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嘯陽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並輕觸她的唇。「癟嘴和皺紋是怎麼弄的?」
他少有的專注和溫情迷惑了秀雲的神智,削弱了她自衛的意識,當與他堅定的目光對視時,秀雲放棄了抵抗,老老實實地回答︰「面團黏的。」
「哪里學的?」
「自小在娘家學打泥、制坯,自然就會了。」
「下次你想扮什麼?」他的眼楮變得深沉火熱,雙手開始月兌她的衣服。
下次?他還想下次?她的心一沉,迷失的神智略微恢復了一些。
她抓著衣襟擔心地問︰「娘、娘知道嗎?」
秦嘯陽拿開她的手,淡笑道︰「沒人點破,娘怎能認出?」
他溫暖的唇覆蓋了她,讓她剛剛清醒的神智再次迷失。
「為什麼?」她側開臉,抓住剩余的理智問,想弄明白他是如何認出她的?
秦嘯陽明白她的問題,其實他是在她踉蹌欲跌的那一剎那間發現真相的。那時她為了保持身體平衡而顧不上掩飾,讓他從那熟悉的扭腰擺身動作中認出了她。
當時極度的震驚使得他無法立即反應,而她接下來的表演更讓他眼界大開,也就無意阻止她了。
此刻她迷惑而好奇的表情讓他覺得很有趣,于是他不解釋,只是抱著她躺下,在她唇邊說︰「因為只有我與你耳鬢廝磨,我了解你的一切……」
「一切?」
「是的,一切。起碼比你以為的多。」秦嘯陽的嘴再次封住了她的嘴,讓她無法再出聲。
隨即她的理智渙散,她不再關心其他事,也不再煩惱他的「下一次」,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被他點燃的激情火熱中去。
敗久以後,當秦嘯陽快要入睡時,懷里傳來細細的聲音︰「你不生氣嗎?」
「什麼?」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官村劉家和今晚凌霄樓的事。」秀雲提醒他。
「生什麼氣?只要你別玩得太過火惹爹娘生氣,我不在乎。」秦嘯陽說著放開她,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他確實不在乎,相親本來就是應爹娘的要求,並非出自他的本意,而秀雲難得表現出他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的活潑頑皮的那一面,也讓他覺得新奇和有趣,他當然是不會阻止她玩下去的。可是,他也不會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
老天,這個男人真是冷靜得出奇!
看著他寬寬的背脊,秀雲不知是該為他的「寬宏大量」松口氣,還是該為他的「冷情淡性」傷心。
也許在這個男人心目中,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沒什麼親疏遠近。共同生活多年的妻子也好,即將迎來的小妾也罷,不過是生養的工具,管她是生張熟李,美丑胖瘦,能生孩子就行。
帶著強烈的失落感,她不甘心地承認自己的所有「破壞」活動毫無意義,因為從他的反應可以斷定他根本就不在意,反正有的是女人願意成為他的妾。
而今天,他不介意自己趕走仰慕他的女人,那麼日後當他的「新人」趕走自己時,他也絕對不會關心。
想到同寢三載的夫君對自己毫不在意,她的心實在無法輕松平靜。
*********
兩天後,嘯月再次匆忙跑來找她,神情帶了幾分落寞。
「嘯月,怎麼了?」
「哥又在相親。」
「相親,在哪里?」
「後軒花廳,爹娘也在,那女人一直在討好哥哥……噯,嫂子你要去哪兒?」
「見新人!」她恨恨地說。
雖然知道夫君納妾是早晚的事,也有了听天由命的打算,可是他一再瞞著她偷偷模模的相親還是讓她覺得很受傷害,如今又听他竟敢讓女人到家里來相親,這讓她如何忍受?
