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葉承開病愈出院。
由于少年開朗幽默的性格招來的好人緣,在他準備離開時,幾乎是外科病房所有的護士輿病人都齊聚醫院門口歡送一個臉上都帶著依依不舍的神情。
「出院後要保重身體哦。」
「好好念書,別讓父母擔心。」
「有空回來看我們啊。」
「唉,你走了外科病房可冷清不少了……」
而藍恬馨望著這一幕,既欣喜于少年的迅速康復與精神奕奕,一方面卻又忍不住微微感動。
「要跟我保持聯絡哦。」她輕輕叮嚀少年一聲,伸出雙臂擁了擁他。
「知道啦。」葉承開扮了個鬼臉,故意做個無法呼吸的淘氣表情,「你這樣抱我,害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是嗎?」藍恬馨連忙放開他,半秒後見他笑嘻嘻的容顏才知自己上了當,「真有你的!」她不禁笑了,作勢打他胸膛一拳,「竟然敢戲弄我。」
「我怎麼敢?」葉承開聳聳肩,「以後我想當醫生,還得靠你多多指教呢。」
「想當醫生嗎?」藍恬馨甜甜一笑,想起少年前幾天曾告訴她立志上醫學院,「那就學學醫生該有的認真態度,別這樣漫不經心的。」
「像秦醫生那樣嗎?」
她一怔,「不錯,像他那樣……」
少年沒發現她表情的不對勁,忽地望了望四周,語氣略帶失望,「秦醫生沒來?」
「你希望他來?」
「我想當面向他道謝。」葉承開點點頭,年輕的臉龐滿溢仰慕之情,「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為像他那樣技術高超的醫生。」
「嗯。加油吧。」
「他到底會不會來?」
「我想……不會吧。」少年的問題讓藍恬馨一陣猶豫,「他不習慣這樣的場面。」
從前的他或許還會親自前來送自己的病人出院,現在的他應該是不會這樣做了。
他總是努力讓自己與病人保持距離。
為什麼?藍恬馨真的不解,就算他失去了最摯愛的妻子,也並不表示他必須成為態度冷漠的醫生啊,為什麼他必須用這種方式來面對打擊?
送走少年之後,所有的送行人馬逐漸散去,而她依然茫茫佇立原地,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秦非?!
她訝異地發現他正默默站在辦公室里,憑著窗口目送遠方。
那個方向……正是葉承開與其父母離去的背影。
他用這種方式為少年送別嗎?站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悄地目送自己的病人?
為什麼他不跟大家一樣光明正大地送葉承開,為什麼他必須如此壓抑自己原本澎湃的情感?
為什麼他明明是最熱血的,卻總要假裝最無情?
她靜靜凝眉,眸光在極度的困惑下怎麼也離不了窗邊那個神情莫測高深的男人。
直到他發現了她。
他看見她了,藍恬馨可以清楚地肯定,因為他英挺的臉龐忽地一側,彷佛要躲避她帶著問號的眼神。
不久,他的身影便在她視界消失。
藍恬馨不禁咬唇,有股沖動想要沖上樓追問他的心思,但一陣模糊傳來的廣播止住了她。
「藍恬馨醫生,外科辦公室有你的電話。」
她皺了皺眉,修長的身形迅速轉進醫院大樓,移往辦公室,接起電話。
才剛剛听見一聲銳喊,她心里立即一沉是慕遠。
她克制著掛下電話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嗨。」
「你似乎並不高興听到我的聲音。」他敏銳地察覺,嗓音帶著濃濃不悅。
她是不期待,自從上回那通不歡而散的電話後,兩人已經十多天沒有聯絡,她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他,不去想兩人之間的問題。
忙碌的工作與對葉承開的關注讓她成功地逃避了這些天,但現在……她再也無法逃避現實了。
「連一封email也不給我。」他繼續責問,字句盡是嚴厲。
「對不起。」她吶吶地道歉,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吵架冷戰先低頭道歉的人總必須是她。
但,至少是慕遠先打電話來。
她閉了閉眸,強迫自己振奮心神,「你這次打來還是要討論上回那件事嗎?」
對方沉默兩秒,雖然只是短短兩秒的暫停,她一顆心已然七上八下,全身忽冷忽熱。
「我是要告訴你,過兩天我回台北開會。」
「你要回台北來?什麼時候?」
「後天早上到,下午兩點的會議,晚上我要見到你。」他語氣半帶命令。
又來了,習慣性掌握一切的男人。
藍恬馨無奈地半扯嘴角,腦海迅速思索著近日的行事歷——幸好,她後天晚上沒班。
「你可以到我家來。」
「好,我會過去。」方慕遠淡淡一句,接著便切了線,不由分說。
藍恬馨怔怔瞪著話筒。
是狂亂嗎?或是無奈,或者只有淡淡的麻木?
