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怎麼,頭又疼了?」手中的朱筆一扔,修長而有力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力道恰到好處。
長長吁了一口氣,英多羅紅英閉著眼笑著說道︰「如果哪一天你不做皇帝了,一定可以開個生意興隆的按摩館。」
「只可惜,能得到這種待遇的只有你了。」
達密哲元朗一邊替他揉著太陽穴,一邊輕聲笑語。
「少來。我相信你後宮那些美人們個個都享受過你的特別服務吧。」
「怎麼?吃醋了?」元朗一邊笑,一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不然,哪天我們也來試試?朕包你欲仙欲死哦!」
「您少拿我開心。微臣還有點自知之明,微臣這副窮酸相,才人不了陛下的法眼。」
「胡扯。朕的明鳩王可是誘人得很吶,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對你心懷不軌嗎?要不是朕明里暗里幫你打月兌,你這只小包狸不知道被人吃過幾回了。」
「那還真是謝謝陛下厚愛了。」
英多羅紅英苦笑一聲,「拜陛下所賜,微臣的名聲可是「好」得不得了呢。」
「自然了。」
元朗嘿嘿一笑,「有誰敢打金翅王朝第一寵臣,皇帝陛下第一愛人的主意呢?愛卿,不如我們弄假成真好了。有沒有興趣做我的皇後呢?我的後位可是懸虛良久了哦。」
「饒了臣吧。您還是把您的後位留給您心心念念的紅發美人吧。只要您還找得到他的話。」
達密哲元朗松了手,俊美的臉上露出苦惱煩悶之色來。
「見了鬼了,怎麼也尋不著他。紅英,你的听風樓怎麼會一點點消息也沒有呢?我真是怕有萬一。」
「這能怪誰?」英多羅紅英冷哼了一聲。
「與其想美人,你還不如多想想眼下的情勢。燕山王現在加快了動作,怕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行動了。朝中的大臣們有一些已經被他羅入旗下,如果你再不動手,就怕要來不及了。」
「無妨。有你的听風樓,納蘭明德的鐵衛軍,再加上元慎的虎翼軍,區區一個燕山王成不了什麼氣候。我剛好趁這個機會,把朝中那些心意浮動,存有二心的家伙一個個揪出來。」
「明翔王那邊……陛下還是要留意些的好。」英多羅紅英低聲說。
「元慎?他有什麼問題?」
「宛如剛入宮,現在的他,心里一定很是怨懟……」
「放心,元慎跟我一起長大,他不會為了女人而背叛我的。」達密哲元朗拍拍紅英的背部。
「怎麼,後悔把宛如交給我了?」
「不會。這本來也是宛如的意思。」
英多羅紅英搖了搖頭,「元慎逼她逼得太緊,而月影又始終不肯面對宛如的感情。除了把宛如交給你,我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你的手下跟妹妹啊,怎麼跟你一樣都是倔脾氣?」元朗揮了揮手,「明明喜歡那個小妮子,卻就是不肯接受宛如。宛如也奇怪,追求她的好男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卻偏偏就是喜歡那個丑八怪。」
「月影才不是丑八怪。」
英多羅紅英臉色一沉,將元朗伸過來的手揮落,「月影是我見過最有擔當的男人,宛如會愛上他,我可一點也不奇怪並且樂見其成。」
「那你就動用你的听風樓樓主特權,叫月影娶了她不就好了?那麼麻煩。」
「感情的事,外人最好還是別亂插手。他們自己的事,由他們自己解決。你只要幫我好好照看宛如好了。記著,她只是暫居在你宮里,就算現在她的身份是如妃,你也不許踫她半根汗毛,否則我可不會罷休。」
「放心,我這個皇帝當得很開心,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冒風險。更何況,你是知道的,我的心里,有一個比宛如更美的美人在,朕發誓,絕對不會對宛如亂來的。」