「人都走了,見什麼?」
「走了?」秀雲猛地站住。
緊隨她身後的嘯月停不下腳步,一頭撞在她身上,撞得她腳步不穩地往前跌去,幸好一雙有力的大手及時抱住了她,否則她準跌得很難看。
「嘯月,你總是這樣冒失!」
秦嘯陽的聲音在秀雲頭頂響起,她猛地推開他,站直身子,生氣地問︰「你為什麼在這里?」
「這是我的家,我為什麼不該在這里?」
「你……」他說的沒錯,秀雲一時語塞。「她……你們要住這里嗎?」
「誰?」他平靜地問,俊挺的面上和往常一樣看不出任何喜怒。
「你少裝傻!」怒火在秀雲眼中燃燒,她覺得自己才是個真傻瓜。
「沒有‘她’,眼下還沒有。」秦嘯陽說著投給妹妹責備的目光。
他的語氣和態度讓秀雲更加難受,她喃喃道︰「難怪今天下人們看我的神色都怪怪的,吃午飯時也沒見到爹娘,原來你們都有要緊事辦。何必瞞著我?」
說完她轉身往外走。
秦嘯陽攔住她。「你要去哪里?」
「去跟你爹娘說句話。」她的眼楮不看著他。
「你想干嘛?」
想干嘛?她想對他吼叫!想痛快地哭!可是她能嗎?不能!因為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她肚子不爭氣,無法給秦家子嗣造成的,那麼她還能干嘛?離開行不行?!
對,離開!
她抬起頭對攔住她的夫君堅決地說︰「休妻吧,讓我回娘家去。」
「休妻?」秦嘯陽眉峰一揚,顯然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提議。
秦嘯月則驚呼出聲。「哥哥,不可以休嫂子!」
「我為什麼要休妻?」僅僅眨眼間,秦嘯陽的面色恢復平淡。
「我說過絕對不與人分享夫君!」
秦嘯陽不耐地說︰「別胡鬧,秦家從未有過休妻的子孫。」
「那就從你開始吧!」秀雲說著轉身就走。
秦嘯陽快步追上拉住她。「想都別想,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秀雲掙不月兌他的手,只好由他拉著回房,但她心里的主意已定。
這段時間的折騰她已經受夠了,她不想再跟他這樣耗下去。如果時時都得把神經繃得緊緊的,眼楮擦得亮亮的,耳朵豎得直直的,像條隨時準備出擊的獵狗般盯著他可能出現的相親對象,那她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
*********
秦家家規,凡男滿十歲,女滿八歲,每日都得準時起床一起用早餐。制定這條家規的祖先希望藉助這段時間,聯絡家人間彼此的感情,也通報各自當日的主要活動和事情。
思慮幾日後,秀雲知道秦嘯陽是不會讓她走,也不會改變納妾主意的,于是她決定今日要向公婆言明一切,結束這種惶惶不安的生活。
早飯後,秦家人還在餐桌邊未散,秦夫人看著郁郁寡歡的秀雲關切地問︰「秀雲,看你這幾天胃口不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秀雲微笑回應。可是她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好,光是想到自己無望的婚姻和即將納妾的夫君,再想想自己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她渾身就提不起一丁點勁兒。
「你得多吃點,女人胖點好。」婆婆繼續和藹地說。
婆婆的話讓秀雲想起嘯月提過,四姑讓夫君納胖女人為妾,說那樣的女人才會生養,而她見過的劉姑娘和雲繡莊三小姐都是很豐滿的女人,不由有點自憐。
秦夫人看著她日漸憔悴的容貌,知道是納妾的事讓她煩惱,便勸解道︰「秀雲啊,做女人要想得開,有心事就跟婆婆說說,不要悶壞了身子。」
「婆婆說的是。」她立刻接口道︰「秀雲正有事想向爹娘稟報。」
听她語氣異樣,秦老爺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家人,有話就說吧。」
「嫂子……」嘯月听到她的話,立刻拽住了她的衣袖。
秀雲輕輕撥開她的手,無視聞言即警覺地注視著她的秦嘯陽,起身走到公婆身前,跪下磕了個頭。「請求公婆做主休了秀雲,讓秀雲回娘家去,也讓秦府今後能光明正大地另聘新人。」
「你想要嘯陽休妻?」秦老爺和夫人驚訝地看著她。
