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介意告訴我的話,我真的很想知道,香山究竟是哪里漂亮?」半蘊著諷刺含意的話語沉沉地拂過燕霜凝耳畔。
她伸手掩嘴,忍不住想笑。
轉頭望向身旁呼吸隨著每上一級階梯便更加沉重-分的男人,她秀麗的唇角不禁微揚。
「你不覺得這兒漂亮嗎?」
「坦白說,我看不出來。」陸蒼麒凜著下頷,而在他以為自己俊挺的身軀終于落定平坦的地面,仰頭卻發現不遠處還有一排階梯時,連兩道劍眉也跟著擰緊了,「該死的,這些階梯難道永遠爬不完嗎?還有,我們天殺的究竟為了什麼要跑來看這個早在幾百年前就燒掉的破廟?這兒除了一堆石頭跟樹,什麼也沒有!」他抱怨著,犀銳的眸在環顧四周後綻出冷冽的寒芒。
見他如此不耐的模樣,燕霜凝的反應不是驚慌,不是失措,而是輕啟朱唇,毫不容氣地進落一串珠圓玉潤的笑聲。
「這是香山寺的遺址,蒼麒,這間廟可是很有名的呢,就連乾隆都在這兒題過字。」
「那又怎樣?它現在就只是-堆石頭。」陸蒼麒咕噥,「為了一堆石頭爬這麼多階梯,實在有些不值。」
燕霜凝聞言,實在笑到不行了,索性轉過娉婷的身子,燦燦明眸流轉陸蒼麒全身上下。
「干什麼這樣看我?」
「我看一個身高一八O的男人,只爬了幾級階梯就怨聲載道的模樣。」她淺淺笑著,眸光嘲譫,「蒼麒,看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都市人,連爬山也不會了。」
「我不相信你不累。瞧你,還不是冒了一身汗?」說著,他伸展衣袖,替她拭去額上細碎的汗珠,接著目光一落,在她因運動而顯得更加紅潤的臉頰流連了一會兒。
她一怔,被他突如其來的體貼舉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傻傻地站著,連反駁也忘了。
「怎麼?我說你也累了吧。」陸蒼麒顯然誤以為妻子的神情呆滯是因為疲憊,「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不用。」她驀地回過神,為掩飾自己突然的發愣連忙望了望四周,「我們到哪兒了?」
「我看看。」陸蒼麒應道,一面研究著手中票根背面的地圖,「看來我們左手邊的方向就是雙清別墅。」
「雙清別墅?啊,毛澤東住餅的地方。怎樣?要進去看看嗎?」
「里頭有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燕霜凝聳聳肩,「大概是他用過的文物器具這——類的東西吧。」星眸凝向陸蒼麒,「怎樣?」
陸蒼麒不語,意味深長地回望她。
四束眸光在空中交會,半晌,燕霜凝再度灑落清脆笑聲,「好啦,我知道,不會強迫你浪費腳力的——」她舉高雙手,一副投降的模樣,「從現在開始我們只走必要的路行不行?不看無聊的文物,不看破廟,不看石頭……」說到此,她忽地一頓,面上的神情仿佛陷入猶豫,可明燦異常的星眸卻掩不住調皮,「不過階梯大概不能不爬吧,既然都來到了香山,我們至少要在峰頂、鬼見愁。拍個照,表示到此一游吧?」
望著她調皮嬌美的模樣,陸蒼麒也忍不住微笑了,雙唇一場,半故意地開口,「所以我一開始便大力主張我們坐纜車上山啊,也不至于浪費這些精力了。
「對不起羅。」燕霜凝吐吐香舌,行了個表示歉意的童軍禮,「可是人家真的久仰香山寺大名,很想見識一番嘛。」
「如果不能搭纜車上山,至少坐纜車下山吧。」
「是是,沒問題,大人。」燕霜凝笑,一面伸手挽著陸蒼麒的手臂,「我們繼續走吧,還有一段好長的路要爬呢。」
「我知道——」
***
一小時之後,走走停停的兩人總算攀到了峰頂,來到香山最高處——香爐峰。
香爐峰上有座帶著精致回廊的涼亭,涼亭外立了塊天然岩石,刻著「鬼見愁」三字,還寫明標高五五七米。
「五五七米?」陸蒼麒瞪著碑上的紅字,簡直不敢相信,「我們爬得這麼辛苦,結果這兒居然只有海拔五百多公尺?」
