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馭躺在床上,身上敷著藥,深夜迷迷糊糊地睡著。
「蔚兒!」夢中的他忽然喊了一聲,身邊的侍女忙起身,按著他的胸口。
「你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回房?」李馭見到在他床邊的侍女,擰著眉說著。
「三公子,老爺吩咐……整晚待在您房里。」
「在我房里做什麼?不用。」
「老爺說,要照料您的傷,還有……還有……」
侍女沒有說下去,不過見到只著單薄兜衣的她,李馭知道怎麼回事。「你回去吧!」
「三公子……」
「我叫你回去!听不懂嗎?」
「是、是。」見李馭動了怒,侍女忙披上衣服下床離房。
李馭倒回床上,搗著自己的胸口,這傷是漸漸恢復了,不過心里的傷呢?
他模著模著,模到了懷中的一支發簪。
這枝簪他從不離身,是當日蔚兒在枕邊,留給他的「定情物」,而如今發簪依舊,但枕邊已空蕩無人,自己究竟該如何自處?該如何忘記這個他不能愛也無法再愛的人?
破關在別館的蔚兒,終日像失了魂的人兒,茶飯不思,日日消瘦。
她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走不出矛盾的死胡同,她擔心弟弟安危,卻又憂心李馭的傷勢,她痛恨戰爭帶給她的痛苦,卻又日日焚香禱告,要是李馭上了戰場,一定要殺敵致勝,她知道李馭再披戰袍,只是遲早的事。
然而她沒有料想到的,是李馭身邊出現的另一個人。
自從蔚兒離開李馭身邊後,李敬德便時常安排其他女子在他身邊,要他忘記該忘的人,另娶別的女子。
李馭無心再談感情事,時常往校場去,監督練兵。一個人的時候,便只能以練劍解悶,不過在傷口未愈之時,他往往只能輕輕比劃,使不上勁,最後常無奈地收起劍回房獨處,終日不語。
李敬德看得心疼極了,不過李馭的傷不能對外人提及,要是讓人知道李府有人行刺,而且這樣的內奸竟未加處置還留在府里,必掀起軒然大波。
這日李馭從校場必來,月兌下戰盔,見到大廳內多了一個人。
「小師妹?!」
「馭哥哥!」
只見一位身穿束裝的女子,對著李馭開心地喊著。
「你長這麼大了?」
「是啊!看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女子用發髻將長發束成馬尾,腰間配長劍,言談俐落大方,喊著為李馭「馭哥哥」。
此時一位侍女走過來,端著一盤菜肴,李馭見到喊住了她。
「這是要送去別院的嗎?」李府只讓極少數的貼身婢女接近別院,對外的理由都是蔚兒染病要安靜休養,任何人不得打擾。
侍女端著餐盤應道︰「是的,三公子。」
李馭目光往盤上一掃,輕輕說道︰「這會不會太少了點。」他說話時沒有看著侍女或餐盤,而是將頭別過,他不要自己擔心蔚兒,這個已經不值得他愛的人。
「三公子,蔚兒公主吃的都不多,這些她可能都還吃不完。」
「這麼一點她也吃不完?」
「嗯,公主常常都剩很多。」
「你們平常怎麼照顧的?」李馭不自覺說到這里才停下口,李家沒有人能接近蔚兒,連送個飯都是放在遠處固定的地方讓她自取。「好,沒事了,送去吧!」
李馭眼簾一垂,不再多說,轉過頭對女子說道︰「小師妹,我們好久沒有切磋劍法了,今天我們好好練練。」
「好!就等馭哥哥這句話!」
李馭要自己不去想,不去問,藉著練劍轉移思緒。李家後庭,便見到兩人舞劍的快速身影。
「唰!」李馭沒料到一劍刺空,這名叫殷的女子快速地閃了身,接下來便只听見「當!」的一聲,兩劍相會,兩人各退了幾步。
殷揮了揮汗,笑著道︰「馭哥哥,退步!以前我根本踫不到你的劍。」
「再來!」
李馭手一轉,猛地將劍拉回,殷是他拜師學劍時的小師妹,從小蚌性就落落大方,豪爽快語,不過論到劍術,他可從未敗在她手下。
「呼!」雙劍揮動,虎虎生風,殷步伐扎實,身影快速旋轉,「當!」一聲,赫然見到李馭手中的劍竟應聲落地。
