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低婉柔和的吟詩聲模模糊糊傳來,小爆女冬梅一面悄悄听著,兩道可愛的眉一面緊緊糾結起來。
春蘭見她那副探頭探腦的模樣,禁不住輕斥︰「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冬梅一驚,身子迅速退離門檐幾步,轉過小圓臉,「春蘭姐姐,你嚇了我一大跳。」她抱怨著,嗓音壓得極低,不敢讓房內的人兒听見。
「你才讓我心不安呢。」春蘭瞪她一眼」公主是你可以隨意偷瞧的嗎?要服侍就進去,不呢,就乖乖閃一邊去,在這邊探頭探腦地做啥?」
「我是想進去服侍啊。」冬梅扁扁小嘴,頗委屈地,「可公主說她不要人侍候,把我趕了出來。」
「那你就去做自個兒的事啊。」
「可是人家放心不下公主嘛,春蘭姐姐不覺得公主她最近怪怪的嗎?」
「哪里怪?」
「不說別的,就說她最近老不要我們跟,不讓我們隨身伺候,又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里吟詩作詞的,不曉得想些什麼?!」
冬梅緊緊蹙眉,小臉布滿煩惱,「我真擔心她呢。」
「得了吧,公主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哪需要你這小傻瓜替她擔心?」
「難道春蘭姐姐完全不擔心?」
這一句爽利的問話倒把春蘭問怔了,她微微猶豫片刻。
冬梅看出了她瞬間的猶豫,「看吧,我就知道你也擔心。
早上我問過夏竹跟秋菊兩位姐姐,她們也說擔心得很。」
春蘭嘆了一口氣,「她們怎麼說?」
「她們都說八成是因為駙馬爺的關系。」
「駙馬爺?」
「難道不是嗎?」冬梅噘唇皺眉,「從洞房花燭那晚我們偉大的駙馬爺就沒踏進公主房里一步,這些天索性連三餐也不來吃,借口準備過兩天上朝面聖接下官職之事,整天待在書房里——也不曉得他搞什麼鬼?把我們美若天仙的公主給娶了來卻連看也不來看她一眼!這算什麼?」她愈說愈激動,嗓音逐漸高亢起來,「他究竟把我們公主殿下當成什麼了?
也難怪公主最近心情會不好……」
她還想抱怨下去,春蘭嚴厲的眸光止住她,「小聲一點!留神公主听見。」
可已經來不及了。
棒著一道精致珠簾的李冰已然听見這邊微微的騷動,清清的嗓音揚起,「外頭什麼事?」
兩名宮女都是一凜。
春蘭狠艱瞪了冬梅一眼後,才掀起珠簾,「是我,公主。
春蘭給您送茶點來了。」說著,她盈盈走近那個坐在桌前,一手支頤,靜靜翻閱著書的美麗佳人。
「擱著吧。」李冰頭也不抬,低聲一句。
春蘭輕巧地放下托盤,提壺斟茶,細心地先在李冰面前放上一杯香氣四溢的清茶。
她看著毫無反應的李冰,咬了下唇好一會兒.終究克制不住,「殿下,您先歇一會兒用些點心吧,您今兒個幾乎一日沒進食呢。」
「我沒胃口。」
「可是公主——」她還想繼續勸說,李冰一直低垂的螓首忽然揚起,一雙嵌在瑩白臉龐上的黑玉朦朧朧地。
她看著春蘭,又仿佛只是透過她凝定更遠方的事物。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三更天了。」春蘭一顫,不如怎地感覺自己無法直視那對神秘難解的黑玉,「公主用完茶點,也該更衣歇息了。」
李冰搖搖頭,盈盈起身,「我出去走走。」拋下一句後,她穿過珠簾,窈窕的身形就要往院落外頭走去。
「公主,夜深了,外頭涼啊。」春蘭一慌,隨手抓起一件昂貴的紫貂披風便跟著奔出去。
「別跟來。」李冰清清悠悠一句,蓮足輕點著地,縴細的身子仿佛隨時要飛起來似地。
「至少披件衣服啊。」春蘭依舊不放棄地跟過去。
「我說別過來。」清冷的嗓音隨夜風清晰傳送過來,停住了春蘭的腳步,也停住冬梅剛剛要邁開的步伐。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如該如何是好。
鮑主說別過去就是別過去,毋庸置疑,也不容違抗。
她說的話便是命令。
她說什麼便是什麼,要什麼便有什麼。
因為她是個公主,是皇親貴族,身上流著高貴的血液。
她當然可以要他——為什麼不行?他不過是一介得靠科舉及第才能攀上上流階級的普通平民,一個公主指名要他是他榮幸。
懊死的榮幸!
