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月光曲」在廳中緩緩流泄。
曾經有一名詩人說這首奏鳴曲輕柔的音色令他聯想起月夜下的瑞士琉森湖,這曲名便如此流傳開來。
月色掩映下的琉森湖該是幽雅靜謐、令人心思平和的,但汪夢婷感受到的卻是一陣無法言喻的惆悵。
她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心情一次比一次難受。
她彈到幾近忘我,整個人都沉潛在濃得化不開的惆悵之中,直到一名女佣前來喚她。「小姐,李家的少爺來了。」
汪夢婷停下正在琴鍵上飛舞的雙手,深吸一口氣,「知道了,我馬上下去。」
女佣退出琴房後,她才緩緩合上乳白色的琴蓋,站起身來。
終于來了。她終于要在今晚與她未來的夫婿會面。
季海平……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呢?
她竟要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
汪夢婷閉了開眼,在米色的開斯米羊毛長裙外套上同質料的短外套,腳步輕緩地下樓。
她在拖延著與他正式相見的時間。
膽小表!她在心中暗罵自己。他是怎樣的男人又有什麼關系?她已經答應了季風華提出的條件,即使他的兒子是個鎮日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她也必須履諾。
她等于是季家高價購入的商品,只能任由他們處置。
汪夢婷在客廳的拱門前駐足,眸光靜靜地飄向室內。
一個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身材修長的男人正背對著她,與她兩位哥哥談話。
她深吸一口氣,悄聲走近他們。她的哥哥們首先看見她,他亦跟著旋過身來。
汪夢婷微微一愣。
盡避她曾設想過許多典型,但他的模樣仍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之外。
他有一張性格的臉龐,線條宛如用刀雕刻過,看來有些嚴厲冷硬;可是他流露出的氣質卻完完全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雙隱在鏡片後的眼眸不像一般商家子弟總是閃著精明銳利的光芒,反而透著一股溫文和煦的味道;在合身的灰藍色西裝襯托下,顯得更加結實勻稱。
這般中規中矩又溫文儒雅的模樣,和一般世家子弟的驕縱可說是天差地遠。
「汪小姐,我是季海平。」他朝她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很榮幸與你見面。」
她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熟悉。
為什麼?這不是他們初次見面嗎?為什麼他看她的眼神彷佛他早已認識她?而迅速掠過他眸中那道異彩又是什麼?像是驚艷、訝然,又像意料之中……
她半帶迷惑地與他握手,「我也是。」
「好了,季兄,你帶我妹妹出門用餐吧。」汪家的小兒子汪孟麟忽然開口。
汪夢婷訝異地瞥他一眼,「我還以為今晚要在家里吃飯。」
「沒辦法,」排行老二的汪孟麒也開了口,「爸爸跟大哥現在都還在公司加班,我們待會兒也要趕過去,沒空陪你們。」
這顯然是故意安排他們兩個獨處嘛!