「當。」
殿門被人一腳踢開。
雙手叉腰,柳眉倒豎的宮裝美人怒氣沖沖地看著殿內的兩人。
「宛如?」
「你們誰,去把那個醉鬼從我的宮外拖出去。」
端艷不可方物的美人惡狠狠地說,「如果下次那個家伙再闖進宮來騷擾我的話,我可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啊?」兩人對視了一眼。
「元朗哥的弟弟,紅英哥的……」英多羅宛如跺了跺腳,「我受夠了。能不能叫他別像只蒼蠅一樣纏著我。」
「元慎……又來了?」元朗哀叫了一聲。
「哥,你怎麼還是搞不定他呢?要是再搞不定,我就打包把你快點‘嫁’出去,省得我這些年替你操心煩心!」美人輕咬朱唇,帶怨地看著默不做聲的英多羅紅英,又瞪了一眼達密哲元朗,「都怪你,搞得跟我哥不清不楚似的,放了那麼多流言出去,還有哪家敢把女兒嫁過來,還有哪個好男人會喜歡我哥?如果因為這個而耽誤我哥的幸福,我叫月影把你的頭發全剃光光。」
達密哲元朗舉起雙手,說道︰「宛如,宛兒,小如,小如如,朕的愛妃……我去把元慎拖走就是了,拜托你,在宮里說話的時候小一點點聲,再給朕留那麼一點點面子吧。」
***
沒醉的人可以講理,醉了的人可以乾坤大挪移,但若對方是醉了一半,醒了一半,講理听不進,挪移挪不成的呢?所以非但英多羅紅英會頭疼,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有些頭疼了。
「元慎,你先起來好不好?」蹲在地上,溫言和氣得不像是個帝王,現在的達密哲元朗只是一個溺愛弟弟的無奈兄長。
看著躺上地上嘴里不知念念些什麼的弟弟,元朗再次蹙起眉頭。
印象中,自己這個異母兄弟似乎從來不好飲酒,怎麼今次會醉成這樣?「宛如……宛如……」躺在地上的達密哲元慎口中翻來覆去念著的是當朝皇貴妃的名字。
「那個……」元朗模了模鼻子,有些為難地看向他的下屬兼友人。
「不然我點他的睡穴?」英多羅紅英走到元朗的旁邊,也蹲了下來,伸手沾去迷迷糊糊中的元慎眼角那灼熱的水氣。
「不用了,我送他回家好了。」
「也好、也好,最好你趁著他現在迷迷糊糊,你們生米做熟飯,把他吃干抹盡就好。」
元朗彎著眼,一臉壞笑。
「皇上有興趣在一旁觀賞?」鳳眼微眯,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讓人毛骨悚然的詭笑。
達密哲元朗頭皮一陣發麻,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就算朕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啊。若是哪一個朕莫名其妙的少了這個缺了那個豈不是大大的不好?」
「哦?」紅英挑了挑眉,伸手去扶身體沉重的元慎。
「這個……紅英啊,你什麼時候才打算把听風樓的人從朕身邊都撤出去啊?」元朗眨眨眼露出幾分討好的笑臉來,「一想到身邊不知哪個人是你的下屬,就算對著再美的美人兒,我都性致缺缺……陰陽不調了,陰陽不調啊!」
「正好。」
英多羅紅英展顏一笑,扶著達密哲元慎向外走,「皇上剛好可以乘此機會修身養性,多點時間辦辦正經事,朝中的老臣們一定會感動得涕泗交流。」
「不要啊!那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不理會身後的慘叫,英多羅紅英扶著元慎跨出房門。
「不要,我才不要走!」元慎叫著,可是被酒精麻痹的身體卻不听使喚。
「別鬧了,也不怕人笑話!」溫和的聲音里夾著薄薄的怒意,但听在耳中卻又不會覺得對方是在生氣。
敗溫柔,很好听,鑽在心里,熨貼著自己,說不出的舒服。
將身體的重量完全交給那具柔軟而溫熱的身體,達密哲元慎覺得自己像片春風中的輕絮,輕飄飄地、輕飄飄地浮了起。
