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逸琪沉吟著,眸光不自覺地透過玻璃帷幕投向窗外。
窗外陽光普照,瀉落一地金光燦爛。路上的行人仿佛感染了初夏獨有的慵懶氣息,放慢了腳步徐徐行走著。
這樣的天氣適合到郊外踏青尋幽,而不是和一群高階主管圍坐在會議桌前,開那既嚴肅又無聊的會議。
她悄悄地嘆氣,最近不知怎地,她似乎染上了工作倦怠。
從前那股孜孜不倦、力求上進的心思仿佛淡了,現在的她就連每月固定的重頭戲——在例行會議上傳達季風揚的指示與方針都顯得意興闌珊。
她環視周遭聆听著業務報告的高階主管們,臉上差點也露出同他們一般無聊的神情。
不行。她深吸一口氣,極力表現出一副專注聆听的模樣。她是代替季風揚坐在這里,以盛威集團地產部門最高統領代理人的身分主持會議,她不能落人口實,讓人懷疑她的誠意及能力。
猶記得一年前,當她接受季風揚的命令,替他主持每月的例行會議時,不曉得招來這些主管們多大的憤慨;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必須對一名女流之輩,尤其這女人還不姓季——進行業務報告,甚至還得由她宣讀老板的指示。女流干政!拔況這女人還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後,不過是一名出身低微的側妃,憑什麼對他們這些老臣狐假虎威?
只過了三個月,他們對她的印象立即改觀。
原以為她是憑著狐媚之功將老板迷得團團轉,沒料想到她不僅行事果決明快,而且公正公平、無私無我,完全不因個人喜惡而影響判斷力。
雖然仍不服氣,但他們總算承認了她這個傳聲筒的地位,幾名剛剛握權的新秀還試著討好她以利晉升。
但那全都是白費工夫。桑逸琪推薦人才的公正無私在集團內一向知名。
當業務報告終于結束後,這個例行會議也差不多該散會了;桑逸琪微笑著宣布會議結束,一群主管們立即吁一口氣,神情也從凝肅轉為輕松。
桑逸琪關上手提電腦,將散落的文件整整齊齊地收入公文包。她一面進行這些動作,一面感到一顆心緩緩飛揚起來。
今天是周末,向海玄約了她。
她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不曾在周末有過約會,但這兩、三個禮拜以來,卻總與他約定時間一同出游。
彬許就是因為她期待午後快快到來,對今早的例行會議才特別無法忍耐吧。
她站起身,對周遭眾人點頭微笑,便匆匆忙忙地走出議事廳,搭電梯回到個人辦公室。
不到十分鐘,她己卸上的黑色套裝,以一襲桃紅休閑連身裙的打扮出現在秘書眼前。
「桑小姐要下班了?」秘書簡直是以無法置信的語氣問道。
「嗯。」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桑小姐是眾所周知的工作狂,從前別說是周末,就連假日也常常獨自加班到深夜。但這段時間以來,雖然周一到過五她還是跟著老板到處應酬,周末卻一定準時下班,仿佛不願意在辦公室多待一分鐘似的。
「你變了,桑小姐。」秘書喃喃自語。
「嗯?」桑逸琪秀眉微挑,一邊卸下銀色珍珠耳環。
「你不像從前那樣眼里只有工作,連周末假日都留下來加班。」
「這樣不好嗎?免得你們在背後笑我工作狂。」
「桑小姐該不會有了男朋友吧?」
「什麼?」桑逸琪驀地瞥向她。
「他應該是不錯的男人吧?」秘書鼓起勇氣詢問,「否則桑小姐不會為他特地空出假日。」
桑逸琪的反應讓秘書一怔。她微笑著反問︰「你猜呢?」
淡淡-下這句話後,桑逸琪便欲翩然離去-然而,一個高大的黑影卻擋住了她的去路。
季風揚站在玄關處,滿面怒容。
「逸琪,跟我進來。」他沉聲怒喝,嚴厲的聲調令秘書也忍不住身子一顫。
桑逸琪點點頭,隨他回轉辦公室,順手帶上門。
「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季風揚看也不看她一眼,將一疊文件重重甩落辦公桌。
她默默拾起文件,是前陣子她交由尹清打理的案子。
「有什麼不對嗎?」
