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懊想用力捶胸、大大地仰天長嘯……
可她只能垂頭喪氣地趴在高高的船欄上,半眯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地掃著岸上蔥郁的高峰、睨著身下洶涌狂奔的清水白浪,重重地嘆氣。
「生前」極想游歷一回的大江大河、名川大山,不料想她「死後」卻美夢成真了啊,可她,實在也開心不起來。
無奈地再嘆了口氣,現在,除了嘆氣,她實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在漫漫長途中用來消遣無聊時光的法子了。
她的前塵過往早已經舍棄,可是……就算她置生死于度外,「生前」再無牽掛,但也不代表她想「復活」在一個格格不入的、她一點也不喜歡的世界啊……
大明朝——那個中國歷史上由朱元璋老先生創建的「大明朝」,那個什麼太監當政、東廠西廠爪牙遍布九洲、禮教空前森嚴、幾乎無女子容身之地的……大明朝啊……
啊!啊!她真的好想哭一哭啊……可是……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無意識地低喃了兩句,漸涼的秋風輕拂,兩岸美景漸迷鳳眼,低沉的心情有一點點好轉了。
唉,既來之,則安之。罷了,不管她身處何方,不管她在哪一個時代,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沒了最愛的家人,看透了那些虛偽的假情假意,自己的心願也已經了結……再也心無牽掛的她,身在何方又有何區別?又能如何呢?
罷了!換個角度想,她其實應該叩謝逃鄺的吧?畢竟,世界上有多少人有她的「幸運」呢?就算復生在一個她極度陌生、極度格格不入的古老時代……可她畢竟還是活在這暖暖的陽光下啊!
如小說科幻中所描述的那樣,穿越了時空、回到遙遠的古代……便算是開始一段全新的奇異旅程吧!
至少,她還是她;至多,她早已不像她。她再也回不到原先的她了,再也回不去了。
微冷的水珠,悄悄從她半眯的丹鳳眼中滑落。
***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好曲詞,好雄偉的氣魄!」一陣長笑乍然從她身後響起。朗朗的笑聲在一瞬間驅走了她的哀傷,在一瞬間引回了她迷離的神志。
她用力眨眨眼,逼回眼底的澀意,而後轉身,如這大明朝所有女子一般地謙卑地垂著頭,恭敬地俯身一禮,「給公子爺問安。」
低垂的眼角偷偷往前一掃,進入視線的是一前一後兩雙白色長靴以及一黑一白的兩截長袍。唉唉!
她被那茶樓掌櫃的父子從河中救上來,原本是想窩在茶樓混過余下的生命就好啊,怎麼一個轉眼間,她卻已身在乘風破浪的巨船之上、一路順江北上呢?
唉!難道這古時的女子們,真的沒有一絲絲的人身自主權嗎?唉!她忍不住地嘆,嘆了又嘆。
「姑娘,明明能吟出如此之好的曲詞,該是胸襟寬闊的才子,怎會偏要如此唉聲嘆氣、一心要陷入女兒閨愁妮?」仿佛是一個人有兩張矛盾的面孔,人前小心謹慎、不招人注目,人後則一派的風朗月清,「能譜如此之詞,佩服啊,佩服啊!」幾日的暗中觀察下來,讓他不稱奇也不成。
「公子爺又笑話阿弟了。」她依然唯唯諾諾,頭抬也不敢抬,「小小女子,哪里會吟譜曲詞?只是貪看這兩岸美景,一時心有所感,想起我很崇敬的一位……先生所寫的幾句曲詞而已,公子爺見笑了。」
這位「先生」,是五百年之後的杰出偉人啊……她哪里能明白地說與他們這些「古人」听啊?唉,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要謹慎啊。
「姑娘,你實在是……」朗朗的長笑聲起,卻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大公子就不要再拿阿弟玩笑了。」她再一禮,語中明顯含有「惶恐」之意。那日在茶樓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後果便是被不容拒絕地拎到了這艘大船上,離開她的「重生之地」金陵,被迫北上前往北京——明朝新建的都城重地。
