待冊雲回到江南,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
李家廣圍獵範圍跑得太遠,讓他又多等好幾日,不過幸好,李家廣跟他印象中一樣,很謹慎,很細心,認出他後,更是毫不遲疑地決定幫忙。
原本想就在李府等消息,但中間他給初雪寫了幾次信,她都沒回,總讓他有些不安,于是他留下書信以及玉佩,請李家廣轉交,隔日便策馬南下。
此時江南已是盛暑,趕起路來自有一番辛苦,可是想起初雪的眼楮,他還是忍著,一路狂奔。
就算只是早一時半刻見到她都好……
罷進大門,門童便跟他說,夫人交代了,若他回來,請他去見她。
原本冊雲想先見見初雪再去拜見杜有松跟陳氏,但既然陳氏這樣說,他自然先去大廳候著,然後請丫頭去主屋傳話。
約莫半柱香時間,陳氏便在丫頭的陪伴下出現。
見她眉頭緊鎖,神色之間很是煩憂,冊雲心知有異,于是說︰「听汪管家說,府里荷花已開,不如冊雲陪夫人去荷花池走走吧。」
陳氏點點頭,吩咐丫頭,「你們自己找事情做吧,不用跟來了。」
由于杜有松的爺爺酷愛荷花,因此當時初蓋宅子時,就特意空了一塊地方,經過巧手工匠特意設計,長寬約有兩箭之遙,上有曲橋,池中有小亭,是說話的好地方。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亭子里,陳氏坐了下來。
「我是武師的女兒,生性比較直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說了。」陳氏轉向他,「你和初雪,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何以這麼問?」
「她上京前都還很開心,回來卻變了一個人,我問老爺,老爺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到京城第三天面聖,因為尚衣總管的人都已經準備妥當,所以隔日立刻回江南,他告訴我,初雪雖然有些掛念你,但也還好,可是這孩子,明明就不是出發前的樣子。」
「她怎麼了?」
「你知道她生性外向,做完例行功課就想玩,今年春逃つ雨,哪里都不好去,早把她悶壞,好不容易到了夏天,依照以往,她不大玩特玩?可是她卻哪也不去,每天四更到城西大莊,直到中午才回來吃午飯,吃完午飯便在書房寫大字,一直寫到晚上。」
「她除了吃飯睡覺,都在做功課?」
陳氏點點頭,「你說奇不奇怪?」
冊雲听了蹙了蹙眉心,這不像初雪的個性。
每日一時辰基本功,每日五張大字,已經是她的極限,怎可能一整天就只做這兩件事?
「明明桌子上都是她喜歡的菜,偏偏只吃幾口就說飽,連平日愛吃的冰糖燕窩,桂花松糕,都只肯吃幾口,整個下巴都尖了,問她,她又說沒事,問急了,她就說身體不舒服要睡,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就更奇怪了。
她從小到大吃多睡多,即使偶爾風寒,都不影響食欲,飯可能少吃,甜食一定是會吃完,現在居然連甜品都不愛……
「她呢,什麼事都不跟我說,我才想問問你,是不是在京城……」陳氏嘆了一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在京城很好,倒是請夫人想想,初雪跟老爺回府後,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
「就是帶了尚衣的工匠回府,雖然說是工匠,但也不好怠慢,忙了一整下午才安頓好,幸好前陣子婆婆大壽,客房剛剛整治過,不然突然來了這麼群人,還不好安置。」
「除此之外呢?」
「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就是例行公事。」
冊雲知道陳氏一定有遺漏些什麼,而遺漏的。可能就在這些所謂的「例行公事」中。
初雪性子丕變,絕不可能事出無因。
雖然急著想見她,但得先弄清楚發生什麼事情。
「這樣吧,請夫人逐日告訴我,老爺跟初雪回府的第一天發生什麼事,第二天又發生什麼事,就算只是很小的事情都可以。」
陳氏想了想,「被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他們回府的第二天,剛好就有請柬,忘了是巡撫還是縣大人,總之,是得罪不起的,老爺當時不在府中,初雪帶了幾個人便前去赴約,直到快晚上才回來……不過以前初雪也替老爺赴過約,所以應該不是吧,何況也只是吃個飯而已……」