蘇秉修陰沉地抿緊唇,原先就不甚高昂的心情因為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更顯低落。
他記得自己曾對李琛賭咒,她可以強迫他娶她,別想他會好好待她,他會讓她明了世事並不能盡如人意——就算她是那個受盡眾人崇仰的天星公主也一樣!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溫柔待她,寵她、憐她、疼她。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他蘇秉修拋下自尊伺候她。
那麼,他現在在這里干嘛?
他厭惡地蹙緊眉頭,眸光陰沉地盯著那個靜靜坐在湖邊,仰望夜空的佳人身影。
他該在書房里讀書的啊,今晚原訂好好溫習的《戰國策》是他最欣賞的一部書。
有幾點明顯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不該在這兒,蘇兼修陰郁地朝自己指出。第一、他正翻閱著自己最愛的書籍,照理不該舍得離開書房一步。第二、夜深天涼,他不安歇便罷了,干麻沒事找事出來散步?第三、就算散步也不需來到這座屬于她的院落,還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偷瞧她的倩影。
其中,尤以最後一點最令他憤怒。
天曉得他多想仰天長嘯,喊出自己滿腔不悅、憤慨、迷惘與莫名其妙。
他多想狂喊怒吼,就算震破了天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沒有。一來是這樣無濟于事,二來他該死的竟然不想驚擾到她!
他不想驚擾她,在她如此沉靜而孤獨地坐在湖邊巨石上,一個人默然凝睇夜空寒星的時候。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那線條極端優美的側面仿佛勻上一層淡淡的迷惘,恍若掩上一襲薄薄輕紗?
她眉頭緊鎖,唇瓣微微顫著,全身上下籠著教人心髒一緊的惆悵憂愁……該死的憂愁!
她是個頤指氣使,要什麼有什麼的公主啊,哪識得何謂愁滋味?
拔況她又是天星,一向最無情無感的一個女人。
她不懂憂愁的,不需懂,也從來不懂。
她一向沒有情緒起伏的,既不容樂,也無哀傷,不笑不哭,無嗔無情。
不是嗎?是李琛這樣告訴他的啊,不會有錯。
錯的是他,是他看錯了,想錯了,莫名其妙。
他該走的,蘇秉修冷冷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該再多逗留一時半刻。
他該掉頭離去,就像那天一樣。
他該離開的。
可是他走不了。非但走不了,不听理智命令的身子還往前又走了幾步,直到立定她在清涼夜風中微顫的身軀後。
他听見她嘆息——輕柔卻悠長的嘆息,那仿佛不堪一擊的嬌弱身軀又打了個寒噤。
蘇秉修頓時感到不耐,雙手一揚解開頸前衣帶,一個利落的迥旋將黑狐披風復落她縴細的肩。
李冰一陣驚顫,轉過在星光掩映下更顯秀美絕倫的容顏。「是你?」她輕輕一呼,有訝異,有迷惘,蛾眉仍舊微微顰著。
「夜深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干嘛?」他粗魯地問。
「我……出來散步。」
「都快三更天了,干嘛沒事找事?你那些宮女沒勸你安歇嗎?」
「我沒理會她們。」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為什麼?」
她沒有立刻回應,朦朧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他沒做聲,劍眉一緊。
「這些天你不都待在書房靜心讀書嗎?怎麼會忽然上這兒來?」
「我……」他無法解釋,一股莫名怒氣忽爾席卷,嗓音不知不覺提高,「這是我家,我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
「哦。」她只這麼淡淡應了一聲。
而他胸中無明怒火燒得更旺,「怎麼?你不以為然?」
「我為什麼要不以為然?」
「因為這座宅邸是你父皇賜下的!」他低吼。
「父皇既賜給你,這宅邸便是你的。」她平心靜氣,「你是有資格隨意進出。」
「我——」他驀地住口,開始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在瞪視她安靜的容顏片刻後,忽地用力甩頭,轉身舉步意欲離去。
「等等。」她驀然揚聲,身子跟著微微慌亂地站起,「你的披風。」
「你披著!」他頭也不回。
「可是天冷……」
「知道天冷就不該穿得如此單薄!你嬌生慣養得連一點常識也沒嗎?」
她當然有常識。他究竟當她是怎樣的溫室花朵,會蠢得連這樣的常識也沒?
