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元一九九七年。
美國德州,休斯敦市立紀念醫院。
一身白衣的外科主治醫生透過鏡片看著神色陰楮不定的好友,眸色亦隨之轉深。他盡量輕聲地開口,不去刺激好友已然處于震驚狀態的情緒。
「是她嗎?」
柏語莫抿緊唇,方正性格的下頷一陣陣抽搐。他瞪著在床上沉睡的女人,最後一次細細打量她柔美的臉部線條。雖然有半邊臉頰因為燒傷毀了容,但另外半邊依偎在翠眉下羽狀的漂亮眼簾,直挺卻小巧的鼻子,以及兩瓣依舊和從前一般看來縴弱的美麗紅唇,卻仍清清楚楚地宣示她就是這三年來在他生活中消失無影的女人。
外表看來,她是個容顏清秀、楚楚可人的女人,但柏語莫卻知道那樣我見猶憐的菱唇可以吐出最惡毒、冷酷的言語。他冷冷地撇嘴。轉向十年前在美國求學時結識的至交好友。「是她沒錯。」他肯定朋友的疑問,冰涼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語莫,她真是你的妻子?」醫生因他冷淡的語氣不解,「怎麼你看來似乎一點也不高興?」
「只要告訴找她現在的情況,伊森。」
伊森沉默數秒,思量著語莫見到妻子反應如此冷淡,或許是因為兩人感情欠佳的緣故;季海藍三年前無緣無故離家出走,或許正是負氣離去。不過既然好友不想明說,他也體貼地不再追問。
「你得先有個心理準備,語莫。」他讓語調保持平穩,「她失去記憶了,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分。」
「她失憶?」柏語莫蹙起兩道好看的濃眉。
「她是昨天下午醒來的,護士小姐發現她情況不對勁,我替她做了腦部斷層掃瞄,發現有一塊淤血壓迫到腦神經。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造成她暫時性的失憶。」
「你的意思是需要動腦部手術?」
伊森搖搖頭,「如果正常的話,淤血過一陣子就會散開了。」
「到時她就會恢復記憶?」
「我只能說一般情形是如此。」
柏語莫沉吟一會兒,「你們查到她在這里的住址了嗎?」
「沒有。當她因車禍被送來這里時,身邊的所有物都被燒得一點都不剩,我們找不到證件,通知警方也查不到有什麼可疑的失蹤人口。」伊森瞥向床上,除了為了讓語莫指認,特地拆下繃帶的臉部,她全身上下尚有許多處燒傷,原來一頭烏亮的長發也被剪得齊耳。「我想她應該不住在本市,或許根本就不住在德州。要不是忽然想起當年參加你的婚禮時曾見過她,我也不會打越洋電話讓你專程飛來美國指認。」
「嗯。」柏語莫點點頭。
氣氛再度陷入沉寂。
「怎麼樣?」伊森主動開口。看語莫這副漠不關心的模樣,莫非根本不想帶她回去?
「替她進行整型手術,務必讓她恢復原來的模樣。」
「換膚、整型,我們一定會為地做的。問題是──手術結束之後呢?」
「我會帶她回台灣。」他淡淡一句,神色不見一絲情感牽動。
「你決定帶她回去?」伊森微微驚訝,禁不住瞥向床上的女子,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然清醒,一雙大大的、蘊著驚慌的眼眸凝視著他們。
柏語莫注意到伊森的視線,隨著調轉眸光,正與她茫然失措的眼神交會。
那眼神失了從前的驕縱任性、銳利高傲,竟轉成全然的驚慌,全然的迷惘,全然的六神無主。她的眸光一與他相接,又怠怠低垂眼簾,蒼白的唇悄悄發顫。
他的心髒因之一陣拉扯,隨即又為自己竟有憐惜她的反應而深深厭惡。他受這女人的欺騙、侮辱還不夠嗎?竟還會對她有異樣的感覺!