「不可能。」秦嘯陽立即表明自己的態度。
可是秀雲不理他,依舊跪在地上,從懷里取出一張已經簽字畫押的文書,放到公婆面前的桌子上,態度堅決地說︰「如果相公不允,那麼秀雲只好休夫。這里是秀雲擬寫的休書,請公婆過目留存。」
「休夫?!」秦老爺驚呼,秦夫人幾乎暈倒。
秦嘯陽冷冷地笑道︰「荒唐,天下何曾听過女人休夫?!」說著他伸手想將爹娘身前的休書抓過來。
但秀雲的動作比他還快,先將那張薄薄的紙搶到了手里,對他說︰「夫君若想要,等秀雲宣讀完後自會給你。」
她又轉頭對公婆說︰「秀雲放肆,實出無奈,還請公婆見諒。」
說完,她依然跪在地上,展開手中的紙,念道︰「泉州府德化陸氏之女陸秀雲,嫁予泉州秦公嘯陽,三年未出,婆家慈悲,大度不棄,秀雲永感五內。然鳩佔鵲巢,無所作為,且秀雲善妒,心胸狹隘,難容側室同廈,‘七出’中既佔兩出,實屬可誅。今為全節志,求夫休妻,若夫不允,則自休夫獨去。從今往後,與秦氏再無瓜葛,特立此字為據。立據人︰陸秀雲。」
念完後,她對公婆叩首以示謝罪,再轉身向面色陰沉的秦嘯陽磕了個頭。
「你——胡鬧!」秦嘯陽臉上的平靜終于被憤怒取代,他奪過秀雲手中的紙捏作一團攥在手心。
秀雲不睬他,起身對滿臉是淚的小泵嘯月彎腰行了個禮,轉身往門口走去。
「你就這樣走了嗎?」秦嘯陽問,看著她單薄的身影,一種陌生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可是他來不及去捕捉。
「我的東西已經整理好,‘豐潤居’的馬車正等在門外。」
「站住!」秦嘯陽一步跨過去抓住她。「你真要讓我在天下人面前丟臉嗎?」
秀雲不看他,低頭說︰「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見兩人各不相讓,秦夫人對兒子說︰「嘯陽,讓秀雲回娘家去住一陣也好。」
秦老爺也不無威嚴地對她說︰「秀雲,你終歸是秦家兒媳,回娘家去住幾天散散心,我秦府有的是馬車,就不要叨擾豐潤居了,嘯陽會送你回去。」
「不用了……」
「就這樣,回去住幾日,到時嘯陽再去接你。」秦老爺的口氣不容置疑。
為了順利成行,秀雲只好讓步。「秀雲謝過爹娘!」
說完她毅然走出了門。
然而,等秦府馬車備好,秦嘯陽回房喊她時,發現此地早已人去樓空。
他四處轉了一圈,也未能找到她,知道她已經走了。
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和失去她芳蹤的院落,秦嘯陽既無喜,也無悲,卻有濃濃的失落感。
畢竟長這麼大,這是第一次他被人——一個女人公然拋棄了!
而就在他痛感自尊心受創時,秦老爺命令他︰「嘯陽,不要像尊菩薩似地杵在那里,趕快去追,否則對你岳丈家就太失禮了!」
「失禮就失禮!」秦嘯陽賭氣道︰「是她自己要走的,我為什麼要去求她?!」
說完,不管爹娘如何勸說,便甩頭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這孩子怎麼這樣……」秦老爺欲喊住他,但被夫人攔住。
「算了,老爺,秀雲離開幾天也好,趕緊把嘯陽納妾的事辦了吧,現在見了親家能說什麼?說秀雲不生養,那是不是在怪人家?說不納妾?那秦家香火怎麼辦?親家家風厚道,能明白我們的難處。」秦夫人眼下最關心的還是秦家的香火問題。
夫人的話說中了要害,秦老爺深嘆︰「唉,日後定要去德化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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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化乃著名瓷都,名匠雲集,古窯遍地,而其中又以陸氏瓷器聲名最盛。陸窯白瓷,通體透明,宛似象牙,是天下人求而難得的精品。
陸氏陶瓷從唐宋起,手藝已傳數十代,歷代執掌者均為才華出眾,文韜武略之人,如今的當家陸瑞文是永樂十九年進士,曾任吏部稽勛員外郎、吏政司副史等職。為官二十余年,因父病筆而辭官返歸守喪並繼承父業。其家風淳厚,雖是生意人,但與人交往,不唯利是圖,豁達大度,又多行善恩澤鄉里,故深得鄉里敬重。