唉,那位霸王一般的「義兄」啊。半眯的丹風眼偷瞥了眼白衣公子身後隱隱飛揚的黑色衣袍,她暗中再嘆一口氣。
他是當朝赫赫有名的戰將,年方十八即勇奪武狀元之名,投戎十數年來所立大小戰功無數,被當今聖上御封為「鎮遠大將軍」,率軍勇猛、所向披靡……
與她原本相隔十萬里的天上明星啊,卻在一個措手不及間……
「你便隨我回府吧!」
她偷偷吐一吐舌,每想起這一句霸道的話來,總是十分的不甘、百分的不願,卻又……無可奈何。
「姑娘?阿弟姑娘!」
略高的呼喊扯回她飄遠的心神,她馬上乖乖地再俯首告罪︰「阿弟在。」
阿弟……總也記不住她的這個新名字。
「阿弟姑娘,我一直有個疑問呢,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偏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聲音文雅好听,沒有一絲被「冷落」的氣惱。
「名字……只是一種代號而已,叫什麼又有什麼關系的?」她皺皺鼻子,回答的似是而非、一片的含糊不清,「一個走過奈何橋的入,飲過了盂婆湯,哪里還記得住自己本是哪一個啊?」
這位白衣公子、聶家大公子為了她的名字已問過她數十回了,竟然還不厭其煩,那麼她索性給他一個「正確」的答案好了!
她已算是「死」過一回的人,所有的前塵往事也已消逝,那麼她又何苦還要記得她「前生」的名姓?
阿弟,阿弟。普通平凡、不入耳,卻是她此生的希望。從今而後,她只想普通平凡地混日子啊,再也不想引人注目。
再也不想啊!
「啊,兩位公子爺,想不想喝茶?我去給您準備!」不等拒絕,小小瘦瘦矮矮的女子便匆匆轉身跑向船艙了。
留在原地的兩名男子,只靜靜地站在原處,誰都無語。這女子,模樣平凡、唯唯諾諾的樣子也如時下女子,但……
深思的眸中,忍不住流光輕泛。
***
「你怎會看上她的?」
他卻不語,只徑自靠著船欄,仰頭眺望江畔的巍峨雄山,任獵獵的江風吹動他身上的黑袍,讓他看起來就像御風而飛的鷹。
「大哥,你明明是古板的男子啊,從來不是心軟或肯做無用善事的閑人。你這一回會出手,真的讓我們幾個兄弟吃驚了。」聶大公子同他一般倚船而立,俊秀儒雅的面龐上,是真的好奇。
他的這位義兄,出身官宦世家、從小家教極是森嚴,加上十數年苦悶的軍旅生涯,成就了一個自律甚嚴、極為死板木訥、遵禮守教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啊,真正的正人君子啊,生平最恨的便是附庸風雅、風月無邊。
這次若不是幾兄弟難得齊聚一堂,若不是他親弟死纏爛打、硬拉死扯,他這位義兄是抵死不肯去時下文人墨客消磨時光的茶肆的。就算硬被他們扯去了茶肆,他也是端坐一邊獨自無言的。
唉,令人難以置信啊。
不說其他,大哥可是連訂親十年的未婚妻子也不屑看一眼的古板男人啊,竟然在一夕間風雲變色,說出「隨我回府」之類的話來。這怎能讓他們不吃驚、不驚訝呢?
他們這一幫兄弟真是好奇到家了!
不過一個小小瘦瘦的普通女娃……女子,不過說了幾句略有文采的話語,不過不小心害他再次皮開血流而已啊,卻值得他……霸道地將人家姑娘的一輩子他瞥了自己隱隱生痛的右臂一眼,不在意地搖搖頭。此次他奉命遠征南苗,一路無話、大勝而歸。只是他一時大意,最後一戰時竟給苗人用毒箭射中了右臂,雖經軍醫拔箭解毒,性命無礙。但不知怎地,他這條右臂竟從此時常劇痛難當,傷口一直不愈。
如今時已過兩月余,南苗戰事早已結束。他奉旨回京述職,路過南京,除了與一幫少時好友相聚外,他也曾遍尋金陵名醫,卻無人能治好他右臂之傷,連傷口一直不愈的原因也探究不出。
不過,既然不礙性命,他倒也不太在意了。
「若不是我這幾日與你提茶倒水、刺膿換藥,單憑大哥一人能行嗎?」聶大瞪著一臉不在意的義兄,有些抱怨地開口,「大哥,你身為武將,時常出征沙場,身邊沒有幾個親隨護衛怎行?就算你武功再好,卻也別忘了雙拳難抵四手。」像他與親弟不過是尋常商賈而已,身邊尚有護衛以防不測,可他大哥呢?