他驀地一甩頭,收回定在她身上的視線,讓自己恢復成鐵石心腸。
「我把她交給你,伊森。」他冷靜地交代好友,「手術結束後我會再來,接她回台灣去。」
語畢,他堅定地旋身,適開步伐離去。而她只能躺在床上,無助他看著他僵直的背影。
他們說她名喚季海藍。
第一次听到這個名字,她只是茫然地瞪著夭花板,一點感動的情緒都沒有。
這三個字或許曾經對她有過特別的意義,如今對她而言卻只是個陌生的代號,喚不起她任何特別的回憶。
她完全想象不出擁有這個名字的女人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她的個性、容貌、家庭背景,一切的一切。
她只知道,當她從昏沉的睡眠中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家醫院,成了一個沒有記憶、沒有過去,連自己叫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的女人。
最可笑的是,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曉得,卻有一個丈夫。
那個男人──柏語莫,據說在台灣是有名的政壇新貴,是律師,也是議員。
奇怪的是,她對自己的名字沒有絲毫反應,反倒是听到這男人的名字時,一顆心怦然直跳。
她憶起第一次見到他時所感受到的震撼。他是那樣一個相貌英挺的男人,寬廣飽滿的前額,兩道有若刀刻的神氣眉峰,端正的鼻子,薄榜適中的嘴唇──那兩瓣唇看來多麼性感、多麼誘人啊,讓人禁不住想湊上前去好好親吻一番……她曾經與那樣的唇親吻過嗎?如果他真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應該有某種程度的親密關系,但為什麼想象曾與他在床榻上親熱纏綿會是那樣不可思議的感覺?單單只是想象與他接吻,她的四肢百骸就沖過一股暖流,直欲把她的臉頰也燒起來。
但當她回神一想,臉頰的熱度卻又一下子退了,手心亦隨著泛起冷汗。那個男人,那個他們說是她丈夫的男人,看她的眼神絲毫沒有情人之間的纏綿悱惻,反倒極其冷淡,流露著清清楚楚的嫌惡。
他看來對她一點地不關心,甚至還十分痛恨她。
如果他對她還有一點點夫妻的情分,就不會在找到她後,還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里達一個月之久。這一個月來,她日日盼望著他會忽然出現就算沒有任何的問候與關懷,只要他能出現在她床前,讓她知道這世上不是只有她孤單一人,她也會感到稍稍安慰。但她日日盼到的只有失望,只有一日比一日更加的孤獨與寂寞,只有夜復一夜的心涼與心痛。
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活在這世上做什麼?她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一切了。一個失去自己的女人,而唯一找到她的親人竟對她如此漠不關心!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死于那場車禍,免得醒來還要受此遭人憎恨,受人忽視的折磨。
她眨眨眼,一顆淚不爭氣地滑落。
昨晚,照顧她的特別護士興匆匆地跑來告訴她,她的丈夫出現了,正和伊森大夫談話。她以為他在和大夫談完話後會來看看她,但她痴痴地等了大半夜,卻只等到護士一句「他和大夫一塊兒去喝一杯」的尷尬呢喃。
為什麼?他是她的夫婿不是嗎?為何對她絕情至此?
她一咬牙,忽地怒上心頭,一手拍開特別護士剛剛為她端來的食盤。
「季小姐!」護士訝然地望著她,一雙溫柔的灰眸中滿是不解。
季海藍咬住下唇,護士驚訝的嗓音讓她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一時心有歉疚,「對不起。」
「沒關系。」她微微一笑,一面蹲收拾殘局。「我再端一盤給你?」
「不,不用了。我吃不下。」
「為什麼?」
「我沒胃口。」
「沒胃口?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請醫生來看一下?」
「不用了。」
「我去請醫生。」
「我說不用了!」季海藍尖銳一喚,「我只是吃不下而已∣。」
「季小姐……」護士小姐怔怔地看著她,第一次見識到她也有脾氣。
以她豐富的經歷,病人的任性暴躁該是司空見慣,也早就練就一套從容應對的方式。但季海藍一直是那樣听話文靜的好病人,她從未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一時之間竟吐不出一句話來。
