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驚叫聲乍地在寂靜的夜里響起,但下一剎,有個溫柔低緩的安撫聲也跟著出現。
「沒事!孫昭,妳只是在作惡夢……妳已經安全了……」
床上的人閉緊雙眸、嬌顏蒼白,被下的身子仍不住微微掙動著。「……不……別殺……不……右副……」囈語著。
坐在床畔的高大身影俯身向她,一只大掌按在她不斷冒著冷汗的額上,另一掌則輕握著她一邊的細肩。男人剛毅的臉龐,此時寫滿了心疼與不舍。
「孫昭,醒來!妳醒醒……」在她耳畔低喚她。
仿佛被夢中的景象壓得喘不過氣,她努力地想掙月兌那困住她的睡境,然後是那一抹不停傳進她夢里的聲音安定了她,也仿佛給了她力量……
倒抽一口氣,她猛地張開眼楮,醒來。
孫昭醒來,一眼就看見了正一臉擔憂地俯在她上方的熟悉面孔。
「樊……樊雲大哥?怎麼了?」怔了怔,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盯著又在她房里出現的他。
忍不住轉眸瞧了瞧外面微亮的天色,再轉看回他臉上。
嗯……這幾天他都在大清早到她房里來,雖然說她已經愈來愈習慣,也見怪不怪了,但他不怕其他下人看到說閑話嗎?
而且,她也會害羞耶!
人家的睡相都被他看光了啦!
龐樊雲沒注意到她微赧別扭的神態,他已經放開她,坐直了身軀,略垂眉陷入深田心,半晌不語。
此刻孫昭自然也睡不下了。她翻身坐起,趁他在想他的事,正決定跳下床呢,卻忽然被他一把按住。
她被他的大掌壓坐在床沿,一時動彈不得。
「我們回來幾天了?」他天外飛來一句地問她。
咦?
抬臉看向他,忘了不自在,她好笑地道︰「樊雲大哥,你一回來就忙東忙西,所以才忙得忘了時問嗎?我們回家都快十天,而且……」雖然知道不是他的關系,但還是想抱怨一下。她噘起小嘴道︰「你回家來,我反而很難遇得見你,我們已經好久沒一起吃頓飯了!」事實上,自他們回京後,都還沒有機會一起吃飯呢。
他真的很忙;忙著先帝、新帝的事,忙著處理被他們押回京的瓦剌族殺手、公主的事,還忙著許多她不知道的事。總之,他就是忙得沒空留在將軍府——唯一例外是這個時候,連她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接連好幾逃詡會待在她房里,好像在等她醒來?
彬者是叫她醒來?
她怎麼依稀有種在睡夢中听到他喊著她名字的印象?真是夢嗎?
十天?!
龐樊雲專注地凝視她不但透白、而且眼楮下方還帶著明顯陰影的臉蛋,他的眸光不由一沉。「妳有好好吃藥嗎?」一回來,他就立刻把大夫找來,還吩咐慶嬸替她補身子,沒想到十天過去了,她卻愈形憔悴!
吃藥?說到這個,孫昭就更想抗議了。「我又不是藥罐子,你干嘛要慶嬸每天照三餐又是藥、又是補品地叫人家吃嘛!我的身體哪有這麼虛弱!」大不滿!唉她現在遠遠聞到藥味就想吐。
所以,不是她身體的問題……
龐樊雲隱隱吐息,頓了一下,接著他抬起手,食指指節輕輕劃過了她失去紅澤的頰。「妳是不是一直沒忘掉那天的事?孫昭,妳知不知道回來後妳每逃詡在作惡夢?」這就是他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初回將軍府時,他並沒有察覺這問題,直到幾天後,慶嬸有一回憂心忡忡地跟他提起每天夜里孫昭似乎總是睡不安穩的事,于是他趁一夜進她的房里坐至天亮,這才發現慶嬸說的一點都不夸張。接下來幾日,他更觀察到她天天作惡夢的情形。
她忘了自己曾作惡夢、作了什麼樣的惡夢,但是他卻從她的囈喃和受驚的狀態中多少明白她的夢境內容。
看來,那件事留下的陰影一直沒離開過她身上。
李平,原來就是他想揪出來的叛逆者。
那一刻正好趕到,及時將孫昭從李平刀口救下的他,終于確定了他遭到刺殺、而後這一路他們的行程被瓦剌族殺手掌握……這所有的一切,隱藏在他們之中提供消息的背叛者就是李乎,他的右副將。
為了瓦剌王提供的財寶和尚尊的權位誘惑,他背叛了!
