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高興了?我敬你一杯就是了。」她為他斟酒。
他搶過酒杯,一飲而盡,覺得不夠,自己又倒了一杯喝干。
她目瞪口呆的看狂飲。「你傷口還沒全好呢,怎能這般忌口?」
早就好了,只是他故意不取下裹傷得布巾,教她以為自己尚未痊愈,借此將她留在身邊。否則以她對公事嚴謹認真的性子,恐怕是早回到那間破舊的農舍就近督導了。
就這幾日,當他听取下屬報告邊境鄰國北余的內部政情,密商要事的時候,听說她也不曾閑著,也召來張、李兩位開農師問長問短,關切農事的進展。
有時他不免胡思亂想,自己再她心中究竟能佔多少分量?公務責任之于她,怕是比兒女情長更重要吧!
「好了,別喝了!」她奪下酒杯,嫣然相勸。「不是找我來賞花听歌嗎?怎麼光自己悶頭痛飲了?」
「奏樂吧!」他一擺手,示意伶人開始表演。
樂聲悠揚,歌舞翩翩,這些伶優的技藝雖不及宮中所見的純熟巧致,倒也別有一番風雅。
德芬靜心聆賞,視線落在精彩的表演上,坐在身旁的男人,視線卻是落在她身上,領會著她的一舉一動,將她的一顰一笑皆烙進眼里。
忽地,狂風吹來,卷落一樹落英,粉紅的花瓣沾在德芬清妍的臉蛋上,煞是可愛動人。
黑玄心弦急顫,不禁伸手欲撫模她的臉,她卻霍然起身,震驚地望著天空。
「怎麼了?」他奇怪。
「天象……有異。」她神色憂慮。
他挑眉,跟著仰首,果見天際雲海翻騰,不知何時遮去了太陽。
「要下暴雨了——」她喃喃低語,忽的邁開步履,匆匆疾行。
「你去哪兒?」他訝異地追上她。
「要下雨了,我得立即出城,警告那些農民。」她倉促的解釋,話語方落,又是一陣陰風大作。
果真要來暴風雨了嗎?黑玄警覺,握住德芬藕臂。「不能去,很危險。」
「危險也要去!」她掙月兌他,執意前往,穿過府邸,命令僕役備馬。
該死!黑玄沒轍。「我跟你一起去!」
未出城門,大雨已滂沱,烏雲急遽涌聚,天際劈落響雷,轟然震耳。
德芬卻堅持策馬狂奔,到了城郊村落,低窪地區已漫在水中,路途險阻,眼看是無法前進了。
「夠了吧?丫頭。」黑玄按髻與她並行,在蒙蒙雨霧中嘶吼。「已經來不及了,等雨停再說吧!」
來不及了……怎能來不及?
眼看前路茫茫,德芬只覺一顆心猶如煎在熱油中,又焦又痛。
經過這番暴雨肆虐,初生的農作怕是毀于一旦了,新翻的土壤也得重新養沃,一切都得從頭再來了。她更擔憂那些農民,他們都還好嗎?勉強搭起的茅草農舍撐得過這樣的暴雨嗎?都是她的錯,是她疏忽了……
「回去吧,丫頭。」黑玄勸道。
德芬不應,忽的哽咽,許是心情太過彷徨,一時不警醒,座騎亂了方向,馬蹄踏進濕軟的田壤里,深陷其中。
馬兒掙扎不起,驚慌起來,一陣狂猛跳躍,她握不穩韁繩,整個人被甩落馬背。
「丫頭!」幸虧黑玄眼捷手快,猿臂一探,及時將她撈起,讓她坐在自己身前。「你還好吧?沒受傷吧?」他焦急的問。
「沒事,我沒事……」她茫然低喃。只是嚇著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得難以凝神。
狂風又起,雷電交加,兩人一騎在路上徘徊,洪流滾滾,進退兩難。
看來是回不去了。黑玄凜神,當機立斷,策馬沿著山間小路蜿蜒往上,唯恐落石傷了德芬,他一路躬身,將她縴柔的嬌軀護在自己胸懷下。
好不容易,經過一處山洞,他掉頭轉進,將她自馬背抱下,安頓在一塊尚稱平滑的岩台上。
「就在這里停留一宿吧,風雨實在太大了。」
她沒回答,雙臂交握肩頭,蜷縮顫栗。
很冷吧?黑玄整眉,在山洞里來回梭巡,發現前人留下的火堆,雖然柴薪有些濕氣!但總算能生起火苗。
「過來這邊坐。」他執起德芬玉手,將她攜至火堆前,讓火紅的暖焰烘烤她濕透的身子。「冷嗎?」
她點頭。
「忍一忍,等衣裳干一些就會好了。」
「嗯。」
怎麼都不說話?是太過震驚失了神嗎?