「馭哥哥……」殷聲音中有些訝異。
「我……」李馭也有些愕然。
「你怎麼了?」
「沒事,晚了,先去吃晚膳吧!」
就算自己受傷,也不至于這麼兩三招,劍就被打落,李馭臉色不佳,殷在一旁說道︰「馭哥哥,我覺得你今天很不專心。」
李馭心中知道自己分了神,卻不想多說。
「是不是想著什麼事?不然怎麼可能會被我……」
「小師妹,用膳吧!」
殷發現李馭神色欠佳,也知道他不想再說下去,便一同與他人廳用餐。
席間,殷與李家一家人談笑甚歡,她說著自己游歷江南的奇聞趣事,李馭要自己認真听,跟著笑,卻發現自己連笑,都變得好勉強。
桌上滿是豐盛的佳肴,李馭腦海卻只浮現方才侍女端的那盤,不到他食量一半的飯菜。
殷自小與李家熟識,長大後離開京城到江南拜師學藝,只有一起練劍的李馭與她多相處了幾年,她目光悄悄飄向現在英姿煥發的馭哥哥,流連了幾眼。
「馭哥哥,改天有空,帶我去邊疆走走好嗎?我好想看看塞外風光。」
「塞外風光……」李馭低聲自語。
「是啊!我好想看看成群馬匹在大草原上跑的模樣。」
「嗯。」
李馭不太專心地應了一聲,目光飄遠,一些刻意壓在心底的往事依稀啊現,而殷看著這樣的李馭,發現她的馭哥哥現在思慮似乎比以往更加深沉,卻也更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深夜,李馭獨自在床上翻了又翻,那綠草無垠、策馬奔馳的塞外生活,為何午夜夢回之時總浮現腦海,那曾是留下此生最美好回憶的地方,該如何忘?
這些天他壓抑著自己的思緒,告誡自己忘記那個已不值得愛的人。
但夜深入靜之時,為何蔚兒的身影就是克制不住地浮現?
如果她不是突厥貴族,自己不是唐朝將領,這該有多好?兩人是否就可以有不一樣的境遇,是否可以終老白頭?
但殘酷的現實就擺在眼前,他倆就是有著回異的身份,更甚者,自己的爹竟就是蔚兒的殺父仇人。
他對蔚兒百般付出,仍換得蔚兒這般對待,她毀了他對她所有的信任及擔保,李馭想恨她、想忘掉她,卻又矛盾地想起蔚兒的境遇,想著她為父仇所苦,他心中來來回回千百遍,心思紊亂,在床上無法人眠。
他想了又想,還是披上外衣,獨自在庭院漫步。
卻不知怎麼著,步伐停在別院門口。
月兒如鉤,仿佛勾住了他的心,李馭在門口走了又走,回頭望了望,最後終于縱身翻過了牆。
涼串、花圃、浴堂,這一切景物依舊,他看著這里的一草一木,突然一個身影出現在前方。
是蔚兒,她沒睡,獨自在涼亭內揮舞著一枝樹枝。
「挑、刺、御、回。」李馭低聲念著,蔚兒舞的是他教的劍法,他默默看著,微弱的月色下,四周一切更顯孤寂。
蔚兒一邊揮動著樹枝,口中也念著心法,突然,在某一個地方她停下了動作。
她輕輕笑了。
李馭也微微笑了。
蔚兒想起當時李馭教到這里時,輕輕舉起她的手腕說道︰「這樣手臂太僵直,遇敵會來不及反應,來!你應該要這樣做……」當時他在身後示範著動作,氣息就在她身後蔓延,她憶起當時的自己,心頭微顫,心弦輕動。
站在暗處的李馭也想著,當時他教到這里時,原是認真解釋著,不過漸漸地卻也有些分心,當時的自己不時悄悄看著蔚兒精細的五官,不覺入迷。
兩個人想著同一件事。
往事如昨,然而今時今日,卻人事已非。
李馭握著雙拳,心中難受。
她瘦了。為何?這個狠狠傷了自忌的人,這個毀去他一切信任的人,自己依舊……為她的憔悴而心疼?
自己又該如何待她?這樣關她一輩子,就此遺忘她?
但當時對蔚兒承諾的種種,仿佛又歷歷在目,自己曾親口對她說過,要用一生好好疼惜她,如今這些誓言自己又當如何自處?
李馭想得黯然神傷,看見一樣憔悴的蔚兒,心中萬般感慨,他知道這夜又將輾轉難眠。
無法入眠的不只是李馭,蔚兒不停在亭中漫步,憶著昨日種種。
當時的自己在三郎的懷中享有無盡的呵護,是什麼讓這一切全然改變?她深愛的夫君,現在成為自己刃下的受害者,她該怨誰?是挾持親弟的可汗,還是一箭射死爹爹的李敬德?是這理不清的國仇家恨,還是最該恨的人,是自己?