李平當時企圖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放走阿娜蘭,因為他知道只要愈接近京城,他成功的機會就愈小,所以他才暗中通知了那些等著救阿娜蘭他們的同伙,打算來個里應外合。只不過他沒想到,他的計謀最終還是被破壞了——自龐樊雲受傷以來,就一直懷疑自己身邊出了奸細,他也聯合了最不可能是嫌犯的沈、官兩人和幾個可靠的將士,開始進行仔細且下著痕跡的清查。他們不斷拋出誘餌、設下陷阱,也逐步縮小了範圍,但直到那群殺手再次出現,他們才真正逮到那個人。只不過他們沖到李平押著馬車離開的地方卻為時已晚,不知情和他同撤退的五名士兵已被他殺害,孫昭也差點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他砍下了李平拿刀的那只手,救下了孫昭,但他卻砍不斷潛進她體內的那道陰影。
在他將她自馬背上抱下時,她在下一瞬即昏了過去。而醒來之後,她卻絕口不提當時的事、她看到的景況,就連在最後回京的路途上,她也完全沒表現出受到那件事影響的異樣。就因為她的日常活動、作息和往常一樣正常,才讓他放心地沒多留意她,把時間全用在處理接下來的事情上。
是他疏忽了!
經由他手指肌膚傳遞給她的溫暖憐惜,讓她的心口泛過一股熱流,可他的話,卻令她的身子一顫,然後呆愕住。
「……我……我有作惡夢?」她的聲音近乎呢喃。
她想不起來自己有作惡夢這回事,不過她每次睡醒總覺得很累就是了。但他怎麼知道她每天作惡夢?
……難道這就是她最近幾天睜開眼楮便看見他的原因?
龐樊雲溫熱堅實的大掌停在她的左臉頰上。「孫昭,妳可以哭、可以難過、可以咒罵、或者可以找人打一架,但就是別將自己的情緒壓抑住。」認真望進她的眸心,他分辨出了其中有傷痕劃過的痕跡。「我在這里,孫昭,我不是妳最信任的人嗎?妳想做什麼,把它發泄出來……」誘導她。
原本被她深埋在心底深處的驚恐、悲傷、憤怒……就在他的勾引下,慢慢地又涌現上來。而那一天、那一幕鮮明的記憶,也仿佛再次重現眼前……
淚水沿著雙頰滑落,她把臉埋在他胸前,終于盡情地放聲大哭。
李平的凶狠、那幾個瞪大眼楮慘死在她面前的年輕士兵、那些鮮血飛濺的景象一直像幽靈般糾纏著她不肯散去,即使她努力想遺忘,她也以為自己成功地將它們丟開了,但是她錯了!原來,它們全潛進她的夢境里繼續折磨著她……
她想起來了!她總算想起來那些片段的夢……
將所有負面的情緒狠狠宣泄出來,她哭著、喊著,甚至握起雙拳捶打著,直到她再也沒有力氣、直到她聲音嘶啞、直到她累了。
最後,是龐樊雲將筋疲力竭、軟癱在他身上孫昭安置回她的枕上。
他拿出帕子,仔細擦干她滿臉的淚痕。
而哭過之後的孫昭,情緒似乎也穩定下來了。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趨于平緩、雙眸緊閉的她,突然抬起手抓住他的大掌。
「……是因為我……他們才會死嗎?」幾乎無聲。
記掛的,仍是那幾個士兵的死。
龐樊雲當然清楚她說的是誰。凝視著她面白如雪的臉蛋,他結實的手指反緊扣著她的指間。
「害死他們的不是妳,是李平!」低沉而有力。
她輕輕地吐納呼吸,靜靜地感受著他傳遞給她的力量。
「它已經過去了,孫昭,讓它成為過去!」俯首,仿佛要為她的過去與現在劃上一道清楚的界限,他在她唇上以吻烙下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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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說皇帝準備收瓦剌公主阿娜蘭為妃……
听說尚王爺通敵叛國,他暗中出手不斷謀刺皇帝和其他要臣的證據已經被找到……
听說現在只要和尚王爺有關系的人,全都膽戰心驚地等著抄家滅族的聖旨降臨頭上……
听說……
此刻的王朝上下正流竄著許許多多的听說,不過這些「听說」並沒有在孫昭心中激起太大的漣漪。自從回將軍府後,她只是照舊過她的生活,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和未離開將軍府前一樣,她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變了,大家也都變了。
而她是在回來後才明白,原來大家早就看出來龐樊雲對她的情感,只有她傻傻地完全沒發現。至于現在的她呢,體會是體會到了,但她仍無法擺月兌他是「大哥」的別扭……
不過就當她還陷在對他一時無法說得清、解得開的矛盾情思中時,一道突如其來的賜婚聖旨卻震得她頭昏眼花,反而更慌了。于是就在隔兩天,當整個將軍府的眾人還沉浸在為將軍與她「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悅中時,她選擇偷偷留書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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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暖的風,一朵白雲悠哉地在湛藍的天空飄移過。