向來是單槍匹馬!
「我明白的。」劉青雷搖頭一笑,「大哥也不是仗恃自己武藝出眾,只是……唉。」這朝廷中的事,哪里有他們想得這般簡單?當今皇帝雖寬厚待人,但為帝者哪一個對臣子沒有戒心的?他人朝近十載,大小戰績無數,年紀輕輕已算是一品的大將軍,算是人上之人了。但他終究只是君之臣子而已,手握兵權已很是招人側目了,倘若身前身後再圍上幾名護衛親信……自古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呀。
「可是……」
「我此次回京,一為述職,二來,」劉青雷淡淡地笑一聲,比一比垂在腰側的右臂,輕輕揚眉,「我想趁機交出兵權,做一個閑人就好。」若大明以後有戰事,他自當挺身而出、報效國家,但若國泰民安、歌舞升平,他閑坐家中也是一大樂事啊。
說真的,他對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實在是早已厭惡透頂,能有理由淡出這虎狼之窩,他是十分歡喜的。
「可不管怎樣,大哥身邊沒有貼心之人的照顧,咱們幾個兄弟還是心有不安啊。」聶大蹙眉。他這位義兄在京城雖有官邸,但向來是在外征戰多過于閑坐家中,而且大哥的雙親已過世,偌大一個將軍府卻只余他一人居住……不會很冷清嗎?
「大哥,義父過逝也有三載了,你守孝期屆已滿了,這婚事也該辦了吧?」大哥已二十有八了啊,若再不成親,這一府家業又當傳承于誰?「王家小姐已許配你十來年,人家也等成老姑娘了,你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了吧?」不是他聶某人愛管閑事,也並非為人家姑娘家抱打不平,而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劉青雷十八歲為武狀元,由當朝相國為媒、與當時禮部特郎王大人之女王語容訂下鴛盟。但未等成婚,西疆戰事突起,劉青雷隨軍出征、一去三年,回師後又逢母逝,依律守孝三年,但孝期未滿,父親又因病餅世,這婚事便一年又一年地擱了下來。而今王家小姐也二十四五了,再不成親,只怕要成京中笑柄了。
劉青雷只拍一拍聶大的肩,卻一句話也沒說。
是啊,他又如何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依他的年紀,不用說妻子,該是連小妾侍婢也都納上三五個了,兒女自當也該成群才是。
可,早已該為人夫、為人父的他,卻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流逝之後,竟奇異地漸漸不再想面對那身為男人早該完成的人生大事了!其中原因,他……也不知的。
但,極力想推拒那門婚事,卻是他此時最想要去做的!可原因,他卻也真的不知啊。
「大哥,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看上她了。」手指一點船艙口出現的瘦小女子,聶大狐疑地盯住他。
「賢弟,你開什麼玩笑?」劉青雷忍不住炳哈笑上幾聲,「我只是可憐她的身世罷了。」
「真的?」聶大才不信。
「好吧,也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劉青雷星目微閃,略略思索了片刻,而後唇角上勾成弧,「你不覺得她有膽有識,也算是聰慧之人嗎?」流落市井,身上也毫無千金小姐的嬌弱之氣,偏又識得聖賢書、月復中有才華,「我府中所缺少的,就是這麼一位主事當家。」
他一年中甚少有閑居家中的時日,府中瑣事全由管家操執。但身為管家的劉權已老,其他奴僕也多是他父母在世之時所用之人,大多已年紀老邁,不能從中選出一兩個可造之材來與他治家。如今他又已打算長居府中,自然要全力將府中整治一番了,這人材便是最最緊要之事。
「女子當家?」聶大頗覺有趣。
「有何不可嗎?」
