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為了布莊、為了聶府公務,他曾數次到過雲南、游過昆明湖、賞過茶花,甚至還曾至大理攀過白塔,每一次都盡興而歸。
只有這一次,他行色匆匆,顧不得周遭美麗的景色,一顆心盡懸在自行身上。
他的推測一點沒錯,只用了四天,他們便已從河上航道找著了韓齊彥的行蹤。
自行失蹤那幾日,正是他由京城乘船南下的時間!
取得了一點線索,他立刻帶了朝陽、射月,急速地趕往雲南大理來。
只是……焦急的期待又一次落了空。
矮齊彥早在兩年前便已不是韓氏藥堂的當權少主,現在一手掌管韓氏藥堂的,另有其人。
「韓雁?」他皺眉。
「是!早在兩年之前,韓氏藥堂便已由韓雁主持。韓雁甚少在大眾前露面,是以外界知道她的人甚少。」派駐大理的聶府布莊掌櫃說道。
另一個原因是,韓雁乃韓齊彥同父異母的庶出妹子……又一名女子入主了原本男子的世界。
「去遞拜帖,我要見她一面。」聶箸文淡淡吩咐射月。
矮齊彥雖已被查出身在大理,但尚未在韓府之內現過身。因此,他們循跡追到大理,便再也尋不到他的蹤影。
「二少,你不覺韓雁這名字很耳熟嗎?」一旁的朝陽皺眉沉思,他好似在很久以前听過這個名字。
當然熟!因為他們聶氏兄弟從小一起習武的結拜兄長─—楚天眉的妻子,聞名便是韓雁。
但,小嫂子早在八年前已不知所蹤,楚天眉八年來一直在致力尋她。
「這位韓少主可會說話?」他細問。
「會啊!年紀輕輕,說話風趣又簡潔,還很好听呢!」布莊掌櫃雖不知二少此話何意,但仍據實回答。
那便不是了!因為楚大哥的妻子,生來便是一名啞人。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想來是他太過猜疑了!
「二少,」射月已遞完拜帖回來,「那個韓雁不肯見咱們,只說若尋韓齊彥,去大理城西韓氏山莊便成。」
彼不得再細想韓雁是何人,一得知韓齊彥消息,他立刻奪門而出。
朝聶府布莊的掌櫃點一點頭,朝陽、射月也緊隨聶箸文身後而去。
不管消息是否屬實,他們都要去一探究竟!
擺夜蒙蒙,夜寂靜。
聶箸文足不點地,輕飄飄地在樹林間穿掠,屏住棒吸,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只恐驚撓了在山莊中的人。
只是,他豎直細听,尋不著一點點聲息;眯眸仔細探查,除了身前身後的郁林野藤、林間雜石,再無其它。
自行被關在哪里?
如流星一般,他在這茂密的林間,快速而仔細地飛掠過一圈又一圈。一顆心,揪至極點。
「二少……」
輕輕的氣音悄悄傳入他耳中。
「問出了什麼沒有?」他急問。
「和那幾個家丁一樣,只知道藏在這林中。」射月搖搖頭,隨手將擒來的家丁點了昏穴,扔到樹後。
入夜後,他們三人便偷潛入這韓氏山莊,因莊中樓閣眾多,不易一一細尋,又恐被人發覺,便采取最直接的方式,從僕人房中劫出奴僕,拎出山莊再逼供。
只是,雖探知山莊內確實因有生人,但被關在何處,大家只說在這樹林之中,具體位置就無人知曉了。
「我和朝陽想過了,實在不行的話,就直奔韓府,拎幾名姓韓的出來!」就不信逼不出具體位置!
「不要過早打草驚蛇。」聶箸文搖搖頭,「若咱們太過招搖,恐會對自行不利。」
在終于得知山莊被囚禁的人確是伍自行後,他懸在半空的心總算稍降了幾分,也開始更加冷靜。
只要自行平安就好,其它,不能操之過急。
「這林中怎這般死寂?」朝陽也從另一側奔過來,「二少,我將山莊內外又查了一遍,除了這座林後有一座小寺之外,並沒什麼隱蔽之處。」
「哦?難怪總听到一陣似有似無的木魚聲呢!」射月模模頭,恍然大」。
「木魚?」聶箸文心中一動,忙側耳細听。
嗒……嗒嗒……嗒……
「夜已深,和尚都睡了,誰這麼無聊——」
三人互相一望,不再言語,凝起所有心神,專心尋找聲響傳出之處。
那似有節奏的聲響,傳自地底。
其實他們一進樹林便听到了,只是大意地給忽略了過去!