真是舒服,這聲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听到過。
「別鬧了,也不怕人笑話!」幼小的少年尚未變聲,有些偏高的聲調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尖銳,反而有種清麗的感覺。
「誰敢笑話我!」響應的是一個比少年高出些許,但神情顯然要稚女敕許多的孩子。
「而且元朗說過,人長大了就一定會再找個人陪自己過一生一世。我誰也不要,就只要你。」
紫衫的少年語噎了半天,看著黃衫的少年說不出話來。
以為應允了自己,黃衫的少年撲了過去,抱住紫衫的少年笨拙地吻了下去。
「哎喲!」一掌推開他,紫衫的少年捂住被撞得生疼的嘴,一臉無奈地看著他,「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元朗哥說了,這是誓約之吻!男人親下去,就要負一輩子責任!」黃衫的少年一臉認真與嚴肅。
雖然自己被對方的牙齒撞得也很疼,但是那熱乎乎的溫度和柔軟的觸感還是讓他心頭發暖,癢癢地想一嘗再嘗。
「我一定會娶你的,再過幾年,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一生一世只要你一個!」看著黃衫少爺一本正經地告白,紫衫少年低聲申吟了一聲,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個……」紫衫少年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兩個男人廝守一生是不太可能的事?」
「是嗎?」黃衫少年一臉惘然,「為什麼?」為什麼呢?這個問題讓紫衫少年也有些困惑。
「呃……我看到的夫妻都是一男一女的,倒沒見過兩個都是男人或者兩個都是女人。」
紫衫少年想了想,說出自己以為最有可能的答案,「我想,兩個男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如果沒有子嗣,那成親有什麼用呢?」
「可是成不成親跟會不會有子嗣有什麼關系?」黃衫少年撓了撓頭,「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又不是為了要小阿子才會想在一起。」
這倒也是……不過……低頭想了半天,紫衫少年抬起頭,清秀的臉上,一雙鳳眼閃閃發光。
「你說的……似乎很有些道理……」當然有!盯著那一雙紅潤的唇,早已躍躍欲試的黃衫少年終于忍耐不住沖了上去,將紫衫少年摟在了懷裹,狠狠地卻又是輕輕地將自己的雙唇貼了上去。
柔軟、溫熱、散發著紫蘅花那特有的香甜,少年們一時迷醉其中,難分難舍起來。
「真甜……怪不得元朗哥喜歡跟宮女們玩親親。」
「什麼?」有些迷糊的紫衫少年喘著氣不解地看著他。
「對啊,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紫衫少年輕輕地說道,「英多羅……紅英。」
「英多羅?」黃衫少年突然睜大了眼楮,「你是……英多羅家的……兒、子?」
「是啊。」紫衫少年點點頭。
「啊?啊?」黃衫少年突然松開乎,睜圓著雙目看著他,「你是……你是英多羅家的兒子?」
「怎麼了?」英多羅紅英皺了皺眉。
「你不是女孩子嗎?」黃衫少年連連搖頭,一臉不置信。
「我哪里像女孩子了?!」英多羅紅英氣紅了眼,「我穿的是男裝,梳的是男髻,你哪只眼楮看到我是女孩子了!」
逼衫少年連聲慘叫,抱著頭就跑。
「天啊,我怎麼可以親男孩子!我怎麼可以親男孩子!」
「喂,你還沒說你的名字呢……」英多羅紅英一掌擊在粗大的紫蘅花花樹上,震下漫天的花辦和金色的花粉。
哀著自己有些濕潤的唇,英多羅紅英看著黃衫少年逃離的背影發出一聲輕笑。
爆中嗎?我會把你找出來,再狠狠打你一頓的!一定!
