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瞬間凍結。
在白綺莉尖銳的職責過後,佣人們都識相地退開,葉聖恩則是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只有朱挽香,竟揚起蒼白的臉笑了。她笑得好淒慘、好淒涼,笑聲破碎得讓人不忍卒听。
「對,是我親手拔掉治平的呼吸管,是我做的沒錯--」
葉聖恩駭然注視她。
「你听听!她自己都承認了!」白綺莉氣氛地抿唇,走過來,盛氣凌人地質問,「你說,你就是為了錢才接近我們葉家的對不對?就是先分財產,才把你肚子里的孩子賴給聖恩的,對不對?」
朱挽香冷哼,迎視她的神情同樣傲慢。「不管你怎麼說,我肚子里的孩子確是葉家的骨肉,他當然有權分財產。」
「你說什麼?」白綺莉氣的抓狂。「怎麼會有你這麼下賤的女人?!」
「是啊,我是下賤,可我是葉家孩子的母親,你們不能否認這一點。」
「你--」
「夠了!」葉聖恩厲聲阻止兩個女人的相斗,他握住朱挽香的肩,氣惱地責備,「為什麼你總要這樣說話?為什麼總要把事情弄得更糟?你這麼做,只會讓大家更不諒解你。」
「那又怎樣?」她冷漠地甩開他的手。「我不需要誰的諒解,不用誰來喜歡,更不要……你的同情!」
他一愣。「同情?」
「其實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阿西嬸他們早就跟你說過了。」
「她們是跟我提過!」
「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不覺得我可怕?正常的男人听說這種事,不可能毫無芥蒂的,更不可能反而開口求婚,你果然……是因為同情我嗎?你真哪麼聖人?」
他是聖人?他愕然。「你怎會這麼想?」
她不語,只是清冷地瞪他。
「挽香……」他試著解釋。
他的母親卻不由他。「聖恩,你別管她了!這種利欲燻心的女人,最好離她遠一點,免的惹上麻煩,玷污了你!」
是啊,她會玷污他。
魔女怎麼能配得上聖人呢?她怎會傻到又去招惹一個媽媽的乖兒子?
朱挽香又笑了,這回,是徹底的自嘲。
*****
「你媽媽說的沒錯,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每個媽媽都會要她們的兒子不要接近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是個魔女,因為我只會為身邊的人帶來不幸!」
她望向葉聖恩,眼眸凝著血淚,她以為早已干涸了,原來還痛著血淚。
「你以為我想拔掉治平的呼吸管嗎?我也不想的,我不想他就這麼離開我,可他跪下來求我,他說,如果有一天他昏迷不醒,他寧願干脆的死去,也不要毫無尊嚴的活著,他求我讓他走……我跟他說不要,如果我這麼做,他媽媽會恨死我的,已經有一個母親恨透我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可是他一直求我,一直求,一直求……」
她忽地哽咽了,某種奇怪的濕潤在頰畔交錯,那是淚水嗎?還是心的碎片?