小心地尋著木魚的聲音慢慢移動,靠近了一塊丈高巨石。
三人又互望著點一點頭,知自己已尋到了聲響傳出的所在。
只是,這大若小綁的萬斤巨石,該如何移開?
三人細尋了一刻,山石平滑,並無人工刻痕,上下左右俱有青苔覆體,不似有出入之門。
那,該如何移開這巨石?
正沉思間,卻望見一點燈亮正飛快地朝這邊移來。
三人即刻躍上一旁的高樹,屏息靜氣,黑眸,一眨不眨地盯向光亮來處。
是韓齊彥!
只見他急急奔到山石旁,將手中提籃放下,伸掌輕輕拍了巨石左下方三下。
只听吱吱兩聲,山石便緩緩向後滑出三尺,一個兩尺大小的地洞便露出口來!
原來,山石是這樣開的!
但奇怪的是,韓齊彥並不立即步入石洞,而是在山石後滑之時,便快速地閃到一旁。
三人正覺奇怪,又見洞內冒出一陣霧似的煙塵來,三人一驚,才知這洞中暗藏機關。
待洞中煙霧散盡,才見韓齊彥又提起一旁的提籃,用衣袖遮住口鼻,小心地探身進洞,巨石又合。
三人再互望一眼,聶箸文與射月便飛身下樹,也依韓齊彥一般,小心移開巨石,待又冒出一陣煙霧之後,探身順石階模進洞去。
而朝陽,則依舊站在高樹之上,警戒地四處哨望。
石洞內甚是狹小,僅容一人側身而下,一階一尺高的石階連綿不斷,直往下探入黑暗里。
就算是身懷武功,有著極強的視力,在這漆黑不見五指的石洞里,也只能勉強瞧見前方三尺,洞內景物一絲也瞧不見。
兩人只好循著愈漸清晰的木魚聲,小心地邁步向前。
也不知走了多少台階,等他們終于感覺到地面不再下陷,而是平展前伸時,也稍稍適應了這烏墨的黑暗,勉強分辨出身處在一個不大的石廳中。
石廳也不過兩丈平方大小,四面俱是石牆,並無通往他處的門徑,難道他們走錯了路?
兩人正要探查一番,一個聲音卻不知從何處傳了出來,伴隨著那依舊的木魚敲擊聲,清晰地傳入他們耳中。
「你還不死心嗎?」冷冷的斥笑,來自韓齊彥!
兩人立刻靜佇不動,細听。
「都這麼長時間了,他們還是沒尋來雲南,你就算再日夜不歇地用力敲這木魚,又能怎樣?」
嗒——嗒嗒——嗒——
木魚聲繼續依著它的節奏,不快不慢。
「十三弟,不,應是十三妹子!你就開口講一句話,算我求你,好嗎?」
「十三」兩字倏地傳入兩人耳中,兩人心中不由一蕩,喜于言表。
自行,果然在這里!
「唉……你還是這樣子!」韓齊彥嘆了一聲。
「我知你心里難過得緊,不想相信那一幕是真的,可你也該知道,那一幕的的確確發生了!而且你以前的事我也都查清了,金氏兄妹原來五年前真的狠心要燒死你!那日我不該幫他們,也不該帶他們去找你──可我已知錯了,不是嗎?」
他長長地嘆一口氣,似有無限歉意。
「況且,這一次在城郊,若不是我救了你,只怕十三你……」
木魚聲微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有節奏地響起。
「我終于明白,蘇州金府除了十三你,真的沒有一個好人!那天在城外,我躲在一旁,將金老爺和你的談話听了個一清二楚。
我那時才知,看似和善可親的金老爺,原來是一頭深藏不露的豺狼!以前我怎會沒瞧出來呢?你不管出身如何,終究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呀!就算你不肯隨他回金府、不肯援助金府布行,他也不該對你痛下殺手啊!真是豬狗不如!」
嗒嗒——嗒嗒——
斃若未聞,木魚聲依舊,卻稍快了半拍。
「十三妹子,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就開口說一句話,成嗎?你看,我又幫你熬了參湯,你趁熱喝,好不好?!再這樣愈漸消瘦下去,你會撐不住的。你難道不想等聶氏兄弟來尋你嗎?來,喝一口。」他輕柔地勸解,帶著滿腔的希冀。
「十三妹子,你就喝一些,成嗎?」
嗒——嗒嗒——
「十三妹子!」無奈地再嘆一聲,「我知道不該不顧你意願,強劫你來雲南,可我也有苦衷啊!你怎就不能體諒我一下呢?
