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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帝的暖床 第七章

作者︰光澤類別︰言情小說

十個月後永樂十六年九月

懊來的躲不掉,霜曉天在心中苦笑。

他冷眸一抬,暖閣里間的臥榻上,有一大一小兩個午寐中的親密身影。

早已及笄的朱煙,穿著成年公主的服飾--淡紼淺紫交織的百鳳衣,一改兒時裝扮,但還是以一種孺慕的姿勢趴在一身矜貴黃袍的中年男子身上。

一眼望去,便知朱煙肖母,因為她和男子生得一點都不像,可那身氣勢和氣度卻像到極點,讓人無法否認他們是一對父女。

這男子名喚朱棣,朱元璋第四子,十一歲封燕王,現今是大明天子永樂皇帝。

十六年前,他掀起靖難之變,為搶親佷兒朱元-皇位,而讓半片江山陷入戰火。

同時,他也是造成陽家家破人亡的殺人凶手,他的-父、-親至仇之人!

霜曉天沒有一天忘了朱棣,可卻第一次見到他。

去年朱煙的及笄生日,因為交址黎利有造反之意,為了布軍攻打事宜,他沒能依約如期到來。

而那時,因為她的身子還有些虛弱,所以省了那些皇家禮數,既沒拜天祭祖,也沒有舉行大禮,雖有數不完的金銀珠寶,但只有他在她身邊陪她過了生日。

他們無風無雨地,像是從命運之神手中竊取般地,又看了一回春花夏雨秋月。甚至某一夜她初次來潮,驚慌失措之時,亦是在他懷里度過的。

平靜使他忘了一切,只為了調理朱煙而活,那種日子是微微的甜蜜,摻了點她使性任情的酸苦,讓人上癮。

只可惜,幸福沒能永存。

在交臥完全平定之後,朱棣實現了他的承諾,今天清早早朝過後,便輕騎簡行地來了。

沒有大批錦衣衛,連隨身的近侍都因為朱煙的厭惡,全留在碧山院外听差。

朱煙一見父皇靜悄悄地來了,大綻艷笑,難掩興奮之情,一上午吱吱喳喳地說這聊那,還約定了明年的春分要帶她去狩獵。

而朱棣疼寵的模樣更是毫不隱藏,懷抱著任性的朱煙,耐心地听她說話、陪她下棋,種種親情表現不一而足。

霜曉天一點都不意外,因為若不是非常疼寵,一個九五之尊,怎麼會如此這般掛心地特別為了她而來?

他靜靜站在一旁,見朱煙和朱棣的和樂歡喜,內心卻無法平靜。

餅去的一切、他的親人們、他的真名,全都斷送在這個慈祥微笑的男人手中。

他陽家幾百條人命啊!他怎能視若無睹、一點都不在意?

看著他慈父表相,誰會想到他的內在無比凶殘?這樣的反差讓霜曉天記憶中快樂的童年回憶變成激烈的仇恨,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直到用過午膳,朱煙玩累了,像個小娃兒撒嬌,央朱棣陪她午睡,他親手報仇的機會終于來了!

霜曉天當初會答應龍海兒來到朱煙身邊,本來就是為了報仇。

空氣中的暖香里,被他下了非常微量的藥物,原本只為鎮定朱煙心神,現在意外地也讓朱棣沉入夢鄉里。

霜曉天表情冷酷無情,右手修長手指捻著三支銀針,眼眸里凶暴的光彩擾動著,卻遲遲沒有動作。

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他質問自己的同時,也抽了一口大氣,眸子向下移些,朱煙輕聲嚶嚀,那欣喜而又滿足的容顏,便入了他的眼。

朱煙從小多病多難,沒過過幾日有父有母在身旁的日子,在軍國大事之下,她永遠沒有分量。

她平日絕口不提她有多失落,但當她見到親爹時,那種渴望親情的小女兒心情,便再也壓不住了。

霜曉天看得出來,她真的很開心,就因為這個因由,他動不了手。

其實他只要輕輕扎入三針,在對方還未感覺到痛苦之前就已被送入黃泉,不會驚動到任何人,也能幫他掙取到足夠的逃亡時間。

他向師父學醫,不是抱著救人的聖心,而是為了知悉如何能最快致人于死︰他也早就計劃好,當機會來臨之時要怎麼取他性命。

這十六年來,他是為了這一逃邙進食、學習、呼吸,為了殺了朱棣而苟活著的。

前塵往事封印不住,俱在狂躁里暴動;可他無法不想到,當朱棣猝死,他一走了之,朱煙醒來後見到父親慘死,會哭得怎生淒厲。

那種撕心刨肉的喪親之慟,他曾經痛過,所以,他沒有辦法狠心地讓心愛的朱煙也痛過一次。

她總是面帶笑容,嬌也好、蠻也好,笑得像是太陽,他一想到她的笑容會消失,會變得冷漠,就重新回到她毒發的那一晚。

她的生命曾從他的手上流失,然後被他救回來,他還要親自推她下地獄嗎?

