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盛暑,天地蒙上一層渾沌熱氣,傍晚時分,金黃陽光仍然熾熱。
學校旁,偏僻的靜巷內,一整排高聳入雲的大王椰子樹矗立在校園圍牆外。
白秋虎看著眼前的情勢,將書包緊抱在單薄的胸前,一步步慢慢退,直到背部抵靠在斑駁紅磚牆面上。
眼前有四個穿著跟他同樣款式運動服的學生,白秋虎認出那是跟他同樣三年級、在校園里橫行霸道的四人幫。
四人幫恐嚇勒索,專門欺負弱小的同學,同學們能閃則閃,就怕一旦被四人幫纏上,就再也沒有安寧的日子可過。
四人幫步步進逼,逼到這處無人之地,其中一人惡狠狠地說︰「把錢拿出來。」
白秋虎的身材明顯比同年齡的國中生瘦矮許多,對于眼前的狀況,他雖然抖著唇角,眼神卻是異常銳利。
「我沒有錢。」
另一個人小表大、用著江湖兄弟那般涼涼的狠勁說︰「把書包交出來,就知道你有沒有錢了。」
白秋虎搖頭,仍抱緊書包。
四人幫互看一眼,以他們才懂的暗號,眼一眨、手一比,其中一人以粗壯手臂環上白秋虎的脖子,另一人一腳踢上白秋虎的小腿肚。
以白秋虎的體型,根本毫無回手的力氣及能耐,他吃痛地往前倒下時,卻因為脖子被人扣住,讓他無法跌下去,同時間呼吸立刻陷入停滯狀態。
另一個人隨即出手想要搶奪白秋虎的書包,無奈白秋虎還是抱得死緊,雙手絲毫沒有松懈。
「書包拿來!」國生中邊搶邊罵︰「你這個瘦皮猴!你打得過我們嗎?乖乖交出書包,我們就放過你,否則就打爆你!」
白秋虎咬牙忍住,沒有吭聲,也沒有求饒。
樹影婆娑,一切顯得這麼不真實,因為他的鼻頭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他感覺到血液從他鼻孔中流出,熱熱的、黏黏的。
「四個欺負一個,不覺得丟臉嗎?」冷冷的聲音夾帶著幾分嘲諷。
白秋虎在痛苦中看著距離他們約莫三公尺遠、穿著跟他們同樣運動服的女生。
他認得她,她是班上同學余家潔的妹妹,小他一屆,目前是國二生。
四個惡霸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小女生,手臂仍架在白秋虎脖子上的男生惡狠狠地說︰「可愛的學妹,你少管閑事!」
余家琪以眼尾睞看他們,一臉鄙視。
就算她心里很害怕,雙手掌心也冒出冷汗,但她卻揚高音調︰「你們可真笨,搶劫被抓到,可是要被學校記大過,還要被關進監獄里,你們是覺得免費的牢飯很好吃嗎?」
「要你管!」女生代表弱者,他們不會沒品到對一個小女生動手動腳,所以他們只對男生下手。
「就算你們真要搶也不該搶他。你們不知道他很窮嗎?他身上可是一毛錢都沒有,否則他怎麼會瘦到跟鬼一樣?你們犯得著為一個窮鬼而被抓去關?」
余家琪說話時沒有大吼大叫,音調細細的,像是冷冽的寒風,刮得人會渾身發痛、頭皮發麻。
架在白秋虎脖子上的粗手臂終于放下。這個小女生,個兒小小的,有著與身高及年齡不符的氣勢,說的話字字刺中他們搶劫被抓的後果。
四人幫面面相覷,因為一時驚愕她的大膽,還來不及回話,余家琪又補上一句——
「我有錢,我給你們。」
白秋虎看著余家琪從口袋里掏出東西,然後握在掌心之中,他急道︰「你快走!這不關你的事!」
四人又互看一眼。這事得速戰速決,雖然他們表面上凶狠,內心還是隱藏著最深沉的恐慌。
「拿過來!我就放了他。」其中一人叫囂著。
余家琪冷冷地勾動唇瓣。「你過來拿。」
「你快走!不要給他們錢!」白秋虎試圖阻止。
「你給我閉嘴!」
原本架著白秋虎的男生眼眸微眯,緩慢地往前走,走了約三步,此時余家琪突然用力將掌心里的東西往男生臉上砸過去。
那是銅板混合著小石頭,以天女散花之姿,咚咚咚的聲響伴隨著余家琪的放聲尖叫。
「救命呀!救命呀!搶劫呀!搶劫呀!」接著,余家琪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哨子猛力一吹。