那一年,英多羅紅英九歲差三個月,達密哲元慎七歲零三天。
第二年的春天,英多羅家的長子,十歲的英多羅紅英入宮。
身份,當朝太子的伴讀。
貶的,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看著高大的宮牆,英多羅紅英清俊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可以稱之為愉悅的笑意。
隨手翻了翻幾上堆了半人高的加急奏章,金翅王朝的年輕帝王露出一臉無聊的表情。
將手中的黃色絹冊扔到一旁,便踱到趴在案上昏昏欲睡的人兒身邊。
「這幾上又硬又冷,你要是實在乏了,不如去我的龍榻上去睡。」
揉揉眼楮,臉上帶著幾分疲意的青年伸直了腰身舒展他的筋骨。
「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領。要是真上了你的龍榻,我這一輩子就翻不了身嘍。」
「就算沒上,也不見得就能翻得了身。」
有些心虛的皇帝陛下小心地輕聲嘀咕。
現在這種時候,還是少去招惹他為妙。
「朕的那個皇叔,唉……」達密哲元朗連連搖頭,「膽子那麼小,如何能翻得了天?」
「未必便是膽小,如果你願意,或可稱之為謹慎。」
英多羅紅英唇角微翹,從文書堆中扯出幾本冊子來。
「要各地上陳情表……一來向陛下施壓,二來展示實力,三來查知異己,四來探听虛實,也未嘗不是一種一箭數雕的好法子。」
元朗冷笑了一聲。
「瞻前顧後,婆婆媽媽,如此還不如突起奇兵,攻敵不備,或許可以收到奇效,一舉將江山奪下。」
「年紀大了些自然就會添許多顧慮,燕山王終究不是陛下,」紅英屈指在奏章上彈了彈,「有好幾年沒有遇過這種陣仗了吧?」
「正是。」
兩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已經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不覺同聲大笑起來。
三日後的早朝上,達密哲元朗模著下巴,手里拿著一冊奏章,不咸不淡的口吻對眾臣說道︰「朕听說燕山王的封地中落了一塊天石,上面似乎還有預示我金翅王朝命運的天書。朕實在是好奇得很吶。」
有這種事?朝上頓時起了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響。
元朗在上位擺了擺手。
「朕想叫燕山王將天物送來,但又听說這塊天石堅逾金剛,沉重無比,無人可以搬動。既然如此,那不如朕親自去燕山王的封地去看看。各位愛卿,你們覺得這樣可好?」靜了半晌,眾臣沒有一人出聲的。
手指輕敲龍桌,桃花眼兒飛向站在左手邊最前面不動聲色,面含微笑的人。
「明鳩王,你的意下呢?」雙眉微挑,有些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元朗將話題丟給難得會現身上朝的英多羅紅英。
「不妥。」
淡紅的雙唇微啟,清越的嗓音傳遍殿堂上的每一處角落。
「最近各地頻生事端,宮內宮外又有許多事情,陛下不在此坐鎮,國事豈不要被荒廢了?」
「有你跟納蘭在啊。」
元朗帶著幾分撒嬌的語氣對著他說,引得朝上的大臣們一個個壓低了自己的頭,當作看不見,听不到。
「陛下自己的事請陛下自行解決。」
英多羅紅英眯起細長的雙眼,露出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來。
「君王有事,臣下願服其勞。這去觀看天外飛石的任務,還是交給臣下去辦的好。」
「不要!」元朗哀叫了一聲,「朕要你代朕留守京城,朕要親自去燕山。」
「陛下,別鬧了。」
辦英向前走了一步,「不是說好了嗎?」啊,原來是早已說好了的。
那又何必在朝上裝模做樣地征詢意見?!看一看,除了明鳩王,敢跟皇上唱反調的明翔王跟明翼王都不在。
鎊位將軍大臣們只有三緘其口,隨皇帝陛下高興了。
「你要怎麼去?」金口一開,便成定局。
「輕衣簡裝。」
玩著垂在胸前的纓絡,明鳩王紅英露出他那可讓人心浮動的招牌微笑,不少人的心跳不覺得都加快了一些。
「這怎麼行?」有些不悅。
「一來快迅,二來節約,三來不驚動地方,四來不驚擾百姓。有何不可?」回答淡定,絕無反駁余地。
