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星宇非常憤怒。
對劉曼笛憤怒,更對自己感到憤怒。
他怎麼能那樣吻她?怎麼能那樣越了分際、不顧一切地吻她?她是……她只是他請來擔任醒塵家庭教師的女人啊,他們之間除了老師與學生家長,不該牽扯其他的關系,更不該還放肆地在黑夜里熱烈狂吻!
他是怎麼了?怎能忽然之間讓主宰了理智、放縱自己那樣吻她?
那個吻,來得迅如閃電、石破天驚,蒙熱烈的程度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心驚肉跳。
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全然的迷惘與難以置信。
他怎會……怎會那樣狂暴而猛烈地去吻一個女人?當時的他像是被一股既憤怒又邪惡的烈火燒炙了神魂,奪去了一向清明的理智。
他從來不曾……從不曾那樣吻過一個女人的,事實上除了紅葉,他不曾吻過別的女人……可對紅葉,他永遠是那麼溫柔和煦,像春天暖暖的陽光,幾曾像烈火如此狂炙灼燙了?
他對紅葉,永遠是輕輕地親吻,溫柔地,從來不曾……
紅葉!
喬星宇悚然一驚,朦朧迷亂的思緒仿佛至此方真正清明,他猛地一揚首,星眸凝向那張掛在臥房牆上的巨大照片,面上寫著強烈的驚駭與不安……
他吻了紅葉以外的女人,他背叛了紅葉!
他竟然……背叛了自己死去的妻子,雖然她已經不在塵世,雖然她已經離開這世間三年多,可他……他曾經立過誓的啊,他曾經對她許諾,也對自己立誓,她是他這輩子唯一愛戀的女子!
可他卻在今夜吻了另一個女人!他口口聲聲說紅葉是此生唯一,卻以這樣的行為背叛了她!
「紅葉,你別誤會,剛剛那個吻只是一時沖動……」喬星宇震驚難安,喃喃朝照片上微笑燦然的妻子道著歉,「我不是存心……我對那個女人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只是……只是……」嗓音破碎沙啞,一口氣幾乎透不過來,「天!我究竟怎麼了?怎能做出這種事情來……」說著,他雙手掩面,重重喘息,幾乎承受不住內心的強烈自責。
星宇,你怎能這麼做?你說過你愛我的啊,你說過這一輩子只愛我一個人!
「是啊,我愛你,紅葉,我只愛你,曼笛她……我對她根本不是那樣的感覺……」
那你為什麼吻她?為什麼?你敢說自己沒有一點點受到那女人的吸引?
「沒有、沒有!我只是……因為她那時候情緒太激動了,我只是想堵住她的嘴……」
用這種方式?
「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不該一時失去理智,我那時……也不曉得自己在氣什麼……」
你氣她,是因為你懷疑她是不懷好意來接近你跟醒塵。
「對,對,我是氣她不懷好意來接近我們……」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那麼氣她很可能別有心機?
「我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你害怕,你害怕自己對一個不該信任的女人付出了情感。
「紅葉!」他驀地吶喊,嗓音壓抑嘶啞,強烈抖顫。
好好想想你為什麼會如此害怕,星宇,好好想想——
是的,他是該好好想想,想想為什麼他會如此該死,竟對紅葉以外的女人動了欲念!
他是該仔細想想,該徹底地檢討自己。
他不會再犯了,類似今晚的錯誤絕不允許再犯上一回,他絕不能再讓自己做出任何對不起紅葉的事。
是的,他會小心,會遠離劉曼笛,以免犯下滔天大罪。
他會遠離她——
他在遠離她。
自從那一夜後,他明顯躲著她,離她遠遠地,絕不讓自己與她有獨處的機會。
他怕什麼?她難道是中世紀的巫女,只要稍稍殘存一絲理智的男人都該諄諄告誡自己遠離?
一思及此,劉曼笛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聲狂放,卻也蘊含著濃濃滄涼。
她笑他,笑他像躲著一個巫女般躲她,她也笑自己,笑自己竟然因為他有意躲避她的行止心髒強烈揪疼。
她是怎麼了?那晚那個激情的吻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和他只是一時失去了理智,如此而已!
