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拒絕了妳?」幾天後,莫傳雅與手帕交簡藝安相約吃飯,席間將此事轉述給她听,簡藝安听了,很不客氣地搗唇輕笑。莫傳雅假裝不悅地瞇起眼。「妳這是在取笑我嗎?女人。」
「不敢,不敢。」簡藝安識相地停住笑聲,打量好友薄染紅霜的容顏一見俏皮的光芒。
「看什麼?」莫傳雅橫睨她一眼。
簡藝安嫣然一笑。「我在想,那個戴醒仁肯定長得很帥吧?」
「帥?」莫傳雅輕嗤。「也還好吧。」
「那身材一定很棒嘍?」
「誰知道?他穿著白袍,不過我看他整天泡在醫院里,一定沒怎麼運動,說不定連肌肉都不太結實。」
「不帥,身材又不怎樣,那妳到底看上他哪一點?」簡藝安狀若不解。
「看一個男人,一定要看外表嗎?」莫傳雅反駁。「我在妳心里,是那麼膚淺的花痴?」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奇怪。」簡藝安單手支頤,似笑非笑。「這應該是妳從小到大,第一次被男生拒絕吧?」
「是又怎樣?」
「從來都把男人當成裙下臣,連叫他們跪安都不屑的莫家大小姐,這次主動對一個男人示好,對方卻不領情。」簡藝安頓了頓,秀眉詭異地挑起。「說真的,我很想看看那家伙是何方神聖,他眼楮沒問題吧?」
「人家可是台灣心血管外科的明日之星,是拿手術刀的人,眼楮怎麼可能有問題?」
「眼楮沒問題,那就是腦筋有問題了,不然怎麼會拒絕我這麼優秀又漂亮的好朋友?」
「他很聰明的,是醫學院第一名畢業,而且在實習的時候,就曾經幫病人開胸做心髒按摩,嚇壞一群資深主治醫生!」莫傳雅語氣隱隱蘊著幾分敬佩,又有幾分得意,好似她口中的這個「他」跟自己有什麼親密關系,而她很引以為榮。
簡藝安听出來了,撲哧一笑。「小姐,妳是在炫耀什麼啊?人家跟妳八字都還沒一撇,妳就把他當自己人了,又不是妳老公,連男朋友也不是。」
「我!」莫傳雅一窒。「我哪有得意?我只是……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事實啊……」簡藝安端起咖啡,淺啜一口,好整以暇地欣賞莫傳雅羞赧的表情。在她印象中,這個與她情同姊妹的好友一向是風姿颯爽的,有時比男人還多幾分英氣,沒想到會讓她見到如此女兒家的嬌態,這令她對那個年輕醫生越發感到好奇了。「看來妳好像把那家伙的經歷打探得挺清楚的?」
「當然……要清楚了。」莫傳雅星眸回斜,似是想逃避她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忘了我是做哪一行的?」
「是啊,莫大記者。」簡藝安打趣。「這應該是妳第一次把身為記者的本領,發揮在追求一個男人身上吧?」
莫傳雅聞言,差點嗆住。「什麼追求?我才沒追求他!」
「妳不是要約人家出來嗎?這還不算追求?」
「只是……普通約會而已。」莫傳雅微窘地澄清。「就吃吃飯、聊聊天,再多認識一下彼此,這……哪算追求啊?」
「好吧,這不算追求。」簡藝安同意好姊妹的辯解,唇畔卻噙著可惡的笑意。「只是一個普通約會而已,我了解,就好像妳平常約采訪對象吃飯那樣的普通,沒什麼。」
莫傳雅暗暗咬唇。就算再遲鈍的人,也听得出簡藝安語帶揶揄,更何況她生性機敏。「妳夠了喔!簡藝安。」她伸出手,警告地描好友耳殼。
「別這樣,很痛耶!」簡藝安忙躲開,知道她惱羞成怒,忍不住又笑了。「傳雅啊傳雅,那個戴醒仁究竟是哪里好啊?那麼多才貌雙全、家世顯赫的男人追妳,妳怎麼偏偏就只把他放在心上?他是哪里令妳心動了?」
心動。
莫傳雅細細咀嚼這微妙的詞,她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對戴醒仁心動了,心動,該是更強烈更致命的感覺吧?或許會當場靶到一種天旋地轉般的暈眩。她承認自己對他有好感,但……心動?