他關切地望她,雙手捧起她雪白的臉蛋,見她水眸瑩瑩,不知是雨是淚。
「別擔心了。」他柔聲勸慰。「等雨停了,我們就去探望那些農民。」
她怔怔地與他相凝,貝齒咬著唇,一顆清淚墜落。
「別怪自己。」他知道她想什麼,「這是天災,人力難以相抗的。」
「可我應該及早察覺,如果我早點注意天象,或許能防患未然。」
「別傻了,你真以為自己有預言能力嗎?」
什麼?她震駭,明眸圓瞠。
他微微一笑,拇指溫柔地替她拭去頰畔淚痕。
「你……都知道了?」她顫聲問。
「你以為呢?」他不答反問。
他都知道了,原來他早就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德芬悵惘,胸臆纏結著難以厘清的復雜心緒。
「什麼時候?你是何時知曉的?」
「從我在城門口看出你是丫頭的那一刻,就有些猜疑了,之後又陸續得到佐證,更加確定你就是六年前那個命在旦夕、卻大膽跟我交易的小鮑主。」
「那你為何……不早點揭穿?」為何配合她玩游戲?憶起自己在他面前說的每二句謊言,她不禁窘迫難堪。
「太早揭破,就沒有樂趣了。」他笑著,輕輕掐弄她臉。
「你又在玩我?」她驚嗔,就如同六年前,他眼睜睜的看著她與春天悲痛訣別,卻只當是一出熱鬧好戲。
「不是玩你。」他修正她的說法。「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你……」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傻傻瞅著他。
「別氣了。」他憐惜的撫模她耳廓。其實不揭穿她的身份不只是想試探她的決心而已,更重要的事,他盼望能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將一個公主、一個天女,留在自己身邊……這會事一個不可能之夢嗎?
思及此,黑玄自嘲地勾勾唇。「話說回來,丫頭,若是你想隱瞞自己的身份,也得仔細點。」他含笑戲謔。「不僅常常忘了對我說敬語,還唱「步天歌」給我听——像這種只傳靈台、不傳民間的秘曲,你如何會唱?你當真以為我大醉了,腦袋便跟著糊涂了嗎?」
是啊,她眨眨眼。
「你對人太不設防了。」他感嘆,「我真奇怪,這樣的你怎能在那個皇宮存活自今?」
「不是那樣的。」德芬喃喃否認。怎可能不設防?她可是活在一個充滿魑魅魍魎之處啊!「在宮里,我只信任春天一個人,私密話只對她說,而你……」她忽的停頓,又是憂傷,又是迷惘的瞧著他。「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對你,就是會不自覺的敞開心房。」
「是嗎?是不自覺嗎?」聞言,黑玄低低笑了,星眸炯炯,墨光璀璨,展臂將她擁進懷里。她只覺想掙月兌,他收攏臂膀。「別動,你沒听說嗎?身體是最佳的取暖工具,你不想凍死在這種地方吧?」
她是不想。德芬幽幽嘆息。也罷,就暫且將禮教之防拋到九霄雲外吧,現在的她,很需要一個溫暖的胸懷,身心皆然。
他的懷抱,似乎足以避開狂風暴雨,避開這些年來令她疲憊的一切……
「你說過,自從你哥哥死後,就沒人能在你難過的時候抱抱你了。」他撥玩她柔細的發絲,在她耳畔低語。「是那樣嗎?」
「原來你都听到了。」不是酒醉昏睡嗎?耳朵真靈。
「是,我都听到了。」他坦然承認,將她摟得更緊。「現下我抱著你了,你就睡吧,好好睡一晚,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她靜靜地品味他的話,忽而覺得好累,好疲倦。
是的,她的確想睡了好想好想睡——
她在他懷里睡了一夜,隔日,雨勢漸歇,她等不及雨停,冒著蒙蒙細雨走出山洞,巡視整個村落。
滿目瘡咦,災難過後的景象即便在噩夢里也難以想象,農田淹了,作物毀了,大部分農舍都有損傷,不是飛走了屋瓦,便是歪斜了梁柱,更有少數農舍頹然倒塌。