氣氛僵凝了數秒,門邊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語音,不低不高,毫無起伏。
「沒想到你即使身在醫院,還是不折不扣的大小姐脾氣。」
季海藍瞥向門口,柏語莫直挺的身影映入眼簾。他背靠著門,雙手閑閑地交叉胸前,一雙黑眸深深幽幽地盯著她,唇角微微撇著,像是嘲諷又似不屑。
「謝謝你,護士小姐。」他以英文對護士道謝,性感的唇抹上迷人的微笑。待送走她後,微笑立即消失,轉向她的臉龐重新恢復面無表情。
他細細打量她好一會兒,「看樣子你已經整治得差不多了,這張臉跟從前一模一樣。」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像說她這張臉和從前一般,讓人見了就忍不住憎恨。
「你……來做什麼?」她盡量以平靜的模樣面對他,但她無法不想啊!她但願自己發顫的語氣沒泄漏內心的怨懟。
他好整以暇地挑眉,「這話問得好笑。我從台灣千里迢迢飛來這里做什麼?自然是帶你回去。」
「帶我回去?」她忍不住微微提高嗓音,「這是你真正想要的嗎?看你的態度像是恨不得我永遠留在這里,別礙著你才好。」
「我若讓你有那樣的感覺,那也該怪你!」他也激動起來,「當初是你自己莫名其妙離家出走,不留只字詞組。」
她愣住了,「我離家出走?」
「是啊,大小姐。」他語聲清冷,「你就那樣瀟灑離去,也不想想兩個孩子是什麼感受。我反正有沒有你這個妻子都無所謂,但孩子呢?你有沒有想過孩子被母親狠心-棄,他們心里是什麼滋味?當時恩彤升二歲,恩白還未斷女乃,你一個做母親的怎能說走就走?骨肉親情在你看來是這樣不值一哂的玩意見嗎?」
他一句接一句逼問,語氣一句比一句冰冷,一句比一句更加刺痛她的心。她怔然迷惘,听著他不留情的指控,直覺一顆心強烈絞扭,就連呼圾也無法自然,一口氣憋在胸膛,怎樣也透不出。
「你剛剛說我有孩子?我有兩個孩子?」
「怎麼,你連他們也不記得?也對,」他嗓音微嘶,瞪向她的眼神像充滿恨意,「你從來就不曾在乎過他們。」
「我有孩子?」
「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我有孩子?」她兩只手緊拽住白色床單,用力到連指節也和床單一樣蒼白。「而我就那樣-下他們離去?為什麼?」她揚起臉,泛著淚光的眼眸中是令人心碎的迷茫,「為什麼我要那麼做?告訴我!為什麼我要離家出走?」
她神情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啞,像是極端不能理解自己所作所為。柏語莫心一凜,警告自己別為她現在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所迷惑。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我不知道。」她捧住頭忍著太陽穴陣陣抽痛,每當她強迫自己憶起什麼時,這激烈的疼痛就會排山倒海地襲來。「我想不起來。」
「你真的到現在還絲毫想不起從前的事?」他語氣狐疑,「伊森說你頭部的血塊已經漸漸散了。」
「真的,我真的一點地想不起來!」她一雙迷蒙的眼睇向他,急促的聲調像要尋求他的了解與安慰;但當她一接觸到他陰沉的眼神,她忽然領悟到自己的一相情願。這男人根本就厭惡她,怎可能安慰她?「你可以告訴我,我是什麼時候出走的嗎?」
「三年前。」
「三年了?」她低低地嘆息,「連一封信也沒留?」
「我們原以為你出了什麼意外,不久後卻接到你寄來的郵件。」他聲音冷冷的,「一份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離婚協議書?」她猛然揚起眼簾,「我寄離婚協議書給你?」
「沒錯。」
那他為什麼還承認她是他的妻子?
「你簽了嗎?」
他下頷一陣抽動,「沒有。」
「為什麼不?」莫非他對她還有一絲絲情意?
他倏地瞪她,凌厲逼人的眸光直直射向她,幾令她心髒停止跳動。
「我為什麼要簽?讓人笑話我柏語莫是個政治騙子嗎?競選議員時擺出一副家庭美滿和樂的幸福模樣,當選綁就傳出與妻子協議離婚的丑聞?!版訴你,你不在乎丟這個臉,我柏語莫可還要繼續在政界發展下去!」他忽地沖向她,揪起她的衣領,「想這樣不聲不響就毀了我的前途!你休想!」
她倒抽一口氣,滿溢眼眶的淚水紛紛跌落。原來他並非對她有情,只是為了保全他的政治生涯。
「我們的感情真那麼差嗎?」
他冷哼一聲,放開她。「我不會用「好」來形容它。」
「為什麼會那樣?難道我們不曾相愛過?」她語音哽咽,「若不是愛你,我為什麼嫁給你?」
他撇過頭。
「告訴我,柏語莫。」
「我怎麼曉得?」他不情不願地應道,「我原以為你有一點點愛我……婚後才發現我錯了。」
「那你呢?你娶我是因為愛我嗎?」
「那有什麼關系嗎?你這個魔女什麼時候在意起別人的感受?」
他叫她魔女?她究竟做了些什麼讓他如此厭惡她?