不!他不能那麼做,他的心已死,他怎麼能讓她的心也死去?

她是太陽,光亮耀眼,帶來生命和能量的泉源,普照世間,她不適合哀傷,不應該含著淚水……

縝密的計劃全被打亂,霜曉天向來冷靜的心亂了。

長久處在燻香的環境中,嗅習慣那味道的朱煙,在半夢半醒間,小小的手揉了揉眼。好難得父皇來探望她,抓住柄會重溫兒時某次窩在他身邊甜寐的回憶,她卻睡得不好。

迷迷糊糊之際,腦子有些不靈敏,等察覺她不習慣的原因,是由于父皇身上沒有屬于天天擁她入眠那男人的藥香味,和他熾熱的體溫時,她的心里不安地跳動著。

一年又五個月,她已不能不眷戀他的溫柔和他的溫暖。想看一眼男人以求心安,她驀地睜開了眼。

霜曉天正陰沉地站在她的面前,全身緊繃,眸帶雷霆,手持銀針,不似平時淡漠的模樣。

那樣的男人,陌生且危險,朱煙有些傻了,待她意會到他的動機並不單純,她的眼神由離散到迷惘,然後,由清晰轉為驚惶。

她一雙杏眼水光流轉,透出很深的恐懼,但無數可能飛過腦海,她思前慮後,還是先想到霜曉天的處境。

若那銀針不是要扎在她身上,便是要扎在父皇身上,而以霜曉天偶爾的心不在焉看來,那絕不是件好事!

行刺皇帝,不但大逆不道,萬一他被抓到,肯定是死路一條,且父皇是練家子,他不可能神鬼不驚地近身偷襲!

為了霜曉天著想,為免驚醒朱棣,心神不寧的朱煙仍是趴著,卻以口型示意。「曉天,不要動手,我父皇會武功。」

霜曉天怎會不知?但他無所謂地一笑。當笑容消失,他依然佇立在原地,沒有前進半步。

兩個人腦子千回百轉,都只一個字--難。

正當朱煙萬分為難之際,朱隸居然幽幽轉醒,一對鷹樣銳利的眸子展放嚇人的光芒,大手抱著朱煙的身子,倏地坐了起來。

朱隸好似驚訝自己居然會睡著,似問非問地凝視著霜曉天,但更深層處的猜疑,卻讓人無法模清他的思緒。

「沒想到,朕居然睡著了。」朱棣疑惑地笑著,忍不住說道。

朱煙一听那話,懸著的心放下,但又想起霜曉天捻著針,連忙轉頭看去,卻沒有看見銀針蹤跡,而俊美男子拱手站著,表情已恢復冷淡,不復半分殘酷的痕跡。

她臉上堆滿了笑,又偎進父皇懷里,佯裝被他驚醒,一副慵懶模樣,可眼楮卻不敢移開,生怕情勢會突然變化。

曉天,千萬不要!她好想跪下求他別輕舉妄動,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燻香里有些鎮靜功效之物,讓公主安定心神,便于入眠休養。」霜曉天低垂著眸子說道,平板無波的聲音,情緒難分難解。

朱棣聞言展笑,似是十分滿意。「不愧是聖心老僧之徒,醫術果然超群,不枉朕的離妃要龍海兒讓你來此;公主的身體,現在情況如何?」

霜曉天發出一聲輕笑,卻不看朱煙。「公主劇毒已除,再善加調養,必能重拾健康。」

朱煙一听,忙笑看著朱棣。「父皇,本宮已經好多了,您看我今早精神好得很!」

朱棣嬌寵地擁緊心愛的女兒,而後冷冷看向霜曉天。

這個男人太老成,心思也深,他不喜歡讓他不了解的人待在寶貝女兒的身旁。況且,他還是龍海兒的人,這點更讓人難以釋懷。

「你做得很好,論功行賞,只要你開口,朕都可以答應。」朱棣淡淡地說道。

聞言,霜曉天沒有表情,心中猛地一勒。呵呵,若他說要他的狗命呢?

