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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的嗎?!不、不可能的呀!!再怎麼努力,該合上的下巴還是合不完全,而本來不太大的眼楮瞪到了足以月兌窗的地步。韓穎此時實在是無法再擺出自己慣有的無害微笑了。說實話,有誰還能在目睹一個玉做的粉嘟嘟的小臉頂著一頭湛藍的長發和一雙魔魅一般的藍色眼珠而能不動聲色,故我依然的呢?只怕此刻就算見了十個象櫻妃般的美人兒立在眼前也不會造成這樣的震憾吧!
埋首于櫻妃懷抱,眯著眼楮不斷撒嬌的小兒在擺動著他藍色的圓小頭顱時,眼角的余光向呆坐一旁的韓穎投射而來。激凌凌地,韓穎打了個冷戰。
原本如貓咪一般可愛而嬌弱的小臉一瞬間冷卻了下來,眯起的雙眼陡然睜開,藍澄澄的琉璃眼珠竟然射出一股二歲稚兒絕不可能有的寒凌之氣。如果是別家的二歲小兒,突然間擺出一副嚴肅的老成面孔只怕韓穎當場貶笑出聲來,只是,這孩子不同。不知為什麼,韓穎突然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很不妙!
「啪!」
痛!懊痛!捂著眼楮,挾著痛呼,韓穎縮著身子退離了流櫻一臂遠。眼楮和面頰上傳來的火辣感覺讓她險些哭出聲來,眼中卻也因為疼痛而自然涌出足以遮擋視線的水幕來。
「摩訶勒!」高高揚起的小手被流櫻握住,擰著雙眉的表情卻在溫柔的眼神下失去了嚴厲的意義。「怎麼可以這樣。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要隨便打人,更何況她只是陪著我聊聊天的姐姐。」
就像是在安撫一只因為發怒而豎起全身毛發的貓兒,流櫻輕輕拍著摩訶勒的後背。「來,摩訶勒,跟姐姐說聲對不起。」
「不要!」摩訶勒揪著流櫻垂落胸前的烏發,別扭地將頭扭向一邊。「我不喜歡!」
不、不喜歡?!如同受了當頭一棒,韓穎捧著自己受傷的臉呆在了一旁。這還是第一次,居然會被人討厭,而且,還是這麼一個只有二歲的無知小兒!
「哎!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流櫻一副苦惱的樣子將身體靠向身後的亭欄。「你啊,還不是一般的固執!」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狠狠瞪了一眼兀自發呆兼莫名其妙的韓穎後,摩訶勒深藍色的細長雙眉擰在一起,兩只手捍衛似的圈住流櫻的脖子,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揉了揉眼角,韓穎突然笑了起來。
「小表,你以為你這樣就能嚇得了我嗎?」略顯得意地叉著腰,韓穎伸出食指點著摩訶勒柔柔女敕女敕的小臉。「白白長了這麼漂亮的臉蛋,個性差得和小修有得拼,不過像他那麼難搞的小子都被我整得服服帖帖的,你啊,根本就不會是我的對手。」
「小修……」摩訶勒的眼神有些動搖,敵意卻沒減掉多少。
「是啊,是一個長得很漂亮,個性卻差得不得了的小男生哦!」搖著食指,微笑著的韓穎敏銳的視線捕捉著摩訶勒還不會掩飾想法的表情。有些孤寂,有些新奇。
「在這里,是不是沒有人陪你玩啊?」輕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長相如此特別的孩子,如果是生長在平凡的家庭,沒有櫻妃的保護,只怕早就被當作妖孽而被拋棄了吧。在這危機重重的宮牆內,就算有備受寵愛的保護者,受到的冷遇和嘲諷甚至毒咒又何嘗是常人所能想像的。原本只是想扳回一局的韓穎,卻在心底漸漸泛起了一股溫流。
美麗的純淨的藍色瞳仁和鮮艷如**的雙唇,以及充滿防備的孤寂眼神。伸手觸及小巧頭顱上的發心,柔軟如絲緞的感覺便在瞬間觸到了心底。
「我可以……抱抱你嗎?」對視的眼神真誠而溫暖。沒有得到回答之前,小小的溫暖的身體已被摟在了懷中。有些驚訝,有些困惑,有些無措,但僵硬的身體在觸到懷中柔軟的身體時,卻也漸漸在沉默中松軟下來。
「我們做朋友吧,我以後每逃詡來陪你玩。好不好?」
摩訶勒愣愣地看著自己被勾在她手中結下誓約的小指,能記得的只有眼前的少女溫柔而清亮的雙眸和燦爛有如陽光的笑容。有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的笑容了?朦朧的記憶中,和自己一樣藍得清澄澈底的眼眸,烏黑而一直溫柔的微憂視線。
僅有的短暫記憶中,竟然有泰半是驚懼的、憎惡的、排拒的、冷諷的種種表情。偎在娘娘的懷里,溫暖而舒適的處所,唯一的安身之處,眼前的明媚笑容刺痛了眼楮,也刺痛了隱藏于某處的絲弦。
「看!」不知何時,韓穎的手心出現一只用手帕折出來的老鼠,尖尖的耳朵和長長的尾巴。隱在下方的指尖微微撥動,絹做的鼠竟然隨著動了起來,好像隨時要撲到自己的臉上。驚叫一聲,摩訶勒將身體掙月兌出來,一頭埋進了流櫻的懷里,同時听見了亭中各人愉悅的笑聲。悄悄地露出一只眼楮,見著的是一張明明很平凡,但看起來卻很舒服,很細致的笑臉。五指縴縴,正倒拎著絹鼠的尾巴在自己面前晃。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尖傳來的是絲絹特有的柔滑……和襲上心頭的,明如陽光的暖意。
「怎麼樣,我把這小老鼠送給你玩兒,你們做朋友好不好?」
沒有回答,摩訶勒直接從韓穎的手中搶下絹鼠,緊緊地,護在了懷里。
***
「你不會覺得我長得奇怪嗎?」數日之後的黃昏,和韓穎廝混得有些熟的摩訶勒歪著頭坐在池邊,晃著小腳問坐在一邊的她。「殿下長得比我好看,而且大家都喜歡他,為什麼你每次來都只找我玩兒呢?」
落日的金色光輝映在藍色的眼瞳上,如果兩簇金紅的火光在跳躍。發紅的艷麗光芒疊映在藍色的頭發上泛出不可思議的眩目光澤。
「可是我覺得,你比殿下好看多了!」手撫著摩訶勒的頭發,韓穎試著把身體貼得更近。從來只肯與流櫻親近的身體只稍微地抗拒了一下,便放松了戒備倒在了溫暖的懷里。
「小摩,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發色和瞳色和別人不一樣覺得很難過?」索性把小小身子摟進懷里,嗅著小兒身上特有的乳香,韓穎不覺有些思念在家守制的韓修,沒有像這樣抱他,已經有好幾年了吧。
縮在韓穎的懷里,摩訶勒沉默地點點頭。
「可是啊,我覺得小摩的顏色好漂亮,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多好啊!就像這落日,它的顏色便無可比擬,小摩的頭發和眼楮也一樣,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人之一哦!」
「什麼叫‘之一’?」摩訶勒眨著眼楮困惑地問。
「‘之一’嘛,就是說最漂亮的人有幾個,小摩你是其中的一個哦。」實在忍不住,韓穎毫不遲疑地把心動化為行動,「啾!」摩訶勒細女敕的臉蛋上清晰地映出鮮艷的唇印。
摩訶勒的眼楮亮了起來,挺起了胸口︰「對哦,象娘娘,就是世上最最最最漂亮的人!」
「嗯!」韓穎重重點了點頭,「還有小摩、小修、七殿下都是很漂亮很讓人喜歡的人!」
「是嗎?」摩訶勒對著韓穎壞壞地一笑︰「那姐姐你一定不是‘之一’里的人哦!」
「什麼?!」韓穎愣了一下,卻轉眼擺出恨恨的表情,高高舉起了雙手,「壞小子,看我怎麼收拾你!」作勢哈著手,就往摩訶勒的腋下襲去。
「不要!」尖叫著,笑鬧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池沿的草地上滾作了一團。
不遠處,回廊的陰影處,一雙眼楮藏于黑暗中,默默地注視著。
就是……她了吧!