李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挺直背影,不覺緊緊咬唇。
她就是因為曉得天冷不該穿得單薄才要還他披風的,他的書房離這兒還有好一段距離,他只穿那麼一點不怕凍著嗎?
可是他凍不凍著關她什麼事?她為什麼要如此擔憂,一顆心如此忐忑,直無個安落處?
她為什麼要為他擔憂?她……李冰嬌顏忽地刷白,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她為他擔憂嗎?她真擔心他凍著嗎?這簡直——不可思議。
她從來不曾為誰擔心憂慮過,從小到大,不曾對任何人付出一絲絲關懷。
為什麼會為他?為什麼他特別?
她怔然迷惘,不覺雙手交握胸前,將他為她披上的披風用力拉緊,緊到他殘留的體溫仿佛能透過她肩膀滲透入她慌亂不安的心,注入一道溫熱暖流。
那令她奇特地感到安全,心跳卻又抑制不住地怦然失速。
于是她嬌美的容顏更加迷惑了,而這深刻的迷惑準確地落入躲在夜色另一邊,一雙燃燒著嫉妒與憎恨的黑色幽瞳。
那對黑色幽瞳的主人在足足又瞪視了李冰將近半支蠟燭時分後,才冷著一張臉龐悄然離去。
「蘇愛卿,天星最近好嗎?」
例行的上朝完畢,皇帝立即私下召見第一天上朝面聖的蘇秉修。
蘇秉修抬起頭,黑眸宜直落定端坐御書房龍椅的當今皇帝,他語音依然同方才在朝廷上一般低沉威嚴,面容也靜定如常,但神色卻掩不住一股只屬于父親的深切關懷。
她好嗎?
他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問題。她不能算好,也不能算不好,事實上,她好不好他根本一點概念也沒。皇上要是知道他與李冰到現在還不曾同房,肯定會龍顏大怒吧。
他躊躇著,還不確定該如何回應皇帝這個認真的問題時,聖上已再度開口。
「前兩天天星派人捎來信柬說她一切安好,要朕別擔心。」皇帝搖搖頭,半無奈地,」可朕怎能不擔心呢?」
「公主很好。」蘇秉修終于朗聲回道,「請聖上放寬心。」
「我想也是。」皇帝微微一笑,「蘇愛卿肯定待天星很好吧。」
事實上,他待她冷淡得很。
「這……」蘇秉修沉著,不願意欺瞞聖上,「微臣不以為自己待公主很好。」
筆帝笑了,清朗的笑聲滾出喉間,「蘇愛卿不必自謙。天星都告訴朕了。」
「她告訴皇上?」他忍不住揚眉。
「她在信上都說了。」皇帝笑望他,那慈藹的眼神仿佛普通人家的父親在看自己的女婿一樣,「說你深夜還會為她添衣呢。」
他為她添衣?
蘇秉修有片刻茫然,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個他讀不下書、莫名其妙去到她院落的夜晚。
那一夜他是把披風留給她披上了——她稱之為他為她添衣?
