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名留青史,他想,他該是會被那些自詡剛正不阿的史官們記載為一代酷吏吧!
這絕對不是個好名聲。
也罷,他從來就不屑追求這種身外之名,人死了便死了,留的是賢名或惡名,又能彰顯什麼?
他只想做自己。
可悲的是,他似乎總是做不了真正的自己,這些年來,他一日比一日更加覺得自己彷佛籠中鳥,逃不了,飛不開。
丙真飛不走嗎?又或者是作繭自縛,不想飛?
偶爾,他會如是想。
尤其在這陰暗的審訊室里,詢問那一個個對他既畏懼又懷恨的官員們時——
「齊大人,你就認了吧!」無名說道,手上閑閑地搖著一把羽扇,嘴角噙著的冷笑銳利得足以劃開任何人的血肉。
案上一盞明滅不定的燭火,映出齊聲倉皇的表情。
他是戶部官員,戶部掌管全國財政,包括賦稅、田地、戶籍以及俸祿等等事宜,而他負責的便是田地這一塊。近日女王頒布土地稅制改革令,朝廷雷厲風行,務求政策迅速下達,然而值此之際,卻傳出齊聲與幾位大貴族暗中勾結,試圖于田地記錄上動手腳,逃漏稅賦。
「蘭台令大人如此指控,可有確實證據?」面對素來以冷酷無情聞名的無名,齊聲其實嚇慌了,偏要裝出一副鎮定冷靜的神態,導致面部扭曲得相當不自然。
「證據嗎?」無名淡淡一哂,推出兩本記錄簿子。「齊大人不妨解釋看看,為何這兩本簿子里明明是同一筆紀錄,數字卻是天差地遠呢?」
「這個……」看到那兩本簿子,齊聲面色慘白,更加手足無措了,其中一本極機密的」內帳」,是怎麼流到蘭台去的呢?「大、大人應該也明白,有時在加總計算的時候,難免疏漏,又或者小吏們一時不察,寫錯了數字……」
「小吏們糊涂,難道你這個做長官的也不曉得復查嗎?」
「是,小臣的確……疏忽了。」
「只是單純的疏忽嗎?又或者是有意寫錯?」無名問得犀利。
齊聲悄悄抓緊大腿,強笑道︰「大人,您這……玩笑開得可過分了,小臣多年來跟著王大人,一直忠心耿耿。」
這意思是拿王傳來壓他嗎?以為戶部最高長官與他親近,他便會因此對戶部手下留情?無名微微眯眸,不動聲色地搖扇。
齊聲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這招得逞,更進一步施壓。「大人提小臣問訊,小臣走得匆忙,都還沒能有機會向長官報告一聲,況且小臣耗在這里,不免耽誤戶部事務,王大人恐怕會不開心啊!」
「他若不開心,降罪的對象也不可能是我,你說對吧?」無名似笑非笑。
齊聲眨眼,一時模不著他話中用意。
無名傾上前,朝他咧子邙笑,亮晃晃的白牙猶如狼齒,彷佛一口便能撕咬得人皮開肉綻。「我的意思是,王傳如果生氣有人耽誤戶部事務,也該來找你算帳開刀,因為是你污了戶部的聲名,令他這個戶部令顏面蒙羞!」
卑說到後來,已是字字帶刺,刀刀見骨,配合無名臉上燦爛又陰森的笑容,更令齊聲毛骨悚然,冷汗如雨直墜。
他只能認命求饒。「大人饒命!小的知錯了!」
敗好!威脅既然見效,接下來交給屬下錄口供即可,他的任務完成。
***
無名收扇,瀟灑起身,順手收起桌上兩本簿子。齊聲若是知道這其中一本「內帳」其實是他命人仿著做出來的,怕是會恨不得一頭撞牆吧!
他冷冷撇唇,對自己用這種卑鄙的手段迫人認罪絲毫不覺愧疚。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人要在這世間求生存,須得不懼于走邪道。
真雅之所以任命他為蘭台令,掌管監察朝廷官員之責,便是要眾人怕他吧!只要他們夠怕他,便不敢于私下胡作非為,前朝遺毒方能消除殆盡,使吏治清明。
問題是,為了建立起足夠令眾人對他畏懼的勢力,他不得不與那些對他有所期望的人周旋。
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不能再是荒野孤獨的狼,必須令自己成為狼王,率領那些善于爭權斗爭的狼群。
他需要喂養他們,換取那些人對自己效忠,但也因此不免受其制約。
如今他們都敢無視他的禁令,于朝堂上公然提議女王行國婚了,真雅說得對,他愈來愈無法管束他們。
懊怎麼辦呢?