你也見了那個韓雁了,她一個女人家,有什麼能耐坐韓氏藥堂少主的位子?她又是庶出,憑什麼能壓過嫡嗣的我?她死去的娘不過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而已!」他忿忿地咬咬牙。
嗒——嗒嗒——
「十三妹子,只要你肯幫我重登少主之位,我什麼都依你!你要回京城,我親自送你回去,你若咽不下一口氣要滅了金府,我也會幫你的!看在咱們相交相知多年的份上,你就……」
嗒——嗒嗒——
「金十三!」他的語氣突然不再輕柔,「你為什麼不開口?你為什麼不肯同我講一句話?你難道忘了那幾年在蘇州,咱們結伴出游、秉燭暢談的開心日子了?那時你曾說過,只要為兄我一句話,你金十三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你忘了嗎?」
嗒——嗒嗒——
「還是你見了那個韓雁,便惺惺相惜了?可她哪里比得上我?是我認識你在先,是我先與你結成好友的!
枉我一直對她那麼好!八年前,若不是我在風雪之中救了她,她能回得了韓府認祖歸宗嗎?
若不是我四處奔走給她尋齊藥草,她能醫好嗓子、開口說話嗎?
若不是我毫無心防地教她藥堂事務,她又怎能有機會入主韓氏藥堂!我是真心拿她當妹妹看待呀,可她呢?她卻反過來咬我一口!」
懊惱地喘了幾口粗氣,他有說不出的憤恨。
「她那樣對我!斑,我不會再心軟!我要報復!我要奪回原本屬于我的一切!
我斗不過她,但你金十三能啊,想當年威震蘇杭的金十三是何等人物?要風有風,要雨得兩,江南布市全在你一手操控之下!那時她韓雁還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啞女哩!」
嗒——嗒嗒——
「求你幫幫我!其實你根本不用動手動腦,只要對她說一句話,她不會不听的!別忘了,八年前是你在破廟里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她!是你冒著狂風大雨將她運回城的!若不是你,她韓雁早已不在人世啦,你的救命之恩,她一輩子也不會忘的!」他急切地高喊。
「再說,這事與你也月兌不了干系呀!當年若不是你力勸我認回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子,現在我又怎會被她奪走韓氏藥堂少主之位!」
嗒——嗒嗒——
「金十三!」他狠勁地一哼。
「別惹惱了我!你難道不怕一輩子被我因在這不見天日的巨石之下?你難道不想念那個聶二少?你也知那個聶二少喜愛美色,一見到美貌女子便移不開眼,你不怕他忘了你?」
嗒——嗒嗒——嗒——
木魚聲依舊敲著不急不緩的音節,淡然地傳入石廳來。聶箸文一邊細听回旋在廳內的人聲,一邊同射月細尋聲音出處。
「十三,我一直拿你當我韓齊彥人生唯一的知己,即便知曉了你是女兒身,我也從來沒變過呀!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冷淡?難道你以前那些話是騙我的?難道你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過?」
嗒——嗒嗒——嗒——
「別再敲了!」再也受不了伍自行的淡漠,他出手奪下木魚,忿忿地往地上一摔。
啪的一聲,木魚摔了個粉碎!
聶箸文一下子急紅了眼,生怕失去理智的韓齊彥會對自行不利!
可,他們到底在石牆後的哪一處?
「金十三!難道我韓齊彥真的這麼惹人討厭?從小爹爹便不喜歡我,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們這一輩以‘雁’字為首,可我身為韓氏嫡傳長子,韓雁竟然不是我的名字!只給我一個什麼‘韓齊彥’!