他對她那麼淡,為何她在給皇上的書信里仍是為他說盡懊話?她為什麼……不告御狀?
我為什麼要告御狀?
他仿佛記得她曾經這樣說過,原來她是認真的,心中真是那麼想。
不但不告御狀,甚至還為他說好話?
為什麼?
蘇秉修劍眉一軒,心底忽地泛上某種古怪的滋味,仿佛有些酸,有些苦,又帶些澀。
「好好待她,蘇愛卿,你知道她是朕最疼愛的女兒,雖然朕很少接近她。」皇帝說著,語音忽地低沉,低低澀澀,終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總之你好好待她吧,她命不——」他說到這兒,仿佛驚覺自己會透露什麼,連忙住口。
蘇秉修莫名其妙,「怎樣?」
「沒什麼。」皇帝搖搖頭,湛然有神的黑眸轉了一圈又回到蘇秉修身上,凝望他好一會兒,「天星這孩子從小不曾開口要過什麼,你是她第一個要求。」
「我?」
「就因為她第一次開口要求,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為她辦到。」皇帝意味深長他說,「朕知道你有心上人,委屈你了。」
「她說我隨時可以娶妾。」蘇秉修小心冀翼地試探道,炯炯黑眸盡量不露痕跡地盯著皇帝。
龍目精光一閃,「她這麼說?」
「是。」
「這丫頭!」皇帝嘆息,仿佛極為無奈,「罷了,她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吧。隨便你想什麼時候娶妾,朕不反對。」
「這樣豈不侮辱公主?」
「無妨的。」皇帝搖搖頭,語音愈來愈細微,「反正總有一天你會再娶……」
「什麼?」蘇秉修沒听清。
「沒事。」皇帝連忙否認,「沒事。」
可蘇秉修是聰明人,怎會瞧不出享有蹊蹺?
鮑主是何等金枝玉葉,李冰又是皇上最寵愛的掌上明珠,說不可能許他娶妾,委屈地跟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啊。可不僅李冰這麼說,就連聖上也不反對。
這其中必有緣故。
蘇秉修想著,愈來愈感覺到李冰的一切不像他初始所想那般簡單。
她並非單純任性自我的公主,行動舉止自有其個人風格,成親那天當她並沒在長安市街當眾動怒,反倒以淡淡三言兩語化解了眾人的惶惑不安時,他腦海其實便隱隱泛起這樣的思慮疑潮。
一個謎樣的女人,不同尋常的公主。
她究竟有些什麼秘密呢?
他發現自己竟強烈好奇起來。
滿月復疑竇的蘇秉修下朝回狀元府,才剛剛換下朝服冠帶不久,房門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擊聲。
「少爺,少爺。」一個慌亂的嗓音伴隨敲門聲揚起。
他徽微蹙眉,迅速系上深色外衣的腰帶,接著沉聲命令道︰「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蘇府從杭州帶上來的丫鬟。鬢發微亂,神色慌張,「少爺,落、落水了……」
「什麼落水了?」他濃眉更加緊蹙,忽地想起昨日曾听說李冰今兒個要乘舫游江,不覺面色一白,一個不祥的念頭擊中他,「公主落水了?」
「不,不是公主。」丫環驚駭地搖頭,仿佛為他那樣的猜想感到震撼。
「那究竟是誰?」
「是、是……」
「是誰?」
「是表小姐。」
「小蝶?」他心髒一跳,「她沒事吧?現在人在哪里?」一面問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邁開步伐。可憐的丫環只能拼命追趕他飛快如風的步履,」已經送她回房了,她現在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大夫呢?有沒有請大夫來看?」
「公主已經傳令召御醫來了。」