桃花眼溜溜地轉了兩圈。
「那朕就派明翔王保護你。你們一起去吧!」
听、听、听,明鳩王有多受寵!去出個公差還要三大親王之一,陛下的親弟弟當護衛,真是……
再怎麼輕衣簡裝也是要二輛馬車,四個僕從,六位護衛的。
于是加上主子兩名,十二人十匹馬組成了一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隊伍,在一個大清早離開了京都的城門。
一輛車用來放行李,另一輛則剛好可以放下兩個大人。
一路之上听著馬蹄聲響,車輪輾過塵土發出的吱呀聲音讓人有些煩躁。
狹小的空間里,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盡落眼底。
說實話,就算想刻意忽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約是嫌太過無聊,英多羅紅英卷起用以遮擋車窗的布簾,將下巴搭在順勢靠在上面的手肘,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
陽光正好照在他白皙的臉上,將他的側面鍍上了一層金光。
整個人的輪廓也因而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達密哲元慎看著沉默中的英多羅紅英,心頭一陣煩悶。
雖然也想如紅英一樣卷起窗簾去看另一側的風景,但不知道為什麼,元慎卻遲遲沒有動作,只是將身靠在晃動的車廂上,默默地看著紅英倚著的窗口方向。
不知他在看窗外的風景,還是在看陽光中有幾分郁郁的男人。
一起同行,如果一直沒什麼話說會不會覺得難堪?正常來說,應該會的。
但奇怪的是,同行了三天,一句話也沒有的兩人似乎並沒有什麼感到別扭的表現,似乎早已經羽慣了這樣的模式。
若不是三不五時被這兩個人支使,同行的其它人真要以為他們的主人不知何時變成了啞巴。
飯一樣要吃,覺一樣要睡,路也一樣要走。
只是,這尷尬的氣氛讓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所以,在同行的第四天晚上,英多羅紅英敲開了達密哲元慎在隆升客棧天字號的房門。
夜已經有些深了,桌上的牛油大蠟燒了快一半,床邊簡陋的銅燭架上各燃著一支粗長的蠟燭,所以盡避今夜是新月,屋外黑漆漆的不見五指,在這簡潔的客房內,倒也亮堂得很。
元慎正打算就寢,外衣已經解開還未及月兌下。
打開房門,看見英多羅紅英那雙清如夜泉的閃亮眸子時,他的呼吸一滯,面色也微微一變。
「不讓我進去?」紅英微偏著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元慎眉頭一皺,身體卻堵在房門前不肯退讓半步。
「夜深了,有話這里說就好。」
「天這麼冷,就算你忍心讓我凍著,我也不能讓自己這麼委屈……」修長的雙眉一挑,右手已經疾如閃電,雙指插向元慎的雙眼。
大驚之下,元慎的身體向後一讓,身體側轉,堪堪避開這差點挖去他雙目的手指。
卻覺得身邊一陣輕風,英多羅紅英的身體已經像條溜滑的魚一樣鑽進了房內。
反手帶上門,轉身對著好整以暇坐在桌旁的清秀男子怒目而視,那人卻像毫無知覺一般似照清清淡淡的笑著,對著自己揮揮手。
「過來坐啊,怎麼還像個木頭人似地杵在那兒?」想拉開房門走出去,但畢竟有些不甘,達密哲元慎氣呼呼地坐在了紅英的對面。
「有話快講,有屁快放。」
「你這個孩子現在講話怎麼這麼粗魯,跟小時候一點也不一樣了。」
辦英嘴里嘆著氣,臉上的表情卻愉悅得很,一點看不出生氣的樣子。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本王變成你的孩子了。」
元慎沉著臉。
表情陰郁地看著他。
「這樣不是好多了?」紅英柔聲地說著,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元慎放在桌上的手背。
「這些天你一句話也不跟我講,下人們都會覺得奇怪。如果傳到朝中,關于你我不和的流言又該亂飛亂竄了。」
「誰跟你和了。」
元慎冷笑一聲,抽出放在桌上的手,耳根卻有些發紅了。
「再說了,這一路之上,你不也不跟我說話?就算要怪,也不該只怪我一人吧。」