陸氏夫婦共育有三子一女,長子陸秀峰同樣是進士出身,眼下在京城擔任都督同知,次子陸秀泉成年後,因父兄均在朝為官無暇分身照顧家業,而被祖父指定接管陸氏在廣州的生意,從此常駐廣州。
排行第三的陸秀雲是陸瑞文唯一的女兒,十七歲時婚配秦家,家中現只有尚未成年的幼子陸秀廷。
陸氏大宅與泉州秦府的官式大厝有所不同,這是當年陸瑞文做吏部稽勛員外郎時建蓋的新宅,故被人們稱為「員外第」。整座建築十分氣派,結構嚴密。其中心為一個習武場似的庭院,院前是座兩層樓房的主建築,左右兩側為護厝,以水廊相連,越過庭院有一道鏤花木門,入內便是內院。這里是陸氏家人的居住地,左右各有一院,分別住著陸瑞文夫婦和幼子陸秀廷。
晌午時分,一向平靜的員外第突然熱鬧起來。
原來是陸家出嫁多年的女兒秀雲回家了!
「姊,你這次回來真的不走了嗎?」十三歲的弟弟秀廷興奮地問她。
「沒錯,姊不走了,以後要兄弟養著,行嗎?」秀雲逗他。回到久違的家,她壓抑的心情暢快了許多。
「行!當然行!」秀廷挺起胸脯。「我已經會做很多事了,爹爹說明年就讓我上窯,學控火……」
正說得高興,陸夫人的巴掌輕落在他頭上。「行了,等你姊喘口氣後再听你說。」
在制坯坊忙碌的陸老爺也聞訊趕回來了,一看到女兒,就驚訝地問︰「雲兒,怎麼瘦成這樣了?」
听到最疼愛自己的爹爹充滿憐惜的話,秀雲當即紅了眼。
見一向活潑開朗的女兒神色不對,陸老爺和陸夫人馬上遣退所有人,就連纏著姊姊的秀廷也未能幸免,被「趕」了出去。
听女兒說了此番獨自回家的前因後果,一向溫順有禮的陸夫人對女兒的心情十分理解,當即不滿地對夫君說︰「老爺,他們怎可這樣對待雲兒?」
待人總是謙和豪爽的陸瑞文同樣生氣。「他秦家目中無人,秦嘯陽無情無義,如此打發人,我得到泉州找他們去!」
「爹娘,別生氣。」秀雲急忙給爹爹倒茶,替娘捶背,勸慰道︰「您二老可別生氣,剛才女兒不是說了,不是他們把我打發了,是女兒我把他們打發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娘回頭怨她。「那是你在胡鬧!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女子自古出嫁從夫,你怎可做出休夫的荒唐事來?」
「不許怨她!」陸老爺毫無異議地支持女兒。「既然讓人嫌,就該回來。」
爹娘的全心呵護讓秀雲心生愧疚,憋在心頭多日的委屈一時難以抑制,不由落了淚。「爹、娘,是女兒沒用,不會生孩子,讓爹娘受累了。」
陸夫人替她擦著淚。「傻孩子,哭什麼?這不能怪你。再說平常想見都見不著,如今回來了,能日日見著,爹娘只會高興,累什麼?」
「就是。」陸瑞文也輕斥道︰「不許瞎想!爹娘本是兒女的靠山,有苦有難不找爹娘找誰去?在家安心住著,爹能養你一輩子!」
爹娘的安撫讓秀雲更是百感交集,頓時哭得無止無歇。
看著個性一向樂觀堅強的女兒如此傷心,陸老爺夫婦知道她心里有太多的委屈,便由著她痛快地哭。
哭夠了,發泄透了,秀雲吸著鼻子在娘懷里抽噎著說︰「娘,早知我不會生孩子,就不該嫁人……讓婆家嫌……」
「胡說!是秦家無禮,你有何錯?」陸瑞文阻止她自憐自艾。「有的女人嫁了十年八年才生養,那事可不少見,是你婆家太急了,爹娘會替你做主的。」
陸夫人看著面顯怒容的夫君和傷心的女兒,力持公道地說︰「雖說秦家做得過分,可我們只能接受。秦家本來就人丁單薄,急著要孫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他們也不能這樣對雲兒!想當初是他秦家三書六聘,敲鑼打鼓地將雲兒娶去的,如今想這樣沒聲沒息地把雲兒冷落在一邊,不行!」陸瑞文不滿地說。
「夫君冷靜。」見女兒受委屈,出身書香世家的陸夫人也很心痛,但仍耐心地勸導。「禮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雲兒嫁過去三年不見有身,將心比己,如果是咱們的兒媳如此,你能不急嗎?他秦家也是名門望族,秦嘯陽是獨子,豈能因我陸氏而斷了後?更何況是雲兒容不下偏房,執意要回,不能怪親家無情。」
听了夫人的勸解,陸瑞文面色微緩,但心中仍不舒坦。雲兒是他最寶貝的女兒,如今看著她受了婆家的氣,做爹的他如何能不心痛?
