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湘撫住胸口,徒勞地想平撫那磨人的揪痛。
他根本不明白,一點也不。
想著,她嘆了一口氣,額頭抵上玻璃,朦朧地望著窗外。
六月的台北暖得像盛夏,微風吹來都是熱烘烘的,拂人人心底,更是躁郁不堪。
可轉瞬間,又會空氣一涼,下起毛毛細雨。
蚌晴忽雨,真不曉得這是怎樣一種鬼天氣,如此令人捉模不定。
就像雨紹一樣。
一念及此,鄭湘轉過身,眸光落定桌上一束繽紛鮮花。
襯著滿天星的黃玫瑰嬌艷欲滴,綻放著迷人風采。
報是花店小弟剛剛送來的,附上一張精致小卡。
生日快樂!雨紹
卡片上只有寥寥幾個字,卻狠狠牽動鄭湘的心。
他竟然記得她的生日,還調查出她的住址,派人送來這樣一束鮮花。
他還記得她最喜歡的是黃玫瑰。
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該恨她入骨啊,為什麼還要祝賀她生日?他不是不願再與她有任何牽扯嗎?為什麼還要來撩撥她的心?
他究竟是何用意?她又該拿他怎麼辦?
正迷茫想著,電話鈴聲驀地響起,驚醒鄭湘不定的神魂。
不會是雨紹吧?
她瞪著電話,不知怎地,雙手有些顫抖。好半晌,她終于接起電話,「喂。」
「是我,鄭湘。」
彷徨不定的心忽地安落,「是你啊,尚明。」
「收到我送的花了嗎?」
「你送的花?」鄭湘一愣,這才想起稍早之前,胡尚明也讓人送了一束百合給她,可她壓根忘了,一股歉意席卷她全身,「我收到了。尚明,謝謝你,我很喜歡。」
「你喜歡最好了。」胡尚明快樂地說,「我今晚在老地方訂了位,七點半見。」
「嗯,七點半見。」
「OK,我掛了……對了,生日快樂!」
「謝謝。」掛斷電話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鄭湘動也不動,只是瞪著屋內兩束風格殊異的鮮花發呆。
最後,她忽地一咬牙,拾起黃玫瑰意欲往垃圾桶拋,可手腕還沒落,心髒便一陣抽疼。
「可惡!」她怒喊一聲,雖是對自己的三心兩意深深厭惡,卻終究還是抵擋不了內心的渴望。
揚起的手臂終于還是緩緩垂落。
***
方雨紹瞪著坐在餐廳角落的兩人。
他料得沒錯,技術出身的人果然毫無創意,連約會的地方都一成不變。
他們又來到了這家餐廳,上回他與鄭湘巧遇的餐廳。
真虧鄭湘忍受得了這般無趣的男人!
不過他何須意外?那女人為了達到目的,自然是不惜手段了。
一念及此,方雨紹冷冷一扯,嘴角眉宇之間盡是冷意。
而當他注意到那無趣的男人正悄悄伸手探入西裝口袋,模出一方絨盒時,銳眸更是一陣陰冷。
游戲該開始了。
他想,用力甩頭,甩去最後一抹猶豫。接著,邁開步履堅定地走向遠處正淺淺啜著紅酒的女人。
他走著,步伐悄然靜謐,卻威脅感十足,就像花豹潛近即將到手的獵物一般。
「湘。」他啞聲喚著曾折磨他多年的芳名。
乍見他出現在面前,鄭湘掩不住愕然,「雨……學長?你怎麼了?」
他不像平日的他——朝她走來的男人不帶絲毫敵意或怒氣,有的,只是滿臉疲憊與茫然。
他眼眸發紅,黑發凌亂,下頷胡碴未剃,更增幾分憔悴與狼狽。
「我有事找你。」他直截了當對她說道,看都不看胡尚明一眼。
「什麼事?」
「我們能單獨談嗎?」
「可是——」鄭湘為難地說,明眸瞥向一臉茫然的胡尚明,「我跟朋友在吃飯。」
「是嗎?」他調轉視線,仿佛這才注意到另一個男人的存在,「對不起,我能借用一下鄭湘嗎?」
「這個——」胡尚明傻眼了,不知是否該應允,「這個嘛……」
憊是鄭湘解救了他。
「學長,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方雨紹望向她,幽眸像是澱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震呆了,從來不會見過他這般眼神,他似乎是在求著她,求她拯救他……
而她,抗拒不了這樣的懇求。
芳心瞬間動搖了。
她驀地站起身,「尚明,我——」話語哽在喉頭,望著胡尚明模不著頭腦的神情,她實在無法傷害他。
今天是她生日,他特地邀她晚餐替她慶祝,可她卻要為了另一個男人辜負他一番好意。
她這樣能算是他的女朋友嗎?