「比起台灣的高山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吧。」燕霜凝微笑,在麻煩路人替兩人拍過照後,憑著石欄眺望遠方,「不過肖潔沒說錯,這兒的景致還是不錯的,藍天、白雲、翠峰,如果我們秋天來就更好了,到時會有滿山紅葉,就跟到京都賞楓一樣的感覺。」
「滿山紅葉?」陸蒼麒傍著她,雖然湛眸同樣也飽覽四周的好風光,但顯然沒有身旁女人浪漫的興致,「我看應該是滿山人擠人吧。」
燕霜凝回頭,睨他一眼,「你這人真的亂沒情調的。」
「做生意的人哪里有空講究什麼情調?」陸蒼麒撇撇嘴,忽說到做生意,他忽然記起了今日本來該親自去接某個客戶,可卻為了陪霜凝爬山臨時派了個部屬去招待
當時他下決定下得那般果斷,可如今想來,卻連自己也覺不可思議。
什麼時候他懂得把工作的重要性壓後了?從小便了一心一意發揚蒼遠實業的他不該如此啊。
如果可以,他真想深入地細探自己這番舉動的含意,可某種奇異的本能卻阻止了他……
「你知道嗎?蒼麒,」燕霜凝沒有發現身旁男人的異樣,清柔好听的嗓音依然優雅地在空氣中回旋,「香山有很多美麗的傳說。」
「……是嗎?」陸蒼麒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凝神,「說來听听。」
「比方說有一個傳說是這樣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排斥異族的王國,王國的公主和一個大將軍相戀,可將軍其實正是里一族的孤兒,他不敢說,怕說了自己跟公主就會被拆散……」
「可最後這個秘密還是被國王知道了吧?」
「嗯,國王非常生氣,賜死那個將軍,而公主也跟著殉情,本來她立下遺願想跟那個將軍一起葬在香山的,可國王卻把她埋在了另一個遠離香山的地方,那個地方一一燕霜凝頓了頓,「就是今天的‘公主墳’。」
「公主墳?」陸蒼麒蹙眉,咀嚼著這個位于北京某處的地名,「我還以為那是明朝某個公主的墳呢。」
「嗯,我也听說是孝莊皇後義女孔四貞的墳。所以羅,傳說畢竟只是傳說吧。」她說,語氣卻不無一絲遺憾。
陸蒼麒深深凝望她,「看來你還是比較偏好這些浪漫傳說。」
「女人嘛。」燕霜凝自嘲,當流轉的眸光與他深刻的眼神相遇時,不覺呼吸一緊,莫名心慌意亂,「要不要再拍幾張照片?」她笨拙地問道。
他搖搖頭,「不了,我對照相沒多大興趣,不過如果你想照的活,我倒可以幫你。」
「好……好啊。」她連忙頷首,正想把手中的相機遞給他時,一個突然竄向兩人的小小身影驚怔了她。
她輕喊一聲,差點握不穩相機,身子也跟著一晃,幸虧一只手臂迅速伸向她,緊緊扣住她的縴腰。
「怎麼樣?你沒事吧?」溫暖而關懷的嗓音柔柔地注入她心底。
她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整個人都倚在陸蒼麒寬廣的胸懷里,一股甜甜的滋味攫住她。
「我……沒事。」她仰起頭,對擁住她的男人盈盈一笑。
他亦回她溫煦-笑。
有半晌,兩人皆是愣愣地沉醉于對方溫柔的笑容里,心底流過淡淡的甜蜜。
直到一只小手拉了拉燕霜凝飄逸的褲管,「對不起,阿姨。」
她低下頭,望向一個正抬頭望她的小男孩,他大約五、六歲,黑亮的眼眸圓睜,白淨的小臉蛋滿是歉意。
「對不起,我撞到你了,阿姨,別生氣。」見她注意到他,小男孩再度揚起稚女敕的嗓音道著歉。
燕霜凝心一扯,不禁蹲子,「沒關系,阿姨不生氣。」她愛憐地模了模小男孩的頭,「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在另一頭照相呢。」
「是嗎?那你-個人這樣跑來跑去,不怕他們擔心嗎?」
「嗯……是啊。」說著,小男孩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又模了模自己的頭。
「以後自己玩的時候要小心-點哦。」
「知道了。」
「趕快回去爸爸、媽媽身邊吧。」
「好。」小男孩乖巧地點頭,跟著揮了揮手,「阿姨再見。」說著,轉身又要一溜煙跑走。