可是夫人說的也對,出不了子嗣,確實是陸家理虧的地方,于是他只得忍氣安慰女兒。「你娘說的也是,別再難過了,過幾天要開新窯了,若有興趣,就去幫阿海他們制坯吧,你不是最喜歡梅花杯嗎?」
「真的嗎?」一听到梅花杯,秀雲興趣來了。「那我得親自制坯上釉。」
「行,只要你開心。」看到她不再傷心,陸老爺也高興。
「太好了,我現在就想去呢。」秀雲暫時拋開了煩惱,開心地說。
她也希望有事做,這樣就可以把始終盤繞心頭的秦嘯陽完全忘掉。
可是娘說她太瘦,臉色也不好,要她好好休息,硬是不讓她去作坊,而她因兩年沒回過家,也覺得有很多話要跟娘說,弟弟秀廷也總纏在她身邊問這問那,所以等她終于得到娘的允許到制坯坊去時,已經是五六天後的事了。
然而她壓根兒沒想到,當她興高采烈地走進制坯坊時,那曾經親切又熟悉的氣味突然令她惡心難受,全身出汗。
她立刻跑出作坊,在院子外的大樹下嘔了起來。
這可嚇壞了隨她來的秀廷,他驚慌地跑去找娘。
等陸夫人趕來時,秀雲正面色青白地靠在大樹上。一見到娘,就哭喪著臉說︰「娘,我真的生病了,聞不得那窯泥和白釉味!」
看著她虛弱的樣子,陸夫人十分擔憂,趕緊差人去請郎中。
結果郎中的診斷讓所有人驚喜交加,原來秀雲不是生病,而是有身了!
「天哪,雲兒,你可真是糊涂!怎麼懷了孩子兩個月都沒察覺呢?」才送走郎中,陸夫人就驚喜地責怪女兒。
「有身?兩個月了?」秀雲被這突兀的消息驚得不知所措,她仿佛是作夢似地模著肚子。那里還是像以往那樣平坦,並沒有任何異樣。
「真的嗎?我真的要當娘了嗎?」好半天,她才醒來似的,急切地問爹娘。
「當然是真的,你沒听郎中說小寶寶已經有兩個月大了嗎?難怪你說已經好一陣子沒胃口了,還經常想吐,那就是害喜啊,我的傻閨女!」
「沒錯,是有好久了。」秀雲低頭看著自己的月復部,難以置信地想︰這里面真的已經有個小生命了嗎?一種神奇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噢,這一陣子,我真是被秦嘯陽納妾的事給氣糊涂了,哪里想到自己身體的不適竟是懷孕了。」
秀雲說著開心地笑了。她好高興自己是個正常的女人,也能懷孕,生孩子!這下,秦家該不會再嫌棄她,秦嘯陽也不會再納妾了吧?