「有什麼不對?你到現在還弄不清楚?」他旋身怒瞪她,「看看上頭的日期!我明明交代你要讓對方答應在四月底以前正式簽約,現在整整晚了三天。你曉不曉得這件案子每拖上一天我們得損失多少利息?」
「因為對方要求十個工作天進行內部運作,中間又放了幾天假,所以……」
「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季風揚不耐地打斷她,「銀行可不會因為例假日少算我們利息!」
「是。」她立即認錯,「我很抱歉。」
他冷哼一聲,瞪視她良久,「听說你最近和一個男人走得挺近。」
桑逸琪心一跳,「季先生……」
「不必解釋。」他揮揮手,一面走近她,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我只要你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別為了兒女私情耽誤正事。」
「是。」
「你要知道,你的時間,你的人,都是屬于我季風揚的。」他毫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頷,眼神陰沉,「今天我允許你跟男人來往是給你恩典,你可別因此辦砸了正事!明白嗎?」
「是,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微微一笑,忽然伸手將她整個人帶入懷里。
她一驚,「季先生!」
「打扮得這麼妖媚,要勾引誰?」他輕撫她光潔的臉頰,眸光陰邪。
她屏住棒吸,僵直身子。
季風揚倏地推開她,賞她一個清脆的耳光。她一動也不動,甚至沒有伸手撫向痛處。
他驀然縱聲狂笑,笑聲陰沉冰冷,不帶一絲感情,正如他射向她的眸光。
送走季風揚後,桑逸琪憑窗出神了許久。好不容易,她讓自己重新戴上一張平靜的面具-走出大樓。她正考慮著招手叫車,一輛白色跑車旋風似地卷來,突兀地目停定。
她定楮一瞧,立即認出這輛帥氣的白色跑車是季海奇鐘愛的保時捷,那個季家首屈一指的公子正對著她微笑。
她輕輕蹙眉,「海奇,什麼事?」
「上車。」他打開車門,「我載你一程。」
她上車,在他身旁坐定。「什麼事?」
他重新發動車子,「你與向海玄有約?」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他妹妹。」
「你認識她?」
「在叔叔生日宴那晚。」
「你想追她?」
「追誰?」
「向琉璃!」桑逸琪提高語調。
「我跟她只見過兩次面而已。一次是那晚的宴會,一次是隔天同她出游。」
「只有兩次?」
他聳聳肩,「她哥哥好象反對她與我來往。」
「所以你真的打算追求她?」
季海奇瞥她一眼,「你嫉妒?」他彎彎嘴角,語帶嘲弄。
她面不改色,「你說呢?」
季海奇低聲一笑,「我本來以為你會對我這個前任追求者有點感覺,」他無奈地聳肩,裝出一副失魂落魄樣,「看來我錯了。」
「別把自己形容得那麼可憐,我對你而言,不過是大千世界中的花花草草之一而已。」
「摘不到的花總是令人特別懷念。」他感嘆似地說道。
她忍不住微笑,「你少無聊。」
說實在的,雖然這家伙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而且總是四處尋歡作樂、瞎搞胡混,但她卻無法討厭他。
季海奇是沒出息,比不上他哥哥季海平溫文儒雅、負責有為,甚至比不上他堂妹季海-聰明絕頂、才氣過人。他在集團內的地位遠遠不及上述兩者,但人緣卻出奇的好。尤其是女人們明知他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不定性,卻還是樂于接受他的追求,听他滿口甜言蜜語。
彬許是因為他粗魯率直的個性吧。他是除了季風揚之外,她唯一較接近的季家人,也是唯一除了公事外,還能聊聊其他話題的人。
「你跟向海玄是認真的?」
「是又怎樣?」
季海奇瞥她一眼,「知不知道現在集團內謠言滿天飛?」
「什麼謠言?」
「說你背叛叔叔,另結新歡。」
桑逸琪神色一凝,「由他們胡說去,反正我早已習慣了。」
「像你這樣毫不在乎名節的女人倒也不多。」
「我只是不想浪費時間在那些無聊事上。」
「是嗎?」