汪夢婷瞪了兩位哥哥一眼,兩人同時心虛地別過頭去。
倒是季海平自自然然地接口,「既然如此,你們忙你們的,我帶夢婷到外頭用餐。」
汪夢婷悄然嘆息,「那麻煩你先等一會兒,我上樓拿皮包。」
十分鐘後,她已經坐上季海平的黑色奔馳。
不是率性的積架,不是瀟灑的法拉利,更不是拉風的蓮花,而是中規中矩的賓士。
就像他給人的感覺——淡然平實。
「想吃什麼?」在車子平穩地駛向大路時,他問她。
「隨便,我對食物不講究的。」
他瞥了她一眼,「那去回香園好嗎?那邊的川菜很不錯。」
「可是現在都快七點了,我們又沒事先訂位。」
「沒關系。」季海平微微一笑,「我是那里的熟客了,會有位子的。」
汪夢婷注視著他放在方向盤上的修長手指,「你常常帶朋友到那里去?」她有些訝異。雖然她有三年不在台灣,但她記得回香園不是年輕男人喜歡去的地方。那里太老派了,通常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愛去那里。
「那里幽靜些,菜也好吃。」他淡淡地答。
「也帶女朋友去嗎?」她忍不住試探。
他逸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恐怕要讓你見笑了,我這人一向沒什麼女人緣。」
「你太謙虛了。」
他聳聳肩,「可能是我這人太老派了,女人總嫌我沒情調。」
汪夢婷自低垂的眼簾悄悄打量他的側面,或許是他太溫和了吧,所以無法吸引女人。他似乎感應到她的眸光,「我及格了嗎?」
她嚇了一跳,「什麼?」
「我的長相達到你的標準了嗎?」
汪夢婷連忙收回眸光,臉頰不自覺地燒燙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如此無禮。」
「沒關系。」他依舊是那般溫和的語氣,「我很榮幸有女人對我的長相感興趣。」
她聞言不禁嘆哧一笑,「瞧你,把自己說得好象很沒行情似的。」
他微微偏過頭,像是訝異她逸出的輕笑,「我的確是沒什麼行情。」
「誰會相信呢?」她輕柔地反駁,一面將一綹垂落的發絲撥回耳後,「你可是李家第三代的菁英分子呢。」
季海平望著她,禁不住為她不自覺的女性化動作所迷惑。
她察覺到他異樣的眸光,「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他定了定心神,眸光直視前方,「沒什麼。」
汪夢婷怔怔地凝望他一會兒,腦海中靈光一現,心跳開始不規律起來。
「你也在評斷我的相貌嗎?」她試著以輕松的語氣說道。
「什麼?」這次換他吃了一驚。
「我的容貌達到你的標準了嗎?」她嘴角抿著一抹俏皮的微笑。
季海平亦回她淡淡的微笑,「你不需要我的評斷。」
「或許……我需要的是你父親的評斷?」她有些黯然。
「你也不需要他的評斷。」他依然平穩地開著車,幽深的黑眸平靜無波,看不出在想什麼。
「如果不是他的認可,或許今天與你用餐的不會是我。」
汪夢婷並不是有意冒出如此尖銳的話,她並不想與他討論這些的,只是……不如為何,話就這麼沖口而出。
她小心冀冀地觀察著他的反應.但他的神情竟無一絲牽動。
「或許吧。」季海平仍是一派淡然,「但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這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關系。而你,更不需在意任何人。」他將一對深不見底的眸子轉向她,「你是汪夢婷,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需要任何人來認可你的存在。」
她懾服于他難解的眸光。「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需在意其它人對自己的看法?」
「不,人還是需要他人的肯定,只是不必因此而否定自己。」
她怔怔地凝視他良久,終于迸出一聲短促的笑,「我好象上了一堂深奧的哲學課。」
「對不起,我這人說話就是這樣,有時候會讓人模不著頭緒。」他似乎有些歉然。
「不,我覺得很有意思。」她淺淺一笑,「值得玩味。」
他眸光奇異地瞥她一眼,「到了,就在這里。」
她隨著他往窗外一看,果然見到回香園古色古香的中國式建築矗立眼前。
季海平親自為她開門,扶她下車。
「謝謝。」
他微微頷首,將車子交給泊車小弟後,挽著她進門。餐廳經理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歡迎,歡迎。季先生有一陣子沒來了呢。」
「有沒有安靜一點的包廂?」
「當然有。請跟我來。」經理在前面引著路,帶他們穿越金碧輝煌的大廳以及仿中國古典風格的回廊。
在經過一座架于池上的白色拱橋時,他終于忍不住滿心好奇,回頭瞥了汪夢婷一眼,「這位是季先生的朋友嗎?」
汪夢婷微微一笑,「敝姓汪,汪夢婷。」
「原來您就是汪小姐啊。」經理恍然大悟,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怪不得!我說季先生從來不帶女客光臨,今晚怎麼破了例?原來是帶未婚妻來。這真是敝店無上的光榮。」
「哪里。」汪夢婷客氣地應道,眸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季海平。
原來他說不曾帶女朋友來過是真的。
他是不願帶她們來呢,或是行情真如此之差?