「白姑娘沒事。」王御醫從容診脈完畢後,低低對蘇秉修報告道,「只是染上了風寒,得好好休養一陣子。」
「她真的沒事嗎?」看著床榻上面色雪白的虛弱佳人,蘇秉修不能肯定表妹沒事。
「沒事的。」王御醫搖頭,比了個手勢要他安心,「待老夫開了藥方,駙馬爺讓人去藥房抓了,按時煎給白姑娘喝下,不出五帖就會痊愈了。」
蘇秉修听著,總算松了一口氣,「麻煩王老了。」他抱拳為札,「在下送王老出去吧。」
王御醫卻沒立刻回應他,一雙老眼迎上一直默默站立一旁的李冰。
「殿下近來玉體可安好?」
「我很好。」李冰淡淡頷首。
「老朽這些日子昔心研究,配了一帖藥,能祛寒養身——」
「不必了。」李冰一揮手,早明白他言下之意,「本公主不想吃藥。」
「就讓老朽留下藥方吧。」
「天命不可違。」李冰語氣平淡,「就別多此一舉吧。」
王御醫一窒,凝望她好片刻,終于搖搖頭,微微嘆息,「那麼老朽就告退了。」他一面說著,一面欠身告退。
蘇秉修茫然凝他背影好一會兒、接著轉過著有所思的眸子,「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她語氣仍舊平淡,他听出其中幾許防備,「天命不可違。」
湛深的黑眸緊緊定住她,「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蘇秉修緊蹙眉宇,還想再說些什麼時,床榻傳來的低吟聲分散他心神。
「表哥,表哥……」白蝶低低喊著,語調糾結著深沉痛苦,「你在哪兒?表哥……」
「我在這兒。」他連忙轉身,在她床榻邊坐下,握往一雙在空中揮舞的冰涼玉手,「別擔心,小蝶,你很快會好的。」
冰涼的玉手緊緊扣住他,像溺水的人緊緊攀住啊木一般,「別走,表哥,別走。」
「我不定。」他不覺一陣心疼,「我在這兒陪你。」
「別離開我,表哥,小蝶不要你走……」她痛苦地轉著頸項,朦朧吃語著。
「好、好,表哥不走,一直在這兒陪你。」他低柔誘哄著,「你乖乖睡啊,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會舒服多了。」
「不許走,小蝶醒來要第一個看到你……」
「沒問題,我保證你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他握緊她的手靠著自己面頰,低聲說道,「快睡吧,快睡吧……」李冰靜定望著這一幕。
她靜靜地、默默地望著,拒絕去分析那忽然竄上心頭的復雜滋味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不想知道,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去厘清那樣的滋味。
不干她的事,這一切——他對白蝶的關懷、急切的承諾都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
她悄悄轉身,翩然離去。
「你說怪不怪?」
「什麼怪不怪?」
「公主和咱們家少爺啊。」
傍晚,兩名縣府的婢女端著剛剛煎好的藥,一路穿廳過廊,往西廂白蝶房里定會,一面走,一面細聲交談著。
「哪里怪?」
「你看不出來嗎?」先開口的紅衣婢女仿佛不可思議地挑眉,「咱們少爺對公主殿下似乎淡得很,先前我悄悄打听過,听說少爺從成親以來一直都睡在自己的書房呢。」
「什麼?」另一名身著青衣的婢女總算被挑起了興趣,「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怎麼回事?」
「你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少爺這兩天一回府便往表小姐房里跑,照顧得可殷勤呢。」