可方雨紹正看著她,默然不語、靜靜地看著她,而那眼神的分量抵得過所有的一切。
抵得過她的歉意,她的不忍,她一顆早已沉淪的心。
這一刻,別說只是要拋下胡尚明,就算要她拋下整個世界,怕她也會毫不猶豫……
「尚明,對不起,我——」
「可是鄭湘,我今天……今天我本來——」胡尚明吞吞吐吐,神色既尷尬又失望。
「對不起。」她只是這麼低低一句。
***
兩人來到附近一家飯店的WineBar,一坐下,方雨紹立刻開了一瓶紅酒,猛喝起來。
「雨學長,你——」望著他沉郁的側面,鄭湘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眉宇深鎖,憔悴莫名。
「究竟怎麼了?」她問,語氣滿蘊濃濃擔憂。
方雨紹听出了,忽地調轉眸光,朝她射來復雜一瞥。
鄭湘不禁一顫,那眼神里有些什麼是她無法理解的,而且讓她有些奇特的心驚……
「你相信嗎?鄭湘。」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嗓音沙啞。
「相……相信什麼?」
「我失戀了。」
「失戀?」鄭湘愕然,做夢也想不到竟會听到這樣的自白,「雨紹。」她喃喃地喚。
方雨紹只是深深嘆息,揚起手,對WineBar的酒保做個手勢,「再給我一杯。」
酒保領命,再度斟了一杯紅酒擱在他面前。
他舉起酒杯,緩緩品啜,一面喝著,一面輕聲自嘲,「不該來這里的。照我的心情,找個酒館喝個酩酊大醉可能比較好一些。」
「學長——」鄭湘心一痛,握著酒杯的柔皙手腕微微發顫。
她不懂自己的心緒為何如此激動,只是在听著方雨紹為了另一個女人而苦惱時,她無法控制心底竄起一股酸澀。
就像她正品著的這杯紅酒一樣酸酸澀澀。
「是那個王綺若嗎?那天你帶她參加晚宴的女人?」
湛眸驀地銳亮,「你怎麼知道是她?」
「我猜的。」她低低說道,語氣掩不住苦澀,「她跟你很相配。」
「是嗎?」
「你跟她吵架了嗎?」
「我們不是孩子了,哪里還會吵架?」唇角一勾,似嘲非嘲。
「那為什麼……」
「因為她找到了一個比我更成功的男人。」
「什麼?」
銳眸逼向她,「因為她找到了一個比我更成功的男人!」他厲聲重復,「懂了嗎?」
她倒抽一口氣,怔然不語。
他嚴厲的口氣像在指責著她。
「我想你應該懂的,鄭湘。」
「我——」
「告訴我,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呢?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這樣玩弄男人?」他問,一字一句撕扯著她的心。
她說不出話,只覺心髒緊緊絞著。
「我想這個問題問你,你一定最明白的。」
鄭湘聞言,心跳一停。
她懂了,他今晚不是找她來傾吐心事的,他是想借著折磨她,發泄自己在情場的再度失意,因為他無法折磨心愛的女人,所以在他憎恨的女人身上尋求報復。
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滿腔苦惱,卻把這樣的苦惱全數發泄在她身上。
她曾經以為自己雖承受了他嚴酷的憎恨,但這也表示在他心中她的確具有某種分量,但看來是她高估自己了。
對他而言她原來什麼也不是……
「雨紹,今天早上你為什麼送花給我?」她問,嗓音發顫。
「今天是你生日,不是嗎?」
「不錯,但這該跟你無關啊。你早就不在乎我了,不是嗎?」她淒楚地說。
他下頷一凜,「那是綺若勸我的,她要我對你和善一些。」
「是王綺若?」她意外不已。
他告訴王綺若他們以前的事了嗎?
一念及此,她的心又是一陣刺痛。
雨紹肯在那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表明他的確很在乎她……
「我本來以為是因為她性情溫柔,沒想到她別有用心。」
「別有用心?」
「因為她看中了別的男人,所以千方百計把我推開。」
是嗎?