餐廳經理忽然停住,拉開一扇揮灑著神州山水的木門。「就這一間吧。季先生,你覺得怎樣?」
「謝謝你,鄭經理。」
「那麼,想先點些什麼呢?」
季海平望向汪夢婷,她卻只是搖搖頭。
說實在話,她也只來過這里一、兩次,而且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
「那麼,就照老樣子好了。」
「沒問題,馬上來。」經理笑容可掬地退下。
汪夢婷望向他,「我原以為你說不曾帶女友來過只是開玩笑,沒想到竟是真話。」
季海平微微一笑,舉起桌上精致的瓷壺,替兩人各斟一杯茶。「我這人難得說假話的。」
她舉起茶杯賞玩著,「好精細的畫工。」
「據這里的老板說,這套茶具可是晚明時期產自江西景德鎮的上好瓷器呢。」
「真的?我從未試過用真正的骨董茶具泡茶喝。」汪夢婷微笑,將瓷杯湊向鼻端,只覺一陣清香撲鼻,「好香的味道。」她淺啜一口,品味著清茶入喉後舌尖的甘醇。「滋味也特別。」
「這是江西的龍井。」
她揚眉,「你對茶葉也有研究?」
「只是愛喝而已。真正品得出來的,也不過就是那幾種。」
汪夢婷透過杯緣的薄薄霧氣凝視他,這男人的品味果然和一般人不同。看他品茶時的專注神情,簡直就像一名老學究。
「我以為男人都比較喜歡品酒。」
「我也滿喜歡的。我大學時代曾經在法國波爾多參觀過幾座葡萄園,研究過他們的招牌紅酒。」他聳聳肩,「不過只是些淺顯易懂的知識罷了。坦白說,我喜歡自在地飲酒更勝于研究它的年份醇度。」
不如怎地,汪夢婷腦海里忽然掠過程庭琛的身影,心髒亦跟著一陣抽痛。
程庭琛愛極了紅酒.對各種品牌、各種年份的紅酒的優缺點知之甚詳。有許多夜晚,他倆就是一邊坐在壁爐旁品酒,一邊听他談論酒經。
「不只是氣候、土壤、風向、雨水會影響酒的品質,就連釀酒師的性格、他當時的情緒,都會影響口感呢。」有一晚,程庭琛一邊品著一杯來自勃艮地的紅酒,一邊興高采烈地說道。
「你既然對紅酒如此瘋狂,何不干脆當一名品酒師呢?」當時她是這般取笑他的。
「那這個世上可要少了一名優秀的律師了,這可是司法界的一大損失。」他笑著響應她,眸光是銳利逼人的自信。
只要是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程庭琛一向全力以赴,非把它研究透徹不可;對工作自然更是如此,他一向自許做到頂尖。
汪夢婷努力揮去盤旋于腦中的身影,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跟程庭琛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對事情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他可有任何真心想追求的東西?
對他而言,她這個妻子是他真心想要的嗎?