他跟她,一個是學生家長,一個是家教老師,除此之外沒別的關系,那個石破天驚的狂吻明顯的只是個天大的錯誤!
喬星宇明白自己犯了錯,所以才小心翼翼地躲著她,因為他不能縱容他或她有再度犯錯的機會。
他那樣躲她是有道理的,她也該慶幸他總算還神智清楚,懂得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才是,心痛什麼?!
如果她夠聰明,就該若無其事地配合他冷淡彼此關系的舉動,根本不該還為了他這樣的行為感到心痛。
她——真的心痛,好痛好痛。
她不情願啊,不情願在那樣的擁吻過後只換來他冷淡無情的對待,不情願他選擇的竟是拉開彼此的距離,而不是更進一步靠近彼此!
雖然她的理智再三告誡她應該跟著遠離他,可她的情感卻無法抑制想貼近他的渴望。
她渴望他啊,每回味一次那夜的深吻,她就更加無法抑制內心更加強烈一分的渴望。
是的,她渴望他,還想更接近他,更了解他,還想與他分享更多更多,還想再與他那樣不顧一切吻上一回!
想著,劉曼笛驀地狂烈顫抖,不覺用雙手環住全身冰涼的自己。
她是怎麼了?竟然會有……竟然有這樣不知羞恥的念頭,她竟然還想……
「老師,你怎麼了?」驀地拂過她耳畔的是喬醒塵略帶猶豫的童稚嗓音,她猛然旋身,燦亮異常的明眸落定小男孩寫著淡淡惶恐的清秀臉龐。
他不知何時進了喬家這間小小的私人圖書館,發現他最敬愛的家庭教師正深陷某種不可理喻的情緒當中。
他肯定嚇壞了吧?
劉曼笛自嘲,斂起狂放述亂的思緒,極力控制自己冷靜下來。
「我沒事,醒塵,你別擔心。」她深深呼吸,「老師只是在想一些事。」
「老師在想什麼?」
「沒什麼。」
「是很令人煩惱的事情嗎?」清脆的嗓音執拗地追問著,雖是孩子般的聲音,卻蘊含著大人的成視詆事,「我可以幫忙老師嗎?」
劉曼笛聞言,心髒緊緊一扭。
多麼貼心的孩子啊!多讓人忍不住要愛,又忍不住想疼的孩子啊。
他說他想幫忙,可她與他父親之間復雜的情愫糾葛又豈是他能幫得上忙的?她又怎能一徑深陷于自己的情緒中,忽略了這個心思縴細的小男孩?
這孩子為她擔憂啊!
她忽地蹲子,緊緊將喬醒塵縴瘦的身軀擁入懷里,玉手撫揉著小男孩的頭發,「放心吧,醒塵。」她喃哺,「老師沒事。」
「真的嗎?」
「真的。」像每個長不大的男孩對自己的母親撒嬌一樣那般依偎著她。
她想起自己第一回抱他,他全身僵硬,似乎不敢相信,直到她抱了他第二回、第三回,他才逐漸懂得放松自己的身體,盡情享受她的呵護。
他想必許久許久不曾被人這樣緊緊擁在懷里了。
自從他母親去世之後,他被迫當了多久的小大人,又多久不曾亭受過這種一般孩子總會享有的撒嬌權利?
喬星宇自己陷入憂郁,竟也在不知不覺間讓自己唯一的兒子陷入跟他一般的憂郁!