家家戶戶都傳來啼聲哀號,孩子們哭鬧不休,人們愁容滿面。
德芬與黑玄來到村長住處。老人家一夕白發,在屋外木然佇立。他沒見過黑玄,不知他便是那位惡名昭彰的領主大人,只是對著德芬泣訴絕望。
「于姑娘,這不該怎麼辦好?所有的一切,全完了,完蛋了……」
德芬聞言,心酸難受,卻仍強打精神安慰村長,「不會的,王老,只要大家同心協力,還是可以重建家園的。」
「怎麼重建?就算房子可以重新蓋起來,那這些田地呢?都毀了毀了!」
「只是需要時間休養生息而己-…」
「我們還能有多少時向?領主大人只給我們一年啊!明年還得納稅……」
「還有將近十個月,不是嗎?只要懷抱希望,一定能重生的。我會陪著你們,會與你們同在一起。」
「于姑娘,于姑娘…」老人家也不知是太悲傷或太感動,竟然跪伏在她面前,頻頻磕頭。
德芬慌了,連忙扶他起身。「別這樣,快請起,請起來啊!」
「于姑娘,勞你代替我們向州牧跟領主大人求情吧!救救我們,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們!’「知道了︰我會救你們的,絕不會拋下你們。」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老人家口口聲聲懇求。
德芬愴然,心傷得兒乎站立不穩,黑玄蹙眉旁觀,心海亦洶涌起伏,不能平靜。
又安慰了村長幾句,德芬方才在黑玄的催促下,黯然離開,每經過一戶農家,她便誠摯的許諾,一定會與大家同甘共苦,重建家園。
「我向大家保證,請你們也相信我好嗎?」
「救救我們,于姑娘,救救我們……」
「相信我,我不會拋下你們的。」
她含淚保證,拿出一顆真心,回應農民百姓的期待,卻想不到,自己滿腔熱血換來的,竟是無情的背叛——
「什麼?你說他們逃了?」
那天,德芬回到領主府便病了,腦疼體熱,身骨酸軟,大夫診斷過後,說是受了風寒,須得安心療養。
她雖心系災民,卻實在體力不濟,之得暫且按捺焦急,臥床休息,豈料隔日中午,張、李兩位開農師聯袂匆匆來到領主府,德芬以為他們是來與自己商量災後如何重建,不料他們卻直接面見領主。
她撐著病體,在花廳簾後偷听。
「說清楚一點,究竟怎麼回事?」黑玄命令。
「是,曉得早上起來,看看雨總算停了,預示前去拜會村長,與他商討後事如何處理,豈料人去樓空,不僅村長屋子里沒人,整個村落也空了大半,能定的人全走了,留下的都是些不堪奔波的老弱病殘。」
「也就是說,那些農民攜帶家眷、連夜出逃?」
「是,看來是如此。」
該死!黑玄驚怒,面色鐵青。
而德芬在簾後听了,身子一軟,頹然倒地。
黑玄听聞異響,心神一凜,起身掀簾,瞥見她形容憔悴,怔忡的坐倒在地,大為焦灼,連忙彎身攙扶。
「丫頭,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了?」
「是真的嗎?」她仰起慘白的素顏,緊抓住他臂膀。「村長跟村民們都逃了,是真的嗎?」
他悵然蹙眉。「丫頭……」
見他神情郁郁,她知道自己沒听錯,水眸幽幽凝淚。「為何要逃?為什麼?是信不過我嗎?可我……是真心想幫他們的,真的想幫他們……」
「別說了,丫頭,別再多想。」眼見她傷感落淚,他心如刀割。「你身子不舒服,還是回房休息吧。嗯?好好睡一覺。」
她怎麼能睡?要她如何安眠?
德芬咬咬牙,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斷人心腸。「如今我才想到,他們從未稱呼過我的官餃,從未喚過我一聲大人,總是叫我于姑娘、于姑娘……只是個「姑娘」一」她倏地硬咽,滿月復心酸。「他們從未真心相信我,原來我……不曾得到過他們的信任。」
「別說了,丫頭,別說了。」黑玄啞聲相勸,不忍再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