「請夫人想想,是巡撫,還是縣大人?」
「是……」陳氏突然啊的一聲,「不對,雖然是縣太爺家的僕人拿來的,但請柬上是孫尚書,他奉旨往南海,途經此地,暫住在縣大人府中……」
冊雲蹙了蹙眉頭,孫尚書,就是孫劍玉的父親。
以前進出墨院時,他便已不喜歡他打量初雪的目光,听說此人熱衷馭女之術,又通醫理,初雪身子不高,相貌又美,他總有些擔心會被他看出什麼,因此進出之時,才總是跟初雪說話,讓她別瞧向他。
孫劍玉曾寫過幾次信,但都被他給攔了下來。
只是沒想到兩人會在文天寺遇上,孫劍玉似乎也學聰明了,之後信不再由杜府總管處進出,而是請人直接拿給初雪的丫環。
甚至,老夫人大壽前幾日,他親自登門拜訪,初雪基于主人家禮儀,因此接待他至花園一敘,听說,途中好幾次想支開其他人,不過幸好初雪頗堅持,說天氣已近夏,江南又多水,沒丫頭在旁邊是扇子可受不了,才讓他打消獨處念頭。
現在,孫尚書剛好人在江南,孫劍玉豈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
書香世家說到底,也就是個好名,但終究不比朝廷命官,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老爺不在,初雪也只能赴約。
但又怎麼會這樣巧,剛好就挑到老爺不在的時候……
「初雪赴過孫尚書的飯局後回來,還發生了什麼事?」
「她讓汪管家把小冬的賣身契拿來,連人帶信,當晚便送去給孫劍玉,問她怎麼了,她說人家對小冬有意,既然如此,她便成人之美。」
對小冬有意?
孫劍玉自負風流才子,幾房小妾都是讀書之人,怎會看上小冬那種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頭?
「夫人放心,我這就去看初雪。」
陳氏點點頭,「好。」
見她似乎欲言又止,冊雲又問道︰「夫人有話直說無妨。」
「你去問問她吧,但若初雪不肯講,別勉強她……這孩子看似粗枝大葉,但其實脾氣倔得很,我怕逼得急了,她就連那應付我的幾口飯都不肯吃了。」
★☆★
就像陳氏說的,初雪正在房間寫大字。
端身,提腕,臨著字帖,一筆一劃慢慢寫下。
「初雪。」他喚她。
只見她身子一凝,慢慢放下筆,抬起頭,原本不過巴掌大小的臉似乎更尖了,眼中神色黯淡,身形也消瘦不少。
冊雲走近,看到她拿著毛筆的手指斑斑點點都是新傷——她剛學習筆桿刻字時,曾有了三個月是這樣的,後來抓住訣竅,即便筆桿再細,字再小,她也不會讓刻刀劃傷自己。
此刻,她一雙手除了繭子,還有大大小小七八處傷口。
刻字對她早不是難事,如今她指尖的大小刻痕都說明了一件事情,她心思浮躁,才會把自己生成這個樣子。
瞬間,他只覺得很心痛,看她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變成這樣,很舍不得。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順手拉下她,習字台很大,他們就蹲在後面,自隔成一個小世界。
「初雪。」他又喚她,「怎麼了?」
初雪動了動嘴巴,又看看他,突然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臉枕在他的肩膀上,「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李家廣圍獵走太遠,多耽誤了一些時間。」他摟緊她的腰,一下便感覺出來她清減了不少,「我寫了信,怎麼不回?」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
「又不是考試,隨便寫寫就好了。」他抱緊她,「為什麼不回我?」
「……」
「因為你一直沒信,我很擔心,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沒來得及見我娘跟我哥哥,便先回江南了。」
初雪沒吭聲。
冊雲靜靜等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嘆了一口氣,「你……你對我還是這麼好……」
「你是我的娘子,將來要替我生孩子的人,我當然要對你好。」
「……我……我可能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憊好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她必定遇上大事,要不突然听見她這麼說,只怕自己會當場說不出話來。
