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意外。
他堅持如此聲稱,都怪當時人潮太擁擠,有某人不小心擦撞他,才會造成這次小小的「事故」。
懊吧,是意外。
她默默地接受他的聲明,不與他爭論,因為不僅他覺得窘,她也感到害羞,唇瓣似乎還殘留著他親昵的余溫。
那天晚上,他匆匆送她回家,她也匆匆與他道別,回到自己的租的小套房,躺在床上,一夜難以成眠。
就算只是意外,她還是看到一個新的可能,她與他的關系有了轉機。
田媽媽說的是對的,朋友可以變戀人,只要她把握住柄會……
可是,好難啊!
黎妙心揚揭發熱的臉頰,長長地吐了一口又一口氣。自從那個意外的吻之後,兩人便不像從前能夠自然相處了,她也不敢再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面前,邀他一起去吃宵夜。
他們都有意無意地躲著對方,明明都在台北,卻避不見面,連電話問候也沒。
她想,他是尷尬,其實她也是。
若不是田媽媽突然打電話來,催促她盡早把田野「拎」回老家,讓兩位老人家見一見、安安心,她可能到現在都沒勇氣約他相見。
如今,她在租屋樓下等他,以及宛如月兌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騰,呼吸也像斷了弦的吉他,彈不出適切的韻律。
她覺得緊張。
懊緊張、好緊張……
一聲短促有禮的喇叭響,拉扯她緊繃的神經,她轉過頭,看田野降下車窗,探頭招呼。
「上車吧!」
「喔。」她悄悄捏了捏掌心,命令自己鎮定,然後才走上前,開門上車,她想系安全帶,卻怎麼也拉不動,他探身過來,替她調整長度,扣上鎖。
她僵坐著,一動也不敢動,氣息屏凝。
「你吃過早餐沒?」他問。
「嗯,吃過了,你呢?」她從包包里拿出一個三明治。「這我幫你做的,要吃嗎?」
「我已經吃過了。」他搖頭,踩下油門,瀟灑地回旋方向盤。「走嘍。」
「嗯。」她旁觀他開車,見他神態輕松,沒一絲不自在,不覺咬住下唇。
什麼嘛,他看起來根本無所謂,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
難道只有她,還記掛著那個意外之吻嗎?
懊可惡啊!
她坐立不安地扭動身子,他注意到了。
「怎麼了?座椅不舒服嗎?你可以調一下。」
才不是座椅的問題呢!她嘟了嘟嘴。「田媽媽說,你老是說要等田莊一起回家,可是田莊這段時間輪值,根本抽不出時間,所以才叫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我知道,你之前說過了。」他瞥她一眼,仿佛奇怪她何必再解釋。
對啊,她到底在干麼呢?黎妙心對自己超不滿。
「要听廣播嗎?」他問。
「喔,好啊。」她松一口氣,車廂內空氣太僵凝,是需要一些調劑。
他按下開關,挑選頻道,最後停在一個專播流行歌曲的節目。
她跟著歌手輕輕哼歌,眸光調向窗外,看窗外飛逝的景色,心情平靜許多。
約莫正午時分,他們回到成長的家鄉,田家二老早就在門口引頸翹盼了,見到久違的兒子,喜孜孜地綻開笑容。
「你這死小子,總算知道滾回家了!」田爸爸樂呵呵地撾田野肩膀。
田媽媽則熱情地挽住黎妙心。「心心,累了吧?快進來吃飯。」
四人共進午餐,席間,田家二老神采飛揚,妙語如珠,黎妙心感染到他們的好心情,不覺也笑不停。
「我早說過了,心心。」田媽媽忽地對她戲謔地眨眼。「我這兒子誰的話都不听,跟頭蠻牛一樣,就只有你拉得動。」
「媽,你在說什麼啊?」田野抗議。
「我有說錯嗎?不然你問你爸,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想法?」