「你既然恨我,為什麼還要帶我回去?」她心碎地哭叫,「何不干脆讓我一直躺在這里算了,干嘛還要來認我?」
「如果我能的話,早就這麼做了。可是孩子們需要你!雖然他們不說,同我知道他們想見你。」他以不下于她的高分貝回吼,「就算你不想盡身為一個妻子的責任,至少不能逃避你身為母親的職責!你知不知道恩彤和恩白都還沒有從母親-下他們的陰影走出來?我要你去向他們道歉,這是你欠他們的!」
恩彤,恩白……
她的孩子想見她?她的孩子需要她?
季海藍停止啜泣,想象著兩個孩子的容顏,卻絲毫無法憶起。現在他們該是一個六歲,一個三歲了,他們對她這個三年前-下他們的母親會作何感想?是否像他們的父親一樣恨她?
她咬住唇,自眼簾下窺視面前的男人。雖然他自稱是她夫婿,但他對她而言仍是個十足的陌生人。會不會對她的孩子地也是這樣的陌生呢?她有辦法以一個母親的姿態去面對他們嗎?
「他們……是什麼樣的孩子?」
他挑眉,忍不住嘲諷她,「你有興趣?」
她卻沒有力氣對他的嘲諷表示不滿。不知怎地,她現在只覺得濃濃的歉疚與深深的哀傷,就連語音也低啞沉-起來。「我想知道。我很抱歉……」如果她真是一個母親,怎能忘了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恩彤已經上幼兒園了,她很聰明、很伶俐,又漂亮得惹人疼。大部分時候很乖,偶爾也會耍點小脾氣。」他微微一笑,因為提起女兒,眼神自然而然轉為溫柔。
季海藍屏住氣息,望著他忽然軟化的臉部線條,心微微一動。
這個男人很愛孩子。原來他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至于恩白……」提起小兒子,他唇邊的微笑驀地消失,額前青筋暴動,「你見了就知道了。」
她撫住絆部,問都不敢問他漏什麼不肯描述恩白;他陰郁的神情嚇著了她。
恩白究竟有什麼樣的問題?為什麼提到他時,相語莫會是那種極端憂傷的表情?
她不敢再深入思索,直覺小男孩的問題肯定與她有關,一顆心不停地收縮再收縮,直到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遍布全身。台北柏園當柏語莫的銀色寶馬駛上北投山區,季海藍凝視著周遭青翠蒼蓊的景色,心情逐漸不安起來。
這美麗的山景,清新的空氣,向前直直推展的道路,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卻又隱隱透著莫名的熟悉與親切感。她像是從未來過這里,又像是曾經愛極了這里。
她抑著呼吸,隨著車子彎過一條綠蔭夾道的小徑,霎時豁然開朗,一幢外觀整潔秀麗的歐式庭園別墅矗立眼前。
柏園……
她瞪著雕花鐵門旁石刻約兩個大字,身心的緊張升到了最高點。
這就是她三年前一聲不響告別的家。在里頭等著她的會是什麼?
車子穿過庭園,停在大門口。
「下車。」柏語莫淡淡一句。
她推開門,揚首凝望整幢建築。白色石牆反照著璀璨的陽光,奪目非常,她禁不住蹙眉-眼。
「怎麼,這房子不合你意?」他語氣諷刺。
「為什麼這樣問?」
「你忘記了嗎?你曾說這別墅格局太小,不夠氣派。」
她說這里不夠氣派?
季海藍幾乎是震驚地望著周遭,佔地將近百坪的三層樓別墅,前頭再加上一塊更大的綠色庭園,花壇、草地、噴泉、泳池一應俱全,她還奢求什麼樣的居家環境?