一聲幾不可嘆的輕嘆飄散風中……
血紅的太陽落在了地平線上,染紅的雲霓繞在太陽的四周。仿佛還想努力停留在空中,太陽被拉扯得變了形。殘留的余暉灑在黃昏後顯得空曠冷清許多的宮院里,染上了氤氳的赤色。
「呼!」喘著氣,韓穎和摩訶勒躺在草地上,仰望著漸漸灰暗的天空。
「姐姐!」
「什麼事?」轉過頭的韓穎對上清澈的藍色眼瞳。
「我現在……好像有點喜歡你了!」
「我知道!」輕輕地,對著近在咫尺的認真的小臉綻開了和煦的微笑。
7
「如果讓你自己選,你會挑什麼樣兒的人作自個兒的夫婿呢?」
「我想,不一定要十分的英俊風流,不一定要有蓋世的文采武功,不一定要有顯赫高貴的家世,只要溫柔體貼、專情專一的男人,可以讓我打從心底里喜歡上就可以了吧。」
「你的要求還真是不高啊!」淡淡的茶香緩緩地漫散在木室中。
「可是,這樣的人也是很難找的。」指尖在杯緣旋過一圈,並攏的掌心優雅地滑過杯底,將褐色的竹節狀紫砂茶杯穩穩地托住,手肘前送,遞到了跪坐在對面的少女。
指尖輕觸地面,微微低首行了禮,少女雙手將杯接過。八分滿的杯中熱騰騰的茶水裊裊升起幾縷白色的水汽,漸漸淡逝在空中。
「好香!」杯在面前由右至左緩緩滑過,綠茶特有的清香味深深吸入肺中,讓人有些迷醉。
茶喝得多了,也會醉的。閉上眼,輕啜一口,讓略微泛著苦澀的茶水在口中停留著極慢地滑下喉嚨,舌底慢慢地沁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甘甜來。
漸至初夏,天氣越來越熱了。宮中的女人們爭先恐後地換上輕薄的衣服,顯露出誘人的體態來。花木漸榮,由春日的女敕翠變成了蒼郁。夏日是個令人燥熱的季節,但每次來到這里,心情都會舒爽許多。冷清孤寂的感覺依舊,只是韓穎感覺最多的還是寧靜的輕快。像這樣,在午後,簡單質樸的全木結構的和室里,與流櫻靜靜地品茶,靜靜地看窗外的櫻林。
「如果,你找不到心目中的人呢?」雖到了夏日,流櫻還是裹得嚴嚴實實,只是,依然不著襪履。捧著茶杯,流櫻的目光隱藏在彌漫的熱氣中。
「嗯……」如果找不到呢?韓穎放下手中的茶杯。「那麼,我寧願不嫁。」不知為何,說著此話,心底卻浮起一張微憂的美麗的臉孔和如寒冰一樣冷冽的雙眸。
「如果,你一時找不到的話,可願意……留在這兒……陪我?」聲音很低,卻異常清晰。
噫!矮穎驀地抬起頭,清亮的雙眸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空氣如同凝結一般,失去了一切聲響和氣息。
「如果不行……就算了……」長長的眼睫垂下,遮住了清凌的眸光,微微的嘆息卷起了拂動的袖口和飄垂的烏發。
「不是!」
垂落的長睫掀起,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我喜歡娘娘,如果娘娘允許,穎兒可以陪您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好久……,我要不起,也不需要。」睫毛顫動著,寬大的衣袖如同掃除什麼東西似地揮動,「只要一年就好,也許半年就夠了!」
沉默了好久,韓穎忽然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娘娘,您究竟想讓我做些什麼呢?」
窗外,柳絮飛舞,白雲悠蕩。
「那……稍後再議吧。」
溫暖的風吹進和室,吹淡了一室的茶香,吹逝了無意吐露的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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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變天了。灰黑色的層雲低低地壓在空中,听不到樹葉的沙響,也听不到林鳥的歡鳴,死寂的宮牆內,到處充斥著潮濕的味道,那是暴風雨的警訊。
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韓穎和侍書、侍畫等宮女們打著手勢,將院內晾曬的草藥統統收拾起來。風雨欲來的悶熱讓混雜其中的藥香更加濃郁。韓穎抬手拭著額前的汗,頗為無奈地看著攤放在院落中滿地遍架的各色藥草。只怕這雪櫻閣要開太醫房了吧。雖然被草藥的濃香薰得有些頭昏腦脹,但韓穎還是高高挽起袖子,利落地收拾著。
來到這雪櫻閣好像也快十天了吧。每每想起宣旨太監拖著長長的尾音結束冗長的宣旨時,小小的御衣監里震驚與迷惑的眾人的臉,韓穎就會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雖說皇妃宮中的女御官與御衣監女官都是四品,但能進入身份尊貴,寵冠後宮的櫻妃宮中,而且是作為心月復一般隨侍起居的近身女御,其地位和尊崇又豈是一個小小的御衣監主事所可比擬的。眾人心中艷羨的同時又不免大生疑竇。從來妃宮的女御不是妃嬪自娘家帶來從小一齊長大的貼心婢女或是親如母親的乳娘,便是宮中資歷深厚,歷練豐富,出身宦門的年長嬤嬤,而且是由內務府直接指。而韓穎,雖說是靖遠侯之女,但是年僅十四,而且入宮不過才短短數月,又怎會得到一向孤傲冷僻的櫻妃垂青,並煞有介事地勞煩皇帝陛下親旨指調呢?投向韓穎的目光中除了艷羨不覺又多了幾分疑惑和懼意。這年輕的少女只怕城府極深世故老到得緊吶。