「小子,你媽怎麼可能有錯?這個家就她說的話最對,她最大!懂嗎?」田爸爸當然是站在老婆這邊。
「噥。」田野不以為然地扒飯。
「怎麼光顧著自己吃?」田媽媽瞪兒子。「不會給心心挾個菜嗎?她最愛吃鳳梨蝦球,挾點給她。」
「不用了。」黎妙心連忙搖頭。「我自己會挾。」筷子剛要伸出去,田野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挾了一顆鳳梨蝦球擱到她碗里。她愣了愣。「謝謝。」
田媽媽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不錯不錯,我這兒子有進步。你說對吧?老頭。」
「進步很多!」田爸爸豎起大拇指。
田野皺眉。「什麼進不進步的?你們在說什麼?」
「說你現在還懂得體貼了啊!」田媽媽嘻嘻笑。「以前神經超級粗的,都不懂得怎麼哄女孩子,現在好多了,對吧?」說著,若有所指地朝黎妙心瞟去一眼。
田野乍然領悟母親的暗示,跟著望向黎妙心,她也正瞧著他,兩人四目交接,都是一陣莫名的窘迫。
「爸、媽,吃飯啦!」田野粗著嗓子,故作不耐地各挾一顆鳳梨蝦球給父母,要他們多吃東西少說話。
兩老見年輕人之間流轉著一樣的氛圍,對望一眼,心領神會。
吃過飯後,田家二老便借口年輕人很久沒回家鄉了,該多出去走走看看,推著田野跟黎妙心出門。
田野莫名其妙。「爸、媽,你們把我從台北叫回來,不就是要我陪你們聊天嗎?怎麼現在又要趕我出去?」
「剛剛吃飯的時候,還聊得不夠多嗎?要聊晚上有的是時間聊,你們年輕人趁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看是要去爬山,還是去河邊走走。」
爬山?田野一凜,想起之前曾與黎妙心困在山中的回憶。
「我看去河邊散步就好了吧!」黎妙心看出他的遲疑,主動提議。「田野,你先陪田爸爸、田媽媽聊聊天,我回我家看看,順便準備一些東西,等下再過來找你。」
「好吧。」
離開田家後,黎妙心先去附近的雜貨店購物,然後回到老家。這屋子已經很久沒人住了,門庭森森,頗有幾分蕭素,她打開室內每一扇窗戶,流通空氣,拿起雞毛撢子,拂去家具上的灰塵,又用抹布擦拭。
簡單打掃過後,她來到廚房,挽起衣袖,系上圍裙,燒熱方型煎蛋鍋,取出購物袋里的雞蛋。
她答應過田野,要做日式煎蛋給他吃,現在是實踐諾言的時候了。
蛋用打蛋器快速打散,灑入調味料,經過濾網過濾,在均勻分布油光的鍋子里倒進三分之一的蛋液,半熟後,以長筷靈活地翻面,疊成三折,接著續倒蛋液,重復步驟。
別候控制及卷蛋的時機很重要,初學者往往會錯手,煎出破碎的蛋形,要不就是蛋卷過熟或太生。
想當初她也是練了好久,才勉強卷出好看的形狀,蛋卷的軟女敕也是試過許多方法,才找出最佳口感。
為了再次做出好吃的日式煎蛋,她前陣子已經反覆練習多次,今日驗收成果,她頗感滿意。
「好了,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她取出煎好的厚蛋卷,擱在壽司竹簾上放涼。
趁這時候,她又切了兩盒水果切片,做幾樣簡單小菜,煮了一壺日式煎茶,從櫥櫃深處取出一個小巧的竹編野餐籃,一一將點心、水果裝進去。
懊像太豐盛了點?
她看著滿滿一籃水果,有些失笑,但無妨,吃不完頂多再帶回來。
看看時間,已將近下午四點,差不多該出發了。她提著野餐籃,邁開輕盈的步履。
來到田家,大門大方地開敞,院子里種著花花草草,燦爛搖曳,黎妙心深深嗅了口空氣中的清香,櫻唇淺揚。
她站在一株桂花樹下,伸手輕撫粗糙的樹皮,听說這棵樹是田野很小的時候親手栽下的,那年他幾歲呢?四歲?五歲?