想著,她驀地鼻頭一酸,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內心澎湃的激動,「……醒塵,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
「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想到現場看NBA球賽。」
小男孩感受到她蘊含笑意的語氣,驀地揚首,小臉飽含期盼地凝望著她。
「我買到票了!」她看著他逐漸發光的臉孔,笑意加深。
「票?」
「這個球季在溫哥華的第一場NBA球賽。」她說,看著小男孩呼吸逐漸急促,幾乎克制不住滿腔興奮,「兩張票,我帶你去……」
「耶!」
還來不及說完,喬醒塵激動的歡呼聲便驀然揚起,響徹整間屋子。
他一下便月兌離她的懷抱,高興地跳著、叫著,滿屋子開心地繞著上派激動狂喜。
劉曼笛微笑望著他。
看來他是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開心到再也守不住平日端莊斯文的形象,像個淘氣的小男孩般活蹦亂跳。
而她被他的真誠愉悅感染了一顆心也月兌離了陰暗的角落,跟著燦爛飛揚——
也許之後的每一天,每當劉曼笛想起這個夜晚,她都會強烈後悔。
可在這一夜,在她帶著喬醒塵來到這座位于溫哥華的籃球體育館——GeneralMotorsPlace,欣賞一九九九二○○○年NBA球季第一場主場比賽時,她的心情卻是相當愉悅的,這樣的愉悅或許是導因于喬醒座整晚一直掛在臉上的燦爛笑容。
她真的很難得看他這樣笑,他像是開心得再也無法忍住笑意了,唇畔、眼角、眉梢,笑意攀爬至每一處,甚至潛進了一向憂郁的眼眸深處,激起開朗的漩渦。
而球賽開始前二十分鐘,陸續進場鏈球的球員更令他忍不住倍呼,雖然歡呼聲是經過控制與壓抑的,但已經完全一掃他平日乖巧溫文的形象。
劉曼笛隨著他指的方向調轉眸光,果然看到那個喬醒塵平日最欣賞的明星球員,身高六尺九寸的小前鋒——Abdur-Rahim,他身手敏捷,得分、籃板都相當不錯,算是灰熊隊的當家招牌。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今日能在現場親眼得見自己的偶像,醒塵不樂翻才怪!
「希望這一季灰熊的表現能好一點,」喬醒塵微微嘟著嘴,秀氣的眉毛可愛地揪緊,「他們上一季的成績爛透了!」到曼笛微笑加深,「畢竟是剛成立的球隊嘛,怎麼可能輕易打過美國歷史悠久的球隊?」
「老師是紐約尼克隊的球迷,一定很不屑我們溫哥華的球隊了。」
「其實也還好,說是尼克隊球迷也不過是因為我從小在紐約長大而已。」她聳聳肩,「真要說起來,其實我一直不太喜歡他們橫沖直撞的球風,這兩年還是看湖人隊打球舒服一點,行雲流水的,好看極了!」
「湖人?」喬醒塵不屑地撇撇嘴,「還不是只靠ONeil一人在禁區里橫沖直撞?那個自大的家伙比起Jordan差多了!」
「誰比得上Jordan啊……」
兩人說著,聊著,很快地比賽便開始了。因著比賽過程的愈趨激烈,體育館內的熱度不斷升高,縱然館內有空調,也冷卻不了熱情的球迷一分一毫的激動。
音樂聲、歡呼聲、咒罵聲、掌聲,交織成一曲節奏強烈非常的交響樂,震耳欲聾。
劉曼笛開始有些擔心。
這氣氛狂熱得有些失常了,也許是這個球季第一場主場比賽,也許是一直落後的灰熊隊終于從超強隊伍波特蘭拓荒者手中取得領先,觀眾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個勁兒地拚命加油吶喊,許多人甚至再也坐不住椅子,激動地站了起來。
這其中也包括喬醒塵。
她震驚地看著他,看著他站起身,拚命伸長脖子,試圖越過前面幾個高頭大馬的男人觀看球賽狀況。
「醒塵!」她扯開嗓子大喊,一面伸手拉他衣袖,「坐下來看啊。」
「不行啊,老師,坐下來我看不到!」他同樣是扯著嗓子回答的,聲嘶力竭,困為不這麼喊聲音便無法壓過館內轟天的加油聲。
他額頭冒汗了!