一連串的動作,令被砸的男生痛得緊閉雙眼,還用雙手搗住自己的臉,其余三個男生當一個先落跑之後,隨即兩個也拉著那個痛到睜不開眼的同學拔腿就跑。
不是四人幫對付不了一個小女生,而是那樣的呼救聲、哨子聲,讓人心驚膽跳,突然間慌亂起來。
不過是才十四五歲大的孩子,也沒有做過什麼真正的壞事,加上先前被余家琪恐嚇,害怕下一秒就被抓,于是見到一個跑,另一個就只能跟著快跑。
見到四人幫都落跑,余家琪才停止吹哨子,卻抑不住心里的慌亂。
余家琪借著瞪看白秋虎的動作平復顫抖的雙手,她只是訓練有素的很會隱藏表情。
「人善被人欺,你這麼弱,早晚會被打死。」說話時,她的唇角仍微微抖著。
「我……」白秋虎想站直身體,但小腿傳來的劇痛讓他整個人踉蹌了下。
「丑死了!一點男生的樣子都沒有,居然比我還瘦。」她下巴微抬,一臉不屑樣,從書包里拿出一條手帕,塞進他手里。
白秋虎不明白。「這是?」
「你這副鬼樣子,不怕嚇死人?」余家琪比了比自己的鼻子。
白秋虎用手帕擦拭鼻子,這才看到鮮紅的血液,他皺眉看向她,看見她臉上嫌棄的表情,接著她轉身就走。
白秋虎被她罵得一愣一愣的,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聲謝謝。
「你這只弱雞,你想等他們回來打死你嗎?還不快走!」
不耐的話從前方飄來,白秋虎忍住頭昏腳痛,一跛一跛地跟上。
看著眼前的小女生講話毒辣、口氣囂張,可是握在手中的手帕卻讓他心頭無比暖和。
「我不是弱雞,我一定會變強壯的!」他的音量不大,那是愧疚加上痛恨自己的軟弱。
走在前頭的余家琪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看著夕陽斜影,她听見了他說的話,不過她沒有回頭,沒有去安慰一個被欺負的弱小。
這個世界,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唯有壯大自己,才能保護自己,這是余家琪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所悟出的真理。
***
炎炎夏日,驪歌高唱。
在白秋虎和余家潔畢業典禮的這一天,舉行完隆重又感傷的典禮之後,同學們都在瘋狂拍照,想留住柄中生涯最後的記憶。
余家潔的個性圓融,脾氣又好,因此特別有人緣,同學們一直拉著她拍照,只是苦了要跟她一起回家的余家琪。
余家琪在校園的某個僻靜角落等待余家潔,還沒等到余家潔,就被四人幫給堵住,她只能冷冷看著那股來者不善。
「你很厲害嘛,那天還用石頭砸我,現在我們拿到畢業證書了,再也不怕校規,更不怕訓導主任!」那天被她砸傷的男同學叫囂著。
余家琪想吹哨子時,才發現脖子上的哨子居然忘了帶出門;想放聲尖叫,無奈她的嘴巴快一步被其中之一的男生給搗住。
「叫呀!你有本事再叫呀!看看有誰會來救你,就讓你知道多管閑事的下場!」
他們動手搶走她身上的背包,將她背包里的東西全倒在地上,她告訴自己得冷靜,才想要一腳踹向那個搗住她嘴巴的男同學時,這時白秋虎不知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
白秋虎帶來一票同學,大約有十幾個,將四人幫團團圍住。她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那十幾個同學願意幫助他。
余家琪看見白秋虎那發狠的眼神,接著大吼︰「放開她!」
四人幫見這陣仗,馬上放開搗住她嘴巴的手。「以為人多我們就會怕你嗎?」
下一秒,余家琪就被白秋虎給拉走,他將她護在身後,雖然瘦小的身子無法擋住什麼,但那一身保護的姿態很明顯。
「今天就放過你,下次就別被我們遇上!」四人幫嘴巴上雖沒有討饒,但還是聰明地快速落跑。
白秋虎心急地問︰「余家潔的妹妹,你有沒有怎麼樣?」
她搖頭,大口喘著氣,努力壓下失速的心跳。