可惜她那時候還未出生,也還不認識他,不然就可以陪著他一起挖土植苗了。
她迷蒙地尋思,在腦海里勾織著美好的幻想,忽地,一道焦躁的聲嗓從落地窗後送出來。
「拜托!爸、媽,你們不要再拿我跟心心開玩笑了!」
是田野。
黎妙心凜神,悄悄站上緣廊,听室內親子爭執。
「唉,兒子,你真以為媽在開玩笑嗎?我是認真的。」田媽媽無奈地嘆息。
「老實跟你說吧,你媽我自從心心搬來這里,就希望哪天她能當我們家兒媳婦。」
「我知道,可是……我們兩個不可能啊!」
「為什麼不可能?」田爸爸逼問。「你不喜歡心心?」
「我當然喜歡——」
「喜歡的話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田野語氣懊惱。「我是喜歡心心,可是是那種哥哥對妹妹的喜歡。」
「就算你以前當她是妹妹,以後還是可以當她是女朋友啊。」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田媽媽反駁,試著放柔嗓音。「田野,你听媽說,我知道現在是因為清美才剛過世幾個月,你可能一時還不能接受新戀情,但你好好想想,你跟心心真的很合適,你千萬別再錯過機會。」
「這跟……清美無關。」田野咬牙。「跟任何人都無關。」
那跟什麼有關?
黎妙心全身凍凝。究竟為了什麼,田野就是無法接受她?
「心心對我來說……就只是妹妹而已,我對她不可能有別種感情。算我拜托你們,爸、媽,你們以後別亂講話了,這樣我們會很尷尬耶。」
是很尷尬,因為她愛他,他卻不愛她。
黎妙心怔怔地想,心房沉靜地飄雪,一股涼意在她體內無聲地漫開。
「田野,你听爸媽說——」屋內,田家二老還試著勸說兒子。
「別說了,事情就這樣。」田野一口回絕,大踏步走向落地窗。「我先去看看心心弄得怎麼樣了?怎麼還沒——」他驀地頓住,驚愕地瞪著佇立在緣廊的黎妙心。「你已經來了?」
「嗯。」她顫著嗓,顫著身子,凝聚僅余的力氣,牽動僵冷的唇角,朝他綰開一朵清甜的微笑。「我們走吧!」
「你都听見了?」他啞聲問。
「嗯。」她輕輕點頭。
沉默放肆地蔓延。
兩人一時都無語,沿著河邊漫步,來到一條廢棄的鐵道前,黎妙心站上鐵軌,雙手展開,像走平衡木。
她從以前就喜歡這樣玩。田野凝望她,微微地笑,不知怎地,眼楮有點澀,胸臆橫梗某種難以理清的情緒。
「心心。」他低喚。
「怎樣?」她沒回頭,繼續在鐵軌上來回行走。
「我考慮過了,下個月要去北歐進修。」
「去北歐?」她震住,訝然回眸。「為什麼?」
「因為……」他喉嚨很干。「我覺得最近有點遇到瓶頸了,想出國充個電,看能不能學點新的設計概念。」
「你要出國充電啊……」她恍惚,仰望天空,眼神迷離。
「其實我早就想去了,之前是因為清美,所以才……」他頓了頓。「總之我現在可以成行了。」
因為他現在心無掛念了。黎妙心悵然尋思。
他們又要分離兩地了,好不容易她到台北工作,以為可以跟他拉近一些距離,原來,還是一樣遙遠。
「听說北歐那邊有很多知名的設計大師,是可以給你一些新靈感……要去多久呢?」
「不一定,也許兩、三年吧!」
「嗯。」她默然不語,喉間噎著一股酸意,好半晌,才朝他招手。「你也過來吧!我們來比賽。」
「比什麼?」他放下野餐籃,站上另一條鐵軌。
「比誰先走到另一頭,我數一二三就開始!」
「好啊。」他從容地接下戰書。
「一……二……三!」她搶先出發,足尖輕快地點著鐵軌,以小碎步前進。
他速度也不慢,平衡感不輸她,步伐比她跨得大,很快便抵達鐵路另一端。
她落後他幾步,見他抵達終點,停下腳步,不再追趕。
「我贏了!」他轉身宣布,本以為她會不服氣地嗆聲,她卻只是淡淡一笑。
「田野,你知道為什麼這兩條鐵軌一定要是平行線嗎?」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為何忽然這樣問。
「因為只有這兩條鐵軌,兩兩相距相等,才永遠不會相交,火車才能安全地行使在這條鐵道上。」她低聲解釋。
他有些茫然,懂得這話表面的涵義,卻不懂言外之意。
她到底想說什麼?
