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味至極。
沒想到一個人用餐會是這麼無聊的事,她簡直食不知味。
終于,她飲盡最後一口咖啡,以餐巾輕拭嘴角。
「李管家,恩白起床了嗎?」
「恩白少爺還在睡。」
「是嗎?」她輕輕頷首,一時之間茫然失措。她原想乘機先與恩白多相處的,現在反倒不曉得該做些什麼事打發時間。
她起身先回房,在那個應該熟悉其實卻陌生的地方發呆好一陣子,然後又信步走向庭園。
柏家的庭園修整得十分整齊漂亮,一草一木都費過一番心思設計修剪,花也栽培得好,欣欣向榮,迎風送來的盡是清新的香氣。
看得出來老園丁敗用心在打理。季海藍穿過噴泉前的石板道,慢慢晃過一叢叢開得芬芳燦美的各色杜鵑,來到一張隱在柏樹後的石椅,怔怔地發著呆。
一陣經過刻意壓低音量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入她耳朵。
「喂,你說,先生到底把太太找回來做什麼?」一個細細柔柔的年輕女聲問。
「你也覺得奇怪對吧?」另一個清脆的女聲揚起。「照理說他們的感情那麼差,先生干嘛還把失去記憶的太太帶回家,應該直接辦離婚。」
是曉月與美雲。
季海藍一下子便認出兩個女孩的聲音。兩人顯然沒看到她就在附近,旁若無人地交談著,她也屏住氣息,靜靜凝听。「那可不行!你不是不曉得先生是公眾人物,怎麼可以輕易鬧離婚?何況他又打算明年繼續選立委,擔不起這種丑聞的。」
「說得也是。當初太太一聲不響就失蹤,外面不知傳出多少難听的謠言,說她跟男人跑了啊,他們夫妻其實感情很差啦,不過外表硬裝出恩愛的模樣」曉月夸張地拔高嗓音,「差點讓先生在政壇混不下去!要不是有季家的企業實力在後面撐著,我看先生的人氣一定跌停板。」
「她現在又莫名其妙出現了,真不曉得先生怎麼對外界解釋。」
「其實這樣才好。我听說他們跟外面的人說太太三年前去美國玩發生車禍,失去記億,柏、季兩家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她。」
「人家會信嗎?」
「不信又怎樣?太太是真的失去記憶啦。」
「不過你認為這個女人真的是太太嗎?她跟以前好象不太一樣。」
「對啊,好象沒那麼凶,還會對我們笑,飲食的習慣也變了。」曉月語氣猶疑,「她以前非要半熟的太陽蛋不可,今天早上她不但拿全熟的荷包蛋來吃,還喝黑咖啡!」「會不會真不是同一個人?」
「怎麼可能不是同一個?世上有人長得那麼像嗎?根本一模一樣!」
「那有什麼,長得差不多的人多的是,再整個容就更像了。」
「就算她不是,干嘛冒太太的名回來?」
「為了季家的財產啊!季風揚那老頭年紀也大了,最近又听說身子不太好,說不定──」
美雲還想再說些什麼時,一個嚴酷的聲音硬生生打斷兩人,「兩個丫頭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還不快去做事!」
是李管家。她威嚴的氣勢果然不同凡響,兩個女孩一听到她的聲音兩腿就嚇軟了,喃喃數語後急忙告退離去。季梅藍默不作聲,依舊靜靜坐在石椅上。
但李管家卻像早就知曉她隱身在那里,繞過幾棵柏樹,朝她走來。
「太太都听到了嗎?」
季海藍抬頭望她,後者冷凝的神情讓她感到困惑。即使李管家真知道她听到了,大可裝傻假做不知,何必定要走向她與她攤牌呢?
她怕她去處罰那兩個女孩,有意替她們求情嗎?然而看她那冷漠的神情,又實在不像。「我是听到了。」
李管家點點頭,「老實說,太太以前確實對下人態度不好,跟先生的感情也很差,所以她們才會說出那些話來。」
季海藍聞言不禁呆了,李管家竟敢用那種語調對女主人說這種話?就算她確實是那樣不受歡迎的女人,一個管家憑什麼當面對她說這些?