其實何來城府,何來世故。韓穎又何嘗不疑惑。雖然目光閃爍,面目清冷,但韓穎還是可以感覺到櫻妃欲言又止的遲疑和焦灼不安的徘徊。調自己到她的身邊,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目的的。為什麼非要是自己,韓穎不想去猜測,自己陷落在櫻妃那雙謎一般的哀傷目光中,這是自己早已認知的不二事實。不明白心頭的熱流是什麼,但韓穎常想,如果能這樣一直待在娘娘的身邊,或許會是自己最想要的人生,是的,如果可以,希望是一生一世。想到這里時,眼前似乎又浮現出櫻妃听到此話時露著淡淡哀戚的無雙面容。「一……一世……,好久……,我要不起,也不需要。」如同被揪緊的窒,韓穎不由得抓緊了襟口。徐徐地吐出積郁的悶氣,大概是天太悶了吧,深深吸了幾口空氣,韓穎刻意地忽略掉心頭浮現的幾許不確定的不良預感。
藍發的摩訶勒還是一樣的美麗可愛,而襁褓之中的七皇子崇歆也一樣的招人喜愛。韓修雖然也是男生女像,但覺不會被人誤認為女,可是眉眼俱似母親的七皇子偏偏常給人以性別弄錯的感覺。雖然還是呀呀弄語的稚女敕幼兒,可眉目間卻帶著似有若無的柔媚表情,加上與自己母親冷淡個性截然不同的活潑笑臉,自然成為雪櫻閣中最受歡迎的人。
真正居住在雪櫻閣,韓穎才愕然發覺,原來摩訶勒的存在竟然是這里極隱秘的禁忌。只要是提起摩訶勒的來歷與身世,所有的人均是諱莫如深。除了照顧他起居的嬤嬤們,宮女太監們都離得他遠遠。看著他們對摩訶勒敬而遠之的樣子,韓穎不免有些戚戚然,發色與瞳色迥異于常人的摩訶勒,就算是個美麗又可愛的幼兒,也難以讓他人產生親近的願望吧。如果沒有了櫻妃的保護,在民間,有著這樣怪異色彩的孩子,只怕早就沒愚夫愚婦們視為妖孽一般亂石砸死。領悟到這點後,喜愛的背後又多了幾分痛惜。
雪櫻閣很清靜,與其說是雪櫻閣鮮有人來訪,倒不如說是所有來訪者皆被拒于門外,承載著後宮女人們嫉怨的雪櫻閣在別宮的眼里自然成為怨毒與不滿的所在,而絕少在人前露面的櫻妃自然是一切怨憤的源頭。不過,怨憤歸怨憤,如日中天的寵愛與高貴的出身還是讓宮中流傳著的種種關于雪櫻閣的流言消彌在眾人的口中。嚴禁在人前提及的身世奇特的摩訶勒卻放心地展現在那時還不是雪櫻閣一員的外人面前,櫻妃究竟是如何想的,韓穎自是百思而不得解。
其實,來到雪櫻閣,令韓穎最最好奇的還是皇上。雖然被接進宮時曾見過皇上一面,但那是遠遠跪在玉階之下,隔著數十丈之遙的謁見。除了清晰可聞的聲音,皇上長得是圓是扁,是肥是瘦,韓穎根本無從得見。總會覺得有點兒奇怪,每次見到櫻妃的時候。這種無法言明的感覺在心里生根,發酵成每夜讓人難以入眠的介懷。
似乎……這個雪櫻閣藏著許多的秘密呢。
沒有寵妃該有的奢華與張揚,精致樸拙的雪櫻閣那完全仿雜訥瀛的築建風格卻也和櫻妃本身的清雅風格合襯。只是,準許櫻妃不必與其他妃嬪一樣日日往坤寧宮向皇後請安,非皇命不許其他妃嬪前往雪櫻閣走動,限令宮中巡守侍衛不得接近雪櫻閣半里以及不及其他貴妃三成的宮侍,這些與常理不符從未有過的特別旨令,顯得雪櫻閣除了清冷的寂寥之外又多了幾分叫人猜忌的神秘。雖然每日均會有皇上的貼身近侍前來雪櫻閣傳達撫慰之意並捎帶上所資不斐的各色賞賜,但十日來都未曾見到皇上的身影,對著前來的近侍,也從未見櫻妃娘娘給過什麼好臉色。除了幾幅名畫書法外,所有的珠寶玉器都像廢銅破玉一般當著近侍的面賞給雪櫻閣的宮女太監。作為首席女御,韓穎自然也得了不少。只是,皇上為什麼總是不來呢?問待在娘娘身邊時間較久的侍書、侍畫她們,得到的也不過是曖昧的笑容和無聲的嘆息。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啊!」伸展著有些酸痛的身體,眼尾的余光捕捉到一抹耀眼的藍光。
「小摩?」放下手中的竹匾,帶著幾分寵溺地招手呼喚怯怯地躲在柱後的小小身影。
眉眼與櫻妃有著幾分相似,可不知為什麼,韓穎決不會認為他是娘娘的孩子。藍色的眼珠兒定定地看著韓穎,皺著的雙眉帶著惶恐和不安。
「怎麼了?」狐疑地抱起比常人溫暖得多的柔軟身體,韓穎在如同水做的白皙臉龐上大聲地「啵」了一口。
「姐姐……」听著孩子特有的細女敕嗓音,有一瞬間,韓穎幾乎把眼前的藍色精靈與若干年前偎在自己懷里的弟弟聯在一起。那垂泫欲滴的水眸和不安的神情讓女子體內與生俱來的母性勢不可擋地泛濫而出。
「我听見……听見娘娘在哭!」
噫?在哭?!
「和那個人吵……」兩歲的摩訶勒皺著眉頭,想著如何組合掌握有限的詞匯。「討厭……」
那個人?和櫻妃爭執而讓她哭泣的……是皇上嗎?可是皇上何時來
的,他又怎麼會不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來到雪櫻閣呢?