她看出他的迷惑,臉蛋一歪,俏皮地眨眼。「所以平行線,不見得是不好的,沒有交集不見得是壞事,你說對不對?」
什麼意思?他還是不懂。
真是呆頭鵝!
她暗暗嘆息,索性挑明了說。「田野,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對吧?」就像這兩條鐵軌永遠不相交,很平衡,很安全。
他胸口一震,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她是借著鐵軌比喻兩人的友誼,也算是回應她方才听見的爭論。
他說,他只是把她當妹妹,而她也表明兩人只是好朋友。
她迷蒙地微笑,眨去眼里隱隱的灼痛,揚起眸。「所以你肯答應我嗎?」
「OK啊!」他笑著應允。「我答應你,有一天我會設計你專屬的作品。」
「有一天?那要多久?」她追問。
「不知道耶。」他聳聳肩,刻意逗她。「靈感這事很難說,也許十年?」
「還要十年啊……」她微惱地抿抿唇,片刻出神。她有多少個十年可以等待?十年後,他與她,是否依然是兩條無法交錯的平行線?
十年後,她還能像從前、像現在一樣偷偷愛著他嗎?單戀一個人,最長的期限可以是多久?
「好吧,我就等你十年。」她對他粲然地笑。「十年以後,我會開一家自己的小餐廳,你就來幫我的餐廳做設計,如何?從裝潢到用品,全部都要一系列的。」
他無聲地吹了個口哨。「你的要求愈來愈多了,看來我這個人情欠得很大啊!」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了。」他欠她的,可不只是人情,還有相思之情。「啦,我們來吃點心吧,我做了你愛吃的日式煎蛋喔。」
「你真的會做?」
「你嘗過不就知道了?」
「你要知道,這道我可是從小吃到大,標準很高的喔。」
「你就試試啊。」
「好,我就來吃吃看味道如何……」
*********
敗好吃。
比他吃過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親做的都還好吃。
怎麼會這樣呢?他知道她手藝很好,這幾年在餐飲學校跟餐廳打工學到很多,之前賴在他家做飯給他吃時,他也深有體會,但這個厚煎蛋的滋味……比他想像的美妙多了,一層一層,疊上豐富細膩的口感。
吃的時候,他竟有些慌張,萬一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要他連續幾年戒斷這樣的好滋味,他做得到嗎?
才吃一次就上癮,怎麼可能?
「田野,你還是小阿子嗎?多可笑!」他低聲自嘲,搖搖頭,試著甩去腦中的妄想,甩去胸臆那莫名的不舍。
但就是甩不掉,在打包行李的時候,他一直感覺舌尖仿佛還回旋著那甜蜜有層次的滋味。
鏗鏘!
一疊CD意外落地,田野震了震,急忙拾起其中一片,那是死去的未婚妻送給他的鋼琴CD。
「最近你太忙了,我們難得能約會,你工作的時候就听這張CD,就當是我陪在你身邊吧。」當時,她送禮的時候,粉頰微赧,笑顏羞澀。「先說好,不準笑我彈得不好听喔。」
他怎麼會笑她呢?就算要笑,也沒機會。
因為他從沒認真听過這張CD,在她生前,他只漫不經心地听過一、兩次,反倒是她去世以後,在心心的強逼下,他認真听了。
第一次專心听這張CD,竟是在她香消玉殞後,他這個未婚夫,做得很愧對她。
「我對不起你,清美。」他喃喃低語,胸口微微刺痛,黯然捏緊冰涼的CD外殼,然後將它仔細封進行李箱里。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檢查行李內容,確是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將護照跟旅行支票收好,瞥望牆上時鐘。