「這幾年太太雖然不在家,柏園少了個女主人,但語柔小姐做得很好。不論是對先生、對孩子、對下人,大家都對她服氣。」
那又怎樣?她的意思是──「說實在話,太太不必要回到柏園來的。」
季海藍倒抽一口氣。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眼前這個中年美婦的意思了。她是說柏園女主人的地位由語柔來擔當就夠了,不需要她這個招人厭惡的女人。
她瞪向李管家,後者冷靜的表情像完全不在意得罪她,眸中閃著銳利的光芒。
「我有沒有必要回柏園不需你來斷定。」她一字一句,冷冷發話,「你做好分內事就行了。」
「我在柏家十幾年了,少爺和小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
所以她自認她現在不是以一個管家的身分對女主人說話,而是語莫的親人-?
「既然如此,你有意見盡可以對語莫說啊,他或許會听你的。至于我,目前還是堂堂柏園女主人,」她咬住下唇,無意說出如此傷人的話,同還是忍不住沖口而出,「沒必要理會下人的話。」
「我想她們的懷疑是不必要的,你是從前那個太太沒錯。」李管家似乎終于被激起了怒火,望向她的眼眸看得出燃著兩簇火苗,「態度還是一樣高傲。季家的大小姐了不起嗎?就可以我行我素,不給少爺留一點顏面?」
「你是什麼意思?」一陣不祥的感覺浮上季海藍心頭,一顆心怦怦直擊胸膛。
難道她不只是私底下,在公開場跋也給語莫難堪嗎?
李管家只是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等一下!」「還有什麼事嗎?」
「我──」她想喚住她問個清楚,不知怎地卻忽然沒了勇氣,臨時換了個問題,「恩白起床了嗎?我想見他。」
「恩白少爺有保母,等一會兒就來了,不需太太費心。」
「他是我兒子,我費心是應該的!」
「……應該還在他的房里吧。」她答得極為勉強,「也差不多是起床的時候了,我去叫他。」
「我去就行了,告訴我他的臥房在哪。「「柏先生二線電話,季風揚先生。」秘書的聲音透過對講機清清楚楚傳來,柏語莫迅速結束手上這一通不重要的電話,按下二線的鈕。
「爸。」他沉聲喚道。
「語莫,你接回海藍了?」季風揚直截了當地說。他說話一向如此,懶得跟輩分地位比他低的人浪費時間。對柏語莫這個後生晚輩,他已經算是破格賞識了,不但欽點地做季家的乘龍快婿,這幾年又費盡心思助他走上政壇。他跟柏語莫的關系可以說是互利,一個需要對方的財力人脈競選民意代表,一個則看上對方人才足以替季家在政界增加影響力。
「昨天到台北。」柏語莫亦回答得簡單。
「她怎麼樣?還是什麼也沒想起來?」
「是。」
「想不起來也好,讓她乘機斷了以前那種荒唐的生活!要是她還和從前一般浪蕩,別說你仕途堪憂,我季風揚也丟不起那個臉。」
柏語莫沉吟未語。
「今天晚上帶她回來,我要見她。」季風揚-下這句話後便切了線。
但柏語莫卻遲遲未掛話筒,不覺陷入沉思。
他知道季風揚與女兒之間的感情不是特別好,甚至可以說是形同陌路。在她嫁入柏家後,除了幾吹季家必要的集會,她根本很少與父親相見,更遑論她那個毫無血緣關系的母親了。
埃藍並非季風揚正室所生,是他在外頭風流的結果,到她八歲那年才被帶回季家。據說季風揚的正室得知她的存在後相當不高興,下堂求去,他也很干脆地立刻辦離婚,讓他妻子帶走雙胞胎兒子的其中一位,一直到兩年多前,才又重新找回他那個兒子。季海玄,據說這個與父親一別二十年的男人跟他的感情也不是很好,差點拒絕重回季家。
其實季風揚也真是個可恨又可憐的老人,一雙兒女都不喜歡他,唯一疼愛的兒子季悔澄又在十幾歲時因車禍去世。那季海澄听說不僅跟自己的雙胞胎弟弟海玄感情特佳,和海藍的感情亦親密異常。
對那個早逝的哥哥,海藍一直是充滿孺慕之情的,似乎她在世上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他。他常想,如果那男人還健在的話,海藍會不曾就不是這樣的個性,會不會討人憐愛一點?