劉曼笛憂慮地看著喬醒塵,看著他前額因為熱烈的氣氛冒汗,而臉頰也染上一片暈紅,心中警鈴大作。
不成!她必須立刻帶他離開這里,這兒的氣氛太激烈了,而他也太過激動,隨時可能因為調不勻呼吸暈過去——「醒塵,你覺得怎樣?呼吸順暢吧?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她跟著站起來,強迫轉過小男孩緊盯著球場的臉孔。「沒……沒有啊,老師,我很好……」他一面說,一面又轉回臉龐盯向球場,驀地,星瞳一亮,「看!老師!MikeBibby!三分球……進了!YA!」喊著,他忍不住跳了起來,他跳得那麼開心,完全沒注意到隔壁的男人也因為太過激動用力一揮的手臂,正威脅掃上他細瘦的肩膀。
劉曼笛注意到了,卻無奈無法越過為他擋開那個男人的手臂,只能看著他一個重心不穩,往前排的方向一跌。
「醒塵!」她驚慌地看著小男孩搖搖欲墜的身子,FBI訓練出來的敏捷身手令她及時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整個人帶入自己懷里,「醒塵,你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她迭聲地問,秀顏已然刷白。
喬醒底並沒有回答,只是在她懷里揚起頭,朝她露出一抹淡淡微笑,「我……很好,老……師……」
這樣氣息虛弱的回應完全沒有定下劉曼笛倉皇疑慮的心,她咬牙,看著懷中小男孩逐漸掩落的眼皮,知道自己必須立刻帶他出去。
而且,可能已經太遲了——
「告訴我!這究竟該死的是怎麼一回事?」
震天的怒吼在屋內狂暴地漫開,劉曼笛听著,心髒激烈一扯,蒼白容顏卻只能無言地揚起,寫滿苦惱的黑瞳默默盯著怒氣沖沖的喬星宇。
她沒話好說,無法為這一切混亂的情況辯解,只能默默無語。
是她的錯,她不該帶喬醒塵去看NBA,不該冒險讓他進入氣氛激烈、空氣混濁的體育館,更不該在帶他進去以後,還未盡懊責任密切注意他的身體狀況。
她分了心,因為連日來籠罩心頭的沉沉陰霾,也因為這樣的陰霾在見到喬醒塵燦爛如陽光的笑容逐漸散去,令她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
她不該也跟著小男孩激動的,她是老師啊,也是必須照料他身體的護士,為什麼會讓自己的情緒影響了注意力呢?
她真不該如此……
「是我的錯,星宇,我沒想到醒塵會那麼激動,沒注意到現場的狀況會讓他身體可能負荷不了……」
「當然是你的錯!劉曼笛,當然是你的錯!」喬星宇迅速截斷她的解釋,語氣幾乎是粗暴地,黑眸則點燃灼烈火焰,「你該死!明知醒塵心髒狀況不好,還帶他去那種地方,帶他去看NBA球賽,你的腦袋究竟在想什麼啊?!」
「這是……這是一份生日……禮物——」她慌亂地看著震怒的他,語音逐漸細微,終至消逸在空中,而腦海一片空白。
怎麼?這是怎麼回事?她竟也有被責備到感覺自己一無是處的一天?她從來……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在一個人面前如此抬不起頭來,從前就算FBI長官責備她,她的頭總還是抬得高高的,眼楮直視著對方,一身英氣傲骨不折,可今日……今日卻——
她知道她錯了,知道因為她的疏忽害得醒塵數小時前在體育館因呼吸不順暢而暈過去,知道幸好送醫急救得快,否則他說不定還要嚴重到立刻動刀,知道他現在還未完全月兌離危險,仍然在病房里昏迷不醒……她知道,她都明白!
她明白听聞消息匆匆從研究中心趕來的喬星宇滿腔的焦急與憂慮,她明白他是因為太過擔憂才會如此對她發脾氣……是她不對,都是她的錯!