「我沒事。」嘴上有股汗臭味,她拿出口袋里的手帕猛擦,想著回家可能得要用漱口水沖洗個一百次,才能沖掉那股惡心感。
「我就知道他們今天一定會找你或者找我的麻煩。」白秋虎有先見之明,花錢找來一大票同學幫忙。
「所以,你先找人保護你?」她蹲下,抖顫的雙手慢慢撿拾散落一地的物品。
白秋虎跟著蹲下,幫她撿拾。「我找我的同學,很多人都受過他們的欺負,大家團結起來,就可以打敗他們。幸好我一直注意你,要是晚一步,那可就慘了。」他的笑容里淨是慶幸,沒有說明其實自己是花錢找同學助陣。
白秋虎知道她一定會來找她的姊姊余家潔,于是特別留意,果真讓他也有展現威風的時候。
余家琪听他這麼說,心里很感動,可是當她看見他那股得意洋洋,就忍不住嘲諷。
「靠別人,還是一樣沒用。」
听到她這麼說,白秋虎感到驚愕與挫敗,他原本還想得到她的贊美及感謝。
「我……」
「你隨時都可以帶這麼多人保護自己嗎?」余家琪將散落一地的東西都收好,這才起身。
由于她常常去余家潔班上,雖然不認識白秋虎,但也知道白秋虎這號人物。
她出手幫助白秋虎的事並沒有讓余家潔知道,就怕余家潔會大驚小敝的為她擔心。
余家潔曾經提過,他們班上有只小老虎,家里很有錢,他爸爸甚至是上一任家長會會長,只是大家都不懂他怎麼會長成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余家潔還說小老虎在班上個性孤僻、獨來獨往,書念得很差,總是包辦倒數一、二名。
「你放心,我一定會越來越強壯,再也不會被他們欺負,也不會讓他們欺負你,我向你保證!」白秋虎像立誓般,口氣鏗鏘有力。
朗朗晴天,余家琪的表情沒什麼波動,只有她那晶亮的眼神透露出心中的歡喜,至于心中的歡喜究竟代表著什麼?小小年紀的她也不是很懂。
她只知道,白秋虎沒有因為她的忠言逆耳而生氣,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包沒料到,她和白秋虎之間因四人幫的牽線,發展出一種意想不到的情緣。
***
余家琪升上國三,繁重的課業讓她得留校上第八堂課,每天踏出校園時,逃詡已經灰蒙蒙的暗黑。
一開始她並沒有發現,後來才察覺到那老是遠遠跟隨著她的身影。
這一天,她終于按捺不住,在學校附近的巷弄間繞了兩圈之後,攔下尾隨她半個月的白秋虎。
「你干什麼一直跟著我?」她的口氣嗆辣,直瞪著白秋虎那不自在的神情。
「我怕那四個人會找你麻煩。」他微赧,狹長的鳳眼有著無法直視她的不自在。
「你太閑是嗎?」她看著他的制服,是附近的一所私立高中,距離她的學校走路約有十分種距離,名聲不太好,只要有錢就可以念。
「反正我不愛念書,念書只是混文憑。」他仍無法直視她,她話中雖然總是帶刺,但全身張揚耀眼的活力,會讓他心頭怦跳、耳際發熱。
當白秋虎站在她眼前時,她才意識到,才經過一個暑假,他好像突然長高了許多,不過還是一樣瘦弱,恐怕連輕度台風都抵擋不了。
「你愛不愛念書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再跟著我,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他們不會找我麻煩的。」
「我要不要跟著你也是我的事,你照樣走你的路,你不要管我。」他的口氣突然強硬起來。
「我不需要別人保護,我可以保護自己。」她不允許自己瘦弱,寧願被別人說胖,也不要風一吹就倒的身材。
「你就讓我跟著,我不會打擾到你的。」他抬起狹長的鳳眸。眼底有著淡淡的哀求。
「我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把自己弄得像非洲難民,你又不是沒錢吃飯,自己都照顧不好了,還說什麼要保護我。」
余家琪的話對一個青春期的男生來說,實在是一個無形的傷害。
白秋虎頓了頓,眸心有著憂郁。「你想知道我之前為什麼會這麼瘦嗎?」
「……」她沒說好還是不好。在這個年紀,跟一個男生站在巷口聊天,多少會引來旁人異樣的眼光。