偶爾幾次她提起海澄哥哥時,面上就會現出難得的溫柔微笑,但一會兒她那雙季家人獨有的湛深黑眸又會沉-下來,像是忽然憎恨起他-下她獨自離世。
每當他見到她如此的神情轉變時,心髒總是不由自主地絞緊。他試過將她從那樣的陰影拉出來,但海藍望向他的眼神總是冷漠而疏離,似乎他再怎麼做,也比不上一個死去的人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惡!一念及此,柏語莫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扭曲,眼神陰郁。他柏語莫可也是有自尊的,怎經得起她大小姐再三折辱,完全不替他留點顏面。
他自認是無法政變那魔女了,如果失去記憶能讓她稍稍改善,他倒寧願她一輩子什麼地想不起來!
他發現失去記憶的她似乎收斂了從前驕縱囂張的氣焰,變得稍微可人起來。如果真是那樣,或許──「在想什麼?語莫。」柏語柔清婉的嗓音打斷他的沉思。他抬眼,望向她若有所訴的眸子。
「沒什麼。」
「該不會是那個女人吧?」
「不是。」
「別想騙我!」柏語柔凝視著他,眸光滿是指控,「剛剛是季風揚打電話來吧?你從他掛了電話就一直發呆到現在,連話筒都沒掛上呢。」
柏語莫一怔,這才發現自己還拿著話筒,急忙掛上。
「不是想她還會想誰?」她再逼問一句。
「語柔,別胡鬧。」他像在訓斥調皮的小妹。
「別逃避我的問題。語莫,你是不是還在意她?」
「我跟你解釋過了,我讓她回來是為了孩子。」
「孩子們不需要她,他們有我。」
「那是不一樣的,畢竟她是他們的母親。」
「那又怎樣?他們現今都依賴我這個姑姑!你也看到的,恩彤根本不跟她說話,恩白也怕她。」
「骨肉天性,她既然有心做他們的好母親,我們就該給她這個機會。」「她想做好母親,為什麼以前不做?為什麼到現在才想要做?」柏語柔逐漸揚高語音。
「語柔──」
「而且為什麼非她不可?我這幾年難道做得不夠好?」她瞪視他,「難道我就沒資格代替她照顧你跟孩子們?」
這番話讓柏語莫听得眼皮直跳,「語柔,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她眨眨漂亮的眼簾,黑白分明的眸子漾著淚光,「語莫,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到現在還被那個魔女玩弄在手掌心。」
「我沒有。」
「你有!」她激動地-喊,「我看到你今天看她的眼神,你分明還為她心動。」柏語莫蹙緊英挺的眉峰,起身走向她,輕輕握住她雙肩,「語柔,冷靜一點。」
她順勢偎入他懷里,緊緊環住他的腰。「語莫,你別上當,她只是裝腔作勢。你忘了她從前做了些什麼好事嗎?」
他嘴唇緊抿,「我記得。」
「她天生就是蕩婦,改不了的。現在只是因為她失去記憶,一時忘了本性,可是她一定很快就會恢復原樣了。」她急切地仰首望他,尋求他的贊同。
他沉默不語。「語莫!」她緊鎖秀眉,「難不成你還奢望她來個大轉變?」
他確實如此希望,但他知道語柔不會想听他這句話。
「別傻啊,語莫!」她慌亂地扯著他雙臂,美顏上寫滿焦慮憂心,「你別再輕易相信她了。記不記得那年你生日,她搞了一個慶祝派對,你本來感動得很,結果她只是想在公開場跋侮辱你?她根本以玩弄你的感情為樂!」
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那是她生下恩白後不久,兩人就因為那事激烈爭吵,他甚至還──柏語莫甩甩頭,揮去腦海申突然顯現的不愉快影像。從那夭天後,他們就不再交談,幾天後她就忽然失踩了。他原擔心她出了意外,沒料到不久後她竟寄來一紙離婚協議書。他本來要簽的,只是她偏偏又在上頭附了一張小卡。
卡片上只有她工整的三個字︰對不起。
就因為這三個字,讓他掙扎了這些年,讓他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鄱在猜測這句道歉所代表的意義。她終于悔過了嗎?對她結婚以來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她是否想要悔改,是否就是因為如此才選擇悄然離開?