「我能怎麼辦?聖恩,你說我能怎麼辦?我跟醫生說,治平簽了同意書了,他希望拔掉呼吸管,他媽媽一直哭,罵我無情無意,說我沒良心,害死他兒子。可我答應治平了,我答應他,讓他有尊嚴的走……我也很難過啊!你知不知道。我當時痛到好想也跟著一起死?我不想在活著了!為什麼要活著讓大家討厭我?都巴不得離我遠一點?我也想死的,我也想的……」
她淒厲地吶喊,一聲一聲,喊進他心里,在他胸口回蕩。
他不自禁地跟著痛了,痛到顫栗,痛到語不成聲,他倏地抱緊她,她在他懷里顫抖得猶如一朵受盡風吹雨打的玖瑰,而她還倔著不肯低頭,不認輸。
「不要在說了,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他嘶聲呢喃,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她身子好冷,好柔弱,而他想將所有的溫暖都給她,盼她不在受苦。
可她卻抗拒地推開他。「我不要你同情我,葉聖恩,你听懂了嗎?你去娶謝婉兒吧,我不要你的同情,更不用你來補償,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不在身邊就會怎麼樣的,我一直就是這麼活過來的!」
她一直是這麼活過來。
葉聖恩震撼地听著,話里埋著太深的悲哀,他不忍挖掘,偏又听得太清楚。
「挽香,你听我說!」他上前一步,她卻慌得宛若驚弓之鳥,轉身就逃,一腳踩空了,意外地跌落門前階梯。
「挽香!」
他訾目咆吼,眼睜睜看著她摔倒在水泥地面上,艷紅的血色,緩緩地,染透翩然旋展的裙身。
「你怎樣?痛嗎?」他蹲跪在她面前,倉皇的問。
「我的……孩子……」她顧不得自己的痛楚,只想著肚子里的小生命。「聖恩,我的寶寶……」
「沒事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啞身安慰她,一把攬抱起她。「快來人,把車子開過來。」
司機開來一輛加長型的奔馳轎車,送朱挽香去醫院,到了門口,幾名醫生與護士接到消息,推著擔架床過來,接走了她,而他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頭,一個護士忽然將一份文件遞過來。「葉先生,這是手術風險同意書,麻煩你先簽一下。」
「手術風險同意書?」他愣愣地接過。
「因為情況危急,我們必須讓孕婦提早分娩,胎兒才剛滿二十四周,生下來可能會有問題,手術過程也會危害母親,請問你們是不是決定放棄還是要救呢?」
意思是叫他最好別救嗎?
為了保全母親的安全,必須放棄這個孩子?
「不可以,聖恩,不行……」朱挽香迷迷糊糊之間,听見了護士的建議,嚇得驚醒。「你一定要救孩子,一定……」
「可是挽香,如果要救孩子,你可能就會有危險。」他心酸地解釋。
她卻不肯听,「你答應過我的……你說,寶寶會沒事的……你說謊,為什麼你……總要說謊。」
「挽香!」他沉痛地望她,見她淚眼蒙,喉頭也跟著涌上酸楚。
「你听我說……」玉手盲目地在空中揮舞,似是尋找著依附,他連忙握住。「算我……求你,這孩子是你們葉家的骨肉……」
「那你怎麼辦?挽香,我不能……」他愕然頓住。
因為她竟然微笑了,淡薄的,迷離的微笑,像即將沒入黑夜的最後一道光,誰也無法挽留。「既然我愛的人不愛我,就讓我……回海里去吧,海會收留我,請你……收留我的孩子。」
讓我回海里去吧,海會收留我。
淚水,驀地在他眼里泛濫成災,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正用那朵淒美至極的微笑,與他決別。
他真的傷她如此之深嗎?她絕望至此,連求生的意志也失去了?
葉聖恩狂亂的搖頭,無力地倚著牆,目送朱挽香被醫護人員送進開刀房里,門關上,阻絕了她與他,而他驚懼不已,好怕從此以後在再見不到她。
「對不起,挽香,對不起……」
明明是最想愛護的人,為什麼他會傷她傷得那麼深,那麼痛,為什麼她寧願到另一個世界,也不願留在他的身邊?
「葉先生,請你簽名!」護士在耳畔聲聲催促。「你要留下這個孩子嗎?還是先救媽媽?」
他睜開眼,看這無情的世間,為什麼總要人做這種兩難的選擇?為什麼不能兩全其美?
他要挽香,也舍不得孩子啊!