「不要談我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她話鋒一轉,「你打算對向琉璃怎樣?」
「這麼嚴肅的問題!」
「回答我!」
「你很介意?」
「她是個純真的女孩子,經不起傷害的。」
「我知道,我無意傷害她。」他直視前方。
她心一動,「所以?」
「讓我這樣說吧,」他微微一牽唇角,「為了她,我考慮賣掉這輛車。」
「你要賣這輛車?」她揚高語聲,覺得不可思議。
這輛保時捷是季海奇成年時母親送他的禮物,他一直視若珍寶,難得開出來幾次,保養得十分徹底。全球限量兩百七十八輛的車當年市價十四萬美元,現今的價值恐怕已近百萬了。
「我對你不錯吧,你可是有幸坐上我這輛愛車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客。」
「多謝青睞。」桑逸琪微微一笑,仍繞回原先的問題,「你賣掉這輛車打算做什麼?」
「我打算拿那一筆錢去做些事。」
「做什麼?」
季海奇沉默數秒,接著眨眨眼,「請容我先保密。」
「秘密?」她有些訝然。
「總之,我打算今天帶它好好飆上一次,然後就月兌手。」他自嘲地撇撇嘴角,「已經有一干游手好閑的富家子弟等著出價買我這輛愛車了。」
她靜靜望著他,「真是為了琉璃?」
「算是吧。我總得先振作起來,才有資格去追求她。」
「你什麼時候在意起有沒有資格?」
他抿緊唇,「我不希望給她不好的印象。」
「天啊!」她禁不住贊嘆,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望向他,「沒想到有人能改變季家的黑羊。」
他唇角微彎,「向海玄不也改變了你?」
「海玄?」她一愣。
他奇特地瞥她一眼,「怎麼,你不覺得自己改變了嗎?」
她改變了嗎?
桑逸琪怔怔凝睇著面前不遠處,正忙著架起腳架的男人——是他改變了她?
她看著他專注地調整著腳架的高低,鏡頭的焦距,額上微微沁出汗珠。
她忽然微笑了。她喜歡看他工作時的模樣——那認真的態度、專注的眼神,還有額前因汗而微濕的黑色發絲。
原來認真工作的男人如此吸引人——或者,只有他才能吸引她的眸光?
無論如何,她已經無可救藥地為他著迷,而且日趨一日地沉淪。她幾乎無法想象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名列她永不想再見的黑名單之首。
「在想什麼?」向海玄終于準備就緒,抬起一雙迷人的黑眸凝視著她。
「好了嗎?」
「沒問題。」他比了個手勢。
她微微一笑,輕拂被微風挑起的發絲。
向海玄眸光一閃,「不要動!就是這樣。」他高喊一聲,立刻按下快門。
「你已經照了?」她一怔,驀地發起嬌嗔,「可是我還沒準備好呢。」
「你沒听過自然就是美嗎?」他朗聲笑了,「方才的神態好極了,錯過可惜。」
「討厭。」她輕輕一句,面頰卻旋即染上紅暈。
方才那句話是她說的嗎?她從未用這種語氣對任何人說話——這就是所謂的撒嬌嗎?她在對一個男人撒嬌?
「怎麼了?臉突然那麼紅。」向海玄仿佛對她忽然嬌羞的模樣感到有趣,眼神興味盎然。
「沒事。」
「那我繼續拍。」
卑聲方落,他立即動作起來。
正面、側面,直土、半躺,微笑、薄嗔……
向海玄指導著她每一個姿勢、每一個表情,透過鏡頭捕捉她的一顰一笑。到了後來,他甚至不必再多說什麼,她已能自然地展現屬于她的獨特風情,反倒是他開始感受到壓力,生怕自己跟不上她誘人的嫵媚。
他快速地按著快門,一張接一張,各種背景、各種角度,透過鏡頭收藏她所有風情。
偶爾,他會因為她不經意流露的神情而陷入一陣怔忡。
她凝望著遠方,卻沒有特定的焦點,眸中勻上一層迷蒙霧氣,恍若輕掩淡淡憂傷。
每當那個時候,他總有股沖動想問她憶起了什麼,是什麼原因讓她現出如此讓人心痛的神情?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最近的他正以一種讓人心慌意亂的速度日益關心起這個女人-他原不打算與她牽扯這麼深的。卻在不經意之中,驀然察覺自己對她的關切已跨越過某道令人不悅的界限。
小辣椒。
他原打算淺嘗即止,為何事情會演變到今日這個地步?