「我……怕他。」摩訶勒噘起嘴,眼底泛起層層霧氣,「他好凶啊……我听到他的聲音就不敢進房里去。姐姐,你去救娘娘好不好?」
沒有半分遲疑,抱著摩訶勒,韓穎就往後院跑,那個後院,可是禁地中的禁地啊!
8
不知為什麼,每次接近孤零零地坐落在後院里兩層高的木質閣樓時,韓穎總會覺得特別緊張。原色的木材不需要其他的裝飾就已經是最好的修飾了。再質樸不過的簡單雕刻卻意外地給人以華麗的感覺。兩層的小樓在滿是東瀛式的單層建築中顯得突兀,卻又奇妙的形成了一種平衡。四周是被照看得相當好的綠草花木,不知是否東瀛的風格,園藝的表現細膩而精確,與中土注重寫意的風格大相徑庭。太過細膩的結果,是讓人覺得有些矯作。那獨獨突立的雙層樓閣,是櫻妃的寢室,也是雪櫻閣里最為禁忌的所在。所謂禁忌,就是除了櫻妃特別召喚,任何人不得入內的所在。而可以無視這個禁忌,大部分時間在此處清理灑掃的人,也只有兩個不識字又無法說話的小太監而已。
走近緊閉的門口,韓穎還是忍不住遲疑了一下。寂靜無聲的小樓凝重得讓人心生畏懼,卻在畏懼中體味到濃濃的孤寂氣息。感覺腦前的衣襟被人扯動,低頭時正好看見睜得圓大而霧氣氤氳的藍眸。
先進去看情況再說吧。下了決心後,拉門的右手也不再覺得那麼沉重了。極小心地輕輕拉開糊著素色湖紙的木門,懷里抱著摩訶勒,有些緊張,有些心慌地走了進去。
房里擺設很簡單,因為天氣陰沉,所以雖然屋內的采光不錯,但還是顯得灰暗冷清。全木的地板踩上出發出「吱吱」的響聲,韓穎不覺踮起腳尖,不想驚動任何人似的緩緩上了總覺得有些不太牢靠的樓梯。只上了不到一半,耳畔里傳來一些捉模不透的響聲。
有些像哭泣,卻又像壓抑著的喘息,夾著模糊不清,意義不明的低喃,「咯吱咯吱」的有節律的響聲也隨之鑽入耳中,而且越來越清晰。突然醒悟過來的韓穎只是十四歲的少女,一旦意識到這些響聲所包含的意義,不覺火燒上了雙頰。想轉身下樓,但身形一動,腳下便傳來與那種聲音極相似的一絲聲響,雖然聲音細不可聞,但听在韓穎的耳里卻向晴天霹靂一樣令人心驚。處于上不得下不去的尷尬境地里,韓穎只好曲子,半跪在樓梯上,一邊對不明所以的摩訶勒做出噤聲的手勢,一邊默默地盤算月兌身的辦法。雖然隱約知道正在發生的情事,也模糊地知道那些聲音的含意,韓穎還是控制不了地豎起耳朵捕捉從上面泄露出來的點滴聲響。
原本壓抑的聲音像是忍受不了似的越來越大聲地流淌出來,韓穎也輕易地從中辨識出櫻妃的聲音。雖然聲音有些嘶啞,但那獨特的清亮聲線還是明顯地在眾多聲音中突顯出來。從來想不到櫻妃清冷的聲音可以變得如此魔魅,夾雜著哭音的喘息聲和听不懂的好似討饒的奇怪聲音一下下從雙耳鑽入人的心里,順著血脈恣意亂竄,讓人全身火燙起來,好像置身于火海之中,又熱又麻的感覺如同電流飛速地涌入下月復,從來沒有過類似感覺的韓穎驚慌地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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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昨夜總覺得有些心緒不寧。下定了決心之後,已經很少有這樣的不安了。剛過午時,一夜無眠的流櫻懶懶地躺在臨窗的榻上小憩。窗外的天陰沉得如鉛塊般壓在人的心頭,沉甸甸地令人煩躁。好不容易挨過寒冷的冬日,受過傷害的身體還是時時如墜寒潭的冰冷。易感的體質也常會在季節變換的時候陷入昏沉。
室內的空氣有些凝滯,沉悶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身體明明萬分的疲憊,但神經卻一直前所未有的清明。睜著一雙眼,沒有月亮的黑夜里,流櫻看了一夜隱沒暗色的帳頂。想要忘卻的,卻異常清晰地一遍遍浮現在腦海里。
那夜的月,出乎尋常的明亮。黑緞一般的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幾顆不甘心的星星閃動著微弱的光芒。頭頂柔女敕的枝葉微微的晃動著,葉梢間反射著茸茸的輝光。銀色的月光透過錯落的枝縫葉隙灑落在地面上,樹影參參,微風習習。幾聲風鳴蟲啼,輝映著銀色月光的寬厚肩膀和精壯胸膛。
那些翻騰的泠泠水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流櫻不只一次地想起第一次見到他出現在濯泠前的樣子,象一只豹,一只夜間巡狩的優雅而又危險的黑豹。那成熟又帶著點孩子氣的純真笑容,烙在心口上,每一觸及,便會火燒一般的痛。
他好像有十天沒來了吧。流櫻依在榻上,恍恍惚惚地想。听說政務繁忙,而北方戰線近來蠢蠢欲動,游族越境奪掠的事件時有發生,不知道是不是即將開戰的前兆。想起十日前的清晨,他離去時欲言又止的表情,流櫻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又不是女人,用得著這樣嗎?話是如此,但隨後听說他加封新納的西夷國國君的姐姐做貴妃時,心里總還是有些不快。
不快又如何,睜開微合的雙目,流櫻望著窗外暗自苦笑。現在的自己,只怕也沒有絲豪置喙的立場吧。如果是自己,不但會借此拉攏西夷的國主,如果北方有適齡的公主,自己也一定會遣使求婚,以此作為權勢與和平的交換。只是,為什麼心還會痛,痛的為什麼會是心。衣帶揉成了一團,流櫻蹙起了眉。
如果此時有陽光,那該有多好!心里想著,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是有些急促的,踏在木制階梯上的清脆聲音。隱約有陣風吹過,輕掠起落在鼻尖上的兩根細發,流櫻微嘆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楮。
素色的白色長袍因為過于寬大而拖曳在地上,烏黑的長發如瀑一樣滑落委地,柔順的發質閃著幽幽的亮光。象牙玉一樣的膚質微微散著潤澤的光,看似安靜的睡顏只有長長的睫毛還在輕輕地顫動。
李朝旭急促的腳步在看見憑窗假寐的人時立時放輕放緩。像是害怕驚醒眠夢之人一般,略顯疲憊的臉上綻出溫柔的笑容。輕手輕腳走到榻前,半屈著身體凝視心中無可替代的美麗。放在榻上的手情不自禁地撫上光潔的面頰,原本湊近汲取報香的鼻尖不受控制地觸動著對方的鼻翼,呼吸著佳人清新的吐息。流櫻的眉尖蹙得更深了,依然閉著雙目,卻微微將頭撇開一些。