她不知該如何正確地詮釋自己現今心中的感覺,恍若什麼感覺也沒有,又彷佛五味雜陳。
包奇特的是,她腦海忽地掠過一個淡淡黑影——
秦非。
她簡直不敢相信,為什麼在這種時侯浮現在她腦海的影像竟會是他,竟會是那張攏圍著淡淡憂郁的臉龐,竟會是那雙幽微深邃、無可窺測的瞳眸!
她瘋了嗎?
他瘋了嗎?
秦非瞪著空空如也的玻璃酒杯,兩道性格的眉峰緊緊聚著,同樣性格的下頷陰沉地抽搐著。
他一定是瘋了,否則怎會見鬼的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個女人,讓她氣人的身影容顏霸道地佔據他整個腦海,須臾不肯輕離。
懊死的女人!憊有她該死的自以為是的那番話!
你沒有資格當醫生,如果只困為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便讓你忘了最初行醫的理想,滅了行醫的熱情,那我勸你還是辭職吧。
秦非嗤之以鼻。
她懂什麼?該死的她根本一點也不懂!
她怎懂得他對筱楓深深的愛戀與深深的愧疚?怎懂得他只要一念及亡妻,就無法令自己與病人親近?
她怎懂得他的痛苦?
秦非緊緊扣住酒杯,用力得指尖泛白。他面色陰沉,雙唇抿著不悅的弧度,心海陣陣狂潮起伏。
她該死的不該對他說出那番自以為是的言語,但,她說得對!
她說得對——即便秦非試圖以譏誚、嘲諷、憤怒的態度對待她那番言語,但在內心深處,他卻早已在不知不覺當中默認了。
他確實沒有資格當醫生。
不論是什麼原因造成現今的他,一個失去了行醫的熱情與理想的人,宛若與魔鬼作了交易,失落了靈魂的軀殼,是沒有資格成為濟世救人的醫生的。
他忝為外科主治醫生,卻辱沒了這個名餃。
連一個剛出校門的住院醫師都比不上。
藍恬馨——她說得不錯,他是連她也比不上。
一念及此,秦非下頷一緊,一揮手又向酒保再要了一杯雙份威士忌。
他一面飲著,一面听著台上鋼琴懶洋洋地演奏著。
這間不時有爵士樂表演的酒館是他與筱楓初識的地方。
那晚,對爵士樂一向沒多大興趣的她硬被同事拖來了這里,正巧不情不願地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
她無聊至極的神情吸引了他,也激起了熱愛爵士樂的他內心一陣不悅,莫名就想對她解釋台上的演奏者技巧如何高超,演奏的曲目如何迷人動听。
起初她有些愕然,彷佛不敢相信有人恍若傳教般硬是灌輸她爵士理論,還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
然後,她便與他針鋒相對起來。
他說CoolJazz如何冷然迷人,她便直斥其不成音調,他說BlueJazz慵懶動听,她卻偏說讓人昏昏欲睡。
到最後,兩人幾乎在酒館里大吵起來。
所幸他忽然覺得自己行為好笑,嘴角揚起微笑的弧度。
而她,受他微笑感染,氣也驀地一消。
兩人是在微笑中言歸于好的,也因此有了第一次交集,到後來的傾心相戀。
但她個性倔強、好勝,即便後來與他深深相愛,也不肯稍稍嘗試去了解爵士樂。「一次就夠了。」她如是對他宣稱,「我知道自己絕不會喜歡那種莫名其妙的音樂。」
于是,除了第一次在這家酒館相遇,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來這里。
一個人來听從大學時代便深深迷戀上的爵士樂。
就如今晚一樣。
其實沒什麼分別的,不是嗎?他對自己苦笑,不論筱楓在不在他的身邊,他永遠只能一個人聆听爵士,享受爵士。
但為什麼——還是有種強烈孤寂的感覺呢?