我要它有什麼用?我才是應該名為‘韓雁’的人!只有這一個名字才符合我的身分!
我母親為了我,費盡心思地將那個一出生便名為‘韓雁’的小女娃毒啞了,又遠遠地丟了出去,可爹爹還是不肯為我正名!我算什麼!」
他一腳踹向石牆!
咚的一聲,在石廳的聶箸文與射月,終于尋得了聲音傳出之處。
「十三,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看在咱們相交多年的份上,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看在我也喜歡你的份上,幫我一把好嗎?」哀威之色,溢于言表。
這石牆該如何打開?聶箸文和射月在聲音傳出之處模了又模,竟找不到一處縫隙。
不能再拖延了!听得出來,里面的韓齊彥已處于瘋狂邊緣,再這樣下去,恐會對自行不利!
擯破它!
聶箸文與射月交換一下眼色,有默契地後退三步,準備運出內力擊破石牆。
「不可!」
在兩人即將運功之際,身後傳來冷冷低語。
兩人大驚,立即一回身,才發現石廳入口處有了淡淡燈光,一張冷淡的女子臉龐映在光下。
聶箸文一眯眸,一種熟悉感立刻襲上心頭。
「小……小嫂子!」真是義兄楚天眉的小妻子?
女子並不答,只舉步來到石牆前,彎腰在石牆腳輕輕一按。
只听一陣吱吱輕響,石牆竟整面陷了下去。
再也顧不得其它,待石牆頂部有了尺寬縫隙,聶箸文便縱身穿過縫隙,躍進牆的另一側。
首先入眼的,是面他而坐于桌後的伍自行。
「自行!」他低啞輕喚,望著妻子消瘦的面龐,竟再也動不了步子上前。
「聶箸文!」驚詫于石牆的下陷,韓齊彥原本頓住了動作,但一見到最不想見的人,一下子又醒悟過來,忙又沖上前想拉住伍自行。
未料,他還沒動作,便被隨後躍進來的射月捉住,拉了出去。
不大的石屋里,只剩下一坐一站,默默凝視的兩個有情人。
自行憔悴了好多!聶箸文嘴唇顫了顫,說不出一個字,分離許久的相思不知該怎樣傾訴。
自行雙手撐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這才如夢初醒,猛地沖過去用力摟住妻子。
直到此時,他才終于將懸在半空的心放回胸腔,自行——安全地在他懷間!
尋回了自行,聶箸文心情一下子好起來。
因著他義兄的情義及韓雁的幫助之恩,他不再追究韓齊彥的過錯,只在拜訪了韓齊彥的父親之後,便帶著妻子啟城回京了。
他知道,韓齊彥其實早就喜歡上了自行,只是沒有機會向她表白而已。
對于一個因喜歡而行為偏激的失意人,他無法狠下心去認真報復。畢立見,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過錯的。
況且,韓齊彥至少也救了他的自行一次,對他來講,其實是一生的大恩人。
他對韓齊彥,只有深深的可憐。
這世間每一個人,再怎樣風風光光,背後都自有說不出的悲苦。自行既然不想再追究此事了,他便更無權利。
只是,在他們離開雲南之前,他想再見韓雁一面,告訴她,楚天眉八年來為了尋她,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再怎樣恨他,也該見他一面,兩個人當面講清楚啊!
但,韓雁自在石洞內幫他開啟石牆後,便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他曾問過自行,自行也只淡淡提了一句,八年前她偶爾外出,隨手幫了韓雁一把,除此之外,便閉口不再言及其它。
但他知這次韓雁在暗中幫了自行不少,否則她絕對待不到他來此,早已被瘋狂的韓齊彥傷害了,
雖不知韓雁去向,他還是派人給江南的義兄楚天眉送去了個訊息,告知韓雁現在的狀況。
在他和大哥的幾位好友里,楚天眉是最早成親的一個。
他十九歲便迎娶了十二歲的啞女韓雁,兩人甚是恩愛。只是,因楚母及其姊姊的從中作梗,八年前兩人因故分離,韓雁離家出走,再無音訊。
兩個相愛的人,不應該落得勞燕分飛的結局。
他尋得了人生的幸福,有了愛人陪伴,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茫茫人世間,一顆契合的心,並非輕易得來。
得之,則該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