「請你們先救……媽媽。」他顫著手,在同意書上簽下歪斜的字跡,明知自己做這個決定,只會令心愛的人更恨他--
對不起,挽香,對不起,寶寶。
因為,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
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卻可笑的以為自己能周全一切,或許是從小到大的輝煌經歷寵壞了他,令他誤判情勢。
直到他遇見愛情,給了他人生最痛苦最困難的抉擇,他才恍然頓悟自己的卑微渺小。
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
*****
葉聖恩苦澀地抿唇,揚起眸,盯著窗外如剪的新月,冷冷地勾破夜幕。
他已經在手術室外等了好幾個小時,那扇緊閉的門卻遲遲不肯開,時間每前進一格,都像賤踏在他心上,踩得他血肉模糊。
他好怕,不管是她還是寶寶,任何一個有意外,他都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拜托,請保佑她們平安無事吧!拜托……」
他喃喃祈禱,神魂陷在漫天迷霧里,走不出去,直到一道焦急的聲嗓,硬生生地將他拉回--
「聖恩,情況怎麼樣了?」
他愕然回首,迎向他打扮得雍容華貴的母親,就算匆匆趕來醫院,她也穿帶得猶如參加盛宴,艷光四射。
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展現自己最好的形象,這是他們葉家的家訓,也是他一直恪遵的,只是現在他望著光艷亮麗的母親,胸臆忽然涌上幾分厭惡。
「手術是不是還沒有結束?寶寶還好嗎?保得住嗎」白綺莉一連串的追問。
葉聖恩澀澀地瞪她。「你只關心我們葉家的骨肉嗎?為什麼不問問挽香怎麼樣了?」
白綺莉一愣,「她怎麼了?」
「我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只能無助的祈禱。
「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累了?還是你先回去--」
「我怎麼能走?」他焦噪地揮手,拒絕母親的提議。「她跟孩子還在開刀房!」
「你怎麼了?聖恩。」白綺莉輕顰秀眉。「你是擔心那女人嗎?她跟你又不相干,你何必--」
「她是我的妻子!」他突然地爆出低吼。
白綺麗驚駭地震住。「你說什麼?」
「跟她結婚的人,是我,不是朝陽。」葉聖恩直視母親,眼眸泛著血絲,泛著濃濃悔恨。
「這是,怎麼回事?」白綺麗整個呆了。「我听不懂……」
她當然听不懂,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也不明白為何事態會失控至此。
葉聖恩自嘲地凜唇,一次次地深呼吸,控制自己瀕臨爆發的情緒。
「半年多前,我跟朝陽交換身份,他留在台北假扮我……」他幽幽地對母親解釋來龍去脈。
白綺麗听罷,半天回不了神,好不容易,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所以那時候在公司闖禍的人是朝陽,跟婉兒交往的人也是他?」
「沒錯。」
「那朱挽香肚子里的孩子……其實是你的?」
他黯然頷首,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我犯了大錯,我以為我可以彌補朝陽,沒想到卻害了自己的妻子跟兒子。」
「這不能怪你啊!」白綺麗心疼他如此自責。「都怪朝陽,他當初就不該異想天開說要跟你交換身份,然後又那樣為為難你,不許你公開秘密--」
「不要再怪朝陽了,這件事是我的錯。」葉聖恩懊惱地打斷母親。「媽,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你們一直都偏疼我,才會讓朝陽變得那麼僨世嫉俗。」
白綺麗一窒,麗顏瞬間刷白。
「他也是你的兒子,為什麼你不能公平地愛他呢?」這話,葉聖恩是為弟弟問的,也是為自己問。
為什麼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卻吝于分給朝陽一點疼愛?
「聖恩,你听我說……」白綺麗試著對兒子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麼,她偏心是事實,只是沒想到會因此造成他們兄弟反目。
「你不用說了。」葉聖恩很清楚母親心亂如麻。「今天事情弄到這個地步,我自己也有錯。」他停頓片刻。「我今天坦白了這一切,朝陽大概這輩子都不回原諒我了,或許你們也不會諒解我,但我還是希望,如果朝陽有一天願意回家來,你們可以對他好一點。」
白綺麗悵然無語。
葉聖恩也不期待她的回應,在綿密的歲月下纏繞成的心結,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解開。
拔況,他現在有更掛心的煩惱,他倚在牆前,祈求著、禱告著,盼上天施恩,救回他的妻兒。
*****
終于,手術室外的燈滅了,他看著醫生走出來,提心吊膽。
「醫生,請問挽香……怎麼樣了?」
「她很好。」醫生的笑容,宛如慈祥的神父,赦免他的罪。「手術很成功。她跟寶寶都活下來了--」
靶謝上天,她的寶寶平安活著!