他凝望著她,那一身桃紅的嬌美與兩人初識時火紅的熱辣截然不同。當初他欣賞她的烈性,現今更為她不為人知的溫婉深深迷惑。
這樣的改變莫非是因為……他愛上了她?
一念及此,向海玄猛然心跳加速。
這原是他接近桑逸琪的目的,但如今他卻感到一陣深沉的恐慌。
事情正朝他擬定的方向演變,為什麼他卻有股喊停的沖動呢?
「結束了嗎?」她察覺他停下攝影的動作,回眸凝向他。
「結束了。」他輕應一聲,不敢接觸她的眼神。
「洗好了要記得帶給我看哦。」
「當然。」他勉強擠出微笑,「專門為你拍的照片,怎麼可以不讓女主角過目?」
「謝啦。」她看著他收拾攝影器材,「我相信效果一定不錯。」
「是嗎?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的作品時,把我批評得一無是處。」
「你還記得?」
「當然。」他自嘲地說道。
「我說過,在技巧方面,我完全肯定你的實力。」
「只是稱不上一流境界?」
她考慮著是否該實話實說,一般人——尤其是男人-很難接受他人批評的。
「我只是覺得,在情感方面,你的張力似乎弱了些。」
向海玄心中一凜,這女人竟然一針見血的指出他的弱點-她……真的看懂了他的作品?
「海玄,你的情感經過壓抑。」她柔柔地詢問-「為什麼?」
他緊緊鎖眉,「壓抑?」
「這只是我的感覺。你好象……」她猶豫數秒,「你很少拍人物照,為什麼?」
他默然不語。
「因為無法確實地掌握人的情感,或者說,無法盡情地宣泄自身的情感?」
他心一動,一股莫名的不舒服感攫住了他。她仿佛看透了他,而他痛恨這種被人看透的感覺。
「怎麼,商界的女強人幾時成了心理咨詢顧問?」
她听出他口氣中的陰郁,「我只是關心你-海玄。」
「多謝。」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交情還不到這個程度?」
他瞥向她,後者的神情淡然,但他並未忽略她眸中一掠即逝的受傷神。
他輕瞥唇瓣,正想說些什麼,眼角余光卻瞥到一個偷偷模模的黑色人影。
他微微一笑,用力將桑逸琪整個人帶入懷里,雙手環住她的腰。「我會讓你明白,我們的交情到了什麼程度。」他啞聲低語,驀然攫住她的唇。
他深深地、忘我地吸吮著,幾乎沒注意到那倏然一現的閃光。
只是幾乎而已。他終究還是仰起頭來,確認方才的黑色人影已消失在逐漸黯淡的暮色當中。
看來,有一個精采萬分的晝面已被獵入某人的鏡頭中了。
他沉吟了半晌,眸光才又重新落回懷中人兒身上。她星眸迷茫,唇邊的笑意卻清澈透明,映著濃濃的情感。,
向海玄心中一緊,一雙手不自覺地更加擁緊她,但眼眸卻躲向了他方。
不需猶疑,他告訴自己。玄是黑色,象征著森冷無情,他原就打算誘惑這美艷紅妝屈服于他,讓她泅泳于-黑的深海中,直至滅頂。
「我知道一家好餐廳,」她甜甜笑著,「想不想試試看?」
拒絕她。他告訴自己,然而低啞的話語已先行出口。
「當然想。」
收拾好攝影器材後,他開車載她下山,卻在省道遇上交通管制,車流異常緩慢。
「台北塞車的情形真如此嚴重,連郊區都無法避免?」向海玄開著玩笑。
桑逸琪輕聲一笑,「別告訴我,你在美國從未踫過塞車。」
「我正要說這句話。」
「沒辦法,台灣地小人稠,車又多嘛。」
「要不是琉璃口口聲聲說想來台灣,我們也不會回來。」他微微一嘆。
「我一直覺得奇怪,」她微覺好奇,「你們從小在美國長大,怎會想回台灣?」
「因為我母親生長于台灣,琉璃一直想來看看她的故鄉。」
「你們打算住多久?」
「一段日子吧。」他神色忽地一黯,「看琉璃的意思。」