九點半了,他該去餐廳接心心了,他們說好在他出發前一夜,一起吃最後一頓宵夜。
正欲出門,手機鈴聲忽地唱響,他接電話。
「田野,你不用來接我了,晚一點我再過去找你。」是黎妙心的嗓音。
「怎麼了?」他听出她語氣急促。「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我老爸。」她嘆氣。「他又闖禍了,我得先處理一下。」
他皺眉。「處理什麼?你現在人在哪里?」
「警察局。」
*********
當田野趕到警局時,黎妙心正疾言厲色地斥責父親,而黎爸爸垂著頭,雙手搓握,如同一個犯錯的小學生,乖乖听訓。
「這是第幾次了?你告訴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要戒掉賭博的壞習慣?」
「唉,心心,老爸知道錯了嘛,你就不要碎碎念了好不好?」
黎爸爸被女兒當眾叨念,頗感面上無光,嘻皮笑臉地懇求。「而且我這也不算賭博啊!只不過跟朋友小小打個牌,消遣而已。」
「消遣?」黎妙心冷哼。「消遣到兩個人打起架來,還鬧到派出所?」
「是他想賴帳,我一時不爽才會……」黎爸爸想辯解,見女兒神色不善,識相地閉嘴。「好吧,我不說了。心心,你就當行行好,快點把我保出去吧!罷剛警察只給我吃了一碗面,我肚子還餓著呢,我們父女倆很久沒見面了,去吃點宵夜、喝點小酒怎樣?」
「你還想喝酒?」黎爸爸不多說話還好,一說黎妙心更火大。「上回你就是喝得爛醉在路邊騷擾行人,才會被送來警察局,你忘了嗎?你還敢喝酒?」
「就喝一點嘛!」黎爸爸厚臉皮地耍賴。「有你盯著我,我不會喝醉的。」
「不行!」黎妙心容顏一凝。「我不會跟你去喝酒,你今晚也別想走出派出所。」
「什麼意思?」黎爸爸面色一變。
「意思是,我不會保你出來,你就在這里待一個晚上吧,好好反省!」黎妙心冷淡地撂話,轉向一個老警察,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方叔叔,我老爸又惹麻煩了,能請你們拘留他一個晚上嗎?」
「要我們拘留他當然是可以啦,但是心心,你真的不帶他走嗎?」老警察看來與她是舊識了,很自在地喚她小名,拿她當自家晚輩看待。
黎妙心搖頭。「如果不讓他受點教訓,他永遠不會悔改的。」
「那好吧。」老警察命令其他年輕警員。「把他帶進去!」
「心心,心心!」黎爸爸大呼小叫。「你不會這麼狠吧?真要你爸在拘留所待一夜?哪有你這麼不肖的女兒啊?你不怕說出去被人笑嗎?心心,不要啦!你老爸真的很可憐,好冷好餓喔!心心——」
黎妙心咬緊牙關,不管父親怎麼呼號裝可憐,就是狠下心不理,淚光隱隱在眼里閃爍。
田野在一旁看了,胸口擰緊,隱隱疼痛著,他走向她,嗓音暗啞。「你真的不保你爸出來嗎?」
她倔強地別過眸。「明天再說。」
他凝望她蒼白的容顏,眉宇收攏。「這種事常常發生嗎?我看你跟那個警察好像很熟的樣子。」
「我從小就認識方叔叔了。」她無奈地解釋。「你也知道,我爸從以前就是這樣,進出派出所像吃家常便飯。」
「那這幾年你在高雄,都是誰保他的?」
「有時候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有時候是我來台北。」
「你來台北?為什麼我都不知道?」田野驚訝。
「這種事……沒必要跟你說。」
所以她一直是獨自一個人承受這些嗎?為什麼不告訴他?他可以幫忙啊!如果今夜不是他主動追問,她也打算瞞著他嗎?