「我只是有點喜歡他而已。」她坦白剖析自己的內心。「他是個很不錯的醫生,不畏強權,還有一份熱血與理想,對病人真的很體貼,可我看他這個人性格肯定大有問題,感覺超難相處的。」說到後來,不免抱怨幾句。
「就算難相處,妳還是想主動約他出來不是嗎?」簡藝安若有深意地微笑。「妳想多認識他,多了解他一點。」
「是這樣沒錯啦,可也只是這樣而已。」
「妳的意思是,妳還沒愛上他?」
「當然沒有!」莫傳雅駭然否認。「這也太快了吧?我才不是那種不理性的女人。」
「所以他還不是TheOne嘍?」
「妳說真命天子?當然不是。」如果是,她應該能感覺到。莫傳雅凝思片刻,忽地揚眸,望向好友。「藝安,妳不是一直暗戀夏語默嗎?難道妳覺得他是真命天子嗎?」
「學長啊……」提起自己從大學時代便偷偷戀慕的男人,簡藝安幽幽嘆息,玉手漫然旋轉咖啡杯。「學長就是學長,雖然我很喜歡他,但我想,他應該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妳怎麼知道不是?妳沒對他心動嗎?」
「當然有心動啊,不然怎麼會喜歡他?」
「所以啦,我也是這麼認為的。」莫傳雅拿好友的例子印證自己的想法。「如果是那種關鍵性的心動,我會知道的。」
「嗯,說得也是。」簡藝安同意地頷首。「對了,妳記得妳以前跟我說過嗎?妳說妳哥哥常取笑妳,將來一定會跟妳媽一樣,愛上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男人。」
「他是那麼說過。」莫傳雅一頓,驀地領悟。「妳該不會是認為我之所以對戴醒仁有好感,是因為他有理想吧?」
「除了這點,我想不出什麼原因。」簡藝安聳聳肩。「如果照妳說的,他不是很帥,身材也不是一級棒,個性又那麼機車,很難相處,一般正常女人都不會被這種男人吸引吧?」
莫傳雅眼角一凜。「是啦,我不是正常女人。」
簡藝安一愣,這才驚覺自己這番話恐怕傷了好友的自尊,她歉意地吐吐舌尖。
「對不起啦,我不是譏諷妳,妳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懂。」莫傳雅大方地不計較。「其實我一直覺得是我哥想太多了,他對媽媽的過去一直不諒解,所以才怕我步上後塵吧?」
當年,她的母親莫禮儀不顧家人反對,愛上一個滿懷理想的青年,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青年為了逃避追捕,不得不遠走異鄉,而已有身孕的她,也只能听從父母安排,委身嫁給從小親如兄長的男人。那男人,便是她的親生父親,齊允。
「沒錯,我媽是有過一段傷痛的初戀,可她現在還是過得很幸福啊!」她淺淺地笑。「我外婆現在把整個莫家的重擔都交給她了,她也挑得很開心,現在可是莫家真正的一家之主,說風是風,說雨是雨,我爸又超疼她的,不但在事業上輔佐她,在家里也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一個女人能活得像我媽那樣,我看也沒什麼遺憾了。」
「如果妳覺得妳媽那樣很好,那妳怎麼不學她?」簡藝安笑問。「妳也可以一肩挑起你們家家業,然後找個好男人來輔佐妳啊。」
「我才不要呢!」說起繼承家業這檔事,莫傳雅可是躲得飛快。「妳知道我不是這塊料,不然當初也不會跟妳一起學壞了。」
說起兩個女人相遇的故事,也算是一則令人津津樂道的傳奇。當年兩人都還是十六、七歲的少女,簡藝安是因為厭煩了規矩的生活,莫傳雅則是在堂姊莫傳芬私奔離家後,整個家族忽然都把期望放在她身上,她透不過氣,也不管自己未成年,日日在舞廳酒館放縱。