可是……可是請不要這樣責備她啊,請不要這樣看著她像看著某種令人氣憤又厭惡的怪物,請不要用那麼冷酷又銳利的眸光一刀一刀凌遲著地,劃得她一顆心碎成片片。
「對不起,星宇,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忽地虛弱了,雙腿一軟跪坐在地,雙手無助地置落冰涼的地板,試圖撐住自己的身子不更進一步癱軟,「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上帝,求求你,讓醒塵快點清醒過來吧,讓他平平安安月兌離危險……她也擔憂啊,也緊張啊,強烈的後悔與自責揪得她的心好痛好痛,而喬星宇看她的厭惡眼神又將她的心撕成碎片……
「對不起,星宇,你原諒我,請原諒我,求你別這樣看我,請你別這麼看我——」她狂亂地喊著,視野蒙朧,神智昏然,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信任你,相信你的方法可以令醒塵快樂,所以才答應你帶著他出門到處玩,可你卻辜負了我的信任!萬一……萬一醒塵再也醒不過來了呢?萬一他醒不過來怎麼辦?如果他……如果他就這麼去了……」顫抖的語音再也無法延續,取而代之的是一聲低啞的哽咽,以及一陣急促的喘息。
劉曼笛仰起頭,透過迷蒙的淚霧她看到的是一張緊緊糾結的沉郁臉孔,她看到那寬廣的前額一顆顆細碎的冷汗,看著那一顆顆汗珠沿著鼻頭悄然滑落,看著那對原本燒著熊熊火焰的眼眸逐漸陰暗,看著那線條分明的下頷一陣陣無可抑制的抽搐——
這是一個擔憂的父親,一個焦急得難以言喻的父親,可也是……也是個慌亂無措、恐懼著再失去一次摯愛的男人啊!
是她害得他必須再次經歷這樣的恐懼,是她害他的!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解救他——在藏得最深、最隱密的白日夢里,她曾幻想著自己能令他與醒塵重新拾回許久不曾擁有的快樂,她曾經那麼以為……
原來這只是夢,終究只是一場自以為是的夢——
她顫抖了,強自禁錮的淚珠終于再也鎖不住,一顆接一顆逃逸眼眶,瘋狂地滑落蒼白若雪的頰畔。
「對不起,星宇,我害了醒塵,也害了你……我真的、真的好難過——」——
「不許你再出去!醒塵,一步也不準踏出家里大門。」
冷靜卻霸道的命令沖擊著喬醒塵耳膜,他凝住罷剛下樓、正準備往玄關大門走的步履,轉過遢微微帶著蒼白的小臉,不敢置信地瞪向忽然出現在客廳的父親。
他站在他身後,修長的身子如此挺拔,僵直得像一座雕像,而那張臉好冷好冷,仿佛罩著嚴冬寒霜,他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嚴厲而冷酷的模樣。
他不禁一頭,有些害怕那張冷冽的面孔,可卻更恐慌自己即將一輩子被困在家里。
「為什麼?爸爸,為什麼你不許我再出門?」他揚聲喊著,語氣慌亂而急迫,「就因為我前天晚上不小心在體育館暈過去了嗎?那只是……只是意外啊,我現在已經好了,已經沒事了……」
「你現在沒事是你幸運,誰也不能保證下回如果發生類似的意外你是不是還能如此幸運。」喬星宇說,仍然板著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總之以後不許你再隨意出門了。」
「我不!我不要!」尖銳的童音響徹喬家寬闊的客廳,男孩似乎激動了起來,「不公平!我不要一輩子被困在家里,我不要……」
喬星宇蹙緊劍眉,擔憂著兒子逐漸失控的情緒,「不是將你困在家里,醒塵,爸爸還是會帶你出門,」他放軟語氣,「你別擔心……」
「對,你會帶我出門,像從前一樣。」喬醒塵瞪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竟然蘊含著一些些桀驚不馴,「你會帶我到銀行辦事,然後要我乖乖坐在大廳里等你;你會帶我到那讓人透不過氣的高級飯店,喝那全世界最無聊的下午茶;你還會偶爾帶我到布查花園,可卻不準我離開你視線十步範圍外。我才不要!那跟一條狗有什麼分別?跟一條被綁了狗鏈,除非主人牽著否則哪里也不能去的狗有什麼分別?我不要……」