盯著元慎看了半晌,紅英捂著嘴笑了起來,最後干脆趴在桌上抽動著肩頭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元慎漲紅了臉,看著笑到面色紅潤,眼角帶濕的紅英,心髒撲騰撲騰亂跳了起來。
「我是笑你……」撫著心口,紅英枕著臂趴在桌上看著元慎,「你真是,跟小時候一樣耶。」
「好像剛剛有人才說過本王跟小時候一點也不一樣吧。」
元慎很想生氣,可不知為什麼卻沒有了生氣的情緒。
「那是因為你長大了啊。」
辦英依舊趴在桌上,目光變得有些朦朧。
「人一長大,許多事情就會變化。面對的事情不同了,面對的人不同了,就連自己的想法也變得不同了。人生還真是奇怪。明明規劃好的事情,卻偏偏不肯順著你的意思去走。枉費我們花了那麼多的氣力,那麼多的心思。」
元慎沉默著,沒有說話。
「元慎……」看著他,紅英輕聲地問,「說實話,你是不是現在還在恨著我?」
元慎偏過頭,不去看紅英。
悶了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
「不恨,但,討厭!」
「為什麼?」清亮的眸子黯淡下去,雖然答案早就知曉,但親耳听到他說出來,打擊還是會很大。
「明知故問!」元慎恨恨地盯著他,「從你把宛如送進宮的那天起,你就知道我不可能不討厭你。」
討厭,卻不恨。
這是為什麼?連元慎自己也不明白。
「所以我說,感情是勉強不來的。」
英多羅紅英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跟你解釋了那麼多遍,為什麼你還是看不開。明知道宛如心有所屬,卻一直不肯放棄。」
「但你和宛如卻始終不肯告訴我她的所屬究竟是誰。連對手是誰是什麼樣都不知道就敗下陣來,這叫我如何甘心。」
元慎一拍桌子,松木的圓桌上落下一個淡淡的掌痕。
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不經意留下的痕跡,英多羅紅英直起身,單手托著腮悠悠地說道︰「不告訴你,是因為怕你知道了以後更不甘心,更加不肯松手。」
「不管是誰,只要你別告訴我宛如喜歡的是我的皇兄。」
「當然不會是他。」
辦英輕敲著桌子,「宛如愛的人地位不如你顯赫、相貌不如你英武。做的工作平素不能見人,一輩子生活在陰影里。」
「既然這樣,宛如為什麼選他而不選我?」元慎激動地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咄咄看著紅英。
「只因為,宛如愛他。」
辦英抬起眼,直視著元慎,一臉坦然。
「而他,比你更愛宛如。」
「不可能!」
「因為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寧願深埋自己的愛意,躲在暗處保護她,守護她。無論宛如如何表白,他都無法正視,明明深愛著,卻還在一心一意為宛如尋找著最好的幸福。」
辦英輕嘆了一口氣,「他卻不知道,這種自以為是的愛讓宛如有多麼痛苦。既然他想看到宛如尋到相配的夫婿,我也只能請元朗幫忙,把宛如送進宮里去,再找機會消除障礙,讓他們兩個人最終可以走到一起。」
「那這麼說,宛如跟皇兄只是名義夫妻?那我也還有希望?」達密哲元慎的雙眸發亮,聲音也因激動而變得有些顫抖。
「我說了那麼多是白說嗎?」英多羅紅英有些生氣,拍著桌子也站了起來,「我之所以今天跟你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英多羅宛如已經有了命定的愛人,如果你要橫加攔阻,我絕對不會坐視。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只管來試就好了。」
達密哲元慎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雙拳緊緊握著。
「我知道,自然知道。」
胸中如燃起了一團烈火,燒得他又痛又熱,「我就說,你怎麼會那麼有心,把宛如送進宮中去奪你的專寵。」
辦英的臉色一變。
「你跟皇兄婬亂宮闈,是不是將來想撩掇他立個男後出來?」達密哲元慎冷笑了一聲,「我也告訴你,有我在一天,你就別想入主東宮,讓我們達密哲一族蒙羞。」