「你似乎有什麼話想問。」季海平敏感地察覺她的猶豫。
汪夢婷借著品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為什麼你會答應這件事?」
「你是指——」
「為什麼你會答應這椿婚事?我想,這應該是你父親的提議。」
季海平先替她斟滿杯子,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並不認為這是個很糟的提議。」
「所以你就答應了?」她不放棄地追問,「你總是答應你父親要求的每一件事嗎?」
「可以這麼說。」他不置可否。
「為什麼?這個年代已經很難見到像你這種唯命是從的孝子了。」她的語氣不自覺地帶著諷刺。他卻依舊淡然,「這也不全然是因為孝順。」
她瞪著他,「那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從來不曾真正想得到什麼?」
他驀然揚起眼眸,湛深的黑瞳令人難以參透,「或許你說得對。」
汪夢婷啞口無言。她真的無法理解這個男人!尤其是當他用那雙神秘幽深的眸子凝望她時,她真的完全無法掌握那難解的眼神究竟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
那是一對教人猜不透的眸子,即使它看起來是如此溫煦柔和。
她突然有種感覺,或許她將一輩子對著這雙眼眸,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察覺到這一點.她竟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整個用餐過程,他們沒再踫觸任何敏感的話題。
兩人談遍藝術、音樂、運動、時事,在刻意的禮貌之下,氣氛倒也融洽。
在主菜被撤下,換上精致甜點後,汪夢婷滿足地輕嘆一口氣,「我都快忘記這里的川菜有多麼道地了。」
季海平唇角微勾,「今天的菜色還合你的口味嗎?」
「相當不錯。你平常都是點這些嗎?」
「大概就是這些吧。試過幾次之後,還是覺得這幾道菜最好。」
「因為味道夠吧。」汪夢婷微笑,「我今天喝了好多冰水呢。」
「你算不錯的了,我有些朋友根本不敢吃辣呢。」
「那是因為我父親愛吃辣,所以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習慣了辣椒。」
「你是家人唯一的掌上明珠吧?」
「嗯。從小我父親和三個哥哥就疼我,尤其是在我母親去世之後,他們更是變本加厲。」她玩笑道,「有時候我都覺得快透不過氣呢。」
「太受寵也有這種壞處。」
「這倒是真的。幾乎我做每一件事他們都要過問,連三年前我想去英國留學,也是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點頭的。」
「你總是那麼快樂嗎?」季海平微笑地望著她,想起三年前在機場大廳,她被撞倒在地卻依舊笑得開懷的那一幕。
她卻忽然放低了音調,「有那麼多人疼,怎能不快樂?」
他凝望著她低頭品嘗甜點的動作,心中一動,「在英國也很快樂嗎?」
她眼簾依然低垂,「非常快樂。」
季海平心中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你在英國有要好的情人?」
她忽然手一顫,金屬湯匙掉落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聲響震動了季海平的心靈。
他真傻啊!像她這般靈秀的女人早該有男朋友才是,他為什麼從沒想過這一點呢?
難道因為他自己沒有女友,就可以認定對方也沒有男友嗎?
汪夢婷終于揚起眼眸,語音輕柔,「你不必介意這一點,我已經跟他分手了。」
她平靜的語氣隱隱透著憂傷。她為了挽救家族企業而答應嫁給他,而且還被迫與心愛的人分手——在與那個男人分離時,她是怎樣的心情呢?
季海平不敢想象,心底慢慢滲進一股酸苦的滋味,「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可能必須——」
她舉起一只手阻止他,「別說了,那都已經過去了。」她語調輕柔,緊蹙的秀眉卻讓人感到不容置疑的堅決。
季海平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那比他記憶中還美上幾分的古典臉龐。
他想起今晚在李家樓下大廳與她哥哥聊天時,自樓上傳來的琴音。
雖然只是隱隱約約地傳進他耳中,他仍听出那是貝多芬的「月光曲」。
柔雅的琴音籠罩著一層感傷,平淡卻深沉,讓他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是她彈的吧?為了哀悼必須忍痛犧牲的愛情。
傳說這首奏鳴曲是貝多芬為一名女伯爵而寫,紀念兩人不為人知的戀情。而那個女伯爵,終究嫁做他人婦了。
她是否藉此抒發己身的憂傷?
為什麼他從未考慮過這樁婚事可能對她造成的傷害呢?為什麼他竟如此愚昧?