這感覺強烈到令他狂燥不安,心思怎樣也無法平靜,仿佛身體每個細胞都在銳聲呼喊著,渴望著有人能與他分享內心。
藍恬馨水亮的眼眸忽地掠過他眼前。
「該死的!」他不禁詛咒出聲。就算他如何孤獨寂寞,她也不會是那個能了解他的人。
他到底是怎麼搞的?最近老想著她,就連平常在醫院時目光也常不知不覺地追隨她。
都怪她那天晚上的胡說八道,才會讓他心神恍惚,怎麼也無法真正平靜。
已經一個星期了,他就不能忘了那個晚上嗎?忘了那晚听罷她慷慨激昂的話語後,內心的強烈震撼。
停止想她!他命令自己,今晚她的身影出現夠多次了,多到他幾乎想掐死她或殺了自己。
「你這人怎麼連來這種地方都一副想殺人的表情?」她不贊同的嗓音忽地在他耳邊揚起。
這下可好,秦非簡直想狠狠擊打自己一拳不只幻想,他居然開始幻听了。
「不喜歡爵士樂嗎?」一個身形窈窕的女人優雅地在他身旁落坐,一張潔細容顏微微側向他。
秦非倏地轉頭,在眸光觸及那張今晚老糾纏著他的臉龐後不禁倒抽一口氣。
「真的是你!」他無法抑制震驚。
「我也很訝異在這里踫到你。」她微微一笑,「你也愛听爵士樂嗎?」
「你怎麼會在這里?」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
「我喜歡听爵士樂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但為什麼是這里?」
「不能嗎?」她訝異地揚眉,隨之嘴角諷刺地一彎,「我倒不曉得這家酒館是秦大醫生御用的,旁人不能隨便進來。」
「夠了,你不必如此譏諷。」他瞪著她。
她聳聳肩,沒再說什麼,招手向侍者要了一杯瑪格麗特。
她揚起的手腕如此柔細優美,他禁不住微微一愣。
「你看什麼?」她注意到他的異樣。
「沒什麼。」他急急收回目光,隨意編了個借口,「只是好奇你為什麼總穿藍色衣裳。」
「哦。」藍恬馨漫應一聲,不覺低頭看了看自己——今晚,她穿了件淺藍色襯衫,深藍色牛仔褲,隨意系了條藍色絲巾,既瀟灑又素雅。「除了醫生必穿的白袍,我最愛穿的只有藍色——或許是因為我姓藍吧。」她聳聳肩。
「是嗎?」秦非瞥她一眼,對這樣的理由頗覺興味,「你喜歡爵士樂?」他忽地問她。
「是啊。」藍恬馨欣悅地點頭,感覺他的語氣和緩不少,「從大學時代就開始听了。」
「女人很少愛听爵士的。」秦非再度好奇地打量她,「通常都是那些愛玩電吉他的男人,不知不覺迷戀上爵士。」
「哦?」她輕輕揚眉,「這麼說你愛玩電吉他?」
「玩過一陣子。」他不情願地承認。
念醫學院的男人玩電吉他?
藍恬馨微微愕然,總無法將醫學院學生刻苦自勵的形象和電吉他的瘋狂頹廢聯想在一起。
「不可思議——」
「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他粗魯地截斷她,「我從高中就開始玩了。」
「跟朋友組團嗎?」
他沒直接回答,只淡淡頷首,算是默認。
不知怎地,藍恬馨腦中硬是掠過一幅景象上群長發披肩的男孩,瘋狂地在舞台上嘶喊著。
秦非參加過電子樂團?他?一個頭發簡短俐落、行事冷靜從容的主治醫生?