「雲兒,如今這情形,你是不是該回泉州去了呢?」爹爹口氣婉轉地問她。畢竟出身道德世家,陸瑞文內心並不希望女兒辜負婆家。
當初女兒是因為不能生孩子受到冷落才離開秦家,如今這個理由已不存在,他希望女兒趁早回去,讓秦家打消納妾的想法,也得到美滿的姻緣。
必去?秀雲本能地搖搖頭。「我、讓我想想。」
「先別忙。」心疼她的娘說︰「現在雲兒正需要調養身子,就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吧,等滿了三個月,不再害喜了再回去。」
可是秀雲自己改變了主意。「算了,我還是回去吧。這畢竟是他們渴望多年的喜訊,也是導致我受委屈的原因,過去三年公婆對我不錯,我不該瞞著他們。」
陸瑞文贊賞地點點頭。「雲兒果真明白事理,爹明天就親自送你回去!」
「不要,爹爹不要去送女兒。」秀雲立刻反對。「當初是我不听勸,執意要獨自回來的,現在也該獨自回去。爹爹若去了,會讓人以為我陸家仗勢壓人。」
陸瑞文想想,女兒的話也對。「那也是,我要是跟去了,見了你公婆,他們自有一番尷尬。若你獨自回去,你公婆也有面子。好吧,就讓秀廷送你回去吧。」
本想第二天就離開家的,可是陸夫人不放心,又多留了她兩天。
最後,懷著期待與興奮的心情,秀雲告別了爹娘,由弟弟陪著坐上家里專門為她布置的舒服馬車,踏上了回泉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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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車的是自幼看著秀雲長大的康大叔,他是陸氏的老車把式,趕車穩,人也忠厚。
因為天熱,車上的門窗都敞開著,沒掛簾。秀雲看著四處的風景,心思全在離開十日的婆家。
不知夫君怎樣了?十天沒見,他有沒有一點想我?他為什麼都不來看看我呢?泉州城到德化又不是很遠,他連這個時間都抽不出來嗎?
罷回家時,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婆家,不去想他,可是自從知道懷孕後,她腦子里就時常竄出他的身影,想拋都拋不開。
「如果他知道我懷孕了,會高興嗎?會好好跟我過日子,不再納妾嗎?」她在心里自問,隨即又信心十足地自答︰「是的,他會高興,也不會再去納妾。」
她的這番信心並不是出自秦嘯陽對她的情感,而是出自對他的了解。
她知道秦嘯陽是個情感淡漠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傳宗接代,孝順父母,恐怕他根本就不會成親。所以如果自己生了孩子,他還有什麼理由去「自找麻煩」的納妾呢?
想想自己跟他過的那三年,好像他從來沒有對什麼人或事動過真感情,這個認知讓她的心一沉。
等孩子生下來後,他會不會有點改變?會不會疼愛這個孩子?會不會給這個流著他的血脈的孩子多一點感情?
她多麼希望他能改變,給孩子多一些關愛,也給自己多一些……
多一些什麼呢?眼前是秦嘯陽冷漠的俊顏,她輕輕搖頭,否決了自己的希望。
不,只要他能給孩子關愛就行了,我不能期望從他那里得到什麼感情。
她想著,心里充滿了苦澀。
她的苦就在于得不到夫君的愛,自己卻對他付出了真心。
苞他生活了三年,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從一而終」的婦德教育早已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地播了種、扎了根,無論他如何冷漠,她都不可能不在意他!