幸好現在是晚餐時間,而她站的地方,離她家還有幾條巷子,應該不會被熟人撞見,不然要是傳到媽媽耳里,她可能要倒大霉了。
見她不說話,白秋虎當做她認同。「我為了反抗我爸,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故意絕食。」
她詫異,居然是這種荒唐的理由。「你真的很幼稚!居然還絕食抗議?!你是不是男生啊!」
「我的確很幼稚。」白秋虎爽快地承認。
「你真的是日子過得太好了,也不想想看那些沒飯吃的小阿,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都不該絕食抗議。」
「以前覺得身體弄壞了就弄壞了,但被你救了之後我才知道,我不該拿自己的身體當籌碼,我爸雖然會擔心,最後也會顧著我,可是我卻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我想保護的人。」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出口,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沒想到卻對她說出。
「我不知道你和你爸爸的關系如何,但是有爸爸真的很好,不要等到沒爸爸了再來後悔。」她的表情淡淡的,卻有股濃濃的悲傷。
「對不起,我……」白秋虎倏地想起來余家潔沒有爸爸,她爸爸早在她小學時就過世了。
「沒關系,你想通了就好,身體健康才有未來。你不要再跟著我,我真的可以保護自己。」她年紀比他小,卻比他成熟世故,因為她經歷過父親驟逝的打擊,逼得她不得不快速長大。
不過,白秋虎沒听她的,兩人各有各的堅持,好像在比賽耐力似地。
他總是在校門口等她,無論她幾點下課,他總會等到她,而她也總是走她的,理都不理他,更不在乎他的跟隨。
一整個國三就在這樣詭異的情形下,兩人前後走著,卻連一句話都沒有交談。
小小年紀的余家琪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只知道白秋虎這個男生看似瘦弱,卻很固執又霸道。
白秋虎不是隨便說說,無論刮風下雨,只要學校有課,她都可以看見他的身影。
這讓她在每天放學後心頭有著莫名的安心,眼尾總會留心那一道越來越高壯的人影,就從那時候開始,他成為她在青春期里,埋在心頭無法抹去的人。
***
余家琪國中畢業前夕。
這一天午後,雷雨持續的下,下到天昏地暗,仍不停歇。
在一處騎樓里,余家琪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一臉暴怒地攔下那跟隨的人。
「你白痴啊!下這麼大的雨,你不撐傘也不穿雨衣!」她一出口便沒好氣。
白秋虎像是小狽般甩了甩頭,甩掉過多的水珠,再以手背抹去眼角的雨水,被罵了,他的笑容卻是異常的燦爛。「我沒帶傘。」
他每逃詡在想她會不會叫住他,從一開始的期望到慢慢的失望,此刻他因為她的開口而感到既驚愕又興奮。
「你家在哪?」
之前,若是遇到下雨天,白秋虎也老是這樣淋雨,可是她都是當做沒看見,愛淋雨就讓他淋得夠,可是今天的雨實在太大,像是用倒得,雨聲像敲鑼打鼓,讓她在氣惱下將他攔住。
「中正路。」
「中正路哪?」
「靠近福利中心那里。」雖然不懂她為何要問,但他還是有問必答。
「真是有夠白痴的。」
如果以國中為圓心,白秋虎的家跟她家根本是反方向,他居然每逃詡陪她走路回家,害她偶爾生病想翹課,但一想到他會等她下課,就不管如何都會拖著病體到學校。
今年拜白秋虎所賜,她居然拿到了學年全勤,真是令余家潔和母親大人大開眼界。
余家琪轉身,氣呼呼地往中正路的方向走、。
白秋虎不懂她要去哪,只是緊緊跟著。
在要走出騎樓時,余家琪回過身,看著距離自己約五步遠的男生,把手中的傘舉高。「你來拿傘。」