霜曉天一揚首,卻又看見朱煙那對會說話的眼楮里全是無言的請求,小小的身子作擋在前,小手緊抓著父親的衣領。

他的眸光頓時暗去。

「草民什麼都不要……」霜曉天看了朱煙一眼,頓了一會兒,「只要一匹快馬,送草民到海邊,與龍家的人會合。」

他在說什麼?那這麼長久的相處、他的承諾算什麼?。

「不準!你許諾過,你不會離開我的!」朱煙大驚失色,月兌口說道。

霜曉天沒有反應,只淡淡地搖了搖頭。

他已經亂了心,若不報仇,他不應該再留在這里。

因為一個仇人之女失去斗志,攤開手讓機會溜走,他死後已無顏面對親族,應該即刻墜入地獄里。

事已至此,他怎能逍遙地獨活?他不能再放縱自己!

「公主殿下的病已經痊愈,草民沒有久留的必要。」霜曉天詞輕語淺地說道。

朱煙一听這話毅然決然,腦中一片混亂,可想到他方才持針的樣子,又無法開口留人。她好怕他萬一又沖動上前……

朱棣朗笑了聲。「不多留一段時日嗎?」

「就此告辭,草民本是浪跡天涯的無根之民。」

「可惜了,朕原要封你個御醫堂四品官做做……」朱棣低頭看了眼朱煙紅潤的臉龐,又笑了聲,「若你不執意要走,永憶公主和定遠侯的喜宴上,你可是位尊客。」

朱棣此話一出,朱煙瞠目結舌,但霜曉天仍是沒有表情。

「父皇,您在開什麼玩笑呀?君無戲言的!」朱煙驚訝地說道。

朱棣倒是不生氣朱煙的有話直說。這個寶貝女兒好不容易救回一條小命,雖然外有蠻夷須安撫,可他想讓她嫁得離宮廷近一些,想了幾天,決定許給史尚書的對頭定遠侯,也順便打壓朝廷里尚書派的勢力。

「傻丫頭,父皇可是認真的,那定遠侯襲了父親的官,人品年紀又相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先前-老病著,就讓-在離宮靜養,現在身子好了,這人倫婚姻大事不能一直拖著,怕-會埋怨父皇阻了-的幸福呀!」朱棣慈祥地說道。

朱煙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雖在皇家不能自作主張,但嫁一個素昧平生、不知是圓是扁的人,會有什麼幸福可言?

母妃當年也是自己選擇要嫁給父皇,無怨無悔,她才不要這種瞎眼婚事,更別說和別的男人同寢共寐,為他懷胎生子。

她的幸福,只有一個人能成就,那就是霜曉天!

朱煙一思及此,便又拉著父皇的袖子。眼前無門、身後無路,現下只有緩兵一計了。

「父皇,小煙還有些不適,別讓霜大夫走;至于嫁人的事,小煙還小,還想多待在父皇和母妃身邊一陣子。」

「傻丫頭,父皇沒讓-嫁去邊疆,定遠侯的侯府也在京城,隨時可以見面呀……霜大夫,公主說她身子不適,依你看看,她的身子能嫁人嗎?」朱棣話說到一半,便轉向霜曉天問道。

听朱棣一問,朱煙也直視著霜曉天。若他敢答應她去嫁別人,她絕不饒他!

霜曉天亦看著朱煙,在她還沒能阻止之前,鄭重地點了下頭,冷冷說道︰「公主身子已沒有大礙,我有留下養身的方劑,按時服用即可。」

「有你的保證,讓朕放心不少,來人呀!」

守在殿外的是英忍不住嘆息,而後款步進來請安。「是英在。」

「是嬤嬤,賜霜大夫金牌令箭,還有波斯國的踏雪百里駒,外加一萬兩銀票。」

「是英遵旨,這就去辦。」

朱煙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霜曉天,生怕他就要消失不見。

霜曉天雙手一斂,沒有半點遲疑,低沉的聲音說出一個讓朱煙心碎的答案。「草民就此作別。」

霜曉天話一落地,也不行禮,轉身瀟灑離去。

望著那一抹白影飄出閣門,朱煙許久都無法回神。

事情來得太快,她的世界崩裂了,回憶像碎片在腦海中飛舞,而後墜落燃燒。

他剛說了什麼?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那……還有許許多多的春花、夏雨、秋月、冬雪,他都要辜負了嗎?他也要辜負她嗎?

打去年初雪後,她逼他發下無數玩笑般的誓言還在耳邊,她也已不排斥他夜夜擁她入眠,早上的苦藥,直到現在還讓她反胃,手腕上和胸口都還印著他的溫暖……他怎能說要離開?

朱煙心里一急,不顧男女之防,也不記得應該掩飾兒女私情,看著朱棣,突然在榻上跪下!