「雨紹,會不會是你誤會了呢?」她澀澀地說。
「我傍晚去畫廊,親眼看見她跟另一個男人擁吻。」他頓了頓,眸光更加凌厲,「那家伙你也認識。」
「我認識?」
「莫傳森。」他陰沉地說。
「傳森?」她驚呼,「不可能!」
「為什麼不?」他為她震驚的模樣不滿,「他本來就是個有名的公子,不是嗎?」
鄭湘一窒,「可是他已經結婚了啊。」
「听說他的婚姻岌岌可危,而且就算他已婚又何妨?你們女人不都對當人情人挺有興趣的嗎?」充滿譏刺的黑眸瞅住她。
她呼吸一哽。
「你也是吧?鄭湘,就算莫傳森已婚,你不是也千方百計想接近他,甚至不惜跟他底下的資訊部經理交往……」
他以為她跟尚明交往是因為想接近傳森?
他怎能將她想得如此不堪?
「我沒有!」她喊,掩不住受傷神色,「我跟傳森……我跟他——」
「跟他怎麼了?」他語氣冷酷,「我記得你從前還叫他莫學長的,什麼時候起竟能直呼他的名字了?」
「我——」她容色蒼白,想解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狠狠瞪她。
懊半晌,他終于收回嚴酷的眸光,「陪我喝酒!鄭湘。」
***
他喝得酩酊大醉。
在WineBar里喝醉是很少見的事。這兒不是普通的酒館,一般光臨這種地方的人都是西裝革履的雅痞,講究的是生活品味與紳士淑女風範,他們來這兒是為了舒解工作壓力,不是為了買醉。
因此醉醺醺的方雨紹引起了所有賓客的矚目,甚至有一些人直接流露出滿臉不屑。
對這一切鄭湘當然都看在眼底,但她卻毫不在意。
她不在乎丟臉,只在乎如何說服這個借酒澆愁的男人回家。
懊不容易她終于勸服他離開WineBar,扶著搖搖蔽晃的他一步步走向玻璃門。
「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他拒絕她的好意。
「那你去哪兒?你喝醉了,得找個地方好好休息才是。」
「我們可以去樓上。」他斜著眼,一面伸手指了指。
「樓上?」鄭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樓上是飯店客房啊。」
「我們就去那里。」方雨紹點點頭,嘴角咧開醉意盎然的笑。
「到飯店?」她不覺揚高嗓音。
「嗯。」他用力點頭。
她嘆了一口氣,只得前往櫃台開了個房間,扶他上樓。
懊不容易將他在床上安頓妥當,她旋身想倒杯水,他卻誤以為她要離開,連忙舉高手臂拉住她。
她步履不穩,跌落他懷里。
「別走!」他命令道,帶著酒味的氣息沖向她的鼻尖。
她卻無法感到厭惡,只覺心跳加速,「雨紹,我——」
「陪我,鄭湘。」
「我——」
「陪我,鄭湘,我今晚不想一個人。」他霸道地說,滾燙的唇瓣搜尋著她柔軟的芳唇。
她無法呼吸,「雨紹,放開我。」
他不肯,反倒轉過身來,利用自己沉重的身軀將她整個人鉗制在床上。
氤氳著酒霧的黑眸定定地瞧著她。
她忽地心跳一凝,腦海一片空白。
方唇緩緩朝她落下。
她直直瞪著,「雨紹,這樣是不對的,我們不能……」
「我們可以。」
「不可以,我有了男朋友……」她試圖拒絕。
可最後的專有名詞似乎激怒了他,原本充滿醉意的眸子忽地凌銳,「今晚忘了他!」
「可是……」
「我要你忘了他!」他粗魯地命令,手臂跟著一揚,狠狠扯開她的衣襟。
她倒抽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胸脯瞬間袒露在他面前。
臉頰尷尬地泛紅,身子卻下意識地開始掙扎,「雨紹,你停F下來,不可以……」
他不理會她,伸展雙臂用力將她的手定住,冰酷的俊顏一落,威脅地逼近她。
「不要,雨紹,別……」她驚懼地望著他,想逃開,卻掙月兌不了,手腕逐漸泛上青紫。
他的力氣,好大——
明眸逐漸漫開淚霧。
「別動!」對她的眼淚他視而不見,灼熱的唇依舊執意熨上她的胸膛,摩挲著胸前那片瑩膩的肌膚。
苞他粗魯的手勁成對比,在她胸前流連的吻,溫柔得令她心砰。
領悟到這一點,鄭湘忽地哭了,斷斷續續的嗚咽逸出菱唇。
方雨紹身子一僵,揚起頭來,黑眸掠過無數復雜合影。
「你就這麼不願意嗎?」他終于開了口,語氣有些受傷,「我現在有錢了,也成功了。難道你還是瞧不起我嗎?」
鄭湘全身一震。
他恍若神智不清的言語猶如落雷,劈得她暈頭轉向,「雨紹,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她顫著嗓音。
「我要你。」他堅定地重復,抬起她容顏的動作雖是醉漢般的搖蔽,湛眸進出的氣勢卻奇特地逼人。
鄭湘無法動彈,「為……為什麼?」
「因為我想證明自己。」他干脆地回應。
他想證明自己?因為才剛剛被另一個女人拋棄,所以找她證明自己仍然有魅力嗎?