兩個女孩喝酒跳舞,氣味相投,後來又一起學飄重機,在公路賽道上,被譽為不敗的女神,風靡一群沖動盲目的青少年。若不是之後簡藝安發生一場車禍,或許兩人永遠不會迷途知返,但人生總是在最奇妙的時候來個大轉折。兩個叛逆少女重回正軌,簡藝安現在是堅持裝乖,在父母面前當乖巧的女兒,在上司面前扮端莊的秘書,而莫傳雅雖然還是抗拒繼承家業,卻也成為一名認真的記者,在前線沖鋒陷陣,努力為社會大眾帶回第一手報導。
她們都不是當年青春斕漫的少女了,唯有在面對愛情時,仍存著幾許天真。
「我跟我媽或外婆不一樣,她們對傳承家族都有一份使命感,我可沒有。」
莫傳雅笑著啜飲花茶。這份缺憾曾經是令她痛楚的心結,但如今,她已學會看開。
「而且我也不覺得我的愛情會步上我媽的後塵,拜托,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就算我愛上一個有理想的男人又怎樣?我相信理想跟愛情是可以並存的。」
「話可別說得這麼滿。」簡藝安不懷好意地吐槽。「萬一被妳哥說中了,那人愛理想比愛妳還多呢?」
「我不怕。」莫傳雅依舊信心十足,她是在愛中長大的女孩,愛對她而言,只有太多太滿,不可能有所匱乏。「何況你們緊張得也太早了吧?我可還沒愛上那個人呢!」
沒想到她那麼快就放棄了。戴醒仁從計算機屏幕上揚起眸,片刻走神。他正坐在醫院圖書館里,寫一篇即將投稿給某醫學專業期刊的論文,桌上高高堆著好幾本厚厚的醫學專業書籍,面前攤著兩、三本英文期刊相互參照,指間夾著一支原子筆,隨時摘要重點。
身為住院醫師,他工作忙碌,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難得放假,他不是做模擬手術練習,便是窩在圖書館里讀書寫論文,除了醫院,他沒有家,沒有私生活,連腦筋也不曾動到醫學領域以外的人事物上。
但最近,他卻發現自己偶爾會想起那個女孩,那個聲稱自己是記者,笑起來甜美,說話有時挖苦有時風趣,提出約會時,會比出手槍直指人心口,自以為很酷的女孩。
看起來是個意志堅定的女孩,卻在遭到他拒絕後,便迅速消失了。
真沒毅力!
戴醒仁鄙夷地想,他不是沒被女孩子糾纏過,以前在學校時也有不少同校女生欣賞他的才氣,以及他冷酷的風采,她們會主動接近他,要求跟他約會。通常他會拒絕,偶爾才答應,但至少她們都會盡力嘗試,有兩、三個還曾與他短暫交往,撐了一陣子才失望離去。可那個記者小姐,居然只試了一次就跟他說再見了,難道他就不值得她多努力幾次嗎?
卑又說回來,他干麼介意?他一向痛恨女人無故纏身,她懂得知難而退,不是更好?
一念及此,戴醒仁頓時有些不悅。他惱的是自己,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分神牽掛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他的時間很珍貴,用來刻畫思念簡直是浪費。
「無聊。」他自嘲地輕斥。
「你的人生有不無聊的時候嗎?」一道清脆的嬌嗓驀地在他對面落下。
他一怔,愕然抬頭,映入眼底的正是他方才思念著的女孩,她淺淺地彎著唇,明眸瑩亮,唇角分明噙著調侃。
「妳怎麼會在這里?」他粗聲質問,心跳得有些快。
「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問我這種問題。」她眨眼。「我有這麼神出鬼沒嗎?嚇到你了?」
「怎麼可能?」他沒好氣地瞪她。為活生生的人開腸剖肚他都不怕了,哪會被她一個小女生嚇到?