可他好小,好瘦弱,躺在保溫箱里,身上還插著人工呼吸管,在生死邊緣痛苦地掙扎。
當朱挽香從新生兒科加護病房的玻璃窗望見這一幕,她崩潰了。
「都是我……是我害的,似乎我這個做媽媽的沒保護好他!」
「你別太擔心,挽香,寶寶雖然身體很虛弱,可醫生說他很堅強,很努力地想活下來,他們會盡力幫助他……」
葉聖恩聲聲安慰,可他越是勸解,她越恨他。
「你懂什麼?你知道一個早產兒有多虛弱嗎?他可能隨時都會感染或者敗血癥狀,可能有腦性麻痹的現象,甚至會影響智力發展,你知道這幾個月,他光是為了活下來,會有多辛苦嗎?」
她歇斯底里地責備他,將所有的哀怨與憤怒,都發泄在他身上。
可他只是默默承受,不管她如何怒罵他,如何像個潑婦,將一切都歸咎于他,他回應的,永遠是溫柔。
令她心碎也心痛的溫柔。
她恨透了他!她拒絕他進入她的病房,不許他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從今以後,他不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孩子的父親,她只願當他是陌生人。
她以為這樣的冷漠能驅離他,但她錯估了他的決心,為了照顧她,他連公司也不去了,將公事都放手交代給屬下,整天待在醫院。
家人的責難與不諒解他都不在乎了,他告訴她,她和寶寶,是他最珍惜的,也是最想守護的。
「我不相信,你說謊!」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謊了,他以為她還回傻到去相信嗎?
「是真的!」他急切地聲明。「你听我解釋好嗎?」
她不肯听,他也不強求,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她門外徘徊,直到她受不了他的痴纏,主動請護士喚他進病房。
他幾乎是立刻進來了,步履靜悄悄的,似乎怕稍微沉了些,會驚走她。
*****
她撇過臉,刻意不看他。
「挽香,你還好嗎?」他輕聲問,小心翼翼地。
她默然不語。
「我決定跟婉兒解除婚約。」
她胸口一震,卻不回眸,依然緊盯著窗外。
他無聲地嘆息。「之前我跟你說過,當年我弟弟朝陽之所以會離家出走是因為我,你還記得吧?」
「……嗯。」
「半年多前,他忽然找上我,我又驚又喜,當場勸他回家,他卻開出一個條件,希望我能暫時跟他交換身份--」他頓了頓,眉宇淡淡糾著無奈。「雖然那時候我也猜想過他說不定是想藉此搗亂,但老實說,我對自己規規矩矩的人生也有些厭倦了,不管朝陽想怎麼做,我都隨他,只是我沒想到後來事情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跟謝婉兒有關嗎?」她平淡地問。
「是。」他悵然頷首。「朝陽用我的身分跟婉兒交往,抱著游戲的心態讓她愛上自己,又忽然對她提出分手。婉兒愛他愛得很深,為此整個人崩潰,心髒病發作,住進醫院里,朝陽也因此自責,酒醉開車,撞傷一條腿……他派人通知我這件事,把我帶回台北,那天我走得很匆忙,只能留字條給你。」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為了趕回台北探望弟弟,才拋下她這個新娘。
朱挽香冷笑。
「我趕到醫院,朝陽要求我代替他去安撫婉兒,他怕婉兒知道真相會更恨他,更受不了這一切,所以不許我說出來……我沒辦法拒絕他。」
「因為你想補償他,你認為他當年會離家出走,都是你的錯。」
尖銳的語鋒,刺痛葉聖恩,他微微一縮。
「朝陽曾經說過,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就永遠必須活在我的陰影下,他……真的恨我。」
「就算他恨你好了,為什麼把我也拖下水?」她顫聲質問。「你可以不告訴謝婉兒真相,但可以告訴我。」
「我不能告訴你。」他黯然承受她的指責。「朝陽其實一直派人在監視我們,我回台北後,他也一直監視你,他警告過我,不許我跟你藕斷絲連。」
「所以你就連來見我一面都不敢,只敢偶爾打電話來?」她懊惱地輕哼。「你干麼那麼听你弟的話?」
「因為他拿死來威脅我。」他澀澀地回話。「他警告我,只要我有任何輕舉妄動,他會讓我一輩子痛苦。」
「他這是……報復你?」她震撼了,終于轉過頭來,望向他。
他的弟弟,竟拿自己的生命威脅他?