沐浴在她身上的月光該是澄雅平和的,不該有這麼多惆悵感傷。
汪夢婷忽然幽幽地開口,「時間也差不多了,請你送我回家好嗎?」
季海平微微頷首,默然起身。
在回家的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汪夢婷徑自盯著窗外,季海平也陷入沉思。
他在認真思量是否要做一個此生最重要的決定。
這個決定不僅可能傷了他與父親之間的感情,更可能會重重地傷了自己。
季海平對自己苦笑,沒想到他一生中第一次為自己做的決定,竟是把鐘愛的女人推入別人懷里。
人生真是充滿了諷刺啊!在抵達汪宅,為汪夢婷打開車門時,季海平深吸一口氣道︰「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這個約定隨時可以取消。」他終究還是做出這個他並不樂意的決定。
汪夢婷聞言一怔,「你的意思是——」
「隨時可以取消婚約。」
「但這是你父親提出的條件啊。」她無法相信情勢竟急轉直下。
「你不必擔心,」他鎮定地微笑,「我來拒絕他。」
汪夢婷沒有回答,默然凝視著他探不可測的眼眸。在月華的掩映下,他的眼神像籠上一層輕紗,更加難以理解。
「不行。」她抑制著狂亂的心跳,終于還是搖頭。「我們取消婚約的消息一傳出去,那些投資人又會再度瘋狂的。利豐承受不起再一次擠兌風潮。」
「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無限期地延長婚禮舉行的時間。」他語氣溫和,「待利豐的投資人恢復理智,我們再宣布取消婚禮。」
「可是……婚禮的日期已經決定了。」
「放心吧,我有辦法的。」
「你——」她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等你的回復。」他朝她微微頷首,然後便轉身上車。
不到一分鐘,黑色的奔馳已在汪夢婷眼前失去蹤影。
她像被魔法凍在原地般無法動彈,只有披肩的長發隨著晚風輕柔地飛揚。
他竟向她提議取消婚約?!在她早已絕望,早已準備接受命運安排的情況下,這個提議美好得不像真的!為什麼他願意如此做?
難道是因為他發覺了庭琛的存在,他不願意接受一個心里還想著別的男人的妻子?還是他不忍心讓她因為策略聯姻而斷送經營已久的感情,所以才提出這個建議?
汪夢婷仰望星空,心底五味雜陳。
她知道她可以接受這個提議——雖然失去與季家聯姻的機會意味著失去許多潛在的商機,汪氏恢復元氣的時間更會因此而多上好幾年,但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了,那可能讓汪家一夕破產的危機已經安然地挺過了。
所以她大可以接受季海平的好意,回絕這門親事。
她可以這樣做的,她可以這樣背信忘義。
汪夢婷唇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她畢竟只是個平凡的女人,為了程庭琛,她願意忍受良心的苛責。
她的心情驀地輕揚,要是庭琛知道這件事,不知會有多高興!
她等不及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了!
汪夢婷旋身直奔家門,像只輕盈的花蝴蝶,一路飛過裝潢優雅的大廳、回旋狀的漂亮樓梯,一直到那間布置得典雅自然、又充滿女性氣息的套房。
一進房,她立刻拿起電話撥號。
鈴響了兩聲後便被接起。「喂,是庭琛嗎?」
但話筒那端卻傳來沙啞的女性嗓音,「Hello?」
汪夢婷怔了好一會兒,才改用英文道︰「對不起,我打錯電話了。」
她正要掛上電話時,那女人卻突然喊了一聲,「等一等!」
「你是汪夢婷吧?」那女人忽然改用中文,「庭琛的女朋友?」
她更加疑惑了,「我是汪夢婷。請問小姐是——」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對方的嗓音忽然變得尖銳,「只要告訴我,你現在還打電話來做什麼?」
「對不起,我不認為我有必要向你解釋。」
「我干脆告訴你吧,庭琛現在不在這。」
庭琛不在家里,難道他回台灣了嗎?