強勢而熱烈的唇吻讓人透不過氣來。終于睜開雙目的流櫻開始抗拒。推拒的雙手被固定在頭頂,剛剛艱難地開口說不要,順勢而入的火熱的舌便把一切抗議封殺喉中。
掙扎的身體顫抖著,隨著滑過齒列抵死糾纏的舌而燃起火焰,從頭到腳,從發尖到骨髓,燒得面目全非,燒得神魂俱廢。只余的敏感的官能在沖擊中益發鮮明起來,多日未見的分離如今就如同燎原的一把烈火,孕育出焚天滅地的毀滅獄火,將兩人拖入無底的深淵。
微微分開的兩人因為窒息而大口地喘息,唇邊掛著的交流的銀絲仿佛是剛剛彼此交換的靈魂,在陰影處泛著光。因為不能呼吸,流櫻
的臉漲得通紅,迷離的目光失去了焦距,張開的雙唇因為紅腫濕潤而顯得嬌艷欲滴。兩人的吐息混在一起,無法區分卻更顯濃烈,仿佛是醉人的醇酒,兩人都因此而略略失神。溫熱的手掌潛入衣襟,觸及到冰冷光潔的肌膚時,麻痹的熱流便倏地從趾尖,從發梢一路狂奔,讓身體沸騰起來。
「等一下……」驚慌地抓住蠢動的手,流櫻氣息不定地喘息。映入眼中的,是如黑曜石一般吸人魂魄的雙眸。
「流櫻……」俊美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任性表情。這種表情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了?流櫻不覺怔忡,緊握而推拒的雙手也失去了力氣。不是帝王,不是主宰,只是一個有些孤獨,有些任性,有些純真,有些易感的大孩子。好像看見的是濯泠池邊披著一身水珠露齒而笑的少年。不是綴滿繁星的銀色月夜,也不是暗香浮動的夏夜,听著隔著皮膚傳來的有力鼓動,氤氳的雙眸已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流櫻定定地看著朝旭,心里突然覺得如同深淵一般的空落,如同墜崖似的恐懼與哀傷呼嘯襲來,放縱自己的感情,流櫻突然伸出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朝旭的肩膀。
「櫻?」覺察身下人的微顫,朝旭微抬起身,身下,令人無法忽視的絕美容顏上,掛著清亮的水晶,露出淡淡卻冶艷的,令人不安的笑容。仿佛隨時會憑空消失一般,有些捉模不透,散發著異樣的氣息。李朝旭看著流櫻的眼楮,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涌上了心頭。手中握著的是微溫的柔滑的身體,胸口貼著的是象征著生氣的微微鼓動的胸膛,但是,如同盛夏手中消融的殘冰一般,身下的軀體似乎隨時皆有可能消散于虛無的空中。
9
陰沉沉的午時,烏鴉鴉的雲層中突然閃過一道刺目的光亮,如同一把利劍,挾著萬鈞之勢想要將天地劈開。青色的閃電爆裂開的光芒映亮了半披半掛的床帳,和床帳中糾纏的身影。許久之後,如同負重的巨輪,沉悶的轟鳴由遠及近呼嘯而來。一股強勁的風飽含著濕氣透過未及關嚴的窗縫冒失失地闖了進來,被毫不憐惜地猛烈推開的窗扇在風中無助地搖擺,吱吱呀呀發出垂死般的聲音。
凝視著身下素常隱藏情緒,禁欲冷絕的美麗容顏,因為自己而嬌艷綻放,無可自制的表情,竟有著任何人無法比擬,難描難畫的婬靡冶艷感,韓旭就忍不住從心底佔據腦海的沉醉眩暈。縴細的骨架上覆蓋著柔軟而又有彈性的肌肉,流暢而優美的曲線是後宮中任何女人都無法比擬的。只有自己知道在這副美麗的軀體內潛藏著怎樣一個堅定、高潔而又脆弱的靈魂,也只有自己透過他的傷口探視過他的心底。為了可以最近地接近,而不惜用雙手撕開他本已鮮血淋灕的傷口。
就算是處于欲潮的浪潮,迷亂的眼神里依然帶著揮之不去的哀痛,這樣的表情只有朕可以看到,這樣的身體只有朕可以感覺,這樣的靈魂只有朕可以佔據。比風暴來得還要迅猛的感情在頃刻之間就將所有的理智侵吞得半點兒不剩。此刻,在李朝旭的眼里,只有流櫻迷醉的神情,耳中,只有流櫻銷魂的喘息,唇畔,只有流櫻香甜的肌膚。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均是想要佔有的叫囂。似乎有什麼東西,漲滿了自己的心房,滿得就要溢出來。
手掌下心跳的鼓動是如此真實而激烈,觸到與周圍滑女敕觸感截然不同的,是早已愈合的疤痕。與周圍的白皙色澤不同,那微微隆起的細長疤痕漸漸變成令人怵目驚心的艷紅。傷痕上被落下無數輕柔的吻,流櫻抓住癌身在自己胸口上的烏黑長發,眼角沁出晶瑩的水珠。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像他一樣抓住自己的心,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自己付出這麼多的溫存與耐心,深深凝視流櫻的雙眸,如同要透視進彼此的靈魂,李朝旭一遍遍喊著愛人的名字。身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只在彼此眼中看見自己的兩人,仿佛在孤立的小樓中,不,仿佛是在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了彼此的存在。觸模的肌膚有著神奇的吸力,吸住的,不止是無法停止的手指,還有被支配而在烈火中煎熬的身體,不止,不止這些,就連最珍貴的靈魂,也因為這足可以吞噬一切的吸引而墮入無底的深淵……
繡著荷塘花影的枕頭被雙手揉得皺成一團,失去了原本的模樣,就算用枕頭塞住自己的嘴,卻也抑制不了不斷流泄而出令人羞恥的聲音。
「乖,不要再用枕頭捂著臉了,萬一窒息可怎麼辦!」與緊揪著枕頭的雙手搏斗了半天,朝旭終于成功地將被淚水和唾液濡得半濕的枕頭從流櫻的臉上拽開,露出淚光迷離的啜泣面容。這外人永遠無法得見的嬌弱姿態,讓人憐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的心何時才能暖起來呢?你的眼里何時才能不再有猶豫和痛苦呢?你的心扉何時才能完全地打開呢?明明身體那麼接近,心卻覺得越離越遠。他的身體是熱的,手腳卻是冰的。如同珍寶一般,朝旭將流櫻輕輕攬進懷里,漸漸平息的喘息中,兩人誰都不說話。緊貼著流櫻潮濕後背的胸膛還可以感受到承襲余韻而微微的顫抖。人還是原先的人,可是時間、地點、情景及心境已經都變了。既然無法拉住越離越遠的心,那就牢牢抓住憊在身邊的身體吧。听著身邊細弱而規律的呼吸,體內的熱流漸漸冷卻,朝旭和流櫻一樣,睜大了雙眸無法入睡。