「我怎麼可能那麼說?這里已經夠好了。」
「對普通女人來說,或許這里已是夢想中的美麗家園;但對季家的大小姐而言,這里確實只能算是個笑話。」柏語莫語氣淡漠,「畢竟令尊在天母可是有一幢佔地數千坪的豪華宅邸,你從小在那樣的環境長大,也難怪對我的柏園看不上眼。」
他這段話說得平淡,但季海藍卻敏感地听出其中幾許受傷、幾許自嘲。她悄悄自眉睫下偷瞧他一眼,他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她從前究竟是怎樣一個千金小姐?竟說得出那般傷人的話!在美國時,她無法理解為何他如此恨她,但抵達柏園後,她卻愈來愈覺得這似乎是她應得的報應。她從前或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
「爸爸,你回來啦。」清脆嬌婉的童音忽地在微風中揚起,隨著這悅耳的語音,出現的是一個穿著粉紅衣裳的嬌小人影。她急奔下門前階梯,像只蝶兒翩然飛入柏語莫懷里。
他一把抱起她用力旋轉,小女孩灑落陣陣風鈐般清脆笑聲。
季海藍凝望著兩人,第一吹發現柏語莫也有如此慈藹溫柔的一面。瞧他擒在嘴漫的微笑是多麼歡欣愉悅啊。
他是真的愛那個孩子!
「恩彤,這幾天乖嗎?有沒有乖乖听語柔姑姑的話?」
「有。」小女孩軟軟地應道,自父親懷里轉過頭來,一雙靈動的瞳眸盯住季海藍,原先鮮活的神色驀地暗沉下來。「就是她?」
她的口氣讓季海藍的心也跟著一涼。
「是的。」柏語莫亦停住笑聲,放下女兒,語氣沉靜,「還記得吧?她就是你媽媽。」
「我不記得。」柏恩彤干脆地說,眸子仍圈住她不動。「那麼久沒見了,而且那時候我也還小。」
恩彤不喜歡她。
季海藍不曉得自己在期待什麼,她早就料到當初她毫不留情地離去,孩子不可能不怨她。但這樣露骨的冷淡仍讓她禁不住一陣心痛。
這是她的女兒……她蹲,凝望著眼前那張臉部線條像極柏語莫的漂亮臉龐。除了兩道彎彎的柳眉像她,恩彤簡直是語莫的翻版。
這是她的女兒,她小小的、聰明可愛的女兒。她感覺心一陣拉扯,胸腔瞬間漲滿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溫馨感。
她深吸口氣,綻出一朵愉悅的微笑,嘗試對小女孩表示友好。「嗨,恩彤。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長得很漂亮?」
「你記得我嗎?」柏恩彤單刀直入。
「不記得。」她亦淺擇坦然承認,「因為我頭部受傷,所以許多人、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姑姑說就算你沒有受傷,也不曾記得我們。」
恩彤冷淡而微帶怨恨的語氣刺痛了她,「為什麼?」
「因為你討厭我們。」
「恩彤,別那樣說話。」柏語莫蹙起眉,糾正小女孩無禮的態度。
「我沒說錯!」柏恩彤小小的唇一撇,「是姑姑告訴我的。」
泵姑?季海藍抬頭望向柏語莫。
「我妹妹語柔。」他接收到她的疑問,「她也住在這里。」
語莫的妹妹?為什麼她要對一個才六歲的小女孩說那樣的話?
季海藍收拾起煩亂心緒,重新將視線定在女兒身上,「我不討厭你們。恩彤,我保證。」
「如果你不討厭我們,為什麼要偷偷離開家?」
她知道恩彤會這樣問。「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她專注地凝視著小女孩,十分十分專注,「但我保證絕不是因為討厭你們的關系。」
彬許是她堅定的語氣與態度說服了小女孩吧,她沒再繼續逼問她,小小的身子側過去。
雖然不在言語上咄咄逼人,但這樣的動作仍是拒絕她親近的表示。季海藍半無奈地承受她的疏遠,她不能怪恩彤對她冷淡,是她這個母親先做錯事。
她站直身子,默默跟隨柏語莫父女倆跨進大門,轉進裝潢雅致的客廳。
廳里已有幾個人等著她。一個端著托盤的中年婦人,四十多歲,梳著高髻,皮膚光滑,容顏甚美,看得出來年輕時必是傾國傾城的人物。
「李管家。」柏語莫為她介紹。
季海藍忍不住有些訝異,這樣的美人竟是柏園的管家?她伸出手同她握了握,卻強烈地感受到對方投射過來評估的眼神。那眼神如此陰沉,即便李管家表面上再和氣有禮,她仍可清楚察覺到婦人對她有所不滿。
按著是兩個負責整理家務的年輕女孩曉月、美雲,園丁張叔,廚娘張嫂以及剛剛接手將語莫座車駛入車庫的司機。
季海藍一一見過,也一一領悟到他們都不喜歡她這個女主人。或許他們三年前就在柏園工作,因此才會一見到她回來,面上都勉為其難掛上歡迎熱情的微笑,偷偷瞥向她的眸光卻都隱隱透著厭惡,或者是畏懼?