燕霜凝又好氣又好笑,「別跑啊。」
「哦。」小男孩聞言,連忙定住意欲奔跑的步履,轉頭朝她羞澀地笑了笑,接著-步一步慢慢走開。
她站起身,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背影,感覺熟悉的心痛再度襲向自己。
懊可愛的孩子.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個……
「怎麼啦?」陸蒼麒低沉的嗓音喚回她半迷蒙的思緒。
「沒什麼,只是……」燕霜凝搖搖頭,唇角一扯,仿佛嘲弄著自己方才的失神,「我只是忽然想起肖潔也有一個兒子,一個小男孩,才三歲大,也是好可愛呢。」她說道,唇畔淺笑盈盈,卻掩不住眸底淡淡落寞。
陸蒼麒注意到了,不禁擰眉,「你……那麼喜歡小阿?」
「嗯,我喜歡。」她微笑望他,明眸與他相接。
深湛的眸光在空中交流著不需言語的溝通,不一會兒,兩人同時別開視線,都想起了那個結婚兩周年的夜晚。
那晚,她曾哭著告訴他想要一個小阿,而他冷酷無情地拒絕她的要求……
陰暗的回憶在兩人腦海里掀起驚濤駭浪,神色皆因此陰晴不定。
「其實……其實我現在不想要小阿……」燕霜凝首先回神,顫巍巍地開口,「在背負教養孩子的責任前,我自己應該先學會獨立堅強才是,否則怎麼擔得起一個母親的角色呢?」她急促地說道,有意借這樣的解釋淡化突然籠罩兩人的尷尬氛圍。
可對她的努力,陸蒼麒似乎沒有伸出援手的意願,只是默默凝視她,湛幽的瞳眸有若兩汪寒潭,深不見底。
「蒼……蒼麒?」
「……我們下山吧。」
***
她再度搞砸了一切!
燕霜凝朦朧地想,裹著簡單家常衫裙的身軀坐在窗前,明眸無意識地凝望窗外的一切。
她看著穿梭來去的計程車,看著一輛輛載滿人的巴士,看著美麗的女人穿著涼鞋、打著陽傘優雅地在人行道上走著,也看著瘦削的男人不耐地卷起襯衫長袖,匆匆過街。
她看著這座城市,看著每一個在這里討生活的人,卻什麼也沒看在眼底,什麼也沒落人心底。
她的眼,重播著陸蒼麒那天陰沉不語的神情,她的心,滿是憂郁惆悵。
她搞砸了!
一陣細微的申吟自燕霜凝唇間吐逸,她將額頭貼緊微熱的玻璃,墨睫悄然低掩。
她不該跟蒼麒提起孩子的事的,她不該告訴他自己喜歡孩子,不該讓他誤會她想要一個孩子……哦,她是想要個孩子,但理由絕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為了有個寵物打發寂寞無聊的生活。
她想要孩子,是因為孩子真的很可愛,她喜歡與他們相處的感覺。在基金會工作時,她有許多機會接觸各式各樣的孩子,她真的喜歡他們。
是的,她想要一個孩子,想要一個屬于她與他的寶貝,這難道真是一個不可原諒的奢望嗎?
問題是,她不該在這個時候讓蒼麒領悟到她的渴望。
冰凍三年的夫妻關系好不容易逐漸融化,她與蒼麒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些進展,她實在不該在這時候提起這樣敏感的話題。
他會怎麼想?她又準備讓自己依賴著他過日子嗎?又準備纏得他透不過氣嗎?
不,她不是的!她從來沒有想要依賴他的用意……
一念及此,燕霜凝的身子忽地一僵。
沒錯,她是不想依賴他,不想糾纏他,可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牽絆了他。
從香山歸來隔天,她嘗試打電話到他公司,是他秘書接的電話——
「是總經理夫人嗎?陸總他現在不在辦公室,陪客戶吃飯去了。」秘書小姐流暢地解釋著。
「是嗎?」她點點頭,想掛斷電話,可秘書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止住了她的動作。
「夫人跟陸總昨天一定過得很開心吧?」
「昨天?」
「是啊,本來陸總老早定了昨天替那個客戶接風洗塵的,卻臨時取消行程,我想他-定是為了陪夫人您吧,畢竟你從台北來到北京不久,還人生地不熟呢……」
他為她取消了預定的行程!