她注意到他心緒的忽然低落,他敏感地察覺出他似乎隱瞞了什麼。是有關琉璃嗎?他妹妹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麼說,琉璃一定想好好看看台灣了。她需不需要向導?」
「你自願嗎?」
「平常大概不行,若是周末假日我樂于奉陪。」
「那倒不必了。」他微微一笑,「我這個做哥哥的自會負責帶她游玩。」
「還有海奇,吃喝玩樂他是最有一套的。」
「海奇?」向海玄皺起眉峰,口氣不善,「你指季海奇?」
她察覺他的不悅,「他似乎有意追求琉璃。」
「多謝他的美意。」
「你不贊成他們來往?」
向海玄板著臉,想起幾個禮拜前和妹妹的爭論——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跟他出去?」
「哥哥,我只是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已,你何必那麼大驚小敝?」
「但他是男的,是季海奇!」
「那又怎樣?我在美國也曾經和男孩子約會過啊。」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現在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必須好好照顧你。」
「只是和朋友出去而已啊。」
「你告訴我,他有沒有對你不規矩?有沒有踫你?」
「哥哥,你想到哪兒去了?」
「他是個公子!」
「海奇是個好人,他沒有對我不規矩!」
「總之,我不許你和那個浪蕩子來往!」
「哥哥——」
向海玄抿緊唇,阻止自己繼續回想下去。
從小到大,琉璃不曾違拗過他這個哥哥任何事,那天居然為了季海奇與他爭論不休。
他禁不住捶了一下方向盤,「跟那種世家公子來往,對她沒好處。」
「海奇是玩世不恭,但其實他的個性不壞。」她婉轉地勸說,「而且他對琉璃是認真的。」
「你似乎很了解他。」
是她听錯了嗎?為什麼他的語調中泛著諷刺?
「我和他是朋友。」
「我可以請教是哪一種嗎?」他語聲干澀。
桑逸琪倒抽一口氣。他這種語氣,難道是質疑她與海奇有不可告人的關系?他到現在還認為她是那種女人?
她有嚴重受辱的感覺。她本以為他對她的印象已經改觀了,才會願意與她深入來往;但現在看來,他追求她的動機似乎挺為復雜。
「他曾經有意追求我-但被我拒絕了。」她冷冷地回答。
他驚異地瞥了她一眼,「他追過你?」
「是。」
一股莫名的妒意攫住他,「你竟舍得拒絕?」
「你是什麼意思?」桑逸琪倏地凝聚滿腔怒氣。
「你明白。」
「你說清楚!你的腦子里究竟在轉些什麼齷齪的念頭?」
「哈!這可是你說的。」
「你!」她咬緊牙,語音發顫,「你到現在還認為我是那種女人,是不是?」
他不答話,同冷哼一聲。
桑逸琪心一涼,「原來你從未改變對我的看法。」她喃喃自語,難抑突然襲來的悲涼感,「我真傻,還以為你……」
她閉上眸,深吸一口氣,正待重新發話時,交警卻前來敲他們的車窗。
「對不起,你們可以走了。」
她回過神,這才發覺前面的車陣不知己于何時消失,幾名交警散立在他們周圍,山崖邊一輛白色跑車的車體凹凸不平,車頭半毀,有起火燃燒過的痕跡。
原來是發生車禍了,所以才塞車。她怔怔地想著。
她驀地凝神,那輛不成形的車體似乎有些眼熟。「警察先生,那輛車是……」
「保時捷。一流的跑車呢,就這樣撞爛了。」
桑逸琪心中的不祥感愈趨濃厚,「車主姓季?」
「是啊。你怎麼知道?」
是海奇!是他的車!