冊雲松開抱著她的手,扶著他的肩膀,直視她黯然的雙眼,「初雪,我要你知道,這些年,我留在府中不是貪圖富貴,也不是奢望能從杜家拿到什麼好處,我是為了你。」
咬著下唇,她眼中浮上一層水氣。
「我要你記得一件事,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要娶你為妻。」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
「就算……就算我……被人糟蹋了……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
見他回答得如此之快,初雪心里更覺得難受。總覺得很對不起他,忍了月余的情緒終于潰堤,眼淚一下落下來。
他說沒關系……沒關系呢……可是……
「你心里只有我不是嗎?」
「恩。」
「那就好,我只在意這個。」他又將她攬回懷中,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你是不是誰也不敢說,所以一直忍著?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
「我們回江南後……隔天,爹說有事要出門……」
初雪睡的斷斷續續、顛顛倒倒,直到听了大半,冊雲才知道一個梗概。
原來一行人回到江南後的隔日,杜有松便因為采購制墨必需的松枝出了門,結果前腳才出去,後腳縣大人的帖子便到。
貼中洋洋灑灑先是說了一番客套話,最後則是講,孫通孫尚書因洽公路經此地,听聞杜家乃書香世家,因此邀請一敘。
陳氏原本不想理,但最後那句,說孫大人乃朝廷命官,切勿推辭,感覺總有些不太好。
她跟初雪商量過後,結論是︰民不與官斗。
他們既然愛排場,就去充個場,反正吃的是午飯,總不可能請來歌女,也不可能硬是留人喝酒賞月。
于是初雪換過衣服,帶著小廝丫環三五人便去赴約。
原本以為至少會擺個七八桌,大肆宴客,沒想到由下人引到縣大人府中花園後,居然就只有一張桌子。
縣大人,孫尚書,孫劍玉,還有她。
初雪平時酒量不錯,但這次卻是兩巡過後便頭暈,起身想告辭,還沒站起來已經昏過去。
下午醒來,是在陌生的房間。
衣服雖然穿的好好的,不過,束胸纏布的方向卻反了。
有人解了她的衣服。
至此,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大概也知道了。
酒菜被人下了藥。
正當她驚怒不定時,卻听得有人說話,于是她趕緊閉上眼楮,繼續裝睡。
進來的是孫劍玉和小冬。
原來。小冬以往喜歡跟著她去城西大莊,不是喜歡上了新學徒,而是喜歡上了暫居在風大夫家的孫劍玉。
孫劍玉閱女無數,自然也看出小丫環那點心思,便告訴她,只要她幫他做一件事情,他便會向杜府討人,收她做妾。
本來下藥這件事情,是他上次去杜府時便想做的,小冬也答應在自家的酒水中摻迷藥,到時只要將丫頭們支開,讓她喝下迷藥,他跟小冬就可以大大方方攙她進房間。
沒想到那日她死不讓下人走,一下說熱,一下說要人捏捏手臂肩膀,身邊圍著七八個丫頭,只好作罷。
綁來孫尚書途經此地,又那麼剛好他們提前回江南,孫劍玉便改變了計策,告訴小冬說,等哪一日杜有松出門,立刻通知他。
于是,便有了後來的事情。
杜有松前腳出門,小冬立刻傳了消息給孫劍玉,不到一個時辰,縣太爺的請柬便到……
初雪只听得發涼。
原來孫劍玉早懷疑她是女兒身。
原來出賣她的,居然是她多年信任的小丫環。
就听見孫劍玉說︰「我早覺得奇怪,哪有男人能長得這樣美,別說江南,在京城也找不出你家公子這麼漂亮的臉,不近,不好小倌,對吃穿又這樣講究,也不像六根清淨,原來是女扮男裝。」
說完,又模上她的臉,「你說她喜歡吃燕窩?難怪臉蛋模起來像水做的一樣。」
兩人說了一陣,孫劍玉要小冬去幫他拿東西。
初雪一陣害怕,卻听得他說︰「杜公子若醒了,不妨睜開眼楮。」
聞言,初雪眼楮閉的更緊。
耳邊只听他一陣笑,「你不想睜眼也無妨,我爹明日便會南下替皇上辦事,接著會回京,我呢,會跟我爹一道回去,到時還請杜公子一同北上,在我孫家小住一陣——當然,若杜公子不願也無妨,只是,我有時會關不住自己的嘴巴,萬一一個不小心說出杜有松帶去面聖的公子其實是個女兒身,這可就不好了,還請公子好好考慮。」
雖是邀請,實則是威脅。
在孫家小住,又能有什麼好事?