深夜冷風劃過,蔚兒的心一樣冰冷,她潸然淚下,獨自面對這孤寂的夜。
這些日子,李敬德特意將殷留在李府,要她多住些時日。
他注意到豆蔻年華的殷,看著李馭的眼神開始不一樣了。
這日他將殷叫到偏廳,好聲道︰「兒,住在李家還習慣嗎?」
「習慣啊!謝謝李伯伯。」
「好,李伯伯有些話,直接說了你別見怪。」
「什麼事啊?」殷眨了眨眼。
「李伯伯問你,你的馭哥哥對你好不好?」
「李伯伯……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我想替李家找個好媳婦。」
李敬德明白表示,他一直要找人替代蔚兒,替代她的身份,替代他在李馭心中的地位。
「李伯伯說什麼?馭哥哥不是已經娶了一位突厥公主?」
「是的,馭兒是已經娶了親,不過這門親事不會繼續下去。」
殷睜著眼楮,喃喃自語︰「這就難怪了,我才在想,為什麼這幾逃詡沒有見到這位公主,她怎麼了嗎?她對馭哥哥不好嗎?」
「兒,許多事情李伯伯現在無法跟你解釋,李伯伯只想問你,你喜不喜歡你的馭哥哥。」
殷生性爽朗,聞言心喜,略帶嬌意道︰「是……有些喜歡。」
「好,李伯伯會安排,以後你多與馭兒見面相處。」
「可是……」殷心中仍有疑惑。
李敬德道︰「兒,李伯伯真心希望馭兒能娶一位適合他的女子,蔚兒不是他應該喜愛的人,李伯伯希望你能多陪陪他,讓他忘記她,接受你。」
知子莫若父,李敬德知道自己的兒子現在陷在痛苦的矛盾中,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忘記蔚兒,心中的空缺讓另一人彌補。
在李敬德的安排下,殷跟在李馭身邊,照料著他,陪他排憂解悶,陪他說話談天,李馭帶兵操練,她就跟著到教場,學著騎馬射箭,她試著了解李馭每一個心思,關心著李馭每個動作。
開朗的殷漸漸讓李馭注意到,身邊有一個帶給他歡樂、時有笑語的女孩,他能感受到殷對他的用心,能體會她試圖帶給他不一樣生活的努力。
然而那段曾讓他情生意動的真感情,他清楚明白不是任何人能輕易取代的。縱然殷不斷帶給他開朗歡樂的氛圍,然而夜深人靜時,腦海中浮現的絲絲回憶,依然酸楚地讓他難以入眠。
這晚他又不知不覺越過了牆,遠跳蔚兒。
蔚兒一樣在深夜時未熄燈,李馭知道她過得並不好,吃得少、睡不安,這樣沁涼的晚風,她消瘦的身子不知受得了受不了。
他內心煎熬,輕移腳步至窗邊,見到蔚兒坐在桌前,拿著一只毛筆,他朝桌上一望,一張自己的畫像,映入眼中。
而拿著筆的蔚兒,面容消瘦,原本清澈明亮的雙眸,現在布滿了憂傷。
葑兒……
李馭明白了,自忌底有多少解不開的結,蔚兒也就有多少,這一刀不僅剌向了自己的心口,想必也讓蔚兒傷痕累累。
是否放開手讓她走,才是最好?讓她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沒有這些無解的約束,捆綁著她的青春年華,才是對的?
李馭想了一整夜,隔旦早便到父親房中。
「爹,孩兒知道您的苦心,安排小師妹住在李府,陪伴我度日。」
「嗯?你想通了嗎?那好,爹立刻派人到她家提親。」
「爹!」李馭打斷︰「不是的,孩兒不是說這事。」
「不然是什麼事?」
「孩兒知道,或許我對蔚兒……該放手了。」
「這不就是想通了?」
「我想放蔚兒回到北方。」
「放她回去?」李敬德笑意頓失。「不可能。」
「爹!我們總不能關蔚兒一輩子。」
「當初是你威脅爹,爹才沒取她性命,這樣的人放她走,當我李府是什麼?堂堂一個兵部尚書府,讓奸細自由進出?」
「爹!」
「這事沒的商量!馭兒,忘了她,早日把兒娶進門。」
「我不會娶兒的。」李馭話語堅定。
「兒對你那一點不好?」
「兒很好,只是我此生無法再愛他人。」
李馭說罷,轉身開門要離房,他不想再和爹爭執。不料門一開,煞見殷站在門口。
「小師妹?」
「馭哥哥,我……」
「你都听到了?」
殷不語,只點點頭。
李馭緩聲道︰「小師妹,我對不住你了。」
他沒有再給殷其他安慰,從她身旁擦身離開,殷仿佛能感到這一瞬間有道冷風,毫不留情地吹向她。
李馭知道自己沒給殷留情面,自己這樣顯得無情,然而他一生的情感早已付出,心中再也沒有任何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