汪夢婷心髒一陣狂跳,「他是不是回台灣了?」
「回台灣?回台灣做什麼?」
「來找我啊。」
那女人一陣狂笑,「找你?你當庭琛是什麼樣的男人?」她話中滿是尖酸,「他會是那種被女友甩了,還千里迢迢地奔回去請求她回心轉意的軟弱男人嗎?」
「我並沒有甩了他。」
「別不認帳,這是庭琛親口告訴我的!」
庭琛版訴這個女人他們之間的事?汪夢婷心中一陣氣苦。
「我沒必要跟你爭論這些。」她語聲變得冷漠,「閣下究竟是哪一位?」
「我說過,你沒必要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我是庭琛的仰慕者就行了。」
她一陣怔忡,「仰慕者?」
「對,仰慕者。」女人惡意地加強語氣,「所以一得知庭琛被一個拜金主義的女人甩了之後,就匆忙趕來安慰他。」
「拜金主義者……庭琛是這樣告訴你的嗎?」汪夢婷語音顫抖。
「對。他說他的女友為了錢寧願放棄多年的感情,說他的女友變了,變成一個拜金的高級交際花!」女人的情緒相當激動,「他醉成那樣,讓人都忍不住苞著心痛起來!你真是太過分了,竟然如此傷害他!」
是這樣的嗎?他的庭琛貶是那種受了打便跑去酒吧買醉,甚至還對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痛罵自己女友的男人?他會是這種經不起挫折的男人?
「你——」她咬著牙問,「究竟在那里做什麼?」
「做什麼?你難道猜不到嗎?」女人忽然放柔了嗓音,「告訴你,庭琛現在正在洗澡,你說我們等會兒會做什麼呢?」語畢,她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
汪夢婷心如刀割,「叫庭琛來接電話,我有話告訴他。」
「賤女人!」話筒另一端傳來一聲咒罵,「你不知道庭琛現在必須專心寫論文嗎?你還要煩他到什麼時候?」
「他既然必須專心寫論文,你又為何來打擾他?」
「我不一樣,我是來照顧他的。」
「你——」汪夢婷氣得渾身發抖。
突然,一陣高昂的男性語音模模糊糊地傳進她耳里,「喂,替我把衣服拿進來。」
女人也用同樣高昂的語音喊道︰「嘿,庭琛,你女朋友從台灣打來的電話呢,你接不接?」
「你別開玩笑了,快把我的衣服拿進來!」
「你听到了。」女人悄聲對汪夢婷說道。「庭琛說我開玩笑呢。抱歉,他不接你的電話。」
接著,她便掛斷了電話。
汪夢婷再次听到那冷冷的嘟嘟聲。
但這一次,她不再熱淚盈眶,只是木然呆立,兩眼無神地直視前方。Still,Still
toheaehertender-takenbreath,Andsoliveever-orelesswoontodeath。
是她的錯覺吧?她竟恍若听到庭琛正在她耳邊低喃這首詩。
但是,他的聲音卻與她的心相隔如此遙遠……
「以上就是今天預定的行程,有需要更動的地方嗎?季副總。」在一連串流暢的報告之後,女秘書揚起濃密的睫毛望向上司,眸光帶著深深的好奇。
這幾天,季海平似乎總是心不在焉,即使在听她報告行程時,也是一張臉半朝著窗外,若有所思。
方巧玉從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待人謙和的季副總雖然不像某些企業經理人一樣霸氣十足,但他對公事一向認真,經營能力在集團內評價甚高——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如此分心?是否跟他那個新科未婚妻有關?
她一直很好奇季副總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麼樣的人物;其實不只是她,公司里每一名職員都相當好奇——尤其是女性職員。許多人把他當成偶像,對他溫雅從容的紳士風度評價甚高。
不知道是怎樣出眾的女人能和氣質不凡的他匹配?