這三個字讓他到現在還耿耿于懷,到現在還無法干脆與她斷絕夫妻關系!
但她卻失去記憶了,這一切頓時成了謎。
他是不是不該再期望她了?或許她根本就不曾感到後悔,或許她只是希望他干脆離婚故意寫下這句話,或許其實她一點也沒變……他是不是不該再相信她了?他還能承受再讓她欺騙一次嗎?孩子們能夠承受再被她-棄一次嗎?
見他神情陰楮不定,柏語柔清楚他內心必然大為動搖,她嘴角輕輕揚起一個美好的弧度,更加貼向他胸膛,「語莫,你還記得嗎?」
「什麼?」他茫然不知所以。
「記不記得那一晚?我到你的房里,而你──」
「語柔!」他神情一變,驀地推開她,「別說了。」
「為什麼?」她不敢置信地瞪著背對她的男子。
「我說過那晚我喝醉了。」他語聲-啞,像抑制著極大的痛苦。
「喝醉了又怎樣?」她一甩衣袖,換了個位置,怒氣沖沖直逼他面前,「沒听說酒後見真情嗎?」
「我並非有意,我以為是──」
「以為是誰?那個賤女人嗎?」
「語柔!」他厲聲喝住她,待見了她受傷委屈的神色,又不禁放軟語調,「我說過,你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好妹妹啊。」
「妹妹?」柏語柔的眼淚撲簌簌直落下來,「我說過不要當你妹妹,語莫,我不要!」
他悄悄嘆氣,勉力令自己勾起一抹微笑,「我們是兄妹,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不要,語莫,我不要──」
她撲入他懷里,淚水沾濕他的衣襟。他擁住她,一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背,無言凝望前方。
「為什麼恩白不願開口說話呢?趙小姐。」
季海藍坐在琴室,對面坐著恩白的專任保母,兩人隔著一張乳白色的小圓桌相望,桌上是一壺紅茶與幾盤小點心。
「我不是很清楚。柏先生曾告訴我這孩子之所以不說話是心靈受了某種刺激。」趙小姐看著季海藍為她斟茶的動作,心內微微驚訝。自從接替前任保母照顧恩白後,她一直住在柏園里,多少也听說了柏家莫名失-的女主人從前一些事跡,但那些傳聞讓她完全無法和眼前這個女人聯想在一起。
她看來氣質沉靜,待人又溫雅和婉,實在想不出她從前會是一個對下人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更不像是終日游冶在外的蕩婦。
「你猜得到是受了什麼刺激嗎?」
「不曉得。或許連恩白自己也不記得,那很可能是他還在嬰兒時期普遭受的打擊,一直潛藏在記憶深處。」
貶讓恩白潛意識害怕至今的究竟會是怎樣恐怖的事?季海藍猜想著,卻怎麼也猜不出。或許正是因為她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也不一定。
她端住瓷杯的手指不覺一緊。
「事實上,恩白會說話。」趙小姐忽然說道。
她揚眉,「他會說話?」
「我曾有幾次無意間听他自言自語,但他總是在看我來了後便住了口,之後不管我怎麼誘導,他都不肯再開口。」
「語莫知道這種情形嗎?」
「嗯。」趙小姐點點頭,啜了一口茶。她猶豫著是否要告訴柏太太當她告訴柏先生這件事時,他面上那種大受打擊的神情。他彷佛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恩白的不語癥。
「既然恩白會說話,那他為什麼不肯說呢?」季海藍喃喃地說,彎彎的柳眉緊緊蹙著。忽然,她揚起眼簾,熱切的眸光射向保母,「趙小姐,這段時間可以讓我同恩白多相處嗎?我想多陪陪他。」