離開審訊室,迎向無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卻覺得眼前依然迷離,似困在蒙蒙大霧里。
數名隨從正于戶外等著他,一見到他,齊齊躬身行禮。
「大人,該起駕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無名頷首,收束茫茫思緒,昂然舉步,向前行。
***
藍天闊朗,萬里無雲。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銅爐燒著熊熊烈火,意味著神明降臨。
吉時一到,絲竹齊奏,上種官奉上祭儀,由女王真雅親自捧著玉帛,進獻于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還在世之時,曾有數年時間,希林國負責主祭的不是國君,而是賜封」天女」名號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攬神權。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隱退,種權再度回到國君手中,由一國之君主祭,方能彰顯國君至高無上之威儀。
神權她已收回了,王權亦逐日鞏固,前陣子頒布的土地稅制改革令固然是為了百姓的生活著想,其實也有削減貴族勢力之用意。
斌族權勢愈微,王權愈能集中,國家根基方能更加穩固。
這是她的信念。
七年來,她夙夜匪懈,腦子里想的都是怎麼才能讓百姓們的日子過得更好,如何保全這片錦繡江山,她勵精圖治,魄力改革,都是為了這個國家。
她做得對嗎?做得好嗎?
真雅高舉玉帛,仰望上天,遙遠的天際,除了那無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許還有一個人正看著她。
曹承佑。當年她會毅然決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勵與支持是極大的助力,她曾經那麼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說,希林只能交給她了,只有她能夠為這個國家帶來和平,賜予黎民安居樂業。
他說,這是上天交付于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後,她繼承他的遺志,四處征戰,于戰場上博得不敗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後,她便止戰,極力于改善內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嗎?
她問天,問曹承佑,更問自己。
***
儀式結束,接著是一場熱鬧的宮廷宴會,貴族子弟們呼喝著打馬球,競展雄風,仕女千金們或撫琴或品香,爭奇斗艷。
衣香鬢影間,真雅發覺自己尋覓著無名的行蹤。他在哪兒呢?
她一路行來,馬球場上不見他,湖上船舫也無他的身影,御花園里一群群聚攏的人潮,獨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參加這種社交酬酢的活動,該不會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尋思著,眼角忽地瞥見一道偉岸瘦長的姿影,穿著蘭台的官服,腰間飾玉。
是他!
真雅心韻微促,旋身細瞧,唇畔剛剛漾開的笑意立即收斂。
不錯,那名英姿煥發的男子確是無名,但他不是一個人,他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華麗卻一點也不顯庸俗,氣質高貴,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對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誰?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雙手不覺握攏,氣息凌亂無章,胸臆橫梗一股難言的滋味。
她問跟在身後的禮儀官。「那個戴著鳳凰金簪的姑娘,你認識嗎?」
「哪位?」禮儀官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過去,仔細瞧了瞧,點點頭。「啟稟陛下,那位姑娘應當是戶部令王傳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閨名微臣記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兒。」
王可兒嗎?真好听的名字。
真雅咀嚼著,不知怎地,感覺喉間涌上一波苦澀,尤其當她目睹無名對那位姑娘綻開笑容時,那澀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遠遠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樣的笑呢?陰郁的?爽朗的?或是久違的孩子氣?
她不能想像他對別的女人笑,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不對她笑了……
「傳蘭台令過來見朕!」她冷聲下令,話語落後方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
她是怎麼了?如此急于分開他與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確不喜他與別的姑娘熱烈交談,不想他對她們笑……
「陛下急于傳喚,有何要事?」
***
不過片刻,無名便拋下那姑娘,來到她身邊。
真雅望著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對自己行禮,嘴角卻似噙著一絲嘲諷,心弦驀地緊了緊。
她揮手暫時逐退禮儀官以及一群宮女侍衛,示意他隨她來到一處較為隱密的角落。
有了隱私之後,她怔怔地瞧著他,千言萬語,卻是難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問陛下召見微臣,究竟有何賜教?」
耙問?賜教?假對她說話,何時變得如此客氣有禮了?這般疏離,是刻意惹惱她的嗎?