「沒嚇到就好。」她盈盈落坐,手肘撐在桌上,捧起秀美的鵝蛋臉。
「妳的手好了?」他首先注意到她雙手的靈活。
「我們都兩個禮拜沒見了,我的手當然好了。」清靈大眼一直盯著他。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這女生的眼楮,也太透亮了吧?比男人還炯炯有神。「妳沒來醫院復診。」
「你怎麼知道?」她訝然挑眉,跟著恍然。「喔。〞你一定到門診那邊打听過吧?原來你一直在注意我。」他幾乎嗆到。
「不過我很好奇,你又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麼打听我有沒有去復診呢?難道逢人就問,嘿,你今天有沒有看到一個手肘拉傷、長得很可愛很迷人的大美女呢?」
她不害躁地自夸,語帶揶揄,笑容卻燦暖如春陽。
他氣息一凜,頓時感到刺目,有些睜不開眼。
「喂,難道你不想問我的名字嗎?」
「沒必要問。」他刻意潑她冷水。「妳也別自作多情,以為我很在意妳,我只是純粹關心一個病人。」
「你的意思是,對你曾經診治過的所有病人,你都會像這樣追蹤他們的病況嗎?」
「是。」他高傲地睥睨她,以為她會因此大發嬌噴。不料她卻是輕綻櫻唇,清甜地笑了。「我就知道我想得沒錯,你是個好醫生。」
他無言可對,她的反應和他想象的大不相同。
「戴醒仁,這段時間,你想我嗎?」她突如其來地問。
這回他可是結結實實地嗆到。「妳說什麼?」
「我問你,有沒有想我?」看著他的眼,很直率,毫不扭捏。
真是個厚顏無恥的女人!他陰郁地瞪她。「當然沒有!」
「我想也是。」她微牽唇,似是自嘲。「不過我很想你。」
又一記落雷在耳畔劈響,戴醒仁冷哼,神色陰沈。這女人根本是空口說白話,真想他的話,會兩個禮拜不見人影嗎?
「因為我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想忘記你。」她彷佛看透他思緒,悠悠揚嗓。
「可我發現自己忘不了你,所以我又來了。」
她曾經……想忘了他?
戴醒仁復雜地望她,說不清在胸臆漫開的是什麼滋味。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輕輕地笑。「你是我第一個主動開口約的男生,居然被拒絕了,難道你不覺得我需要一些時間來療傷止痛嗎?」療傷止痛?他蹙眉,從沒想過自己的拒絕可能傷了她,更詭異的是,他似乎為這樣的認知感到有些……悶?
「也許你不相信,我平常可是很驕傲的喔。」說著,她雙手環抱胸前,背脊往後埋進椅背,端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
他不覺微微扯唇。
「你笑了嗎?」她像發現新大陸。
他一震,方唇立即抿緊,召回不經意間逃月兌的笑意。
「小氣鬼。」她嘆氣,責怪似地慎睨他一眼。
他堅決抿唇,絕對不輕易出賣自己的笑。
「小氣鬼。」她又輕聲罵一次,朝他歪嘴斜眼,扮鬼臉。
他強迫自己保持冷漠的表情。
對他的不動如山,她只能翻白眼。「你有沒想過你就是因為不懂情趣,人生才會這麼無聊?」又在挖苦他了。
「我的人生才不無聊。」他辯駁。
「真的嗎?那你倒說說看,哪里有趣了?」
他說不出來。
「你今天一逃詡在圖書館里吧?書念夠了嗎?」
「當然不夠。」學海無涯沓水無止盡。「而且我正在寫一篇論文。」
「可是天色都已經晚了,你看看,夕陽是不是很美?」她望向窗外。
他隨著她調轉視線,窗外已是薄暮,橘色的霞彩在天際一層層堆棧,最邊緣處,瓖著一圈神秘的紫。
「就算你在趕論文,現在肚子也該餓了吧?至少跟我出去吃頓飯怎樣?」她柔聲提議。「不會花你很多時間的。」
這算約會嗎?他拉回目光,落在她俏顏,眼神不知不覺帶著某種評估意味。
「走吧!」她別過眸,躲開他過分深刻的凝視,狀似輕快地起身,扯他袖口。