她原來從沒了解過他一些些。
「我可從來沒踫過那樣的玩意。」她不禁為那幅景象微笑,「是大學室友吹薩克斯風,她引介我听爵士的。」
「女人吹薩克斯風?」秦非掩不住訝異。
「女人就不能吹嗎?」她忍不住生氣。為什麼男人總要有諸如此類的刻板印象?慕遠也曾經這樣問過她。
在那段瘋狂迷戀上爵士樂的時期,慕遠還一直警告她遠離那個室友。
「你得顧好課業,恬馨,別被那種人給帶瘋了。」
「她並不瘋。」她微弱地抗議著,終究還是听他的話收拾起對爵士的迷戀,專心埋首書堆。
一直到現在,她只有在家里听听CD,今天還是第一次上酒館來听。
就是那個朋友推薦她來的。
「他們有最棒的樂團駐演喔。」她說。
藍恬馨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與秦非巧遇。
「我並不是說女人不能吹薩克斯風,只是很少听說而已。」她听見秦非解釋著。
「事實上是從沒听說過吧?」她輕瀉一串珠圓玉潤,心情不知怎地一陣飛揚,或許是因為他的試圖解釋。
他彷佛因她突如其來的笑聲一驚,不久,抿成一直線的嘴角終于翻飛一個迷人的弧度。
「敬你一杯。」他忽地啟齒,舉起玻璃酒杯。
藍恬馨一愣,足足兩秒後才舉起侍者剛剛送上的酒杯,「敬什麼?」
「敬爵士樂。」他簡單一句,酒杯與她的清脆撞擊後仰頭一飲而盡。
她也學著他一仰而盡,待酒杯重新恢復透明清澄後,明媚的眼眸直直凝睇他數秒。「你不生氣了嗎?」
「氣什麼?」
「我那晚對你說的話。」
連續一星期,他從來不與她多交談一句,甚至不像從前那樣頤指氣使地命令她、或皺緊眉責備她,每回見面都只是淡淡掃看她一眼,接著便像完全無視她的存在。
她認為他是無法接受那晚她的僭越。
秦非足足沉默了五秒,接著方低低開口,「其實我一直在生氣。」
「哦?」她心一跳。
「但你說得對。」他輕輕嘆息,「就許多方面而言,我是失去了當醫生的資格。」
「別介意我那天說的話,」她急急地勸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莫名其妙就說了那些,我並不是有意——」
他舉起右手阻止她的辯解,「沒關系,你說的有道理。」
藍恬馨凝望著他陷入深思的側臉,「為什麼?」她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你會性情大變呢?真是因為……你的妻子嗎?」
聞言,他下頷忽地一陣縮緊,面色忽陰忽晴,好一會兒才逐漸恢復淡定,「不錯,確實是因為筱楓。」
「筱楓?」
「我的妻子。」
「可是就算她……就算她……」她咬著唇,思索著該如何探問,「你也不必……」
「她是因為我而死的。」他一句話便瓦解了她所有的猶豫。
「什麼?!」
「她是因為我的疏忽而死的。」秦非緊緊扣住酒杯,瞳眸陰暗,「要不是我的疏忽,她現在仍會好好地活著。」
他語音低微,思緒飛回幾年前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你不能在這樣的台風夜丟下我!」
「我很抱歉,筱楓,可是我的病人需要我。」他盡量放緩語音,試圖說服情緒激動的妻子,「醫院不會無緣無故Call我,病人情況一定很危險。」
「可是我也需要你!」
「只是個台風而已,不會有事的……」
「只是台風而已?不會有事?」筱楓面色一變,語氣倏地冷然,「結婚周年慶你說以後有的是機會慶祝,我生日你說改天補償,連有一天我感冒發燒了,你都忍心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
「那是因為我一個病人忽然心律失調——」
「夠了,我受夠了!」筱楓驀地打斷他,充滿恨意的眸光激烈地灼炙他全身,「我再也不听你這些借口!我只知道我魏筱楓有丈夫等于沒丈夫!在每一個重要的時刻,在每一次我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不在我身邊,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麼?要這樣的終生伴侶做什麼?與其如此,我不如恢復單身一個人過!」
「你的意思是想跟我離婚?」他也生氣了,心底一陣火苗竄起。