雨,重重地打了下來,濺起大片的水花。只是頃刻間,天地就被雨幕混淆了界限。急密的雨點打在窗稜屋檐上,急促而響亮的沙沙聲充盈了整個空間。被雨點打濕而掀起的泥土氣息混雜在四處亂竄的風中,飄散到每一處角落。
只有短短的一年,卻好像過了十載,朝旭默默地回想著過去的每一個日子。現在他還會時常想起初見時那幾個無憂的夜晚。並沒有刻意地表明或掩飾什麼,兩人卻可以在星空下袒現最純真,最樸質的感情。記得他的笑容,是從心底,從骨髓,一點一點滲透出來,漾在毫無瑕疵的臉上,發酵成的可以醉人的香甜。像是被長針貫穿後又被狠狠地拉扯穿在針孔上的麻線,抽痛的心髒讓朝旭自唇中溢出一聲低吟。
如果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果沒有答應他那讓人發狂的交易,那麼今天的自己是不是應該過著無憂的日子,享受著軟玉溫香的安樂,而不必費盡心機,耗盡心力,不必在抱著無數美人柔軟的身體時還滿心滿腦地被他的身影佔據,不必終日看他痛苦冷淡的目光,不必滿心只剩苦澀和憤怒了吧。
自己明明已經做了那麼多的事,為什麼他還是無法有所回應呢。朝旭不覺有些焦躁。
「櫻……」輕輕地喚著背著自己安靜的人,又推了推因為汗濕而有些冰涼的肩膀。身體動了動,沒有回音,也不轉身響應。
朝旭皺起雙眉,使勁將流櫻的身體扳向自己,垂落的睫毛遮擋住了清澈的雙眸,流櫻扭著臉,不肯看剛剛一同歡舞的男人。
「看著朕,你听見沒有?」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面對不願敞開心門的流櫻,朝旭總是無法像在朝堂上對付群臣一般心定神閑。
「你總是這樣,叫朕如何與你傾談。你每天在想些什麼,在朕身邊時望著什麼,朕都不知道。難道你讓朕每次都要猜你的想法,你的需要來討你的歡心嗎?」
「你怎麼可以這麼無動于衷,怎麼可以這樣絕情冷漠。你笑一笑,對朕笑一笑,就像一年前我們在濯泠邊初遇的那樣對朕笑啊!」
沒有奢望有所回應的朝旭卻意外地發覺懷里的流櫻動了動。烏密的睫毛向上抬起,露出一對清亮如水,明可見底的眼瞳。仿佛方才在火熱情潮里迷亂縱情的人只是幻影一般,清亮嗓音里依舊水波不驚。
「能給你的我都給了,不能給的我也給了,你還想要我怎樣呢。」
「不是這樣的,」朝旭煩躁地坐起身,扒抓著頭頂,「這些都不是朕想要的。朕真正想要的是……想要的……」是什麼呢?只怕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疲憊的身體隱隱作痛,翻個身都成了很大的問題。蹙著雙眉,流櫻有些艱難地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天知道已經有多少時日沒有被這麼激烈地索需過了。經過一個冬季寒冷的折磨,承受著舊傷負累及好友離逝而致使身心俱疲的殘破身體已經經不起如此劇烈而沉重的活動。盤算自己的身體還可以撐多久竟也成了流櫻打發時日的一種方式。人在下定某種決心時往往會有解月兌或是興奮的感覺,可是流櫻所能感到的卻只有抓不住方向的迷惑及深深的不安。把這種不安深埋于心里,素來善于掩飾感情的他對著朝旭因失望和苦悶而露出脆弱表情時把混雜在不安之中的動搖與眷戀統統沉入心湖之底。
「不想放開你,朕決不會放開你!」束起的發髻早在纏綿之時散落,長長的濃黑的發遮住了朝旭的額角,遮住了他的眼楮,也遮住了正在喃喃自語的嘴唇。「朕要的,至始至終,只有你!」
有點甜,有些苦,有點酸,有些澀。流櫻藏在身側的修長的手指抓著凌亂的床單,悄悄揪成了一團。自己要的是什麼?答案幾乎就要破繭而出,卻又被自己強硬地壓了回去。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儲,又或者你不是國主,我不是紅顏。可以看得到卻無力改變的結局是最令人痛苦的,可是自己還是想有所改變。這難道就是所說的孽緣或是夙債麼。
無論如何,你可以給的,畢竟不是我想要的。想要開口,嗓子卻被哽住而發不了音。流櫻搖頭,眼眶也開始發熱。你可以給的,一直不是我想要的。不滿足,你給的一切無法填滿心的缺口。就像在沙漠中迷失的旅人,干渴無比之時得到數滴水,只會讓自己更加饑渴而陷入瘋狂。不想這樣瘋狂而死,更不想因為瘋狂而傷害你。所以,請讓我在你心里留下一個最美麗的烙印而消失,或者,干脆就抹去你心中關于我的所有一切吧。就像飛雪經春,不留一絲痕跡。
「如果,我是個女人,你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煩惱了?」今天的話好像特別的多呢。流櫻的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李朝旭搖頭,落在流櫻胸前的幾縷長發也隨之搖擺,似有若無地挑逗著,讓人酥麻。「無關男女。朕想要的,只是流櫻這個人而已。」見流櫻微啟雙唇,朝旭豎起食指立在流櫻的唇邊,「噓,你且听朕把話說完。」看著流櫻的眼楮,他一字一句地說︰「從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起,朕的一生就認定了你。不是因為容貌,也不是因為好奇。如果只是迷戀你的外表,朕不會放著身為女人的未知不管,只一味地想要你,甚至煞費苦心地讓你變成她而明正言順地留在我的身邊。當然更不會只為了好奇,如果只是好奇,朕的國家有無數清秀美麗的男子會順從甚至是感激地等候朕的臨幸,朕就絕不會答應你的要求,用國家的利益換取你的身體。」
「朕的這里,裂開了一個口子,」朝旭指著自己赤果的胸膛,又指了指流櫻胸口的疤痕,「流櫻的這里,也有。我們現在做的,是不斷地撕扯對方的傷口,讓它們越來越大。流櫻,你真的想這樣麼?」
櫻色的雙嘴微微顫抖,直視的眼眶里落下成串的珍珠。「我,我也不想……」哽住的聲音變成了抑制不住的抽泣。流櫻張大的眼前,淚像涓涓的溪流,伸出雙手,讓朝旭將自己擁在溫暖的懷中。流櫻只不住地喊著對方的名字,縮成了一團。
「旭,我還不想……不想……放開手……」
*****
矮穎此刻心急如焚,懷中抱著的摩訶勒越來越沉,而樓上傳來的低語輕吟更是讓自己心驚膽寒。如果此時被發現,不是被亂棍打死,就是得沉尸湖底,或許會念在父親的功績份上賜塊白綾也不一定。唉,望著窩在懷里已沉沉睡去的摩訶勒,韓穎再次深刻地體會到孩童的優勢。無論什麼事,反正不懂不明白,只要吃飽睡足就可以了吧。