「他不敢告訴婉兒真相,也不許我揭穿一切,他要我陪他繼續玩游戲,用這種方式折磨我。」
「好……可怕!」她顫栗地咬唇。
他垂斂眸,掩住黯淡的眼神。「我以為等朝陽傷勢痊愈了,慢慢勸他,他會回心轉意的,親自跟婉兒解釋,沒想到他忽然不告而別,而且還透過電話要求我馬上跟婉兒結婚。」
「所以你為了拖延時間,只好先跟她訂婚?」她聰慧地猜到他的權宜之計。
他點頭。
「那謝婉兒呢?她到現在還不知道真相嗎?」
「她本來不曉得,是在我們訂婚前,她漸漸發現不對勁,我便找機會告訴她。」
「你還真敢,不怕她心髒病發作嗎?」她嘲諷。
「我的確很擔心。」他坦白承認。「婉兒也的確有過尋死的念頭,不過幸好她還是撐過來了。」
「是嗎?」她輕哼,表情好似很不屑,他卻听出她的語鋒收斂了,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我一面派人打探朝陽的行蹤,一面籌備婚事。原本我希望朝陽听到我們訂婚的消息,會嫉妒得出面,澄清自己才是婉兒愛的那個男人,沒想到反而是你來了。」
「你是說我來的不是時候?」她瞪他。
「我不是這意思。」他苦笑,但也無可辯駁,只能道歉。「對不起。」
她不吭聲,菱唇固執地緊抿。
他悵然望她。「你願意原諒我嗎?挽香。」
她沒有立刻回答,綿長的沉默如一根鋼索,將他如同犯人一般倒懸在空中,等待最終審判。
******
終于,她開口了,卻是令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蝴蝶蘭死了。」她的嗓音,很輕,很飄忽,好似隨時會隨風消逸。
他凝視著她謎樣的表情,也跟著放低音量。「你說,蝴蝶蘭?」
「在我出發來台北找你之前,枯萎了。」
她一直那麼小心照顧的蝴蝶蘭,枯了?
他咀嚼著這消息,雖然她聲調毫無起伏,表情也沒變化,他卻能感覺到周遭的空氣變重了,沉沉地壓在心頭。
「知道你要訂婚那幾天,我很仿徨,每天魂不守舍的,連蘭花都忘了照顧,等我回神的時候,才發現那盆蝴蝶蘭已經枯了。那盆花……是治平留給我的。」
「就是你前未婚夫?」他啞聲問。
她點頭,眼睫如一對受驚的羽翼,輕顫著。
「那時候,他堅持要養一盆蝴蝶蘭,我問他什麼不好養,偏偏養這麼嬌弱的花?他說,如果連蝴蝶蘭都能好好活著,他沒有理由活不下去……治平跟我說的。」
「所以,你才繼續養這盆蝴蝶蘭,因為在他去世之後,你也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對嗎?」他輕輕地問,卻問進她心坎里。
她緊拽住被單。「只要是我愛的人,最後都會離開……我不打算愛上治平的,他是病人,我是護士,我們應該保持醫病的關系就好,但他的前女友因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他很難過,我只是想安慰他,沒想到……」
「你愛上了他。」他沙啞地接口。
「對,我愛上他了。」她嗓音發顫。「他失去了女友,我也失去母親,我們都很寂寞,他能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們聊了很多很多,然後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完了,我怎麼又愛上人了?而且,還是一個癌末病人。」
明知對方遲早會離開,卻還是愛上了,那是多麼甜美又多麼無望的愛情。
葉聖恩出神地听著,他能感覺到她不為人知的心痛,而他,也跟著強烈痛楚。
「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不要再愛了,不要再把心放在誰身上,會碎的、會痛的,爸爸、媽媽、治平、文成,他們一個個都離開我了……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我不會再那麼笨了,不會傻到再去愛誰,可偏偏我又遇上了你。」
她揚起眸,迷離的眼潭,卻是清清楚楚地映著他形影,而他看著她眼里自己的影子,忽然懂了,她曾經是如何眷戀著他。