乍然听聞這樣的消息,燕霜凝有一些感動,卻有更多惶恐。
不該這樣的,她曾經對他許諾自己絕不會成了他的負擔,絕不會牽絆他,她如此信誓旦旦,卻終究還是影響了他的工作。這一次他願意為她排開行程,可下一回呢?當她愈來愈放縱自己要求他的陪伴,他是否也會逐漸無法忍受?
「也許他現在就無法忍受了——」她喃喃,對窗面玻璃映出的朦朧面孔澀澀苦笑。
不知有意或單純巧合,陸蒼麒近日工作時間愈來愈長,回家時間愈來愈晚,前兩天再度飛到上海,準備待上兩星期。
他沒有要求她一起去,她更不敢主動開口,只是默默為他收拾行李,目送他瀟灑挺拔的背影逐漸消失于她的視界。
兩個星期。
一個人住在這廣闊的公寓,一個人留在這陌生的城市,不能見他,只能獨自一人啃噬著磨人的相思與寂寞。
兩個星期。
曾經在台北時轉瞬便會在工作與交際間匆匆逝去的時間,如今竟顯得無盡而漫長——
**
「倩莉,已經回到台北了吧。現在怎樣?台北一切還好嗎?」
「怎麼?你是關心我還是台北啊?」電話另一端傳來汪倩莉活潑輕快的嗓音,「有人像你這麼問話的嗎?」
「我當然關心你啊。」燕霜凝微笑,這個從大學時代便一直交好的朋友說話總是那麼干脆俐落,「不過也關心台北,要知道,我可是離開台北三個多月了呢。」
「我呢,-切照舊,一樣吃,一樣睡,一樣每天為了減肥而煩惱,台北也依然沒變,空氣一樣髒,市容一樣亂,晚上一樣夜夜笙歌。」
「呵。」听聞朋友如此俏皮的形容,燕霜凝不禁噗哧一笑,「倩莉,你別鬧了。」
「真的?你不信?是不信我還是天天嚷著減肥?還是不信台北依然是不夜城?」
「我信、我信。你這女人,明明身材已經很好了,還老說要減肥,小心體重沒減,倒把健康賠進去了。」
「沒辦法啊,誰教我這趟去義大利又吃又喝又瘋狂購物的,回來少吃一點,一方面為廠減肥,-方面也為了省錢啊。」
「三餐照吃花不了你多少錢的,顧好身體比較重要。」
「是,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一切OK。倒是你——」清朗的嗓音一頓,「你在北京還好嗎?你老公沒欺負你吧?」
「我……很好。」
「真的?可別騙我,別人或許不曉得你婚姻的真實狀況,我可是清楚得很。陸蒼麒真的沒欺負你?」
「沒有,倩莉,我很好。」燕霜凝急忙安撫好友,明白汪倩莉是真的擔心。
的確,或許這五年來她瞞遍所有人自己婚姻幸福美滿,可卻只有倩莉清楚所有的一切。或許是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都戴上面具,所以她選擇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摘下。
可即便如此,倩莉也並非知道一切真相,譬如她會忽然到北京來其實是為了跟蒼麒提出離婚……
「……我不信,霜凝,」話筒另一端的汪倩莉仍是不肯輕易相信她的說辭,「你一向有作戲的天分,誰知你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強顏歡笑?」
丙然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
燕霜凝想,不禁微微一笑,「真的,你知道我不會騙你。我剛到這兒來時還鬧了點不愉快,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甚至比以前更好——」她停頓數秒,「就像你到義大利前我跟你說的,我們現在總算比較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了,」
「嗯,那我就放心了。」汪倩莉輕聲笑了笑,「那其他呢?你在那邊生活還適應吧?」
「還可以吧。」
「記得上回你在電話里說要做飯給陸蒼麒吃,真的做了嗎?」
「當然做了。」
「真的?」汪倩莉不可思議地喊,「你真做了!能吃嗎?」
「你這是什麼話?當然能吃!」燕霜凝假裝生氣,「事實上他還吃得很開心呢。」
「很開心?嘖噴,這個陸蒼麒真是變了,怎麼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樣?他居然沒嫌棄你煮的料理?真是變了!」
「他是……變了很多……」
「所以你現在過得很不錯羅?」
「嗯,我過得很好。」在一陣淺淺微笑後,黛眉忽地-凝,容光跟著微微黯淡,「只是覺得寂寞,非常寂寞……」
***
她覺得寂寞。
這就是她這陣子待在北京的感受嗎?寂寞、心慌、面對著一室寂靜不知如何是好?