「若是尉遲如此選擇,當然是理所應當,但大哥你卻是極守禮教的古板哦,是正人君子哦。」意思是他自然是一百個不信,「倘若大哥府中真的缺乏人手,聶府倒還有幾個可用的奴僕送與大哥。」
「求人不如靠己。」劉青雷依然淡淡一笑。
「你與這阿弟也不過是初次見面而已,怎知她是不是草包?而且她總是姑娘家,總要嫁人的,又怎能留在大哥府中一輩子?」再說,人家姑娘家又沒同他簽訂賣身契約,可是自由之身哦。
「或許……」星眸微眯,視線不自覺地圍著遠處刀階瘦小的身影奔來奔去,「有一天,我會納了她。」
「她?!」聶大大大地吃了一驚,他並不是指阿弟配不配得上一國的大將軍,而是——「大哥,我從來不知木訥的你竟也有開竅的一日。」他聳了聳肩,哼笑一聲。
懊說劉青雷無情、為了一己之私而耗費了一名年輕女子的一生一世,還是該稱贊他也有不屑世俗偏見、娶妻當娶賢的高瞻遠矚?但不管怎麼樣,這位大將軍的確是很有心計就是了!
「這是夸贊嗎?」劉青雷挑眉。
「如果你真有法子能將她納了的話。」嘿嘿,只怕人家姑娘還看不上他呢!
星眸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個瘦小的女子,劉青雷微微地笑了。
***
「服、服、服侍?!」迷離的丹鳳眼一下子瞪圓,嗜睡的眼神霎時清明起來,略白的唇動了一動,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不、不、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後挪兩步,避開身前氣勢迫人的男子。
「是啊,阿弟。」清雅雅的聲音甚是和藹可親,
「當初我義兄要你跟隨回府,為的是什麼——你難道不記得了嗎?」聶大的手仿若不經意地拂過右臂。
呃——太、太……卑鄙……了吧?
「原本這船上是有侍候的奴僕,但……」儒雅的容貌上是深深的無奈,「也不知為什麼,這兩日江上風浪太大,為了加速行船,船主只得凋了那些奴僕去了船頭。」啊,沒法子,「我義兄的右臂實在是……所以,只得麻煩姑娘了。」
可話……也不是這樣說吧?
「怎麼,阿弟,你不想負起責任了?」幾日前的拍胸脯打包票他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哦。
「責、責任?」嗚,頭皮好麻,好麻。
「是啊,我義兄不是說了嗎?他要你隨他回府服侍他直至傷好,你也同意了的。如今你也休息了幾日啦,與我義兄也算熟悉了,所以,你是不是該開始了呢?」
「可……」她哪里同那位「義兄」將軍大人熟啦?她除了那日曾近見了他一回外,這幾日從未敢冒犯過君顏呢。至于言語,更是一句不曾講過的啊!「大公子,男女授受不親,您也明白的啊。」
她不要啦。莫名的,她一點也不想同那位氣勢威嚴、神情冷峻的大將軍扯上一丁點的關系。
危險!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
「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許多身外俗事啦。」閑閑一句話,輕松地給她打了回票。
「可我、可我——」名節啊,這時代的女子都要保護自家的名節的!
「阿弟,你年歲應該也不小了吧?」就算最初會被她的一張女圭女圭臉欺騙,但看過她的言談舉止以及半垂鳳目中的成熟眼神,他敢斷定她至少有雙十年華,「能進將軍府是你的天大機會。你,不要呆呆傻傻的不知把握。」他透露一點點內幕消息。
可是,阿弟沒有他意料中的一臉歡喜,反而一下子冷下了雙眼、冷淡了紅顏,實在令他吃驚。
「公子爺,阿弟從來不奢想著麻雀飛上天,阿弟這一輩子更不曾想著成為人妻。」至于妾,則更不在她的設定中!「您既然如此講了,阿弟前去服侍便是。等將軍傷好,咱們便互不相欠了!」福了一福,她轉身走了。
這小小的女子……有意思啊。聶大不知為什麼,也微微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