她客氣的話語讓趙小姐受寵若驚,「當然可以,他是你兒子嘛。何況今天一整天你不跟他處得挺好?說實話,當我看到你與恩白在他房里玩得那麼開心時,還真忍不住驚訝呢。」她笑容粲然,「恩白不容易親近人的,也很少笑得那麼開心。不愧是母子天性。」
「是嗎?」季海藍亦忍不住甜甜一笑,一對滿溢母性的眸子不自覺飄往躺在一旁沙發睡覺的恩白,這才發現那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了,正張大一雙靈氣的眼瞳直盯著她呢。
「恩白。」她立即起身,走向他伸出雙手,「讓媽媽抱抱好嗎?」
他眨眨眼,彷佛還沒完全自睡夢中清醒,然後朝她伸出胖胖的小手。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頓時柔腸百轉,淚意亦涌上眼眶。她抱起他,親親他柔軟的頭發,將臉頰貼住他的。
他終于肯讓她抱了,終于不再害怕地,看她的眼眸也漾著微微笑意。
趙小姐微笑地看著這一幕,她可以感覺到柏太太是真心疼這個兒子的。若是柏先生也肯這樣真情流露地親近恩白就好了,他或許就不會──她搖搖頭,甩開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悄悄退出琴房,留他們母子獨處。
季海藍根本沒注意到趙小姐的離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懷中的小家伙身上。
恩白忽然自她懷中抬起頭,指指琴室正中央一架酒紅色的演奏琴。
「你想玩嗎?」她微微笑著,抱他坐上鋼琴前黑色長椅,替他打開琴蓋。「恩自小小年紀就會彈琴啊。」他搖搖頭,小手牽起她右手放到閃閃發光的琴鍵上。
她一驚,「你要我彈?」
季梅藍猶疑了,兒子的期望很明顯,他希望听地彈琴。
但──她會嗎?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從前會不曾彈琴啊。
她在恩白身旁坐定,修長的十指規規矩短地擺上琴鍵,先緩緩地、嘗試著敲了幾個音。
然後就像魔法一般,她漂亮的手指自動飛舞起來,跳躍出一串又一串音符。那輕快的旋律,她一百到十幾秒後才忽然記起,原來是電影「真善美」中的配樂「Do─Re─Me」。
她會彈琴!雖然技巧似乎不是頂高明,但這首曲子在她的詮釋下依舊流暢自然。地快樂地敲著琴鍵,在演奏完整苜曲子後又再彈一周,這一次還加上了自己的歌聲。
「恩白,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唱?很簡單的。」
她對坐在身旁的兒子微笑,一面輕哼著旋律,試圖引導恩白加入。
起初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靜靜地凝視著她;按著,他的情緒似乎也逐漸飛揚起來,唇漫泛起微笑,自喉嚨吟出高高低低的聲響,彷佛真的在與地合唱。
「好,再來是龍貓的主題曲。」她在兒子耳漫輕喊,「有沒有看過龍貓?」
他楞楞地搖頭。
「沒看過嗎?」季海藍微微擰眉.也忘了自己是從哪里得知這部卡通,只依稀有個印象這是日本出品的動畫,故事里有種中文叫作龍貓、很可愛的奇矣詔物。她一手敲敲自己的額,一面調皮地吐吐舌頭,「媽媽也忘了是從哪里看來的,下次去借借看有沒有錄像帶。」