「這樣的安排可以嗎?季副總。」見他遲遲未有反應,方巧玉又問了一次。
季海平彷佛此刻才回過神,「嗯。十點要開會是吧?」
他指的是今天第一個行程——與盛華電子在台灣及美國公司的干部開會,擬定公司明年度的營運方針。
「是。」
「我馬上到。」女秘書退下之後,季海平悄然嘆息,拿起桌上一份干部們擬定的企畫書翻閱。
他知道盛華目前的營運狀況很令人滿意。
三年前,他召集史丹福的同學們,在 谷成立這家專門研制個人計算機重要組件的公司時,並未料到會在短短一、兩年內便滌訕基礎。現在的盛華不僅在美國與台灣各有分支,制造工廠更遍布世界各地,成為盛威集團旗下最賺錢的子公司之一。
雖然父親是這兩家公司名義上的總經理,但真正負責打理一切的,其實是他這個副總。
案親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有意將其它同類型的子公司也交由他經營;同時,他也贏得盛威集團各大股東的信心,叔叔甚至同意讓他在兩年後進入董事會。
但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與其進入盛威的決策核心,他寧可專心研發信息產品。對他而言,和同學們一起進行研究比坐上管理者的位置、負責運籌帷幄要來得充實。
他一向就不是那種喜歡在商場上殺伐沖陣的男人;他想要的是更簡單、更平淡的生活。
然而,他卻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者說,他沒有真正認真地想要得到過什麼。
汪夢婷是第一個。她是第一個他真心想要擁有的寶貝。
可是她非但不屬于他,甚至已經屬于別的男人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失落,心髒好象被雷擊中般劇烈作痛。
已經三天了,她依舊未給他任何答復。
事實上,他知道她的選擇會是什麼。有哪個女人不是強烈渴求與真心相愛的男人共度一生的?她之所以遲遲不肯回復,或許只是因為在道義上有所愧疚。
但他寧可她干干脆脆地決定退婚,也不願像現在一樣,一顆心懸在半空中,奢望著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季海平再次長聲嘆息,拾起桌上厚厚的企劃書正欲起身時,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
他瞪著那具鈴鈴作響的電話,那是他的私人專線,只有少數人可能透過這支電話找他。
貶是她嗎?
半晌,他終于拿起話筒。「我是季海平。」
卑筒那頭一陣沉默,他的心跳亦微微加速。
「我是汪夢婷。」她細微的語音傳來。
「汪小姐,你好。」他佯裝鎮定,「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首先,我要謝謝你。」她嗓音平靜,「那天晚上很愉快。」
她要拒絕他了!他閉了閉眼,「哪里,是我的榮幸。」
「我在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直說無妨。」他听出她的猶豫,柔聲鼓勵道。
「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陪我拍婚紗照?」
季海平完全地怔住了,「拍婚紗照?」
「我已經挑好禮服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她竟是打電話來提出這種要求?「這是你的回答嗎?」他小心翼翼地求證。
他听到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才說︰「是的,這是我的回答。」
「我們可以把婚禮延期——」
「不必了,原來的日子很好。當然,如果你今天下午沒空的話——」
「我當然有空。」他迅速應道。「下午過去接你?」
「謝謝。」
幣上電話之後,季海平足足愣了兩、三分鐘。
汪夢婷竟未堅持退婚?為什麼?
三天來,他不斷地對自己進行心理建設,告訴自己,她不會同意這件婚事的。
但她卻答應了。
難道這通電話是出自于他的想象?季海平用力掐自己一把,當劇烈的疼痛傳來時,他才真正確定這一切不是個夢。
罷才的電話不是他的幻想,而是千真萬確的!
一抹微笑悄悄爬上他的唇畔,他按下桌上的通話鈕。
「方小姐,替我推掉下午所有的約會,開完會後我馬上要出去。」
「副總?!」方巧玉的語音充滿驚愕,「下午三點是俱樂部的固定聚會,你們約定過不準任意缺席的。」
方巧玉所說的俱樂部是由十幾個企業界新生代成立的社交性組織,成為會員不但象征高人一等的地位與財富,同時也是建立人脈的大好機會。
幾個月前,季海平才被邀請成為會員。「推掉它!」他語氣堅定,不容懷疑。
「可是我該怎麼解釋呢?」
「就說我陪未婚妻去拍婚紗照了。」季海平笑得開懷,「我相信他們會諒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