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尚臣將錄音筆交給秘書程可珊,「打好後列出來放在我桌子上,記得貼張便條紙提醒我一聲。」
「好。」
「幫我跟孫律師、黃律師說一下,我們下午開個會,另外,等等,」男人翻了一下桌上的卷宗,「這個,退回給元小姐,請她轉給其他人,這個OK,請當事人明後天過來一趟,我會預留一小時,請她最晚五點到。」
「但這個小姐說了,她要上班,希望我們盡可能把事情安排在六點半後。」
夏尚臣抬起頭,「我應該有跟你說過,除非是為了手上這個案子,不然不加班這件事情吧?」
程可珊怔了怔,接著點了點頭。
她的工作狂上司半個月前突然跟她說,「從今天開始,除了飛翔航空這個案子之外,我要準時下班,幫我多注意工作時間安排。」
她已經跟了他一年多,深深了解他上班的時間有多長,要不是他每逃詡穿不一樣的衣服,她甚至會懷疑他根本住在事務所。
這樣的一個人,突然說以後要準時下班……她以為他只是那天有點累,隨便說說而已,但現在看來,他是認真的。
「想起來了嗎?」
「是……對不起……」
「所以最晚約五點,如果沒辦法,就兩份都退給元小姐。」夏尚臣在皮椅上坐下,「沒事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是。」
程可珊出去後,男人開始看起旁邊一大疊一大疊的資料,都是類似的商務官司判決書,他讓助理去搜集來的,幾份加起來比六法全書還厚,他預備好好看一遍,找出有利于他們的判決前例……
叩,叩。
隨著敲門的聲音,門板被推開了,夏尚臣抬起頭,看到自己的妹妹走了進來。
雨臣已經考到執照,目前也在事務所工作,但由于經驗有限,因此暫時還是擔任助理職務。
謗據規定,助理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沒有自己的辦公室,有時候她會溜進他這里模魚休息一下。
「在忙嗎?」
「不會。」夏尚臣笑笑,「進來吧。」
夏雨臣在他前面的椅子坐下,有點猶豫的樣子,過了一會才開口,「哥,你跟她……真的離婚了?」
夏尚臣笑,「爸媽讓你來問的?」
已經一個星期了,由于他對于這件事情一直沒有「後續報導」,他猜想爸媽的耐性也差不多見底了。
「沒有,是我自己想知道。」
「你什麼時候也變成好奇寶寶了?」
「只是覺得沒有心理準備,禮拜天我們去看琉璃展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就跟以前一樣,怎麼會突然……」
「雨臣,」他打斷了妹妹的話,「沒有什麼事是突然的,正確來說,佑暄只是終于鼓起勇氣而已。」
「你是說,她想這件事想很久了?」
「我想是。」
那天,大哥跟他們說離婚時,一家人都嚇到了。
但嚇到歸嚇到,其實他們都覺得這是個明確的決定,當時她跟爸媽都以為,哥哥終于發現這個妻子一無是處了。
所以兩天後,當他們知道原來是一無是處的妻子主動提出分手要去時,又是瞬間說不出話來。
媽媽送給她的那兩個不同顏色柏金包放在防塵袋中,爸爸送給她的百萬名表也乖乖躺在盒子里,總價值上千萬的各種珠寶首飾分門別類的收拾好放在抽屜中……
靶覺起來好像什麼也沒帶走一樣。
夏雨臣很驚訝,她一直以為這個女人貪圖的是他們家的錢財,但是她離開時只帶走幾件衣服幾雙鞋子,這……這太奇怪了!
這幾日她想了又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誤會她了?