「你告訴我,為什麼人總是學不乖呢?為什麼只要繼續活在這世上,就一定會再愛上誰呢?我不應該來台北找你的,早知道就不來了。」
清淡的一句埋怨,卻深深地撞凹葉聖恩胸口,留下一枚永遠也抹滅不去的胎記。他想,他將這此悔恨一輩子。
「對不起,挽香,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給你機會,讓你補償我嗎?」她淒然搖頭,頓了頓,朝他展開玉手。「這個,你還記得嗎?」
他落下目光,發現那白暫的掌心上,躺著一瓣紫貝殼。
「你記得我撿到貝殼的那天,跟你說了什麼嗎?」
他當然記得,她說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王子如何借著紫貝殼覓得真愛的童話故事。
「現在想想,我真的很可笑,到現在還留著這貝殼。」沙啞的感嘆,如余音繞梁,在他耳畔盤旋不去。
他怔怔地听著。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專注又執著的眼神,仿佛要追隨他到天長地久,然而,那熾烈的眸光終究還是一點一點暗淡了,熄滅成灰。
她舉高手,藕臂向窗外畫出一個決絕的弧度,而她曾用一瓣貝殼藏起的童話,也許將破碎在都市的水泥地上。
「這個,我不要了。」她漠然低語。「如果上天可憐我,我只希望他永遠不要再讓我愛上什麼人……我不要了。」
她不會再愛他了,曾經給過他的愛,她將全數收回。
她不要再愛了,因為她已受傷太深……
*****
葉聖恩閉了閉眸,一股難言的酸楚在眼底洶涌著,他強忍住,告訴自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那寶寶呢?」他輕聲問,嗓音比自己想象得還破碎。「難道你連寶寶也不想愛了嗎?」
「我當然會愛寶寶,他是我在世上唯一愛的人,而你休想跟我搶!」她的話鋒變得尖銳,像揮舞著寶劍的女神。
她以為他會跟她搶孩子的監護權嗎?在她心里,他是那麼可惡的男人?
他憂郁地嘆息。「我不會跟你搶,但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我親近他。」
她一窒,這才驚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分辛辣了,懊惱地咬唇。
「我愛這個孩子,從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就知道我要守護他一輩子,同樣的,我也想……守護你。」
「你說什麼?」她震住。
「我想守護你,」他真誠地表白,眼眸如一片汪洋大海,溫柔地擁著她,在浪里搖。「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恨我,或許永遠都不想再見到我,但我還是想愛你。」
「你—」她愕然,有股沖動想狠狠甩他一巴掌,又想遠遠逃離他深情的注目。「我剛不是說了嗎?我不會再愛了,你沒听懂我說的話嗎?」
「我听懂了。」相較于她激昂的口氣,他顯得溫煦。「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還……」
「你可以不用愛我。」他傾身向她,愛憐地捧起她蒼白的臉蛋。「你只要愛寶寶就好了,讓我來愛你,這樣你就不會痛了,只要不愛我,你就不會傷心了,對不對?」
「……」
「你不用愛我,讓我來愛你。」他繼續努力說服她。「我會學著好好來愛,我知道在這方面,我不是個聰明的學生,但這一次,我會用心學的,不會讓你失望。」
她微顰眉,眼底融著憂傷,似是覺得他太傻,太異想天開。
「你忘了我警告過你吧嗎?愛情是--」
「教人傷心的東西。」他說,忽地淡淡地微笑了,藏著幾分惆悵的笑。「我知道。」
而他已經在傷心了,因為他竟然只能祈求自己愛的人,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