佣人都退下後,柏園另一位主人方姍姍出現在旋轉式樓梯上,手里暈著一個步伐蹣跚的小男孩,一步步拾級而下。
季海藍全副心神霎時被樓梯上兩個人影吸引了。不只是柏語柔清麗出塵卻冷若冰霜的容顏,更因為站在她腳邊,那個靜靜用一雙幽深黑眸凝望她的小男孩。
他只有三歲,該是純真童稚,擁有一雙靈動調皮的眸子;但他那雙幽深的瞳眸卻彷佛在害怕些什麼、憂慮些什麼。他看著她,彷佛又不是真正看她,而是透過她在注視著什麼。在接觸到他那樣蘊借著恐懼驚憂的眸光後,她無法克制地自骨髓升起一陣戰栗,僅僅三歲的小男孩怎會擁有一雙如此讓人驚懼憂傷的眸子?是什麼樣的折磨讓他成了這副模樣?
莫非……與她有關?
「你是恩白吧?」她朝站在樓梯口的他伸出雙手,有股將他緊擁入懷好好疼惜的渴望。
但小男孩的反應卻彷佛嚇了一跳,在呆怔數秒後,驀地轉身就跑,不一會兒便消失無踩。
他怕她?她的兒子怕她?
她有一股縱聲狂笑的沖動,涌上來的卻是滿眶淚霧。
「這就是恩白。」一旁的柏語莫忽然低聲說道,語音沙啞,「他有不語癥。」
「不語癥?」季海藍眨眨眼,試圖透過迷蒙淚霧看清他的表情。是她的錯覺嗎?或者他的確眼眶微紅?
「從出生到現在,恩自從未開口說話。醫生說他並不是不會說,只是不願意開口。」天!敝不得當時他不肯對她描述恩白,原來……
「弟弟不肯說話都是你害的!」柏恩彤忽然瞪她一眼,恨恨-下一句話後便負氣直沖上樓。
「恩彤!」她張口想喚回女兒,語音卻細細微微,軟弱無力。
她扶住額,強忍一陣忽然襲來的劇烈頭疼,額上逐漸滲出細細的汗珠。
恩彤說恩自不肯說話是她害的。
真是她害的嗎?因為她在他襁褓之時就狠心-棄他?
「這樣你滿意了?傷害他們夠了?」一個尖尖細細的嗓音侵入她的腦海,她揚起眼廉,正對上柏語柔那張絲毫稱不上友善的容顏。
「你究竟回來做什麼?」她厲聲逼問。
「我……」她身子一晃。
柏語柔卻不理會她,在臉龐轉向兄長時忽然從原先的冷若冰霜轉成燦若春陽。她對柏語莫笑著,笑得那般柔媚,那般和婉,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輕輕柔柔地,和對季海藍的態度完全兩樣。
「語莫,」她嗓音放得柔軟,像在撒嬌,「這幾天你還好吧?」
「還好。你呢?」
「很好。」她夸張地揚高語音,「總比你得勉強自己跟那個女人相處好得多。」
這句話像根利針刺得季海藍眼皮直跳。她調轉眸光,望向柏語莫。他神情平靜,性格的嘴角勾勒著微笑那微笑是因他妹妹而揚起的。
「語莫,她沒給你惹麻煩吧?」柏語柔再走近他,整個人似要偎進他懷里,「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讓這個女人回來,你忘了她從前做的那些下賤事嗎?」
下賤事?這句話雖是對柏語莫說,但季海藍感覺到她的眼光卻是射向她的,那樣凌厲冷冽,幾令地無法承受。
她究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讓他們每一個人都對她如此厭懾?
「語莫,」柏語柔嬌嬌柔柔地再喚一聲,挽起兄長的手臂,「我們上樓,我有事跟你說。」
語音未落,兩人己相偕往樓上適去。季海藍瞪著兩人親密無比的背影,忽覺腦中一團黑霧彌漫,濃濃重重,讓她視線亦跟著不清起來。
她捂住唇,拚命忍住強烈的嘔吐感,縴弱的身軀搖蔽不穩。
終于,她合上眼,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