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紅英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
正要說些什麼,夜風中突然傳來幾聲不尋常的悶響。
「什麼人?」掌風揮出,已滅了桌上的巨燭,二人一左一右貼在了窗邊,互視一眼後雙雙伸指,彈滅了床邊燃著的燭火。
剎時,房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沒有听錯,那是數听輕喝,幾聲金屬撞擊再加上利器刺入骨肉的聲音。
擺暗中,只能看見同伴清亮的眸子,看不到臉上憤怒和懊惱的神情。
沉睡中的侍從們已經沒了氣息,值夜的護衛只掙扎了幾下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並非他們未盡職守。
踩踏著脆弱瓦片的輕微腳步聲在頭頂響起,要應對十幾個頂尖的高手,豈是一兩個護衛可以做到的?指甲陷入肉中,元慎心疼著他的隨身護衛的同時,胸口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不要輕舉妄動。」
冰冷而縴長的手指劃過他的掌心,黑夜里,他看見紅英那一雙沉靜深遠的清眸。
「敵眾我寡,先逃。」
捏了捏元慎的掌心,紅英突然推開了窗戶。
風聲驟起,一瞬間,數十支閃著藍色熒光的短箭從窗外直飛而入。
緊貼著牆壁的人額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劇毒。
看來夜襲之人還真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頂上沙沙聲響起,房瓦被一片片揭開。
對視了一眼,元慎扯下了身上的外袍。
迎風抖了抖,袍子卷住了松木的圓桌。
手腕使力,圓桌撞壞了窗欞直飛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後,借著桌子的遮擋,趕上房頂上的殺手躍下之前,沖出了屋子。
沉重的松木桌落在院中,發出巨大的聲響,登時裂成了好幾塊。
桌面上,短小的鐵箭,閃著寒光的鋼珠角鏢插了個密密實實。
十幾支長劍一起刺向圓桌後方,「丁丁當當」一陣亂響,黑衣蒙面的刺客互斫之後才發現,他們的目標根本沒有藏在圓桌之後。
「搜!寧殺錯,勿放過!」為首的一人沙啞著嗓子低聲下令。
擺衣人迅速散開。
客棧中一片死寂,仿佛剛剛那些聲響只是錯覺,抑或是,客棧中的人們都睡得太香太沉而無法醒來。
元慎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將身緊貼在一處房梁上。
在躍出去的一剎那,手拉著手的兩人在空中交匯了目光。
真是奇怪,在這種電光火石的一瞬,什麼也沒說,也沒時間說的兩人居然都能明白對方的意圖。
身在半空之時,兩人互擊一掌,借著對方的力量,將身體斜飛而出,躍到了外圈。
月黑風高的夜晚,對殺手是一種優勢,對逃亡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恩澤?只要由明轉暗。
敵明我暗的時候,就是全身而退的時機。
小心避開四處搜尋的黑衣人,紅英悄無聲息地潛回元慎的身邊。
再次交握的手心中,又濕又冷,不知是誰人的汗水。
敵人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個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稍有不慎,便會被人發覺。
客棧已破重重包圍,搜尋的圈子也越來越小。
擺暗中的兩人不知不覺中緊緊靠在了一起。
「怎麼辦?」元慎在紅英的背部以指作書。
辦英苦笑著搖搖頭。
「沖出去,我牽制他們,你伺機逃走。」
猶豫了一下,元慎繼續寫道。
辦英眸光一閃,忍不住嘴角上揚。
「不可。你無法牽制全部的人。」
那坐以待斃嗎?元慎不滿地擰著眉,摟著紅英的手臂也不覺緊了些。
「等著。」