朱棣一看這突兀舉動,眉心皺緊,伸手去拉,朱煙卻不起身。

「小煙,有話好好說,這是在做什麼?」朱棣問道。

朱煙拚命搖頭,含著淚說道︰「父皇,不瞞您說,小煙喜歡上霜大夫了,他不能走呀!」

朱棣眸子一凜。「女子貞節為要,-可有和霜曉天他……」

不讓朱棣說完,朱煙又是搖頭。

「咱們是清白的,他沒有和小煙有染;可小煙喜歡他,就算要嫁,小煙也只嫁他!」朱煙義無反顧地說道。

「小煙……」

「父皇,若您還疼小煙,就請順小煙這一回吧!」

朱棣凝視著朱煙,大手摩娑著她細致柔滑的臉蛋。

實在太像了!朱煙不只外表,連內心都像她烈火性子的娘。

離火當年也是這樣不顧眾人反對,只身來到他的身邊,無視宮廷之中陰狠險惡,為了她的愛情,在宮里打滾了這麼多年。

但是,朱煙和龍離火身分不同,他不能答應女兒的任性請求。

他已答應定遠侯的求親,只差擇期宣告天下,現在出爾反爾,他沒有另一個公主能嫁定遠侯。

況且,看在霜曉天救小煙一命的份上,他給霜曉天一條生路,待他回到宮內,才發兵追緝這個男人!

他不想告訴朱煙這種殘酷的事情,他不能保護她娘,但他能讓她與世隔絕地生活著,不看也不踫污濁的塵世。

「方才那男人意圖不軌,小煙,朕不能將-嫁給叛亂之人。」朱棣陰冷地說。

朱煙一听,心都涼了,明白朱棣已知,她也爽快不再隱瞞。「父皇,您知道?」

「那燻香味道有異,朕以龜息大法調息,所以沒有絲毫影響。」

朱棣閉息之後,便決定等霜曉天上前再一舉成擒,人贓俱獲,以此扣龍家謀反之名,徹底鏟除心頭大患。

可沒想到霜曉天已是臨門一腳,卻功敗垂成,沒有動手行刺。

無論理由為何,他不可能原諒霜曉天,更不可能將小煙送給他。

朱煙淺淺一笑,眸光異樣冷靜。知父莫若女,若父皇知道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父皇,請您放過他。」朱煙說道。

朱棣拿起一旁煨著的熱茶,啜飲了口,朱煙看著他公私分明的表情,已知大事不好。

丙不其然,當朱棣一喝完茶,將手放下之時,那茶碗因被強大內力所激,裂成片片,飛散在空中。

此舉乃是養虎為患、縱虎歸山之事,他不僅是一個人,他還是大明的皇帝,若他一死,必是風雲變色、天翻地覆,為了大明社稷,他不能縱容。

「不可能。」朱棣冷冷說道。

對于朱棣的答案,朱煙一點也不驚訝。「父皇,小煙願意嫁人,什麼都肯,只求您放他一命,他不過是個大夫……」

「可他背後有龍家在操作,龍家在海上勢力不可小覷,正如一只尖刺抵著朕的喉頭,朕早想一除為快,以免夜長夢多!」

「可娘也是龍家的人呀!」

「朕得顧全大局。」

「連至親女兒之言,也不能讓您網開一面嗎?」朱煙話一說完,便額首叩地,只望能改變朱棣的決定。

對!那是決定,並不只是想法而已,父皇向來忌憚海上的龍家,她雖在碧山院,也早有耳聞。

只看每回海兒姊姊來探視她的情況,就可以一清二楚。表面上,龍海兒通行無阻,但暗地里錦衣衛們都是全副武裝,弓箭無時無刻不瞄準著龍海兒。

連始終未能舍棄龍族之民身分的是嬤嬤,雖已久居宮中,也有不少眼線在查探她的一舉一動。

朱煙是裝傻,可她不是真傻,父皇說到做到,她不願讓霜曉天受到半點傷害。

看著向來驕縱的女兒,現在卻肯為了霜曉天放下一切身段哀哀乞求,朱棣不禁有些心軟。

但那父親對女兒的親情,在心頭也只涌現了-那而已。

朱棣心中淺嘆,他了解朱煙個性倔強,若已不打算順她的意,那就不必再多言了。

但唯獨對她,他不想當個言而無信的狡猾父親,他欠她和她娘太多太多,就算傷人,至少也應坦誠以對。

焙緩步下臥榻,朱棣不看身後朱煙叩跪的可憐姿態。

「小煙,朕已有所決,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將養身子,待明年芙蓉花開、春光明媚之時,朕會讓-風風光光、體面地嫁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六公主受到多大的恩寵。」

朱煙聞言,緩緩抬起頭,臉上全是淚水。「父皇,小煙從未向您討過恩寵,若今兒個真要討,就請您施恩放過霜曉天,讓他走吧!」

「唯有此事,朕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