「她想離開,總有原因吧?」
「她不快樂。」
「她說的?」
夏尚臣點了點頭,「她說的。」
看到妹妹一臉欲言又止,夏尚臣接著說,「以前,我就是被佑暄自由自在的樣子給吸引,我知道她在爸媽還有你的眼中是個不及格的夏夫人,可是你們不清楚那樣的‘不及格’對我來說有多珍貴,我不需要一個完美得好像機器人的妻子,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讓我在她面前開懷大笑、放心顯露自己不像話的那一面的妻子。」
他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做榜樣。
他是家族第一個第三代,父母又都出類拔萃,很自然的他就成了堂弟堂妹的榜樣,然後雨臣也出生了,他更像一個哥哥,一個完全的典範,讀書好,運動好,調解能力一流,弟妹們崇拜他,朋友們也都喜歡他。
十幾歲的時候,他還會因為這樣覺得洋洋得意。
看,我做得多好。
看,我不愧是弟妹們學習的對象。
可是到了後來,他開始漸漸覺得自己的人生好不真實,其實他很不喜歡某位老是惹是生非的堂弟,也討厭每次都要因為這個堂弟而去跟老師解釋事情,但因為他是一個好哥哥,所以他什麼也不能抱怨。
足球跟籃球隊都需要他,為了公平起見,他一天去籃球隊,一天去足球隊,其實他真正喜歡的是足球,但由于無法拒絕籃球教練的請托,只好兩邊跑。
他是一個完美的,什麼事情都能搞定的人。
襯衫燙得筆挺,整個人看起來就是清爽干淨。
沒人知道這個幾乎找不到缺點的人,一定要到快沒干淨衣服可穿時才會洗衣服,襪子會亂丟,垃圾桶滿出來才會倒,一個人看歐聯比賽會忍不住在進球時激動的飆髒話。
斑中時休學一年去單車環游世界這件事情,讓爸媽還有其他長輩們一度很擔心,他有次跟佑暄說起,佑暄卻哇啊的一聲,崇拜無比的說,世界在你腳下耶。
夏尚臣笑了笑,「雨臣,其實我有很多不想讓別人發現的壞習慣,也有古怪的一面……你知道嗎,佑暄最珍貴的地方在于,她並不是認為自己在包容我,而是覺得這些就是我……她把我的缺點視為當然的一部分,所以沒什麼好奇怪,也沒什麼好挑剔,更不會要求我改這個改那個,不要這麼做不要那樣做,對她來說,好的、壞的,都是夏尚臣。」
夏雨臣第一次听到哥哥講這些,很驚訝,也很意外,想了一下,好像有點慢慢懂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哥哥很出色,允文允武,嚴己寬人,現在想來,哥哥並不是完美,他只是沒有在他們面前表現出缺點,而那些他們所不知道的一面卻能在汪佑暄面前自由展現……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答應?」雖然她說是自己想知道,但其實爸媽也曾經拜托過她,想了解原因,但兒子大了,早過了父母詢問就坦誠以對的年紀。
兩兄妹年紀差不多,加上他又從小就疼妹妹,或許能問出些什麼。
「佑暄很不快樂,她越來越憔悴,越來越少笑容——宴會,派對,飯局,穿著禮服高跟鞋,拿著酒杯一整晚跟不認識的人寒暄。這些都讓她無法適應,她瘦了很多,連我們的結婚戒指都沒辦法戴……所以我想了想,還是讓她離開這個家,讓她用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夏雨臣從來沒看過哥哥這種表情,好……好寂寞,好不像他。
她那個十項全能的哥哥,一直以來都是神采飛揚的。
「哥——」
「告訴爸媽,是佑暄跟我提離婚的,我則是基于想要保護她的前提,所以答應分開。」
「我都說了是我自己想知道……」
夏尚臣不管妹妹心虛的抗議繼續說,「我知道爸媽已經盡量對她好,」頓了頓,「雖然我們現在是這個狀況,可是對我來說,佑暄就是我唯一的妻子,我還是會關心她,也會盡我的能力照顧她,所以,請爸媽不要介紹任何朋友的女兒,我不希望哪天回到家的時候,飯桌上有誰家的千金或是誰家的小姐。如果發生這種事情,我是會直接轉身上樓的,他們得自己收拾善後。」
「汪佑暄,你有完沒完啊,哭了兩個禮拜了還在哭,你那麼舍不得夏尚臣干麼離婚?」
「我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悼念過去的感情嘛……嗚嗚嗚。」