雨聲太大,白秋虎沒听清楚她的話,只好快步走到她身邊。「什麼?」
「你來拿傘!」
「我?」
「難道要我這個矮個子拿?」
白秋虎愣愣地接過她手中的傘,然後打開雨傘。
「走呀,你再不走,就擋到後面的人。」她出聲趕他,他這才走動,接著她鑽進傘下,跟他走得極近。
「要去哪?」雨絲沁入肌膚里,照說應該會覺得涼快才對,他卻因為余家琪靠的極近,全身感到燒灼似的熱。
「往前走就是了。」
白秋虎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听她的話,但他心里篤定,對她說的話他沒有任何異議。
這是一只小雨傘,大半傘面都撐在她身上,她看著他隔開的距離,于是一把拉住他的書包,將他扯近她。「我身上有毒?」
「我……」
「不然你干什麼離我那麼遠?」
「不是的。」
「那是我長得丑?」
「不是的。」
白秋虎有些別扭,這樣的雨中漫步,純情的他幾乎以為這是情侶才會做的事,更何況她的小手還拉住他書包的背帶。
她看著他的慌張,唇角有著淺淺笑意。
直到走到中正路,白秋虎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要送我回家?」
「只準你送我,我不能送你嗎?」
一股暖流竄進白秋虎心窩里,他在福利中心前停步,接著收起雨傘。「你不用這樣,我自己去買把雨傘就行。」
「你會去買嗎?」她揚眉,看穿他的伎倆。「懶得要死的臭男生,寧可淋雨也不想撐傘吧。」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回家會很晚?」
她瞅看他那蹙緊的眉心。「沒關系,你快回去,你全身都濕了。」
「你雨傘分我一半,你不也都濕了。」白秋虎看看街道,想攔計程車,平常滿街跑的小逼,此刻卻連半輛空車都沒有。
她看著自己的白襯紗,濕透一大半,緊貼著那不甚圓滿的胸形,她這才感覺到少女該有的羞怯。
「我要回去了。」她轉身想走,卻被他拉著書包。
「我家沒有人,就在前面的樓上,我去福利中心買一套運動服給你換上好不好?不然你會感冒的。」他問,姿態哀求又卑微。
她點頭,總算不再張牙舞爪。
白秋虎笑了,有著小男生的靦腆,帶余家琪走進福利中心。
余家琪挑了套水藍色運動服,跟著白秋虎回到家。
沒去想過該不該擔心的問題,她就這麼跟他回家,走進他家的浴室,換上他付錢買的運動服,再跟著他走出他家。
一走出他家,大雨像是變魔法般,說停就停。
烏雲不見了,天際由灰黑轉為藍白,雲朵之上,似乎還有光芒在跳躍。
「雨停了。」她展露笑顏。
這是白秋虎第一次看見余家琪的笑臉,也是這一年夏天,他珍藏最美好的記憶。
***
一整個夏天,余家琪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大考。
她考的不錯,可以上路程較遠的私立高中,她卻以節省通車時間多念書為由,選擇念國中附近的那所私立高中。
這所私立高中雖然風評不是很好,但陳阿好並沒有異議,余家潔也沒有意見,因為家中沒有經濟上的困擾,家人都對余家琪的決定給予高度支持。
于是,余家琪成為白秋虎的學妹。
白秋虎樂得像中大獎,念起書來也更加起勁,名次從尾巴爬升到中間程度。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跟余家琪隔著一大段距離,他來到她身邊,陪她走路回家,不過卻也不敢太明目張膽,總是在距離她家兩個巷口遠就跟她拉開距離。
這一年,她高一、他高二。
她對他有了笑容,再也不是板著一張撲克臉,再也沒有那種冷嘲熱諷的惡言惡語。
兩顆純真的心互相吸引,只是他連要牽她的手都鼓不起勇氣,想了好久好久,還是不敢牽下去,就怕朋友做不成,她會將她拒于千里之外。
這一天,暑假來臨前,依然是夏季典型的午後雷雨。
「余家琪。」他喊她的名,顯得心事重重。
她揚眉,等著。
「我以後不能陪你走路回家了。」
「什麼?」雨勢滂沱,是她沒听清楚?還是她不願意听進去?