「醒塵!」喬星宇高聲喝斥,不敢相信一向溫文乖巧的兒于竟然舉出這麼個主人豢善寵物的例子。他怎麼了?什麼時候變得如許叛逆了,懂得頂嘴了?「你怎麼回事?怎麼敢說出這種話來?怎麼敢跟父親頂嘴?老師是怎麼教你的,怎麼會……」
「不要提曼笛老師!」一提及劉曼笛小男孩的情緒更加激動了,兩個小拳頭緊緊握住,雙眸則躍動著灼灼火苗,「我知道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全怪到老師身上,你一直認為是她的錯。不是老師的錯,她是為了讓我開心,因為她知道我一直想看現場球賽,那是她送我的生日禮物。」
「是啊,生日禮物。」喬星宇嗓音陰沉,語氣不覺帶著尖銳的譏諷,「她那晚送你的倒真是一份讓人意外的生日禮物啊。」
他說得那麼冷淡,那麼充滿嘲弄,絲毫沒注意到有個縴細窈窕的人影正巧出現在樓梯頂,正因他冰冽的言語一陣顫抖。
但喬醒塵注意到了,他驚愕地看著他最喜愛的曼笛老師站在樓梯頂,一頭黑爰濕淋淋的,水珠還沿著頰畔滾落。
她顯然才剛剛從浴室洗完澡出來,卻立刻听見了父親對她的嚴厲嘲諷,一張臉倏地刷白。
她的臉白得讓他小小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老師!」他忍不住揚聲喊,帶著微微的慌亂與不忍。
听見兒子顫抖的呼喚,喬星宇跟著身子一僵,同時調轉了視線。
于是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會了,糾纏了好一會兒,她才逃避似地別開眼,明眸落定喬醒塵清秀的臉孔,蒼白的唇瓣勉強綻開一朵笑花。
「老師,你別……別介意,爸爸不是故意那麼說的。」喬醒塵顫抖地說,為自己父親辯解。
可站在他身旁的喬星宇卻只是默然不語。
他仍然怪她。
劉曼笛不傻,一下便領悟了喬星宇內心的想法。他還怪她,只是礙著兒子的面不忍再對她疾言厲色。
她能說什麼?也只能澀澀一笑了。
「沒關系的,醒塵,我不介意。」她揚著清朗的嗓音,故作輕快。
但這樣的故作輕快卻瞞不過喬醒塵,他太聰明了,一向是個靈巧細致的好孩子。
感受到老師語氣潛藏的苦澀,他轉過頭,急促地要求父親,「爸爸,你說話啊,說你不是故意諷刺老師,收回你剛才的話。」
可喬星宇對他的懇求卻毫無反應,一動也不動。
他更急了,不只焦急,心底也逐漸燃起怒火,「爸爸,你說話啊!」
「醒塵,老師真的不介意,你不要緊張……」劉曼笛拚命想安慰他。
她的急切嗓音令喬醒塵小小的身子更加一顫,顧不得老師輕巧地奔下來,意圖安慰他的窈窕身影,他驀地一咬牙關,轉身直瞪父親。
「爸爸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你真的認為這一切是老師的錯嗎?」他銳喊著,幽深的黑眸瞪著喬星宇,憤懣且滿蘊恨意,「是你,是你的錯!我會這麼不快樂都是因為你!老師才是那個真正救了我的人,是她救了我!」他喊著,愈喊情緒愈激動,嗓音愈加高亢。
忽地,他用力一跺腳,轉身飛奔起來。
看著他細瘦矮小的身子拚命朝門口跑去,兩個大人有一陣錯愕,幾秒後,才匆匆捉回神智。
「醒塵!」
「醒塵!」
當兩人同時揚聲高喊的時候,喬醒塵已經用力打開大門,小小的身子如火箭般疾速往花園沖去。
外頭很冷,深秋的夜晚,清寒的涼意冷冷如水。
連兩個大人在追出屋外時,都會因為里圍全身的寒意而忍不住身子一陣激顫,更何況身體一向瘦弱的喬醒塵。
他怎能禁得住這樣的深秋之夜啊!
這樣的念頭幾乎是同時在喬星宇與劉曼笛的腦海掠過,兩人皆是臉色蒼白,可當他們帶著一顆倉皇不安的心踏入屋外花園時,卻驚愕地發現竟然已不見喬醒塵殲細的身影。
醒塵跑哪兒去了?
以他虛弱的身體狀況,他不可能一下子便跑得這麼遠,除非是躲起來了!