「你不是說他不愛你了嗎,一個不愛你的男人,有什麼好悼念的、」小婷用力戳著她的頭,「想想他是怎麼對你的,一邊跟你掛保證跟那個馮青梅不會同房,飛到外地後還是睡一間,不要為了不誠實的男人流眼淚。」
「哎呦你不懂啦,擤——」
「吼,汪佑暄你的鼻涕……惡心死了!」
「那不是我的鼻涕,那是我的真心。」
「真你個頭!」
汪佑暄在她的小窩已經待了兩個星期,大概是三年夏夫人的生活壓力太大,所以她現在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看漫畫,此外,一定會做的事情就是看漫畫看到一半哭出來。
不管是熱血漫畫還是尋寶漫畫,總之只要有個畫面或是有句話讓她想到夏尚臣,她就會馬上流下眼淚開始擤鼻涕。
「我好傷心。」
「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小婷戳啊戳的,「你選擇分手,就代表你不想繼續,現在達成心願應該要開心,傷心個屁啊!」
「不一樣啦。」
「哪里不一樣?」
「我們分手的過程太和平了,沒有淚水巴掌,也沒有惡言相向,我跟他說離婚好不好,他想了幾天說好,我那天跟你報不到路的時候,他還很紳士的說‘那我送你去’。」
「那不是很好嗎,大家是文明人,漂漂亮亮的解決一樁不愉快的婚姻,你省時問他也方便啊。」
「你沒听我在說,我之所以這麼干脆,是因為他讓我很傷心,他的忙碌,他的欺騙,還有,可能的出褂詡讓我很傷心——我對他沒有留戀,所以才能如此文明,可是你想,他居然也這樣,不就代表他也真的對我沒有留戀?」
小婷想了一下,懂了。
女人因為被男人傷了心,因此主動求去。
男人干脆同意,但此舉讓女人更傷心。
簡單來說,男人很絕,女人很盧。
「你鑽這個牛角尖干麼,重點是結果是你要的不就好了。」
「不一樣啦。」汪佑暄又擤了鼻涕,「我以前只是懷疑他跟馮雅中有一腿,可是當他這麼干脆答應我的時候,我想他們一定不只有一腿了……搞不好他的忙碌都是裝出來的,只是想逼我忍耐不下去。」
小婷哀號一聲,她這個無感友人什麼時候變成如此多愁善感?
她實在很想罵罵汪佑暄,但又覺得她好可憐。
三年前大家都以為汪佑暄嫁入豪門,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可沒想到鳳凰是假的,籠中鳥才是真的。
她愛夏尚臣愛得要死,但才結婚幾年,他開始忙碌,開始晚歸,開始對她說謊,把跟她的約定拋在腦後,只為了保護青梅竹馬,當老婆的怒火敵不過青梅竹馬的眼淚時,這種日子自然是不可能繼續的,人需要感受到愛,汪佑暄做不到無怨無悔,只求陪在某人身邊。
她是比較奇怪一點,但她不是M。
這些壓力層層疊疊反映在她的外型上——以前怎麼減肥都還是白白胖胖的汪佑暄,現在成了紙片人一個,衣服像是掛在她身上一樣,要不是哭起來依然沒完沒了,她真的要以為這個朋友被掉包了。
「佑暄,我覺得你還是找個事情做吧,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亂想。」
「我想也是……」這兩個星期的懶散生活已經讓她快發霉了,即使家人都很包容她,知道她離婚的事雖然很吃驚,但都體貼的沒說什麼,只是由著她過自己想過的好日子,可一天到晚看漫畫好像也不是辦法,人生還是該有些追求的,「我該去拍張大頭照,然後上網投一下履歷。」
「你要不要去小星光那邊應征啊?我今天看到他們在征服務生。」
「小星光」是附近的一家甜品店,才開幕不到兩個月,據說是某大飯店的師傅自己出來開店,各式蛋糕派餅都好吃,咖啡更是沒話說,自然系的裝潢讓人非常放松,很受附近的OL還有女學生們的喜愛。
「小星光啊……」
「是啊,是外場服務員,坐辦公室那種工作你應該沒辦法吧。」小婷很了解她這個朋友,她的上好像裝了定時器一樣,超過一小時就會開始不安扭動,「雖然服務生的薪水沒有很高,不過可以在你最愛的甜品世界工作,加上忙碌跟疲累,晚上一定很好睡。」
汪佑暄被她講得很心動,好像……不錯哎。
每天跟那些顏色可愛、氣味甜美的食物一起工作,師傅如果有新品,還有機會先嘗為快,薪水她倒不是很在乎,夏尚臣給她的支票面額不少,她可以為了興趣而工作。
決定了,今天晚上去買合適的衣服,明天去應征。
小星光,我來啦!