「我看少爺肯定還是比較喜歡表小姐!」紅衣婢女還待繼續發表高論,迎面立定她跟前的娉婷人影驚得她全身一顫,「公,公主殿下!」
李冰定定地瞧著兩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環,神色淡漠,看不出是嗔是怒。
可她雖然一句話也不說,淡然的注視也夠驚得兩個丫環站立不穩,雙手不停發顫,差點把湯碗里的藥也給灑了出來。
李冰微微蹙眉,下意識地便接過紅衣婢女手中的托盤。
「公主……」兩名婢女瞧著她莫名其妙的行止,皆是神色惶恐。
「湯藥由我來送吧。」她只是這麼輕輕一句。
但一直站在她身邊、強忍著滿腔怒氣的冬梅可按捺不往了,「殿下,這種事怎能勞煩您?」
「無妨。」李冰搖搖頭,深不見底的美眸再懶得朝兩名丫環掃上一眼,逕自轉身,翩然朝西廂行去。
她走得如此飄然,絲毫沒注意到原該亦步亦趨跟上的冬梅竟然沒主動隨侍,任她一個人端著藥碗,穿過小庭園。
這一路,可嚇壞了縣府的男僕女婢,不敢相信一名堂堂公主竟然親自端盤送藥。
他們怔怔地望著,不敢出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皆是屏氣凝神。
李冰可不管下人們震驚的目光,自顧自地走著,終于來到西廂,在白蝶房門前靜靜站定。
房門沒合緊,只稍稍掩著,她皓腕一揚,輕輕推開,蓮步跟著輕移。
透過淡粉色的門簾,首先映入她眼的是蘇秉修靠著桌邊打盹的身影。
他雙手支著頤,側面線條掩不住疲憊,濃密的眼睫緊閉,形成兩道淡淡的陰影。
李冰默默凝視他,心髒不覺一緊。
才兩天不見,他怎地便清減了一些?
難不成這兩天他都是一下朝便趕來這里,不分日夜地看顧白蝶?
他直對她如此關懷,連一刻也舍不得撇下?
那是自然,因為她是他心上人啊。
李冰驀地一凜,強迫自己拉回恍惚的心,嘴角卻在無意中拉起了半無奈的弧度,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她將托盤輕輕在桌上擱下,咬著下唇,考慮著是否要喚醒他。
可眸光一直在他帶著淡淡疲倦的面容流轉,不知怎地便再也離不開,順著他微微揪著的濃眉一路而下,停在那張厚簿適中的好看方唇。
從未曾如此細看一個男人的嘴唇,她怔忡著,好半晌的時間腦海仿佛一片空白,胸腔似乎空落,又像是漲滿某種想望,拉扯得她既難受又迷惘。
她仿佛想要什麼,又不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只能怔怔地瞧著他,瞧著他好看的嘴唇。
直到一陣申吟聲驚醒了她。
「表哥,表哥……」
她驀地旋身,覺原先靜靜躺在床榻上的白蝶翻了個身。
仍然蒼白的唇瓣一開一合,模糊囈語著。
懊喂她喝藥了嗎?李冰猶豫著是否該喚醒蘇秉修喂他表妹喝藥?
她這麼轉著念頭,但一想到要打擾這兩天難得得空小憩的他,又一陣不舍,才在猶豫間,床上的白蝶忽然眨了眨眼瞼,幽幽清醒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白蝶一雙漂亮的鳳眼凝住她,帶著不敢相信,又似乎有某種敵意。
「我送湯藥來。」李冰靜靜一句,指了指桌上隱隱冒著蒸氣的湯碗,「你要喝嗎?」
「當然。」白蝶語音有些尖銳,「我的病憊沒好呢。」
「我知道。」李冰頷首,不去理會她語氣為何帶有防備之意,逕自小心翼翼地掀開還有些燙的湯碗蓋,左手五指抓緊了湯碗邊緣,右手則拾起湯匙。
白蝶瞪著她盈盈走近的身影,「你要喂我喝藥?」
「你不能自己喝?」李冰認真地問道。說實在話,她不懂得怎樣喂一個人喝藥。
拔況,身為公主的她照理也不該喂一個身分地位比她低的人喝藥。
「別,別開玩笑了,我連湯碗都端不動。」
「哦。」她茫然應道,秀麗蛾眉微微顰起。
這麼說白蝶一定要人喂湯藥了。
罷了,就喂她喝吧。問題是……她做得到嗎?