「是又怎樣?」
「你!」他瞪視她,氣急敗壞,「簡直無理取鬧。」
「我是無理取鬧,怎樣?」筱楓的嗓音愈拉愈高,「我只知道你重視你的病人甚于我,而我不需要這樣的丈夫。」
「病人需要我……」
「那你為什麼不干脆跟你的病人結婚算了?」她的反應是更加歇斯底里,「你可以把醫院當成你的家。反正你待在醫院的時間永遠比在這里多,你一個月有幾個晚上是真正待在家里?這個還需要我來提醒你嗎?」
「我說過,我現在是住院醫師,得輪急診室的班,等我升了主治醫生!堡作時間就比較少了……」
「可是在此之前,你不是答應了要到芝加哥一家醫院去見習嗎?你又打算丟下我多久?兩年?三年?」
「我說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我不想去美國!」她倔強地拒絕,「我喜歡台灣,我要留在這里。」
「我答應你,最多一年,一年後我一定回來。」
「我不能等。」
「筱楓……」他心髒一陣發涼,簡直不知該如何應付已然瀕臨情緒失控的妻子。
「總之你今晚要是踏出家門,丟我一個人在家里,我立刻跟你離婚!」她下了最後通牒。
而他沒有理會她。
「莫名其妙!」拋下這句話後,他頭也不同地轉身離去。
沒料到,那句話竟然成了他倆最後的訣別。
在他前腳剛踏出家門,筱楓立刻發了瘋似地收拾行李奪門而出,一個人駕著車在狂風暴雨中疾駛,終于釀成悲劇。
「她送來急診室時已經停止呼吸,」秦非語音喑啞地敘述著,雙目無神!「我拚命對她做CPR,她卻怎麼也不肯醒來……」
藍恬馨只覺心髒強烈緊絞,望著眼前陷入傷感往事的男人,滿腔言語想說,卻不知從何啟齒。
「如果那晚我不跟她吵架,或者留在家里陪她就好了,那她就不會死……」
她不忍听他絕望的聲調,試著開解他,「可是如果那樣的話,你的病人或許就會不治。」
他轉過臉龐,空洞而無助的眼神令她一陣心驚,「她說我總是重視病人甚于她……」
所以他才強迫自己冷漠無情嗎?因為潛意識中覺得對不起自己的亡妻,所以不願與病人太親近!不願放縱自己如從前一般關心自己的病人。
「只要我對哪個病人太過關懷,耳邊就彷佛听見那晚她說的話。」
因為他愧疚,認為是由于自己對妻子的漠不關心才造成那樁悲劇。
她終于懂了,終于真正了解這許多年來一直困鎖住這男人的心結是什麼。
但那並不是他的錯啊,不是因為他才造成那出悲劇,若真要怪誰,也只能怪上天毫不容情的捉弄。
不該是由他來背這個十字架,不該由他來痛苦,不該由他來承受一切。
「這不是你的錯,秦醫生,真的不是……」她喃喃低語,某種狂烈的焦躁席卷著她,她瘋狂地想安慰他,想振奮他的精神。
這樣心痛若狂的感覺從來不曾對誰有過。
「沒關系的。」身旁的男人長長地吐氣,「說出來的感覺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咬著下唇,克制著莫名想哭的沖動。
而他,直直凝視著她,眼眸蘊著某種奇特的情感。
「為什麼這樣看我?」她嗓音沙啞。
「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你說這些。」他茫茫然,語帶怔仲,「我從來不曾對誰說過。」
她心弦一陣拉扯,同樣怔仲地同凝他。
「你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他語音細微,右手像是有意,又彷佛不自覺地撫上她的頰。
她不禁倒抽一口氣,心髒不知怎地激烈律動起來,幾乎躍出胸膛,而呼吸也宛若將在那一刻停止。
她忘了該怎麼呼吸,在他這樣凝望她的時候,在他如此靠近她、氣息還暖暖吹拂過她的時候。
然後,她震驚地瞪著他性感的唇瓣一寸寸接近她,終于,柔柔地覆上,婉轉地輕啄、挑逗、吸吮。
她沒有拒絕,甚至還微微揚起了下頷。
那一刻,她看不見周遭還有旁人,听不到台上傳來悠然的鋼琴聲,甚至遺忘了自己還有一個馬上就要飛回台北的未婚夫。
她只看見秦非俊朗的面孔,只听見自己激烈律動的心跳聲,只記得自己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心醉神迷的一刻。
彬許她真是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