兩人迅速交換一眼,有默契地開始分頭尋找,同時叫喚起來——
「醒塵,別這樣,出來吧,外頭冷啊。」
「你躲在哪兒?出來好不好?算老師求你——」
「出來!醒塵,別太任性,讓人替你擔心!」
「醒塵——」劉曼笛一面揚聲喚,一面終于忍不住猛然嗆上鼻頭的寒意,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醒塵……別這樣,求你——」又一個劇烈的噴嚏截斷她憂心忡忡的呼喚。
接二連三的噴嚏聲在花園中清清楚楚地響起,似乎也震動了花叢中某個縴細的人影,喬星宇眨眨眼,銳利的鷹眸迅速察覺不遠處的花叢有些異樣。
他判斷喬醒塵就躲在那兒,一步一步,輕輕悄悄地接近。
但躲在花叢後的小男孩卻發現了,驀地站起身,蒼白而倔強的小臉傲然揚起,深邃的黑眸則憤然瞪他。
他不喜歡那樣激越的眼神,劍眉一揚。「醒塵——」
「別過來!我討厭你!」高亢尖銳的嗓音截斷他,接著,小小的身子迅速轉了個方向,朝大門奔去。
喬星宇瞪著那個堅決反抗他的小小身影,幾乎氣怔了,半晌,才記得揚聲怒喊︰「醒塵,回來!你要去哪兒?」
「不要你管!」小男孩一面喊,一面不顧一切地推開一扇木頭柵欄,往柏油馬路上狂奔。
奇怪的是,平日幾乎很少見到車輛來往的馬路局局就在喬醒塵踏上的那一刻,遠處呼嘯而來一輛白色跑車。
跑車開得極快,似乎是車主有意在夜晚練練車子的性能,故意在這樣寬闊平直又人煙稀少的馬路風馳電掣。
可車主肯定沒想到平日杳無車影人煙的馬路,偏偏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偏偏就有個身材矮小的小男孩莫名其妙沖上來。
「醒塵!」
伴隨著一陣緊急而尖銳的煞車聲的,是喬星宇瀕臨崩潰的嘶喊,以及一個迅速閃過的白色人影。
是劉曼笛!
她再度比喬星宇快了一步,再度展現俐落敏捷的身手搶先喬星宇救了他的兒子。
她飛奔過去,展開藕臂用力推開喬醒塵縴瘦的身子,自己卻因為重心不穩整個身子往前一跌,正好貼上那輛好不容易定止的白色跑車車頭。
有兩秒的時間,喬星宇的心跳是完全停止的,他怔怔地、震驚莫名地瞪著眼前這一幕。
然後,他好不容易回神,匆匆奔向劉曼笛。
「你怎麼了?沒事吧?」他拉起她軟軟趴在車廂上的身子,轉過她虛軟的身子面對他,「還好吧?曼笛,有沒有受傷?」
「醒塵……」她搖搖頭,玉手緊緊攀住他衣襟,「醒塵他……沒事吧?」她急促問著,嗓音微弱,凝望他的黑眸嚴重失焦,仿佛神智昏亂。
喬星宇聞言,心髒重重一扯。
他凝望她,在眼眸更清晰映入她蒼白若雪的面容後,呼吸也跟著梗在喉頭。
這女人——明明已經神智不清,已經虛弱不堪了啊,卻還關切著醒塵,問的也只是醒塵,完全不在乎自己。
「我沒事,老師,我沒事——」方才被她推到路旁的喬醒塵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急急奔到劉曼笛身旁,在她耳畔焦慮喊著。
劉曼笛聞言,轉頭,朝喬醒塵淺淺一笑。接著,蟯首轉回喬星宇,「星宇,醒塵……沒事……」她輕輕說道,失去焦距的黑瞳對著喬星宇,「他沒事,沒事……」
反復逸出口的呢喃就是這麼一句,听得喬星宇胸口嚴重發疼。「是的,醒塵沒事,你放心……是你救了醒塵,又是你救了他。」
「我救了醒塵……」她輕輕一扯唇角,攀住他的玉手卻更加扭緊了他衣襟,「那你肯……你肯原諒我嗎?」
喬星宇一怔,沒料到她說出口的竟會是這麼一句,「曼笛?」
「星宇,你……」她蒙朧娣著他,逸出唇畔的是滿蘊著痛苦的懇求,「原諒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