等他膩了,厭了,再放她回江南,可是,那樣的她,怎麼還能跟冊雲在一起?
孫尚書約莫三五旬便從南海回來,這表示她時間不多——初雪既害怕,又生氣,痛苦,自厭,隨著時間經過,多種復雜情緒也讓她焦躁一日過一日。
那日遇到的羞辱,她只能忍在心里,誰也不敢講……
「初雪,別擔心,一切有我,這件事情我會解決。」冊雲輕拍她的背,「等事情過後,我們不等生煙生香成親,即刻離開江南。」
「怎麼解決?孫通就這個兒子,什麼都寵著他……」
「我有辦法。」
听他說得篤定,初雪突然有點怕,抬起頭,見他神色之間有股陌生的凶殘,忍不住問︰「你,你不會是想殺了他吧……不要,殺了他你這輩子也毀了……別,別這樣做……」
「殺了他還便宜他了。」冊雲低下頭,輕輕模了模她的臉頰,「從小到大,我可沒騙過你,放心吧。」
初雪想想,忍不住又問︰「你……真的……還要我?」
「初雪,你要知道,發生這件事情,是孫劍玉和小冬不好,不是你不好,有錯的人是他們,不是你。我很生氣,但是我要發怒的對象是他們——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是場面話,還是真心話,你想一想就會明白。」
「至于孫劍玉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去殺人放火,也不會讓他帶走你,這幾日沒我陪著,哪都別去,如果有信,都拿給我……」
頓了頓,他放輕語氣。「還有,多吃點飯,夫人很擔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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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孫劍玉果然登門拜訪。
冊雲早有準備,在偏廳接待他與隨行的侍從。
他得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不要沖動亂事——打這畜生一頓很簡單,但是他想要的不只是這樣。
這個人帶給初雪的羞辱,他要數倍地還回去。
金銀珠寶,家世背景,當做依靠的父親官餃,要拿這些東西,這個敗類才會感到痛苦。
一無所有對他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
為了讓孫劍玉得到該有的報應,即使冊雲內心怒火中燒,外表也得雲淡風輕。
「我家公子最近身體微恙,請孫公子過些日子再來訪吧。」
「微恙?」孫劍玉笑笑。似乎也不是很意外,「既然如此,我應該去小樓探探,免得他日後說我不夠朋友。」
「公子說了,現在不見任何人。」
「不過怎麼辦呢,我跟你家公子,可不是一般交情呢。」他說完就要起身,一臉無賴,「還是去看看好吧。」
「這是杜府,並非孫家,何況,府中有宋大人即將過門的孫媳,孫公子這樣擅自亂闖,就算是尚書之子,恐怕也與禮不合。」冊雲笑著擋住孫劍玉的路,「不過孫公子要做什麼,小的倒也明白,還請孫尚書在江南多待幾日,下月初二,再備馬車來接人吧。」
孫劍玉看他原本不願意,正要拿出官家威嚴,沒想到會話鋒一轉,讓他改日再來。
今日都月底了,到下月初二算算也才四天時間,有什麼差嗎?
似乎看出他的疑問,冊雲又道︰「不過也就幾日時間而已,就當準備隨身小物所需,我家公子此番前去做客,大抵也要數月,下月初二,還請孫尚書一並到來,讓我家老爺夫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