辦英輕輕在元慎的胸口劃了幾個圈,微潤的雙眼向上看著他,唇邊綻出淡定的笑容來。
不知為什麼,看著紅英的笑容,元慎焦躁的心安定了下來,直覺告訴他,救兵就快到了。
丙然,尖利的哨音竄上天空,在高空爆裂開來,青白的光點如流星一般直墜下來,彷佛漫天的花雨,映亮了半邊夜幕。
擺衣人騷動起來,個個仰望著天空,發出不安的驚呼。
「听風樓!」听風樓,一個讓人聞而生畏的名字。
在江湖上竄起只不過不到三年的時間,卻成為江湖上最有名氣的情報販賣的地方和最神秘的殺手組織。
情報,只要有人,就會需要情報。
听風樓的情報賣得雖然極貴,絕對真實準確物超所值。
听風樓也做人命買賣,而且從不失手,前提是,只要價錢合理,理由合理。
可是神秘的听風樓為什麼會在離開中原足有八百里的金朝王朝出現?而且一出現就釋放出最高級別緊要的青焰令出來?傳說中,只要青焰令一出,便會血流成河,天地變色。
仿佛錯覺一般,元慎似乎感覺到紅英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下來,呼吸也更加平復。
「怎麼回事?」陸陸續續聚集在一起,黑衣人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青焰令有如鬼獄冪火一樣的光雨徹底消失前,六條身影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客棧的院牆之上,分立在六個方位。
暗青色的紗衣在夜風中飄動,如幽靈一般讓人心底發寒。
頭上覆著同色的薄紗只露出一對眼楮,听風樓的神秘殺人在同一時間拔出了腰間寒如春冰的薄劍。
「誰?你們是誰?」
「青焰令。殺!」正東方,身材修長的男子手一揮,六條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已經飛身而下。
金戈聲起,那劈空尖哨和割裂皮骨的鈍響讓人听得一陣陣頭皮發麻。
近二十名黑衣人將六人團團圍住。
拉了拉元慎的袖子,紅英貼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一聲︰「走。」
雖然心里還有很多疑問,但無疑的是,現在正是月兌身的最佳時機。
當下不再遲疑,拉著紅英的手,兩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現場。
一路狂奔出四十里,天已經漸漸亮了。
驚魂甫定的兩人躲入路邊的樹林,稍做休息。
「不知道現在那邊怎樣了。」
元慎擦去額上的汗,似是在問紅英又似在喃喃自語。
「不知道。」
辦英的臉上浮著紅暈,額角也滿是細密的汗珠。
「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是全身而退了。」
「我听見那幫人在說什麼‘听風樓’。」
元慎目光灼灼看著紅英?「你有听說過嗎?」
辦英點頭,臉上神情自若道︰「當然有听過。這世上,有誰會不知道听風樓的大名呢?听說是個很神秘的組織,因為神秘而令人恐懼。想不到居然會讓我們踫到,真是難得啊難得。」
「你……」元慎看著紅英,終究還是沒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
「呼,天亮啦。」
辦英伸了伸懶腰,「跑了一夜還真是乏了。元慎,要不要先找個地方歇歇去呢?」
「可是現在要到哪里去歇?」元慎蹙著眉尖。
自己只著中衣,而紅英身上的衣服也因為避敵而沾滿灰塵,灰頭土臉的二人實在是不太方便在人前露臉。
「當然是去找家客棧。」
辦英露齒一笑,笑得春光燦爛!「越熱鬧的地方越好。」
為什麼?不是才被人追殺而狼狽地逃出來嗎?
「我們的敵人一定認為我們會為了保命而挑小路逃走,又怕被他們發現而不敢進市集。那這樣我們偏要反其道行之。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機會難得,我們就來大隱一次好了。」
信心滿滿的臉在晨光下閃動著奪目的神采,元慎一瞬間有一絲失神。
辦英說的沒錯,人長大了是會變,只是有一些東西,是怎麼變也變不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