真雅暗暗咬牙,許久,從懷里取出一團繡帕包的東西,遞給他。
「這什麼?」他狐疑地接過,打開,里頭竟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糖球,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每顆都精致可愛。
「這是來自西域的商團進貢的。」她解釋。「听說每個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沒有的,卿嘗嘗看。」
他不說話,眯眸瞪著她,眼神深邃,難以捉模。
「怎麼了?卿不喜歡嗎?」
「陛下至今……還拿我當個孩子嗎?」
「什麼?」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黃口小兒,無須陛下以糖球來收買。」他冷冽道,將這包糖球退還給她。
他不要?御賜的東西他竟敢退回?而且還是她特意為他留下的,她以為他會很高興。
真雅感覺心口似被劃了一刀,隱隱地痛著。「你……變了。」
能不變嗎?無名自嘲地一哂,挑釁似地瞪著眼前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說了嗎?微臣年紀夠大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了,既然已是個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樣向陛下討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賭氣了。
真雅無奈,強抑胸海起伏的波濤。「那麼,卿果真想成婚了嗎?」
「陛下不是說要賜婚予我嗎?」他反擊。
「卿……有對象了嗎?是剛才那位與你說話的姑娘嗎?」
「你說可兒?」
***
丙然是她,王可兒。真雅一震,無言地瞪著面前臉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對到底似的,淡淡回應。「她確實是個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潑慧黠,又博學多才。」
從沒想過會從他嘴里听到對別的女人的稱贊。
真雅心韻紛亂。「朕沒想到你們已經熟識到能直呼她的閨名了。」
「是見過幾次,我陪她賞過花,也一起打過馬球,以女子來說,她的球技相當不錯。」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確很適合他,也難怪他會對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遠遠見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仍介意著,那究竟是何種意味的笑?
「卿……喜歡她嗎?」
他聳聳肩。「不討厭。」
那麼,是心動了嗎?
「朕將可兒姑娘許給卿家如何?」她試探地問。
他聞言一凜,凌銳的目光急速陰暗,眉角,隱約抽動。
「卿對可兒姑娘如此盛贊,想必也認為她是足以匹配的佳偶吧?」她繼續試探。
他冷冷一撇嘴角。「她是配得上我,但我恐怕不適合她。」
「為什麼?」
「她不夠听話。」
「不夠听話?」
「我喜歡賢慧的女人,我說一,她便不敢說二,要她往東,她絕不會往西。我就要這麼個善解人意又乖巧听話的女子,陛下能找來給我嗎?」
這話,是在諷刺她嗎?因為她是女王,這輩子,只能是她高高在上,只能是他遵照她的旨意,而她不可能對任何男人服從。
她看著他,心更痛了,低啞的嗓音宛若嘆息。「你不會喜歡一個只懂得唯唯諾諾的女人,無名。」
他震住,遭她說中了心事,一時頗感狼狽,回話的語鋒更尖銳了。「陛下說對了,臣不喜歡太乖巧順從的女人,臣更不樂意自己的終身大事是由別人來指派,我的伴侶,我自會追求,不勞陛下費心。」
語落,他赫然轉身。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揚聲問。
「去追求我將來的伴侶!」他拂袖,負氣地撂話。
她怔愕,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走向王可兒,惆悵的心緒霎時溢滿于胸臆,緊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正悵惘時,她的貼身侍女前來傳話——
「陛下,兵部令曹大人請求晉見。」
***
「曹卿有何事稟報?」
在曹承熙的要求之下,真雅屏退眾人,與他私密對話,而她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便是質問。
「方才陛下就是在這兒與蘭台令獨處嗎?」曹承熙繃著臉,語氣遷露出不滿。
真雅訝然挑眉。曹承熙脾性雖不如其兄內斂冷靜,但對于君臣之間的分際,向來是嚴守以禮的,難得會這般沖動地說話。
但今日,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自持,沖口而出。「陛下不覺得自己對無名太過偏袒了嗎?」
「承熙!」她厲聲喚他,意在警告。
他怔了怔,似乎也覺得自己過于激動了,深吸口氣,極力壓抑翻騰的情緒。
「近來親蘭台一派的勢力越發壯大了,微臣不信陛下毫無所感。戶部就不提了,刑部跟蘭台也早連成一氣,朝廷的司法大權等于都落在無名手里了,如今听說連吏部選拔官員,都會請教他的意見,陛下您說,難道這情形還不算嚴重嗎?」
真雅不語,清泠水眸靜靜地凝視他片刻,方才淡淡揚嗓。「所以曹卿的意思是朕應該听從曹相國之建言,與某個人聯姻,好讓朝廷各方勢力能夠繼續維持均衡?」
她這話,明顯蘊著諷刺意味,曹承熙一窒,再也忍不住滿腔怒意。
「微臣的意思是叛亂,陛下!」
真雅一凜。叛亂?