「人呢?人在哪里?」她極度驚慌,拉扯著交警衣袖。
「受了重傷,已經送去醫院了。」
桑逸琪一陣失神。
向海玄不禁也慌亂起來,「怎麼回事?逸琪,你怎麼了?」
「是海奇,他受傷了。」她忽地尖叫起來,「快去醫院,快點!」
「是季海奇?」他怔了半秒,猛然踩下油門,「該死的!」
正當此時,他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
「哪一位?」
「哥哥,是我。」話筒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語音。
「琉璃?」
「哥哥,怎麼了?你語氣有些奇怪。」
「做什麼?」
「讓我跟她說話嘛。」
「好。」向海玄一面不情願地將話機遞給桑逸琪,一面以眼神暗示她不許泄漏季海奇發生車禍的事。
「什麼事?琉璃。」
「你先答應我,別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告訴哥哥。」
「為什麼?」
「拜托你隨便編個借口……對了,就當我向你問樂團總監的電話好了。」
「電話?」
「琪姊,能不能告訴我海奇家里或辦公室的電話?」
她一愣,不禁瞥了向海玄一眼,「你要他的電話?」
「他跟我約了今天見面,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人,打他行動電話也收不到訊號,我怕他出事了。」
「琉璃……」桑逸琪半猶豫地輕喚一聲。
「琪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向琉璃長吁一口氣,語調滿是懇求,「告訴我,琪姊,我一定要找到他才能安心。」
「琉璃,海奇他……」
「他怎麼了?」
「他出車禍了,現在已被送往醫院。」她語聲方落,兩聲叫喊立即直沖耳膜,一個來自話筒另一端,一個來自身邊的向海玄。
「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件事?」向海玄在她耳邊大吼,咬牙切齒,情緒激昂。
她沒說什麼,只默默承受他的憤怒。
她靜靜地坐在手術室門外,等著紅燈熄滅。這樣的場面在她記憶中曾有過一次,她原以為自己巳逐漸淡忘了,如今才發覺它依然清晰得宛若昨日。
只是這一次,少了憂心忡忡的家人在外頭等候。季海奇的父母正在日本視察業務,兄嫂一家人亦正在歐洲度假。
只有她在門外靜靜坐著,還有正在一旁踱步的向海玄。
終于,向琉璃匆匆忙忙地趕到,惶然地直奔向她。
「琪姊,海奇怎樣了?他沒事吧?」
她穩住向琉璃顫抖的雙肩-「醫生正為他動手術。應該沒事的-你放心吧。」
「為什麼會這樣?」向琉璃抬起一雙美目,眸中滿溢淚水,「他好端端為什麼會出事?」
「琉璃——」向海玄牽起她的手,她立刻轉身投入他懷里。
「哥哥,怎麼辦?怎麼會這樣?」
「他會沒事的。」向海玄溫柔地為她拭去眼淚,「我先帶你回家休息。」
「不!」向琉璃退出他的懷抱,堅決地搖頭,「我要等他。」
「琉璃——」
「我要等他,我要確定他沒事才能安心!」
「為什麼不听話呢?琉璃。」向海玄語氣陰郁,「我說過不要跟他來往的,對不對?想想看,今天要是你也坐在他車上,豈不也有生命危險?」
「哥哥——」
「跟這種浪蕩子來往,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哥哥,他都已經受傷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向琉璃激動莫名,「他現在躺在手術室里,你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
「該死的!你真以為我如此冷血?」向海玄猛地握拳捶牆,「我只是……我只是……為什麼你誰都不要,偏偏要和一個季家人來往呢?」
「季家人又怎樣?」向琉璃拚命拭淚,語音破碎。
他呼吸一窒,瞪著她好半晌,「你愛上他了嗎?」
她默然不語。
他望著她逐漸嫣紅的臉頰,眉頭愈蹙愈緊,「你愛上他了?你想跟他在一起?」
「哥哥!」向琉璃凝睇他,原先暈紅的臉頰已被一層蒼白掩蓋,「你擔心什麼?你以為……」她放低音量,語聲淒楚,「我這樣的身子還能……我還有資格去愛一個人嗎?」
「琉璃——」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他在一起,沒有資格去愛他,我只是……」她忍不住抽泣,「只是想陪陪他而已。他現在受了重傷,我一定要、要看他沒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望著瀕臨崩潰的妹妹,向海玄不知該說些什麼。
「琉璃。」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桑逸琪站起身子,將向琉璃整個人擁入懷里,柔聲安慰著。「海奇會沒事的,你放心。我們先安心在這里等吧。」
向海玄瞪著這一幕,良久,他驀地用力甩頭,大踏步離去。
桑逸琪望著他的背影,抑制不住心底莫名的恐慌感。
他不許妹妹與一個季家人來往——原來,他不是厭惡海奇,而是因為海奇姓季。
他恨季家人?