她凝睇著恩白,發現他也正瞧著她,一直潛藏在他眸子探虛的憂懼似乎淡了,不再像昨夭她見到他時讓人不自覺地心痛,也不像昨晚還逃避她的關懷。
她知道他正一點一點逐漸對地敞開心門。
她忍不住心酸,又感到真誠的喜悅,「媽媽再多彈幾首給你听。」
于是,她一曲接一曲不停地彈著。奇怪的是,她毋需費力思索,一首首童謠或卡涌配樂就那樣自自然然從她指尖流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覺得累了,抬高雙手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暖橙色的暮靄不知何時已悄悄自窗邊潛入,為原先明亮整潔的地板勻上一層淡淡的腮紅。
「已經黃昏了啊。」她喃喃自語,眸光一個流轉,正對一個怔怔站在琴室門口的縴小身子。
「恩彤!」她驚異地叫喚,猛然站起身來。
柏恩彤不發一語,呆呆地看著她,身上還穿著早上出門上學時穿的米黃色小洋裝,顯然剛剛到家。季海藍注意到她手中還提著一個精致的提袋,驀然記起李管家說過她今天上完幼兒園後還得去上鋼琴課。
這麼說,袋子里裝的是琴譜。
「恩彤,你想練琴嗎?」她小心翼翼地揚聲喊道,「進來啊。」
小女孩聞言一步步緩緩走近她,帶著點猶豫,「我听見有人彈琴。」
「嗯。」她點點頭,以微笑鼓勵她繼續。
「你會彈琴?」
「對啊。」
「可是姑姑說你不會。」柏恩彤皺眉,「姑姑說柏家每一個人都有音樂細胞,可是你卻什麼也不曾,所以……」
「所以?」
「所以你不是柏家人!」她瞪著她,語氣激烈,神情卻有些迷惘。「所以你才會想離開柏園。」
柏語柔!季海藍難抑心中一股忽然升起的怒意。她究竟是何居心,為何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灌輸這種觀念?她是真那樣想,或只是故意引導孩子們憎恨她這個母親?
「可是我會彈琴啊。」她盡量使微笑甜美自然,「你也看到了。」
「但姑姑──」
「姑姑可能記錯了,媽媽真的會彈琴啊。」
「那你為什麼離開這里?」小女孩毫不容情地尖聲質問,季海藍卻听出其中隱藏多少怨懟,多少迷惑,多少受傷。
她心髒一陣抽痛,「我不記得……但我保證絕不是因為我討厭柏園,更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們。」
「你騙我。」
「我沒騙你,恩彤。」
「你一定是騙我的!」柏恩彤激烈搖苜,「因為姑姑不會說謊!」
「恩彤……」季海藍難掩心中難過。
這孩子相當信任她姑姑,她愛語柔比愛她這個母親還多。季海藍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嫉妒,畢竟這三年來陪在恩彤身邊的是語柔,不是她。
她長長地嘆氣,將坐在椅子上一直靜靜凝視這一幕的恩白抱下來。
「你別踫他!」柏恩彤忽然怒聲高喊,一把將弟弟拉到自己身後,一副想保護他的模樣,「不許你動恩白。」
「我不是──」
柏恩彤根本不听她解釋,牽起弟弟的小手就往門外走,「恩白,我們回房去!」恩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眸光似乎戀戀不舍,但他並未掙月兌恩彤的手,乖乖隨她一起走。
季海藍哀傷她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
她知道,只要她一日未得到恩彤的諒解,恩白也絕不可能完全對地敞開心門。
但她該怎麼做,才能取得恩彤對她的原諒與信任呢?