「這是兵部昨天深夜得到的情報,請陛下參閱。」曹承熙恭敬地遞上奏摺。
真雅接過,一紙奏書寫得密密麻麻,才剛讀了兩行,兩道英眉便蹙攏,奏書上寫著近日蘭台動向奇詭,與王城禁軍統領往來密切,結合數位朝中大臣,似是密謀發動政變。
讀罷奏摺,真雅面色凜然,望向曹承熙。「此事確定屬實嗎?」
他點頭。「是從蘭台泄出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兵部于蘭台內部埋伏了眼線?」她語鋒凌厲。
他怔了怔,驀地警醒這等于是暗示大臣之間各自埋伏探子,有私相斗爭之嫌,連忙澄清。
「陛下誤會了,這是……有人主動向兵部密報。」
「是嗎?」真雅微哂。「為何是兵部?」淡淡一句,卻是犀利無比。
曹承熙脊涯寒栗,鬢邊微冒冷汗。
「為何不是來向朕密報,也不向別的朝廷長官密報,偏偏把情報給了兵部?」
「陛下……莫非您是懷疑微臣造假?」
真雅沉默,深刻地凝視曹承熙倉皇的面容,以及神情間掩不住的屈辱與受傷,她看得出來,他沒說謊。
「曹卿為人端方剛毅,當不至如此。」她微笑評論,算是表明對曹承熙的信任。
他這才松一口氣。
只是這事有玄機。真雅細細思量。
***
蘭台既負責監察官員,其內外情報網之綿密,必非外人所能輕易破解,何況這種極機密的消息,怎可能無端走漏?
這所謂謀反叛逆的情報,十有八九是有人刻意編造,說不定便是蘭台內部故意放出來的消息。
問題是,是誰放出來的?有何用意?
「或許是有心人存心陷害于他——」她話語未落,曹承熙便急著反駁。
「陛下,您這根本是有意為無名擺月兌嫌疑!」
她悚然一震,望向一臉不平的曹承熙,他眼里有怨有惱,更有對她這個女王的不信與失望。
承熙對她……失望?
真雅震撼了,看著曹承熙變幻不定的墨瞳,她卻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另一雙眼。
曹承佑的眼。
九泉之下的他,也在指責著她嗎?指責她因私害公。
她是否在下意識里,為無名尋找月兌罪的可能?因為她不願相信他有罪,不信他會背叛自己,所以才懷疑這情報的真實性。
身為王者,該當永遠對臣下抱持懷疑之心。
無名曾對她如是說。
一個明君,即便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一絲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蒙蔽雙眼。
而她如今,是否便是教私情蒙了眼?
一念及此,真雅不禁顫栗。身為一國之君,她應當一視同仁,沒有人能是特別的。
沒有人……
一道冷風忽地卷來,挑起真雅衣袂飄飄,她悵然凝立,芳心彷佛也遭強風吹襲,七零八落,搖搖欲墜。
***
「什麼?!說我密謀政變?」
听聞心月復密探的報告,無名臉色乍變。」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是,听說是這樣的,昨日深夜,兵部令曹大人接獲匿名密報,說是大人與王城禁軍統領近日往來密集,且與朝中大臣橫向連結,有陰謀政變之嫌。」
說他陰謀政變?
無名凜眉,眸光明滅不定。「消息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據說就是蘭台內部的人密告的。」
「是蘭台流出的消息?」
無名陰沉地尋思,不一會兒,便約略猜著因果緣由。八成是那些親近他的大臣自作主張做的好事,而他師父恐怕便是發起的主謀。
刻意向曹承熙密告他有意叛變,除了要兵部對他設防以外,也想推動曹承熙于女王面前參他一本,如此朝中便會風聲鶴唳,只要真雅對他起了疑心,他為求自保,就算不想作亂也得亂了。
這些人,究竟想逼他到何等地步?