為什麼?
既然恨季家人,為何又追求她這個與季家淵源甚深的女人?
他真是因為無可自拔地受她吸引,或者是另有目的?
天啊!
桑逸琪驀地以雙手掩住臉,不敢再想。
長達數小時的手術終于結束了。
然而滿面疲憊的醫生所帶來的,卻不全然是好消息。
「他的生命沒有危險,但身上有多處嚴重灼傷,包括眼角膜。灼傷的部分我們可以考慮替他進行換膚手術,但眼楮的部分……」
「沒辦法替他換眼角膜嗎?」
「目前並沒有合適的捐贈者。」
「你的意思是……」
「他將暫時失明。」
「天啊!」向琉璃驀地低喊一聲,軟倒在地。
桑逸琪嘗試著扶起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她。
「我可以進去看他嗎?可以嗎?」向琉璃焦急地問道。
「傷患目前還在加護病房,要等他意識清醒後,才能與家屬見面。」
可是季海奇不願見她。
醒來後的向海奇拒絕見任何人,包括向琉璃,包括桑逸琪,包括他從日本匆匆趕回的母親,包括他一接到消息立刻從歐洲飛回的哥哥。
然後,他終于肯見他母親,肯見他哥哥,肯見桑逸琪,但向琉璃卻依舊被排除在病房之外。
「琪姊,他為什麼不肯見我?」
桑逸琪凝視著眼前的女孩,她面色蒼白,雙眸無神,任誰都看得出她確實很關心病房內的人……她在乎季海奇,甚至,已經愛上他了。
就是因為這樣,海奇才不肯見她吧?遽遭變故的海奇不僅全身上下多處灼傷,甚至失去光明,他怎會願意讓琉璃看見那樣的自己?
「琉璃,海奇是一時無法接受事實,情緒還未恢復過來。他現在不想見你沒關系,等過一陣子他想通就好了。」桑逸琪蹲,為向琉璃拂去散落在面頰上的發絲,「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向琉璃拼命搖頭,「我要在這里等他。」
「听我的話。你已經在這里等了一天一夜了,你哥哥一定很擔心你。」
「可是……」
「向小姐,請你先回去吧。」
說話的是季海奇的哥哥——季海平。他一面輕輕關上病房的門,一面走近她。
「可是……」
季海平轉向桑逸琪,他的臉龐上寫著深深的疲憊,隱在鏡片後的黑眸卻仍透著溫煦的光芒,「逸琪,你先帶向小姐回家,我會勸勸海奇的。」
桑逸琪點頭,她知道海奇一向只听這個哥哥的話,「麻煩你,琉璃真的很想見他。」
「我看得出來。」季海平瞥了仍怔怔坐在一旁的女孩一眼,「我相信海奇也不是不想見她,只是……」
只是不敢見。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心領神會。
「走吧,琉璃。」
向琉璃起身,哭得紅腫的眼眸望向季海平,卻明明白白透著堅定。
「我一定會再來看他,我一定要見到他。請你代我轉告海奇。」她語音清脆,一字字落在兩人心上,任誰都感覺得到她不尋常的決心。
桑逸琪和季海平同時瞥向她,眼光帶著驚奇——沒想到這個縴弱秀氣的女孩,竟也有如此剛強的一面。
桑逸琪忍不住一陣黯然——她還有勇氣再見海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