「你應該告訴我的。」他又心疼又懊惱,忍不住責備。「你有當我是朋友嗎?」
她無言,揚起微微泛紅的眸,他胸口如遭重擊,心痛不已。
*********
「別這樣看著我了,喝酒吧!」黎妙心豪邁地勸酒,端起酒杯跟他的相踫,然後一仰而盡。
田野怔忡地望她。
「喝啊!」她伸手推他酒杯,抵向他的唇。
他勉強喝了一口。
「喏,吃點菜。這蝦子看起來很好吃耶,我替你剝。」
「不用了。」他擋住她的手,搖搖頭。「我剝給你吃。」
田野默默地剝蝦,一尾一尾,褪去蝦殼,軟女敕的蝦肉。
離開警局後,兩人來到附近的海產店吃菜、喝酒,黎妙心一杯接一杯,放肆豪飲,他看得心生不忍。
「吃點東西。」他將剝好的一盤蝦肉推向她。「不然容易醉。」
「嗯。」黎妙心吃肉喝酒,好不快意。「田野,你明天早上幾點的飛機?」
「七點多。」
「那不是五點就要到機場了,半夜就要出門了?」她瞥了眼腕表,秀美微顰。
「那要早點讓你回去休息了。」話語里藏不住惋惜的意味。
他深思地注視她,她臉蛋嫣紅,水眸瑩瑩,櫻唇明明噙著笑,他卻感覺到那笑里潛藏的無限心傷。
「我想,我改機票好了,晚幾天再出發。」他忽然覺得好舍不得離開她,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她听見他的話,斟酒的動作一凝。「晚幾天?要多久?」
「再看看吧。」他也不確定。
再看看?要看什麼?黎妙心瞪視眼前的男人。他是不是同情她?是不是覺得她好可憐,有那樣一個不中用的老爸,所以為她擔心,走不開?
他以為她會感激他為她留下的好意嗎?他留下又能怎樣?能替她勸服那個死不悔改的老爸?
他以為他留下來,能做什麼?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你給我听著!田野。」她驀地傾身上前,揪住他衣領。「男子漢大丈夫,要走就干脆一點!」
「心心……」
「你不是說,創作上遇到瓶頸嗎?不是說想到北歐學點新東西,尋找新靈感嗎?那就去啊!去學點像樣的東西回來!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憑你的才華可以燃燒一輩子都不求進步嗎?局限在台灣這小地方,你能夠大鵬展翅嗎?你給我飛出去!要是沒成為國際知名的設計師,不準你回來!」她醉意盎然地嗆聲。
而他听著她嚴苛的言語,感受到的,卻是最熱情的善意。
她是為他著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氣地驅離他。
「你听見了沒?田野,在你沒大放異彩以前,不準你回來!」她再次警告。他胸口一融,不自覺地點頭。「是,我听見了。」
「很好!」她滿意了。「啦,我們干杯!」
兩人又在海產店坐了半個多小時,午夜時分,田野招來計程車,親自送她回家,到樓下時,她揮手要他先走。
「已經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樓。」他很堅持,她醉成這副模樣,沒見她安全進家門,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絕,扶她走上樓,她醉得沒法拿鑰匙對準門孔,還是他替她開的門。
「好了,你可以走了,別進來……」她想阻止,他卻已踏進屋內了,她整潔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覽無遺。
「怎麼這屋子里……都是我的作品?」他驚愕地變了聲調。
「你都……看見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覺全身無力,靠著牆,滑坐在地。「對啊,都是你的作品……沒錯。」
客廳的懶人椅、造型茶幾、創意收納櫃,以及廚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寶貴的收藏。
她的心,都讓他看見了,赤果果地,攤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驚地瞪著她,他的眼神好復雜,閃耀著令她無從逼視的光芒。「連我以前送你的彈珠,你都還留著?」
是啊,她是留著,寶寶貝貝地供在碗里,如果那兩條金魚能夠有長一點的壽命,她現在也一定仍用心地養著它們。
「是你說要我好好收著的啊……」她呢喃。「難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時候的珍藏丟掉嗎?」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說不出話來。
他嚇到了嗎?因為感受到她對他藏不住的愛戀,震驚得遺忘言語?或者其實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點破?
她單戀他這麼多年,他真的遲鈍到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她好怨,好怨……
「為什麼我不行呢?」她朦朧地凝睇他,嗓音極輕極細,仿佛風一吹便會散了。
「你說什麼?」他听不清。
他是在裝傻嗎?她苦澀地牽唇。「為什麼……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當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嗎?」
禁忌的封印被揭開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跨過那道危險的邊界。
瞧他臉色發白,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里夾雜著哭音,透露著一個女人最深沉的悲傷與無奈。
她將臉蛋埋進雙膝之間,笑著流淚。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顫抖的肩。「你還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覺得自己蠢,不該妄想跨過禁忌的界線。
「對不起,田野。」她揚起頭,顫著雙手捧下他的臉,深深獻上一吻。這是道別的吻,是跟他說再見的吻,她會勇敢地送他離開,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這個錯亂的夜晚將成為一段無足輕重的回憶——
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