「唏唏嚦嚦」的風雨聲不住地敲打著屋頂,蓋住了細小的聲音。憑著聲音的掩護,韓穎一點一點挪動自己的身體,比蝸牛還慢,比蜻蜓還輕。好不容易抵達門口的時候,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邁出門口的時候,韓穎輕輕拉合了隔門。月兌下外衣,將其罩在熟睡的摩訶勒身上,韓穎緊抱著他冒著雨沖出院落。
多日的猜測原來都是真的,韓穎得意自己的聰慧同時,眼里卻不爭氣地流出淚來。「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一邊狠狠地擦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韓穎一邊小聲地說︰「沒听人說嗎?從來初戀都是不會成功的。更何況我還這麼年輕,將來的日子還很長,還會遇到許多人,也許會有比他更好的。」聲音越說越大,淚卻怎麼也止不住了。
下次跟侍書姐姐說說,還是在院門放一塊「立止禁入」的牌子吧。
10
大雨過後,空氣總是十分的清新。飽飲甘露的枝葉顯得分外青翠,連風也似乎累了,乏了,靜靜地不知躲到哪里去補眠。
拉開紙門,對面映入眼里的是淺碧的池塘,襯著水洗的藍天,池塘對岸的八角小亭清晰可見。風雨過境的午後顯得格外寧靜。李朝旭坐在門口,倚著門緣探出半個身子看著門外的境致。流櫻披了一件長袍,松開的襟口若隱若現地露出半個肩頭。他安靜地伏在朝旭的身旁,頭枕在朝旭的膝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絲甜蜜的味道。朝旭的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垂落在木地板上柔滑的黑發,有著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抬起頭,流櫻看著面前的男人,垂落額前的頭發讓這個一向威嚴冷厲的面容柔和了下來,英挺的**也完全舒展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為自己獨有,陪伴自己度過苦厄的純真面目,是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只是,有多久沒有見到了呢?被自己親手扼殺,也是被他親自放棄的。這難得的平靜,可以維持到幾時呢?
「旭,我有點累了。」不管那些了,就算短暫的幸福也好。哪怕將來再苦再難,擁有一段這樣的回憶應該就可以支撐得下去了吧。
「要不要躺一會兒?」抓起一縷烏發,朝旭放在唇上吻了一下,卻意外地發覺低下頭的流櫻有些害羞的表情。這個發現令他既驚訝,又歡喜。「還是,想在我懷里睡?」有些戲謔的表情卻又帶著忐忑的期許。
看著流櫻微微頷首,李朝旭幾乎以為是自己花了眼楮。抱在懷中的身體有些發燙,低垂的嬌容安靜地枕在自己的胸前,原本無風的院里忽然有微風輕卷,吹起了兩人鬢邊的散發。
時間就像靜止了一般,初夏雨霽的午後,各懷心事的二人相擁著品味難得一見的寧靜。
「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停住,那……該有多好!」似乎有一聲極輕的嘆息從閉著雙目的流櫻唇邊流泄而出,因為聲音太輕,李朝旭沒有听清楚。
午後,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香氣,一切的景物漸漸在朝旭的眼中模糊起來。听著耳邊傳來的強烈而有節奏的心跳聲,流櫻沉沉睡去。李朝旭小心地抱著流櫻柔軟的身體,心中充滿了安定的感覺。是的,安定,好像從出生到現在,自己一直追尋的安定和滿足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倚著門框,李朝旭的意識漸離漸遠。「這一生,朕,再也不會放手了!」自言自語著沉入夢鄉時,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滿足的,篤定的微笑。
輕柔的風再次吹起,門前的巨大槐樹下落下幾片在風雨中脆弱離枝的青翠綠葉,隨著風旋轉著,仿佛害怕驚醒夢中之人一般,輕輕地落在相擁在一起的兩人的衣襟上。落葉上殘留的一滴雨珠順著葉脈滑落在白色的衣服上,快速地滲透開來。
*****
陛下在這里流連多久了?閑來無事的韓穎坐在院子里扳著指頭數。除了早朝,皇帝陛下的龍足就沒離開過雪櫻閣方圓不足一里的範圍以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後看,撇開剛來時清清冷冷的十日,這半個月來,怎麼看櫻妃都是處于極端受寵的地位。
「一點都不像侍書侍畫她們說的嘛!」一邊數韓穎一邊嘟起了嘴。「什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什麼凍死人的冷戰。把皇上說得像凶神,把娘娘說得像怨婦。明明兩個人好得蜜里調油一樣的……」咬著唇,眼眶漲熱得有些痛。
丙然他還是得寵的。最起碼每日可以看見兩人攜手漫步于夕陽石階,可以听見從後院小樓中傳出的錚琮琴音,可以遠遠瞧見二人四目相接時視天地萬物為無物的氣氛。雖然有時會發現櫻妃坐在池邊發愣,臉上露著淡淡的哀愁,但大多數時候,他的臉上是安靜而閑適的表情,與第一次在月下山坡上見面時有著判若兩人的氣度。
第一次的心動總是會以失敗而告終的,韓穎這樣安慰自己。從產生疑竇開始,韓穎對流櫻的感情就從好奇與驚艷變成了懵懂的向往與愛戀。想撫平微蹙的眉尖,想除去流轉在眼底的哀傷,想把他抱在懷里,溫熱他孤寒而又拒人千里的靈魂。僅此而已啊。只是,無法闖入他的世界讓韓穎體會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第二次的心動當然也無疾而終。
說是無疾而終,其實是還沒來得及體會心跳的悸動就完全地放棄了吧。烏直的眉,凌厲的眸,細薄的唇,頎長而挺拔的姿態,俾倪天下的氣勢。嗚……,好不容易看到讓自己心跳遽增的人,可當看見那人佔有性地攬著旁人縴腰的手時,特別是被攬著的人那張讓自己心動更甚的絕雅面容時,心中的悸動便如皂角搓出的彩色泡沫一樣,啪得破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盡避心里有些發酸,但韓穎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兩個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天衣無縫得相配。「也只有他才可以配得上他了吧。如果換了一個人,我可是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偷出來的。」