如今有了孩子,這算是他給她的回報,她會守著孩子,陪著他安靜地過一生。
就在她心情起伏地設想著與夫君和孩子的未來時,車子已經駛進了泉州城。
突然,她的眼角瞟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雖然那抹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但她相信自己不會認錯。于是她急切地呼喊︰「康大叔快停車!」
車在路邊停下了,她挪到車門邊想下去。
「姊,等一下!」秀廷急忙跳下車跑到她這邊,放下腳踏板,再扶她下車。
秀雲對弟弟體貼的動作大加贊賞。「還是我弟弟好,瞧,多貼心!」
秀廷揚起笑臉。「那是自然的,秀廷說過要照顧姊姊的。」
秀雲輕輕拍拍他的面頰。「好吧,你們就到那邊牆角等我吧,我去去就來。」
說完,她朝那個身影消失的地方走去。
才轉過街角,就看到那身影正探頭探腦地往街對面的一間茶葉行里看。
「嘯月!」她走過去往那人肩上一拍。
「哇,誰啊,想嚇死我嗎?!」正全神貫注往里窺探的秦嘯月猛地跳起來,可看清拍她的人時,立即高興地撲向來人。「嫂子,你可回來啦!」
「是啊,我回來了。」秀雲也高興地回抱她,拉著她走到背街的巷子里,在一截石碑上坐下。「你在那兒探頭探腦的干嘛?」
一听她的話,嘯月的臉頓時垮下了。「干嘛?不就是想破壞哥的相親嘛。」
「相親?你哥還在相親嗎?」秀雲覺得一陣心涼。
「當然,從你走後,爹娘沒一天不讓哥跟那些女人應酬的。我快被煩死了!」
秀雲木然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嘯月因急著將自己的最新消息與她分享,所以沒注意到她的臉色。
「嫂子,你早就該回來了。」她急匆匆地說︰「你不在,我沒法搞破壞,爹娘催得急,都已經給哥選定了新人,說這幾日就要迎進府呢……」
「選定了?!誰?」秀雲腦子里一片空白。
「喏,就是茶行掌櫃的佷女。」嘯月朝剛才她探查的茶行方向努努嘴。「爹娘定了這女人,說進門前要哥自己來看看,我是尾隨哥來的……」
「進門?不、不能,他不能這樣……」
沒等听完嘯月的話,秀雲已經覺得兩眼昏花,頭重腳輕了。
他選了新人!他果真選了新人!
靶覺到自己的被遺棄,她的手下意識地搭在月復部,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失望和傷心,秀雲掩面而泣,淚水從指縫里涌出,她全身抽搐,強忍著不發出聲音。
「嫂子……你、你別哭,我們先回家吧。」從沒見她哭過的嘯月慌了手腳。過去再大的難處嫂子都不曾掉過淚,如今怎麼才幾日不見,嫂子竟變得如此脆弱?
其實她又怎知,情緒不穩定本來就是女人懷孕時的正常反應。
「嫂子,哥也是被爹娘逼的。」看著傷心痛哭的嫂子,嘯月也想哭,可是她忍著,她得勸嫂子。「你走後,他們說話不再避諱,我也就听得多了。娘總怪哥哥不好好選人,可哥哥說那些女人沒有一個像你,他不要,娘還罵他死心眼。」
嘯月的話並未能舒緩秀雲心頭的失望和悲傷。
餅了好半晌,她抹著淚道︰「事已如此,我想沒什麼指望了……我走了,你別跟人說我來過。」說著淚水又涌了出來,她忙將它拭去。
嘯月大驚。「嫂子要去哪里?你難道不跟我回家嗎?」
秀雲搖搖頭,忍著淚說︰「本來我是想回去,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哥說,對你們大家說……可是,如今新人都選懊了,我還回去干嘛?」
「嫂子!」听她這麼說,嘯月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她哭著說︰「你回來,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搞破壞,不讓哥哥接新人……」
「傻妹妹。」秀雲取出帕子為她擦著眼淚,而自己又是滿臉珠淚。「秦家是守信重諾的人家,定了的事何曾改變過?我是絕對不能回去的。」
「好歹嫂子去見見哥吧,哥心里有你啊!」嘯月央求道,她知道哥哥心里頭有嫂子,而嫂子一向對哥哥溫順,今天若讓他們見了面,哥哥也許能將嫂子留下。
可是,已經心灰意冷的秀雲不再對秦嘯陽抱有希望,也決定不告訴秦家自己懷孕的事。「別再說了,如果你哥心里有我,就不會十天了都沒去看看我。以前是嫂子傻,現在是妹妹傻……回去吧!」
說完這話,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往停在遠處等她的馬車走去。
「嫂子,回來!」嘯月追趕她,可她不再回頭,逕自上了馬車調頭離去。
看著遠去的馬車,嘯月在心里傷心地喊︰「嫂子,你生哥的氣,怎麼連我也不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