她心一扯,明眸氤氳。
「難道我到今日還無法到達你的標準嗎?」他問,神情似認真非認真,「你以為我是為了誰奮斗這麼多年?」
她聞言,驀地無法呼吸,「難道是為了我嗎?」
「就是為了你!」他煩躁地用力揮舞著雙手,「是因為你,因為你!因為你……」他打了個酒嗝,「因為你當年瞧不起我。」
「我沒有瞧不起你,從來沒有。」她心酸地說。
「那就留下來陪我。」
「雨紹,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她眨眨眼,強忍著瞳眸的酸澀。
他醉了,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他不知道自己在求著她,在邀請著一個自己最憎恨的女人。
他不知道……
「留下來陪我,湘,你不願意嗎?」他問,雙臂緊緊攬著她,像怕她忽然之間逃月兌他的掌握似的。
她心髒一扯,「……我願意。」
就算明天醒來,他會忘了今晚的一切,她依然願意留下來。
她願意。
「很好。」他喃喃,伸手將她整個人拉人懷里,讓她發燙的臉緊緊貼住自己的胸膛,「很好。」銳利的嘴角微微一揚,黑眸跟著綻出冰寒冷意。
***
懊累。
昨晚他像是發了狂,一整夜不停地向她需索,一次又一次,仿佛永遠要不夠她。
當最後他好不容易迷蒙著眸,緩緩墜人夢鄉時,她看著他線條分明的臉龐,忽地有些心疼。
他的臉看來異常疲憊,不是因為與她的太過放縱,而是一種深深鐫刻在眉宇之間的疲憊。
這幾年他一個人在外國想必過得很辛苦,一個人在遙遠的異鄉奮斗,一步一步邁向成功。
那是怎樣的一種孤獨?
鄭湘難以想像。
雨紹,雨紹……她在心底低低喚著他的名,卻不敢冒險睜開眼楮。
她知道他已經醒來,正穿著衣服。
不一會兒,一股溫熱的氣息忽地襲向她。
是他嗎?他正俯身看著她嗎?
她心跳一亂,一動也不敢動。
咚、咚、咚、咚。她心跳的聲音連自己都清晰可聞,她不覺咬緊牙,深怕他也听到了。
懊半晌,他終于站起身,接著,一陣細微的沙沙聲傳入她耳里。
他在寫字吧,也許正留言給她。
她猜測著,更加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挨到他離開房間,她立即直起上半身。明眸迅速流轉房內一遭,果然在梳妝台上似乎擱著一張白色紙條。
她翻身下床,奔向梳妝格,拾起紙條。
謝謝你昨晚陪我。
紙條上只有這麼短短一句,可鄭湘看著,不覺淺淺揚起笑弧。但不及轉瞬,她唇畔的微笑便緩緩斂去。
梳妝台上除了紙條之外,原來還默默躺著一張支票。
五十萬。
她瞪著支票上清清楚楚的數字以及他瀟灑的簽名,忽地有一股狂笑的沖動。
五十萬!
原來她在他心中的價值竟那麼高,一個晚上值得五十萬!
五十萬。
「哈哈哈——」她拾起支票,真的狂笑出聲了,只是這笑聲淒厲得令人不忍卒聞。
她笑著,笑中伴隨絕望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