愈想愈惱,無名驀地握拳拍案,轟然聲響把那一向冷靜的密探都嚇得心髒跳漏幾拍。
他逐退下屬,獨自于書房內踱步,想到陰郁處,冷冽的目光不覺射向掛在牆上的一把橫刀。
這把刀,自從七年前真雅登基後,他便決定收起來。他很明白,欲在風雲詭譎的宮中存活,靠的不是刀劍,而是頭上這顆腦袋。
他必須斂了野性,戴上斯文卻虛偽的面具。
但是……
無名來到牆前,舉手,顫抖地撫過鈍化的刀刃。
他忍了七年,壓抑了七年,如今他竟有股沖動,好想取下這把刀,大殺四方!
懊死的家伙,他要一一把他們的頭都砍了!
叛逆的波濤于胸海肆意洶涌,無名卻不得不強忍,緊緊握拳,指尖掐入掌肉里,隱隱痛著。
就算他把他們都殺了又如何?真要發了這獸性,他也不能再留在她身邊了,還有,那個為首的人,他無論如何是下不了手的。
他能殺了從小敬畏的師父嗎?做得到嗎?
想著。無名笑了,笑聲嘶啞而破碎,蘊著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很明白,自己做不到那般狠絕。
既然無法對師父心狠,那他只能,對自己狠了……
「你說,他現下前往御書房了?」
「是,大人。」
「這該如何是好?」王傳駭然變色,轉向靜立于一旁的洛風。「洛先生,我們這可失算了,蘭台令得知消息,竟不是來找我們,而是趕往御書房,莫非他是打算主動向陛下招認一切?」
相對于王傳的驚慌失措,洛風顯得氣定種閑,比個手勢。「就讓他去說,無妨。」
「可是……」
「這消息女王反正已經知道了,他招不招都無所謂,重點是,女王是否相信他的解釋?若是不信的話——」洛風意味深長地停頓。
「那便怎樣?」王傳好奇地追問。
「野獸關久了,一旦放出牢籠,那嗜血的本性,可是會令人毛骨悚然的。」洛風冷笑,墨眸閃過銳利如刃的光芒。
***
真雅料想不到無名竟會主動來御書房尋她,更想不到他會自行坦白關于他密謀政變的情報。
「……陛下,這完全是子虛烏有的傳聞,微臣對陛下絕無二心。」語落,他畢恭畢敬地鞠躬彎腰。
太刻意了!如此卑微尊重的姿態,不像是他,更似是對她的諷刺。
「卿的意思是兵部令有意構陷于你嗎?」
「不是。」他搖頭。「構陷我的怕是那些跟隨我的人。」
聞言,真雅眉峰一挑,不得不感到意外。
雖說他的告白與她先前所揣測的約莫吻合,但也未免太巧了,這其中是否有斧鑿的痕跡?
「陛下,不信我嗎?」他似是看出她的遲疑,低聲問道。
她一顫,心湖泛著漣漪,表面卻力持鎮靜,深深地望著他,望進他那雙墨幽的眼潭。
她看不清那里頭潛藏著什麼,模不透他的思緒。
危險,太危險了!
真雅暗暗咬牙,神經如弦繃緊。
能信他嗎?說不定他是得知消息走漏,才故意來她面前演這出戲,假裝自己是被底下的人陷害了,以示清白。
她須得泠靜,絕不能為他動搖,只因他與別的姑娘多說了幾句話,她便大吃飛醋,即便接到不利于他的密報,也首先想著為他開罪。
這樣的她,不是個稱職的王,一旦有了私心,理智便猶如烏雲蔽日,失去了清明……
「朕,能信你嗎?」許久,她才幽幽揚嗓。
他沒回答,眸光與她相接,隱約閃爍著銳氣。
「卿能起誓,朕可以完全信任你嗎?」她再度相問。
墨眸里銳氣更盛了。「這意思便是不信我了?」
她凜然不語。
他瞪著她,如同她一般,試著望進她內心深處,但他與她,曾經是心神相契的兩個人,如今卻都參不透對方。
「你調我去地方吧!」他突如其來地提議。
她愕然。「什麼?」
「既然無法信我,又何必將我留在這宮廷里?」他哼聲道,話里餃著尖銳的嘲諷。「讓我離開中央吧!看是要委任我什麼按察使之類的職位都好,我願意去地方巡察,替你監督各地官員。」
真雅震住了,胸臆翻騰,心弦抽緊。她瞠視他,他的神情倔強,方唇剛硬地抿著。
「你這意思……是要離開朕嗎?」她率直地逼問。
而他,竟也率直地頷首,毫不猶豫。
她震顫了,血流在體內呼嘯著、沸騰著。他要走了是嗎?要離開她了是嗎?當年是誰苦苦哀求留在她身邊,而她亦不顧艱難與旁人異樣的眼光將他留下了,如今他卻……
這算是對她的威脅嗎?他明知她放不下他,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試探她,他好大膽!竟敢威脅一國之君!