應征過程非常順利,短短幾天,汪佑暄已經跟同事們都變成朋友。
說同事其實也只有兩個人,蛋糕孫大廚、大廚的姐姐——也是小星光的出資老板孫姐。
孫姐是個有趣的人,四十來歲,但卻像少女一樣喜歡追星,跟一樣是不正經派別的汪佑暄合得來。
至于孫師傅則很像漫畫中會出現的那種神秘大廚。
他不太愛說話,也很少說話,用字精簡到一個不可思議,對他來說,廚房就是他的聖地,包括孫姐在內,擅闖者死。
雖然只隔著玻璃看過聖地,不過從聖地中做出來的蛋糕甜品,每一樣都讓汪佑暄贊嘆不已,法式檸檬馬林糖,巧克力水果凍、卡上達芒果餅、黑醋栗西洋梨杯、焦糖隻果千層……每天下午兩點出爐,香香甜甜的氣息,再來杯英國茶或者咖啡,真有說不出的幸福。
自此,甜食怪汪佑暄在小星光找到新人生。
她每天從下午三點上班到晚上九點,內容也就是端蛋糕、果汁、咖啡,打包網購的紙箱,拍賣上回答一下買家的問題,工作量不大,也很輕松,不過因為生活有了重心,很自然的沒時間胡思亂想,沒時間流眼淚,每天晚上沾枕即眠,睡飽吃飽,加上在小婷家的這一個月長了點肉肉,早上出門照鏡子時,居然覺得自己氣色很不錯。
「佑暄。」孫姐叫她,「這幾張單子包一下,弄好打電話叫新鮮快遞來收,我要出去一下。」
「好。」
汪佑暄拿過單子,哇啊——現代人真的很瘋網購哎,一百個布蕾……她是很愛布蕾那種酸甜熱情的風味啦,但一百個,辦公室是有這麼大嗎?
安盆子伯爵慕斯五十個,威風蛋糕十個。
小星光有特別訂制的蛋糕盒,因此包裝並不難,放的時候小心一點就好了。
輕松完工,打電話。
新鮮快遞的小濱車在半個小時後抵達,這個司機汪佑暄每兩天就要見一次,已經算滿熟的了,見了面都會聊上幾句。
「汪小姐你好,我來拿貨。」
「這邊,總共有五箱。」
汪佑暄幫忙將紙箱搬到外面,不意外的又在馬路對面看到那台黑色的車子——
孫姐跟她說之前她還沒發現又這麼一台車。
兩三天就出現一次,有時候停個五分十分,有時候一停一小時,有時候則是慢慢的從店門口滑過去。
孫姐告訴她,那個車主曾經下來買過幾次東西,固定會外帶一杯咖啡。
人不錯,長得很帥,西裝筆挺,看起來就是個精英人物,問他怎麼老是在車子上,他說在等人。
孫姐說,「我就跟他講,反正也買了咖啡,干脆在店里喝,位子大,冷氣又舒服,還可以看看報紙雜志,比較不會無聊,你猜他回什麼?他說我們店里都是女生,他一個大男人在里面不好意思。」
汪佑暄噗哧一笑,這人怎麼這麼有趣啊,沒想到這個世界除了夏尚臣之外,還有人會因為店里都是異性而覺得不好意思。
真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
說來也真奇怪,孫姐說他買過幾次東西,不過每次剛好都是她出去外面吃晚飯的時候,時間準的跟算好的一樣。
等咖啡的時間,他會問一些問題,譬如,小星光客人看起來不少,店里只有兩個人忙得過來嗎?奧客多不多,有沒有人在這邊故意刁難服務生的?晚上沒有休息,會不會沒時間好好吃飯?
「他真的是好關心小星光的工作環境,要不是我大了他十幾歲,又加上是兩個孩子的媽,真的會以為他想追求我呢。」時間笑了笑,「不知道他老在車上等的人是誰,真想看看哪個女生這麼好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