這——就是她的感受嗎?
想著,陸蒼麒旋過身,俊逸挺拔的身軀悄然隱入門扉後。
他不敢再看房里正和朋友通電話的燕霜凝,也不想再听她們談話的內容,他方才听到的已經夠了,夠他領悟霜凝這陣子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他強迫她留在北京,卻經常讓她一個人待在家里,讓她一個人獨自啃噬寂寞的滋味——沒有朋友,甚至沒有一個工作可以排遣孤寂。
他能夠明了那樣的感覺——怎麼不清楚呢?曾經夜夜面對一室靜寂的他,曾經在外奔波忙碌了一天,回來卻找不到一個人分享甘苦的他怎會體會不到那種難以形容的酸澀呢?
他太明白了,就因為太過明白,他覺得對不起她。
當她在香山痴痴凝望著別人的孩子,明明充滿渴望卻又不敢坦白告訴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時,他感覺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濃濃的愧疚。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不能為她的生活帶來喜樂幸福的他憑什麼強留她在自己身邊,憑什麼強迫她持續這段婚姻?
他憑什麼!
一念及此,陸蒼麒不覺握緊雙拳,全身肌肉莫名緊繃。
難怪霜凝想離婚……他不明白從前的自己怎能那樣理直氣壯地指責她,不明白自己從前為什麼竟不曾為她感到心痛?
他不明白從前的自己,因為現在的他一顆心是緊緊地揪著啊。
「……蒼麒,你回來啦?」蘊著三分驚訝,卻有七分喜悅的清逸嗓音喚回他苦澀的思緒。
陸蒼麒回身,強迫自己面無表情地面對正蒙著一臉恬靜微笑的燕霜凝,
「我馬上就要進辦公室。」
「是嗎!」微笑稍稍一斂,「等下公司還有事?」
「嗯,我已經幾個禮拜沒進北京公司,得跟這邊的主管們開個會。」
「既然趕著開會,何必先回家?」她微微蹙眉,「這樣來回奔波豈不太累?」
他默然不語。
她卻忽然領悟了。
他是放心不下她吧,所以一到北京先進的不是辦公室,而是直奔回家。
想著,燕霜凝心底流過一束甜甜的溫馨,但只一會兒,這恬淡的溫馨又轉為輕微的恐慌。
她是不是又牽絆了他?
「我沒事的,蒼麒,我在家一切安好。」她急急地說,一面走向臥房角落的衣櫃,「你的襯衫有些縐了,要不要換一件再走?還是想洗個澡?會議來得及嗎?」
「別緊張。」他攏緊眉,听出她語氣中驚慌的意味,「別忘了我是老板,我想什麼時候進辦公室還沒人管得了我。」
「啊。」她動作一凝,抬頭望向他的清秀容顏渲染淡淡紅暈。
他默默凝望她,良久,「我有些話想跟你談。」
「什麼?」
「這封信。」
「信?」她起身,接過他手中的信,視線一落。
「這是什麼?」
「這個——」不知怎地,他深沉的語氣令她莫名慌亂,「這是公司給我的回函。」
「公司回函?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這個?」
「因為我……去應征了工作。」
「你去應征工作?」
「對不起,我知道我應該跟你先商量一下,可是……」
他截斷她的話,「你為什麼想找工作?」
「因為我——」她輕咬下唇,猶豫著自己該不該說,終于?在別視了一眼他毫無表情的俊顏後,她還是決定坦承,「我想我在這邊每天待在家里不是個辦法,所以才想找份工作。」
「找份工作?在這里?」他語氣明顯地不贊成,「你知道這邊的薪資水平跟台灣不能比嗎?」
「我知道,錢不是重點,事實上我以前在基金會也沒支領什麼酬勞。我只是……」迎向他的眼眸蘊著淡淡的祈求意味,「想找份工作而已。」
「為什麼?」他問,湛眸緊盯著她。
她只覺呼吸凌亂,不知該如何解釋。
倒是他主動開口了,「因為你覺得寂寞吧,所以想找份工作打發白天的無聊。」
他說,語氣悠悠漠漠,听不出什麼特別的況味。
這令燕霜凝更加心慌意亂,本能地想解釋,「不是的,蒼麒,不是這樣,我只是……」
「你回台灣吧。」
「什麼?」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她怔愣當場,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看來莫測高深的男人。
「你回台灣吧。」他漠然重復,「我等下就請我的秘書幫你訂機票,盡量幫你安排最快的班機。」
他要趕她走?趕她回台北?