「就調我去地方吧!」他火上添油。「既然你已不能信我——」
「住口!」她氣得刷白臉,心口教他淡漠的言語燒融一個洞,空空的,令她心痛不已的洞。「什麼你呀你的,朕是卿的王!」
朕是卿的王!
***
昂氣的宣言猶如雷響,震撼了周遭的氣流,無名听著,一向傲然挺拔的身軀竟不知不覺地搖蔽,往後退了一步。
她,是他的王。
是這樣嗎?
他盯著她,見她容顏雪白,菱唇輕顫,知她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但後悔又如何?她說的是真心話。
她的確是這個國家的女王,是他必須臣服的對象,他便再如何愛慕著眷戀著她,也只能是她眾多臣子之一。
這就是他們的關系,是他們難以抵抗的命運,他的出身與她的理想,注定了兩人此生此世,不能同行。
懊醒悟了!
早該痛徹地領悟,為何直到今日,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可笑啊!太可笑了,無名自嘲,嘴角劃開銳利的弧度,割的卻是自己的心,眼眸隱隱灼痛著,蘊著淚光。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即便有再多的悔憾與不舍,也只能和血吞。
他告誡自己,忽地,笑了,那是真雅許久不見的笑容,卻是那麼哀傷,令她痛得無法言語。
那條系于兩人之間的脆弱紐帶,終于,開始裂了。
真雅亦于此同時,醒悟了,她是說錯了話,不該如此傷他,但她也明白,自己說的是事實。
她,是他的王。
「你去吧!」她痛楚地下了決定,放他自由。「離開王都,離開這宮廷。」離開她。
她若果真是個明君,或許應當將他困在這宮里,不該縱容他遠走地方,掙月兌牢籠的野狼會做出什麼事,誰也沒有把握。
她沒把握,他出去之後會不會反她?若是他帶頭作亂,她該如何是好?
可她,實在不忍再將他強留于身邊了,在這宮里,他不快樂,失去了笑容,與她君臣之間的沖突亦日益加深,她不希望有一天兩人走到反目決裂的地步。
到那一天,她將不得不對他有所處置,而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狠心下手——
別了,這個深愛著她的男人,只可惜,她不能回報他的愛。
淚珠于眼眶里悄然滾動,她強忍著不落下來。她是王,是一國之君,怎能在臣子面前落淚?
她選擇微笑,解下發上一枝翠玉金簪,用隨身的手絹包了,交付予他。
「這個給你。」這算是餞別的紀念吧!他懂得她的意思,接過發簪,收藏進懷里。
她別過頭,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看了便會舍不得,又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他。
「去吧!」她揮揮衣袖。
他沒答話,深刻地凝視她縴秀的側影好半晌,方緩緩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首,猿臂一展,緊緊地抱住她,他抱得那麼緊,像要揉她入骨。
她怔住了,遠遠在一旁候著的數名宮女見狀亦大驚失色。
從未有人膽敢對女王如此僭越,她們該喚侍衛來護駕嗎?可是看蘭台令的表情,不像是要危害陛下,而陛下亦沒有抗拒他的擁抱。
無名摟著真雅,輕輕地撫模她柔細的發,那麼珍惜、那麼小心翼翼,彷佛怕太過用力,便會弄碎了她。
他其實很想吻她,但,只能做到這樣了,她是女王,不是他可以踫的人。
他閉了閉眸,在她耳畔,留下最溫柔纏綿的情話——
「別了,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