近郊外,一戶簡樸屋舍的大庭院中,一個滿頭白發的年長者正彎著腰,細心整理需要曝曬的藥材;而在屋前的石階上,一名眉清目秀的小泵娘則雙手撐著下巴、狀極閑適地看著他的舉動,還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直到日微西斜,白發年長者放下手邊的勞動,回到屋檐下坐著休息。接過了小泵娘遞給他的一杯涼茶後,他一口一口享受地慢慢喝完,吐了口氣,才隨手把杯子放到一邊。
「小昭,妳已經來我這兒想三天了,還沒想清楚嗎?」陳彥問道。
三天前,孫昭突然跑來找他,說是很想他,他自然歡迎她的到來。而且兩人自孫昭在逢郡王府被龐樊雲帶回去後就沒再見過,所以隔了這麼久再相逢,兩人自然有一番話好聊。不過沒多久,他就察覺孫昭笑臉下隱藏著心事。一開始,孫昭什麼也沒提,更沒說自己是離家出走,一直到那天晚上她自己要了一點酒喝,才慢慢傾吐出所有事——包括龐樊雲對她的感情、她的迷惑、和她丟下所有人逃來他這兒的事。
孫昭忍不住揉揉鼻子,噘起小嘴道︰「陳伯,你是想趕我走了嗎?」
她明白,她這離家出走舉動有些沖動,但她當時沒多想就做了。而且那時她頭一個想到要投靠的人就是陳伯。她一直知道陳伯住在這兒,只是沒機會來而已。
她需要暫時離開那些欣喜的人們和龐樊雲,好好想一下。這里沒有其他人可以干擾她,她也不用怕一面對龐樊雲就失去思考能力。至于他會不會擔心她的問題,她根本早置之腦後。而三天了,她到底厘清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沒有?老實說,她清楚是清楚了,但卻還無法想象她要成為他的妻子……
陳彥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妳要在這里住上三年也沒問題,只是我怕有人會耐不住思念而已。」
「……咦?誰?你在說誰呀?」心跳快了一下,孫昭裝傻。
「別嘴硬了,想見他就回去,有什麼問題當面和他說清楚,總比妳自己一個人在這里胡思亂想的好。」多少看出她的心結所在,陳彥不拐彎抹角地直言道。
孫昭眨眨眼,嘆了口氣,把下巴擱在膝上,臉上多了正經的神色。
「陳伯……」
「怎樣?」悠然自得。
「……樊雲大哥喜歡我,我很高興……」小聲、不好意思地承認。
「妳也喜歡他。」替她結論。
她驀地頓住棒吸。她的喜歡……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小昭,」陳彥忽然認真地看著她。「他喜歡妳,妳也喜歡他,妳覺得這樣還不夠?只要你們能讓喜歡的人幸福,這樣還會有疑惑嗎?小昭,妳還在遲疑什麼?」
她狠狠一震——他這番話,當頭棒喝將她打醒了。
能讓喜歡的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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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夢半醒之間,一陣低低的交談聲似遠似近、若有似無地傳進她耳畔。她蹙眉,翻身,濃濃的睡意繼續攫獲她。但她才沉進夢境一下,卻恍惚察覺自己被人從床上移到了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里。
熟悉的、淡而好聞的氣息倏忽將她完全籠覆。
她醒了。
半張開惺忪困意的眼楮,一方堅毅的下巴立刻躍進了她的視線,像是察覺她的醒來,男人隨即低下頭,于是一張粗獷性格、既嚴肅又迷人的臉龐與她打了照面。
男人揚起一道濃眉。
而她卻只是出乎他意料地用手揉揉快睜不開的眼,打了個呵欠,然後雙手主動勾抱住他的頸項,將自己的頭顱安適地擱在他的頸窩上。
「……嗯……你來了……」毫不意外他的出現,她閉上眸,有些口齒不清地低噥。
楞了楞,男人最後勾唇微笑,抱緊懷里慵懶的嬌軀,邁開長步繼續走向屋外等待的馬車。
「玩夠了?我來接妳回家。」絕口不提她的離家出走把整個將軍府弄得雞飛狗跳。他輕語,怕擾了她的好眠。
將自己完全交給他,她的意識往睡境更沉一分。
「……樊雲大哥……」突地喃喚。
「嗯?」低啞漫應。
「我不喜歡皇上的賜婚……」咕噥。
「……」肌肉繃緊。
「臭大哥……為什麼不是你……親自向我求婚?」即使快睡著了,嘴里還是能埋怨。
能把堂堂大將軍搞得如此狼狽的,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她了。
哭笑不得地輕咳了聲,幸好夜色昏暗,一旁已經在忍著笑的陳彥和沈、官兩人才沒發覺他微熱的耳根。
「孫昭,妳……願意嫁給我嗎?」在將她抱上馬車前,他終于將這話在她耳畔問出口。
沒想到回應他的,是她不客氣的打呼聲,和其他人終于忍俊不住的偷笑聲。
大將軍的臉立刻黑了一半。
抱歉了,將軍,看來只好請你耐心地等女主角醒了,再求一次婚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