「我請你喝飲料。」白秋虎比了旁邊的泡沫紅茶店。
余家琪無法拒絕,跟著白秋虎進了紅茶店。他問她要喝什麼,她點了杯熱女乃茶,而他則點了冰女乃茶。
等兩人坐定,他又重復一遍︰「我以後不能陪你走路回家了。」
「為什麼?」
「我要離開台北。」
她挑眉,難得驚訝。「去哪?」
「高雄,我媽媽在高雄。」
「我……」突然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人相識兩年,她對他的事根本一無所知,因她從不探問他家里的事,而他對她同樣也沒有多余的過問,兩人走路回家,最多就是聊聊學校發生的事。
「我爸跟我媽在我小六時離婚,我的君監護權歸我爸,但我不想跟我爸。我爸是因為有了別的女人,才逼迫我媽跟他離婚。為了他們離婚的事,我就以絕食來抗議。」
他從不願意提起這件丑陋的事,就怕羊她會嫌棄他,可是再不說出來,他真怕以後會沒有機會。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絕食抗議的原耳因,你無法反抗你爸爸,只能用這種消極的方式。」听白秋虎說出口,她涌起無比的心酸和難過。
「我那時很不想活,想干脆死掉算了卯,幸好有你出現,我不想讓你看不起我,我更想要保護你,我不能讓你被那些壞學生欺負。若是沒有你,我恐怕早就餓死了。」
雖然他現在努力強身、用力吃飯,為的就是當個能保護她的男人,但是身體機能的敗壞不是短時間就能復原,讓他是怎麼吃都不會胖。
余家琪以那冷諷的姿態,不僅嚇跑四人幫,也解救他幾乎要放棄的生命。他欣賞她的高傲,以及那股自信又不服輸的神采,他被她的話給罵醒,才會下定決心好好善待自己。
听白秋虎這麼說,余家琪心里很感動,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才停止這種虐待自己的激烈手段。
「你真傻。事情有很多解決的方法,最白痴的就是以傷害自己來達到目的、」
「明明你比我小,可是思想卻比我成熟。」
「等你經歷過喪父之痛,然後又被一堆親戚虎視眈眈地想要欺負我們家里這三個女生時,你就不得不讓自己變得強悍又早熟。」爸爸的去世,對她的打擊很大。
「你講得對,想想絕食抗議的那幾年,我真的很白痴。我不想父母離婚,我想要有個完整的家庭,偏偏我連我媽媽都保護不了,不管我如何據理力爭,法院還是把我判給我爸爸,我應該更積極地表現,而不是用這種消極的方式。」
「那你爸願意讓你去找你媽媽了?」
「我爸早就受不了我了。我在的一天,他不但不能把女人帶回家,更不能娶別的女人進門,我本來不想離開,要跟我爸對抗到底,但是我媽媽生病了,她很想念我,需要我去照顧。」
「你什麼時候走?」听說他要離開,她的心頭悶悶的、痛痛的、就像外頭那盤旋在天際的雷聲。
白秋虎微微羞赧,青春的十八歲,他初嘗情滋味,可是他不敢說出來,更不敢表白心意。
「明天。」
「啊……明天。」余家琪小嘴微張,沒想過兩人會分離,她伸出手,覆住白秋虎擱在桌面上的大手。「你媽媽一定會康復的。」
再不說就沒機會了。一南一北,相見哪會有這麼容易,他反手握住那柔軟的掌心。「我……余家琪……我……我喜歡你。」
他深吸口氣,終于說出口。
外頭雨聲如擂鼓,白秋虎的心跳也是,余家琪大眼中眨著害臊,看盡他的無措和慌亂。
十七歲的她,已經懂得了什麼是愛情。她抿了抿唇,才說︰「我……我也喜歡你。」
這是她的初戀,亦是他的初戀。
離開紅茶店,她的衣服仍被大雨給淋濕,他再次到福利中心替她買了一套運動服,然後帶她回家換衣服。
少男少女,抑制不住初嘗的情滋味,但分別在即的不舍,讓一切變了調,如同那天大雨,砰砰跳跳地,在他和她身上敲鑼打鼓,敲出屬于人生第一次的交響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