「為什麼?」她心跳狂野,急急奔到他身旁,緊緊拽住他的衣袖,「為什麼要我回去?我不回去,蒼麒,我要留在這里……」
「留在這里干嘛?」冷冷一句堵去她急切的懇求。
燕霜凝一愣。
「你留在這里干嘛?」湛幽的寒潭深不見底,「這里沒有你的朋友,也沒有基金會的工作。你白天沒有生活的重心,晚上又找不到朋友陪你逛街看電影,既寂寞又無聊,還不如回到台北,那衛有你熟悉的環境,也有無所不談的朋友,你在那兒會過得比較,陝樂。」
「我……」
「難道你不想念台北的生活嗎?」
「我想念……」
「那就回去吧,我會幫你安排機位……」
「我不回去。」簡單的回應截斷‘了陸蒼麒的話。
他-愕,「為什麼不?」
「我不回去,蒼麒,我要留在這里。」望向他的容顏神情堅定。
「你該死的為什麼堅持留在這里?」他怒目瞪著她,不解她為何如此倔強。
清澄的星眸凝睇他,良久,「因為你在這里,蒼麒。」她幽幽啟齒,「因為你在這里,所以我不走,我不想我們又回到以前那種分隔兩地的生活。」
「你——」
「不行嗎?蒼麒,我們好不容易才改善了一些關系,我不想又恢復以前那種各過各的日子。」她說,更加緊抓住他的衣袖。
他本能地用力甩開她。
「蒼麒?」
輕喚他的嗓音顫抖,逼得他幾近發狂,「你還不懂嗎?我不想你在北京過這麼無聊的生活!你人生地不熟,我又沒辦法時常陪你,在這里的日子對你而言只是日復一日的折窘,你干嘛不回台北……」
「你不也一樣?」輕輕柔柔的語音止住了他的怒吼。
他一愣,「什麼?」
「如果對我而言,這里只是個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對你而言難道就不是嗎?」她低聲道,「你對這邊的環境能比我熟悉多少?朋友又能比我多上幾個?不都一樣嗎?」
「不……不一樣……」
「一樣的,蒼麒。」秀顏溫柔地仰望他,「你唯一比我好的地方,不過是在這里有一份需要付出極大心血的事業,可回到家,回到這空無一人的屋子,你不也跟我一樣寂寞?」
「我……不會。」他咬緊牙關,忽地別過頭,「就算我偶爾會有這種感覺好了,那又怎樣?」
「我不願意你有這種感覺,我希望——」她低低地說,「自己能替你排遣這樣的寂寞。」
「你!」湛眸冷冷瞪著她,掠過一道又一道暗芒,「我不必你如此幫我……」
「可我是你的妻子啊。」她輕喊,「難道我不該想辦法讓你的生活快樂一些嗎?」
他冷哼一聲,「即使這樣會讓你不快樂?」
「不,你錯了,蒼麒,我快樂的。」瑰麗的唇角揚起盈盈淺笑,與星眸瑩瑩淚光相映成輝,「只要你快樂,我也會快樂。」
陸蒼麒聞言,下頷不禁一陣抽搐,心髒更是狠狠一扯,「霜凝——」他望著眼前這個蠢到不可思議,卻也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言語的能力仿佛在這瞬間全被奪去了,教他除了痴痴喚她的名,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你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逐漸適應這里的生活的,我會學著堅強一點,不再那麼害怕獨處,也絕對不會依賴你,我不會……不會再讓你為了陪我耽誤了工作。蒼麒,」墨睫沾染的珠淚搖搖欲墜,「你相信我好嗎!讓我留在這里,我絕對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的……」
「哦,該死!」聞言至此,陸蒼麒驀地詛咒一聲,決定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扯過她窈窕的身軀,緊緊摟人懷里,「你這個傻女人!天底下還有比你更不可理喻的女人嗎?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說著,他忽地一頓,捧起她的臉,凝視她的眼眸沉沉蒼黯,「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的,蒼麒,我懂得的……」
「不,你不明白,你不懂……」他喃喃念著,緊緊拈著的濃眉像拈著無盡的煩惱與憂郁。
燕霜凝望著他,惶然不解,「蒼麒?」
他沒說話,驀地別過頭,不敢看她蘊著濃濃祈求的清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