「這麼好的早上,為什麼要在這里唉聲嘆氣的呢?」韓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拍拍身上無影的浮幣,「還是啊,去找小摩玩吧!」
天氣漸暖,地上的青草顏色愈漸濃郁起來。無風。碧空中的幾縷浮雲懶懶地睡著,舒展薄薄的肢體鋪散開來。天色還早,斜掛在天邊的太陽也不那麼耀目。摩訶勒此時也應該醒了,說不定正在崇歆的屋里和殿下玩耍。想著兩個粉妝玉琢般的孩子,韓穎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勤政的君王現在應該在殿上處理冗雜的朝政,而等候君王的人此刻正在池畔的八角小亭間伏案而眠。隔著輕柔的鮫綃薄紗,正可以依稀看見伏案的靜靜背影和如瀑般流泄的烏發。
「也不怕著涼麼!」嘴里埋怨著,腳步卻放輕了下來。挑開輕紗幕帳,韓穎躡手躡手地走進亭內,撿起滑落在地上的披風,輕輕蓋在流櫻身上。身體動了動,半夢半醒之間的流櫻抬起了頭。失去焦距的霧眸恍惚地看著前方,似被驚醒了什麼春夢一般,有些迷離,有些悵然。
「呀,驚著您了呢。」韓穎吐了吐舌頭,索性放開了聲音。「娘娘也真是的,晨間濕露大,您本來就畏寒,還穿得那麼單薄,若是受了風寒,您自個兒受苦不說,到時候挨責罰的可是我們這些侍從呢。」
「唔……」有些迷忽的流櫻也沒听仔細韓穎的話,伏案久了,從夢中驚醒時,身體難免有些麻痹。動了動僵硬的四肢,凍結的不適感讓他皺眉**了一聲,見是韓穎,便又伏身下去。口中含混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安啦,現在離午時還早得很,皇上現在還在早朝,兩個時辰內是回不了雪櫻閣的。」看著流櫻略顯疲憊的面容,韓穎忍不住勸道︰「外面涼,您還是回房歇著吧。您看,眼圈都有些發青了,想是皇上讓您這些天沒好好休息。」
流櫻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韓穎意有所指之時,臉上早布滿了紅雲。迷迷糊糊地醒來,正是全無防備。難得見到素來沒什麼表情的流櫻羞澀的樣子,韓穎哧地笑出聲來。
寧靜的宮牆里,突然傳出陣陣嘈雜聲。
出什麼事兒了嗎?韓穎和流櫻齊齊轉向聲音來源處。
「請、請留步啊,娘娘她是不會見客的!」急沓的腳步聲中傳來侍書驚慌焦急的聲音。
「住口,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擋本宮的路!」輕脆狂傲的聲音不是雪櫻閣中任何一人所有的。抖落剛剛披上的披風,流櫻站起身來。
聲音越來越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
「不行啊!筆上下過旨的,只要櫻妃娘娘不見客,任何人都不可以進雪櫻閣打擾娘娘清休的。」離兩人站立的亭前約十余丈遠,侍書一把拖住了來人的衣袖。听到聲響的其他侍從也紛紛圍聚而來。
「放肆!你是什麼樣的奴才,不想要命了嗎!」戴著明亮寶石的高揚的手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與嬌艷容顏毫不相符地狠狠扇了下去。
「啊!」侍書慘叫了一聲,白淨的臉上被手指佩戴的尖利寶石劃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兩眼噙滿了淚,可拉著對方衣袖的手絲毫不曾放松。
流櫻身邊的氣氛突然凝結了。雖然臉上毫無表情,但立于身旁的韓穎卻感到絲絲寒意充滿了窄小的亭間。那寒意中所包蘊的怒氣及殺機不下于第一次月夜相見時的猛烈。
白色的輕紗揚起,手指將垂于額前的烏發攏起,一身素衣的流櫻慢步下了亭階。正待揚手再落第二掌的人見了,高揚的手頓在半天,竟半分也落不下來了。一向對自己容貌極端自負的來人,在見到流櫻第一眼時,渾身的力氣如同被瞬間抽走,驚訝,艷羨,妒意,憤怒,如錢塘潮水一般涌將而來,讓人窒息得喘不過氣來。對方的衣服素淡無華,臉上更不施鉛華,連頭發也是隨意地散披著,自己明明錦衣艷飾,豐姿妝容,但在對方的從容氣迫下,竟讓自己產生了想找地縫鑽下去的狼狽念頭。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你……」緩緩抬起右手,微微抬起的下頜,居高臨下的態勢,以及毫不掩飾的輕視眼視無一不顯露出對闖入者的不滿與不屑。
「是誰?」
就是這張臉狐媚住了原屬于自己的男人,讓從來嬌慣無比,受盡榮寵的自己飽嘗孤燈冷衾的滋味。想起皇後那張嘆著氣表明無限同情的虛偽樣子,想起宮中其他嬪妃冷眼看笑話的樂禍心態,漫天的怒火就如火山般噴發出來。
「你……是誰!」細長的眼眯成線,目光隨著侍書臉上不斷流下的鮮紅血液而冷冽。身邊如墮冰窖般瑟瑟發寒的韓穎不禁搖頭而嘆。櫻妃是真得惱了。
「西夷搖扁!」來人高抬起頭,倨傲地與流櫻的目光對視,對他冰冷的目光似乎不以為意。「西夷國的長公主,新唐皇朝武帝的貴妃。」
流櫻只是微微點點頭,卻再也不看西夷搖扁一眼。
「侍書,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柔和得似春光般的聲音讓死拉著闖入者衣袖的忠心侍女放開了手,小跑到流櫻面前屈膝懊喪地跪了下來。
「娘娘,侍書沒用,擾了娘娘的清靜了。」受傷的臉頰流了不少血,如刀刺般的疼痛讓侍書哭出聲來。
「沒關系!」安慰地拍拍侍書的背,流櫻示意趕來的侍畫她們將侍書扶起。「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了力了。你放心,我自會為你討公道的。」冷冷的目光如刃射向一邊的罪首。
「我曾經發過誓,」流櫻一步步走向西夷搖扁,「發誓決不讓我身邊的人再受到任何的傷害。你,傷了我的人。想我怎麼向你討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