不是牽他的手,也不是挽他臂膀,只是輕巧地拈住衣袖一角。
戴醒仁垂落眸,望向那只矜持地抓住自己袖口的玉手,開始相信,這女孩真的是第一次對男人采取主動。
兩人在醫院附近的一家拉面店用餐,他點的是醬油口味的拉面,她偏愛的卻是味道較清淡的豚骨拉面。兩人胃口都不錯,呼嚕呼嚕沒幾分鐘便嗑完一碗面,他見她吃飯的速度跟自己竟差不多快,有些驚訝。
「我還以為女孩子吃東西都很慢。」他淡淡評論。至少以前跟他約會過的女生都會刻意在他面前細嚼慢咽,吃一頓飯起碼要一小時,慢吞吞到令他抓狂。
「你忘了我是做哪一行的嗎?我可是記者啊,為了趕新聞,哪有時間慢慢吃啊?」語落,她抽一張紙巾,擦拭自己嘴角,吃飯速度快歸快,抹嘴的姿態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優雅。
戴醒仁奇怪地望她。是他對女性這種動物認識太少嗎?他覺得這女人有時還真矛盾。
「妳應該吃慢一點。」他建議。
「為什麼?」她眨眨眼。「你該不會嫌我吃相太難看吧?」
他搖頭,語重心長地解釋。「吃慢一點,消化才會好。」
莫傳雅愣了愣,半晌,嫣然一笑。「這算是對我的關心嗎?謝謝你了。」
戴醒仁一窒,迎向她瑩瑩閃爍的眼眸,頓時有些困窘。為什麼這女人總是自以為是地為他的所作所為下批注?他只是……只是基于一個醫生的立場,給予她醫囑而已。
「看你這表情,又要罵我想太多了是吧?」她聰慧地看透他陰沈的思緒。「我知道,我不會把你善意的叮嚀看做你對我有好感的證據,這樣行了吧?」
為何他覺得她這番話里似乎帶著些許嘲弄意味?他不愉地抿唇。
「好了,別生氣了。」她笑容甜美。「吃過飯,我們去走一走吧。」
「我沒空陪妳散步。」各自買單後,他與她相偕步出餐廳,強調自己可是大忙人。「我要回去了。」
「回去干麼?」
「寫論文。」
她不吭聲,依然是用那麼笑意盈盈的眼神,凝娣他。
他胸口一緊,莫名地感到狼狽。「干麼這樣看我?」很明顯的,就是在譏笑他人生無趣。
「你先閉上眼楮。」她不回答他的疑問,徑自柔聲低語。
他愕然瞪她。
「閉上眼楮。」明明是柔軟如綿的嗓音,卻猶如一根堅韌的絲,纏繞他頸喉,他倏地透不過氣,狠狠瞪她一眼,說服自己不是被她說動,只是暫且配合,看她玩什麼花樣。
「現在,跟著我轉眼珠,往左,往右,順時針轉,逆時針再轉一轉,閉上,張開……」
她當他是白痴嗎?他瞠視她。「妳到底在搞什麼?」
「這是眼部放松運動。」她毫不愧疚地彎唇。「你今天已經看了一整天書,眼楮一定很疲倦吧?」
就算他倦得睜不開眼,也輪不到她來管。他冷嗤。
「走吧。」她對他不爽的表情視而不見,輕扯他衣袖,拉著他來到對面的小鮑園,利落地爬上矗立在公園中央的那座立體方格鐵架。「上來啊!」
她端坐在最高處,朝他招手。
他跟著爬上來,坐在她身旁,慎重聲明。「就十分鐘。」
他只給自己十分鐘的時間,浪費在一個不可能與他有交集的女人身上,他敢打賭,不久以後,她就會像那些曾被他醫學院高材生的光環所迷眩的女同學一樣,失望離去。
「你看天空。」她仰抬蜂首,心情很好,兩條縴細的小腿在空中晃蕩著迷人的波浪。
「你看到什麼?」
「什麼也沒看到,沒星星,沒月亮。」他知道自己相當不解風情,話說回來,現在連女學生都不會玩這一套把戲了,她是在耍什麼過時的浪漫?
「你真的很無趣。」她歪過臉蛋,星眸在沉沉夜色里顯得分外璀璨。「你有談過戀愛嗎?」
「當然有。」
「那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兩、三個吧。」
「到底是兩個還是三個?」她追根究柢。
「這很重要嗎?」他語氣粗魯。
不重要嗎?她很難想象有人連自己交過幾任女朋友都算不清,他真的有用心嗎?
莫傳雅若有所思。「你們約會時都在做什麼?」
「吃飯、看書。」
「看書?」
「在圖書館。」他不耐地解釋,當時他又要打工又要念書,忙得很,哪有空跟女朋友花前月下?