應該不難吧,只要拿湯匙在碗里輕舀上一匙,吹涼了它,再送入白蝶嘴里就成了。
應該不難才是。
她想著,下意識亦如此做之後,白蝶尖叫起來。
「我不要你喂我,你走開!」她揮舞著手,有些狂亂地,「你會燙著我。」
她會嗎?李冰蹙眉,芳唇微微一啟正想解釋時,身後揚起一陣微微沙啞、還帶著睡意的嗓音。
「怎麼回事?」
是蘇秉修,他醒了。
「表哥,表哥!」白蝶仿佛遇著了救星,」公主要喂我喝藥,我不要她喂我!」她喊著,手臂忽然用力一揮,打翻了李冰小心翼翼扣在指間的湯碗。
湯碗落了,碎了,湯藥全流了出來,溢滿一室藥香。
這下可將蘇秉修完完全全自睡夢中驚醒,他驀地起身。
迅速拉過李冰手腕,「怎麼樣?有沒燙著?」他一面問,一面前後翻看,細細檢視著。
「沒、沒事。」李冰勻著呼吸,神智一時還未從打翻湯藥的淡淡驚愕中回轉。
蘇秉修檢查完右手,又拉過她左手細看,確認她沒被燙著後,湛然黑眸忽地一陣流轉,雷電掃過她全身後停住她姣好的面容。
他英挺的劍眉一軒,「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送白姑娘的湯藥過來。」
「送湯藥過來?」他眸子忽地一黯,眉頭鎖得更緊了,「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可是個公主啊,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行了。」
她知道,當然知道這些端湯送藥的事並不是身為公主的她該做的,但,也沒有理由她一定不能做啊。何況她又真想這麼做。
「我想幫忙——」
「幫忙什麼,你根本不習慣做這種事!」他低斥著,語氣更加嚴厲,「瞧你連湯藥都打翻了,萬一燙著了自己、燙著了小蝶怎麼辦?」
他原來是擔心燙傷他的寶貝表妹嗎?
李冰輕喘一聲,感覺胸前一梗,幾乎透不過氣來。
「表哥,表哥,」床上的白蝶忽然又喊起來了,語音細微而抖顫,「別讓她靠近我,我不要她靠近我。」
蘇秉修連忙趕到她面前,「沒事的,小蝶,方才嚇著你了。」他輕聲而急促地哄著,」現在沒事了。」
李冰直挺挺站著,瞪視這應該是感人的一幕。
大病未愈的白蝶面容蒼白,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躲在蘇秉修懷里,而他,也像保護著某種最珍貴的寶貝一般,溫柔而急切地呵護著。
她發現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情景。
「我去吩咐下人們再重新煎一碗藥來。」她急促地拋下一句,幾乎是逃離白蝶的閨房。
蘇秉修注意到了,朝她急速退離的背影投去半茫然的眼神,還未來得及深思前,白蝶突如其來的低泣驀地喚回他全部心神。
「怎麼啦?」他皺眉望著懷中人兒.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哭了,「身體很不舒服嗎?」
「不、不是……是、是……」白蝶哽咽著,拼命搖頭,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什麼緣故?」
「表哥,我怕!」她忽地低喊一聲,雙手緊緊攀住他頸項。
「怕什麼?」
「我怕公主!」
「李冰?」蘇秉修愕然,「怕她什麼?」
「我怕她,她好……好可怕。」
「哪里可怕?」他實在莫名其妙,「她沒私下罵你或找你麻煩吧?李冰應該不是那種人。」
「你又知道了?」白蝶忽地揚首,還漾著淚的璀亮美眸閃著憤怒火焰,「你怎能確定她是哪種人?」
他一愣,「她真找你麻煩嗎?」
「沒有沒有!」她銳聲喊著,伸展衣袖抹去頰上淚痕,既激動又狂亂,「她沒有找我麻煩!」
「沒有就好。那你還怕她什麼?」
「她沒有找我麻煩,可是她……」白蝶重重喘氣,面頰因激動而染上紅暈,她深呼吸,眸子緊緊圈住蘇秉修,齒間清晰迸落,「她故意讓人推我落水!」
「什麼?」
突如其來的指控完全驚怔了蘇秉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