這一晚,柏語莫剛剛踏進大門,就听見兩個女人的爭論聲。一個清冷高亢,他認出是李管家的嗓音︰另一個平靜卻堅定,竟是屬于季海藍。
「李管家,美雲不過是打破一只花瓶而已,何必如此重責呢?」
「太太,那可不是普遍的花瓶,是骨董!是明朝嘉慶年間景德鎮出品的青花瓷器。」
「那也不必為此辭退她啊,我相信地也不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故意的,是故意的還得了?」
「既然如此,就原諒她一次吧。」
「不行!」李管家嚴詞拒絕,「那可是語莫少爺最心愛的骨董瓷器,怎能輕易原諒她?」
「不過是明朝的青花而已,藝術價值也不高,相信語莫也不曾太介意吧?」季海藍微微一撇嘴角,似笑非笑。
「那是價值連城的骨董!」李管家自齒縫中通出一句,「就算她再工作個十年也賠不起。」
「那就不要叫她賠,換個方式懲戒一下就罷了。」
「太太,你還變得真大方啊。」李管家語氣一變,開始冷嘲熱諷起來。「記得從前美雲不過打翻你梳妝台上一瓶乳液,如就發了天大的脾氣,還甩了人家一巴掌,今日倒這樣故做大方起來。」
季海藍神色跟著一變,轉向一百站在一旁低垂著頭,全身不停發顫的美雲,「我以前真的因為那種事打你?」
美雲抬頭望向她,既不敢說是又不敢說不是,只能企求地看著她。
見到美雲的反應,季海藍大受打擊,低垂螻首沉吟好一會兒方重新抬頭。「對不起,美雲,我為以前對你所做的不合理舉動道歉。」她語氣和婉,充滿自責,完全沒注意到她這句對不起震驚了在場每一個人。「為這點小事就大發脾氣,器量未免太狹窄。」
「太太,不是的!」美雲慌了,手足無措,「是我的錯,本來就是我不對──」
季海藍朝她淺淺一笑,揮揮手要她停口,後轉向李管家,換上堅定的語氣,「看在我的份上,這次就請你從寬處置吧。」
「太太!」李管家低喊一聲,正想再說些什麼時,柏語莫英挺的身影翩然落入兩人之間。他靜靜開了口,語聲沉穩,「既然海藍都這麼說了,我看你就饒美雲這一次吧。」
「少爺」
「反正是藝術價值不高的骨董,」他像是自嘲般地扯扯嘴角,「也別叫人家賠了,就要她一個月薪水以為懲戒好了。」
「少爺,那瓷器的價值可絕不只那樣。」她依舊想抗議。
「沒關系的。」他微微一笑,轉向美雲,「管家願意原諒你了,還不快道謝?」
「是。」美雲急忙應道,「謝謝李管家,謝謝太太。」然後又向他深深鞠躬,「謝謝先生。」
他沒說話,只以眼神向季海藍示意,要她隨他上樓。
她默默地跟著他,來到二樓他的書房。柏語莫一路默然不語,直到進了書房,將西裝外套月兌下暫時-在椅背,才轉向她。
「這件事你的用意很好,」他語調乎靜,不見絲毫起伏,「但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李管家難堪,應該私下談。」季海藍低垂眼簾,臉頰微微發燒。她承認自己確是為了私心才故意在公開場跋與管家爭論,有意令她知道女主人並不好惹,算是對她早上的不敬一點小小的報復。
這樣的行為確實太幼稚,她無法反駁。
「對不起。」
「今晚是你第幾次道歉了?」他嘲弄著,但語音似乎漾著笑意。
她揚起眼眸,訝然地望他。
「我沒想到你竟會為以前做錯的事公開對一個下人道歉,這不像你的作風。」他眸光和煦,教她幾乎要沉醉在這難得對她展現的溫柔眼神中。
「我也沒想到,從前的我竟連那種事都要發脾氣。」她語音細微。
他凝睇著她,看她因自慚顯現出的嬌羞模樣,那淡淡勻上一層粉紅的臉頰竟是他前所未見,一時之間不禁失神。
懊一會兒,他才極力寧定心神,沙啞地開口,「令尊要我今晚帶你回季府見他。」
「我父親?」她完全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