「就這樣?」莫傳雅不敢相信,實在很難想象這種交往型態。
「偶爾也會上床。」他附加一句。
她一口氣岔到,粉頰瞬間烘熱。「喔。」
「怎麼?嚇到妳了?」他似笑非笑地望她,墨眸黝亮。
這算是回敬她之前的戲譫嗎?他也懂得使這種小鋇?莫傳雅微笑,胸口微融甜蜜,為這個小小的新發現而感動。
「戴醒仁,你的夢想是什麼?」她忽然好想問。
「什麼意思?」他不解。
「你現在是R2對吧?還在醫院各個部門輪訓,你有想過,以後要成為哪種專科醫生嗎?」
「心血管外科。」他毫不猶豫。
「為什麼是心血管?」她好奇。「我听說這科很忙,病人經常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有轉變,感覺很像是不定時炸彈。」一般人會對這種工作敬而遠之吧?
「我知道心血管外科醫生不好當。」他別過頭。「不過這是我很早以前就決定的。」
她凝望他陰郁的側面,直覺他藏著一個不想說的理由,但她體貼地不追問。「所以你才會那麼崇拜熊建明教授吧?因為他是台灣頂尖的心血管外科醫生。」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還有就是他學養佳,臨床經驗豐富,對病人很友善,從不私下收紅包,而且曾經到第三世界國家義務行醫,你很想效法他,對吧?」
「妳怎麼都知道?」他懊惱。「妳調查過我?」
「我是記者啊。」她輕聲笑。
他瞪她,她的笑太甜,眼神太坦然,教他無法粗率地責備她。「妳叫什麼名字?」
「終于有興趣啦?」她嬌嗔地拋給他一記媚眼。「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
「說。」
「莫傳雅。」
莫、傳、雅。戴醒仁近乎咬牙切齒地將這三個字烙在心版,他自己並未察覺,但這是他初次那麼認真地想記住一個女孩子的芳名。姓名對他而言,原只是一個個不具意義的符號,他的腦部圖書館,已經收藏了太多醫學知識,很難再容下不重要的人名,但此刻,他卻在那少之又少的空間里,奮力挪出一格專屬于她的書架。
「莫傳雅。」他喃喃念著。
見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莫傳雅不禁好笑,他該不會把她當成某種必須嚴格定義的病毒吧?
「走吧!」她輕快地揚嗓。
「什麼?」
「你不是說十分鐘嗎?已經到了。」
他怔住,沒想到反而是由她提醒自己時間,胸臆橫梗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惱,對她,更對自己。
他板起臉,匆匆躍下立體方格架。
她也跟著爬下來,因為貪快,落地時步履一跟,差點跌倒,他警覺地立刻展臂扶穩她。「妳小心一點!」他低聲斥責。
「抱歉。」莫傳雅在他懷里揚起臉,承接他嚴厲的眼神,忽地逸落一聲嬌笑。
「笑什麼?」他沒好氣。
「沒事,我只是想……」她努力抿唇,卻仍收不住硬要出逃的笑意。「以前看小說或電視,常常有這種女主角跌進男主角懷里的情節,這時候男女主角肯定會心坪坪跳,感覺到一陣異樣……我每次看到這種情節,都會覺得好老套,哪有人這麼容易心動的啊?而且女主角干麼沒事就摔倒,男主角還一定會救到她,感覺……好假喔。」
她嗆笑不止,玉手攀著他剛硬的胸膛。
「不要笑!」他驀地厲聲斥她。
「啊?」她訝然揚眸。
「妳太愛亂笑了,一點點小事就笑成這樣,人生哪有那麼多值得笑的事?」他嚴肅地指責,墨深的眼潭閃著幽微的波光。
她怔怔地望入他的眼,神魂似也潛進那寒潭里,一顆心隨著那泠泠閃爍的波光,一次次地顫動。
「以後,不準這樣笑了。」他扶正她身子,手臂松開,她頓時感到一束溫暖隨他而去,背脊隱隱竄過寒意。她全身忽冷忽熱,冰與火交融,芳心激烈地撞擊胸口。
懊可怕……這是什麼感覺?她顫抖地收回自己擱在他胸膛的那雙手,在離開的剎那,同時也驚覺他的胸膛比想象中健碩許多,體格似乎……很不錯。
真糟糕……太糟糕了!
她思緒迷茫,連自己也捉模不定自己究竟在恐懼些什麼,只覺得好慌、好慌,前所未有的六神無主。
完蛋了。
在這神智迷離的一刻,莫傳雅似夢非夢地醒悟,這就是心動。
一種關鍵的、極致命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