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才一出帳篷,于曦存便見到靠近酋長的營帳前,來了一群陌生人,而部落里的男男女女,都興高采烈地圍著他們,好不熱鬧。
她其實對這樣的交易沒興趣,但她卻也同樣喜歡中原商旅的到來,因為她可以趁機打听那個人的消息,即使商旅大多只知國家打勝仗,對那個人的去向也是模模糊糊,但光是听別人贊美她心中的那個人,也是愉快的。
和押忽一起走到人群里,她無心看著中原商旅展示出來的商品,耳朵雖然听著旁人吱吱喳喳的談論或殺價,但心思卻已飄向別處。這些中原來的東西——玉篦、花鈿、脂粉等,或多或少勾起了她的思鄉情緒。如果不是阿史那頁丸透過酋長將她軟禁在這個地方,會不會她早就回到京城,回到那個人身邊,正在用著這些東西?
美麗的臉龐上,不由得露出了一個懷念卻哀愁的笑。突然間,她感受到一種怪異的氛圍,像是一直被人注視著,而那道目光是如此赤果果、如此的無禮直接,讓她總覺得不太自在。
她直覺地往那道目光來向看去,然而這一看,她卻猶如受了極大驚嚇般,怔立當場,和那目光痴痴對望,再也移不開。
那是他吧?
雖然他換上了突厥服飾,還長了一臉大胡子,膚色黑了些,也瘦了許多,但從那熾熱的目光,于曦存相信自己不可能錯認,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海震。
不能控制地,她邁開步伐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十分緩慢、堅定,像是怕打破了這個美夢,要是希望成空,恐怕傷心與絕望會讓她立即死去。
終于走到了他面前,她握緊了拳頭,試圖控制復雜激動的情緒。「你終于來了。」她的聲音有些抖,眼眶里也浮上水霧。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海震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兩年的分離,加上將近一年的飄泊,三年的時間已將他的心志磨得無比堅硬,但如今看到她,他還是覺得鼻酸。
只是他是男人,沒有哭的權利,只能面無表情,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變了很多。」她的右手慢慢撫上他剛硬的線條,試圖感覺他的眉眼耳鼻,還有毛茸茸的大胡子,「以前叫你大黑熊,想不到你真變了頭熊。」
海震的唇角只是微微一揚,笑意卻沒進到眼中,因為已被滿滿的感懷與情動掩蓋。「你卻沒什麼變,依然是逼人的美麗。」
事實上在他心里,她永遠是最美的女人,即使身在異邦,仍舊是草原上最美的一顆鑽石。「以前叫你小酒蟲,想不到還真得靠這才找得到你。」
「你嘗到了我的酒?」她咬著唇輕聲問,就怕自己會失態地哭出聲。
「這商旅之中,有人藏著一瓶你的酒。」他從來沒有像現下如此感激上天,讓她有著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只屬于我的酒,現在卻人人都喝得到。」
「但至少它將你帶來了。」
第一滴淚,由于曦存的眼眶中落下了。熬了這麼久,還是讓她等到這一天,她該感激長生天,還是感激中原的佛祖?
或許感激的,是彼此的毅力,以及對愛情的信心吧!
「你知道……我很怕,我以為自己將會老死在這個天蒼蒼地茫茫的地方,隨著部落遷徙到不知名的天涯……因為阿史那頁丸的監視,所以我離不開,我只能一直釀酒,希望有一天你會發現,會來帶我走。」
從一開始在甘州被人擄走,她以為她會死;在大軍前被阿史那頁丸刺了一刀,她以為她會死;被海震射了一箭,她以為她會死;後來被帶回大漠之中,她以為她會死;甚至連遇到了草原上的狂風沙暴,她都以為她會死……
但她沒死,可是誰知道她經歷了多少苦難?一個人在獸皮制的硬床上哭了好久,卻沒人疼惜她,她又能向誰傾訴?
薩巴-古芮絲的笑容,是硬撐出來的。
海震如何看得下這個?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但她的日子,也絕對不比他好過。于是他忍不住擁抱住她,重新感受心愛的女子回到懷中的感覺。
他的一生,終于充實了。
然而兩人的重逢,並沒有讓這段愛情故事圓滿結束。于曦存在部落中原就是十分耀眼的,她一開始和海震古怪的互動,已經讓部落里的某些人瞧出不對勁,如今居然還擁抱在一起,這便讓許多傾慕古芮絲的青年受不了了。
難道,這便是古芮絲喜歡的男人?
在部落里,女人可以自己挑選喜歡的男人,甚至不需婚嫁便可與其一夜春宵,以此挑出最勇猛的男性。可是古芮絲到了部落這麼久,從來沒有招惹過任何一個男人,難道和這個外來人才剛見面,就看對眼了?
一名突厥勇士皺著眉,欲將海震推開,海震卻微微一個轉身,將于曦存帶到身後,另一手格開他,畫了個圈將他推倒在地。
這下不能善了了,部落的其他男子也鼓噪起來。
「喂,你這個中原人未免太囂張了,敢不敢接受我們的挑戰?」
張老三看情況不對,急忙湊了過來,在海震耳邊道︰「老兄,你怎麼一來就惹事啊?摟著人家部落最美的美女,難怪他們要發火了!被整個部落的人挑戰可不是好玩的,你就別瞎攪和了。」
海震知道他的好意,卻沒有從善如流,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下張老三也無語了,因為他明白海震為了找這個女人費了多少勁、吃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有些失態也是在所難免。
既然見到他了,那麼于曦存也不怕了。什麼部落勇士們的挑戰,還有什麼阿史那頁丸,全滾一邊去吧!
「我等著你帶我走。」她望著他,言語里透出對他無比的信任。
海震終于露出這三年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他挑釁似的又用力摟了摟她,甚至在她的香腮上用力一吻,激得一群部落勇士們叫囂起來,他才瀟灑地拿起掛在腰間的彎刀,往眾人的面前一扔。
「我海震,接受你們的挑戰!」
海震的名號一出,不僅僅是中原來的商旅們嚇了一跳,突厥部落的人也跟著臉色大變,張老三還不小心腿軟跌坐在地。
在塞外,無論喊誰的名字,都不會有這麼大的震撼,唯獨海震,是中原人的驕傲,因為他打敗了朝廷多年的外患;他更是突厥人心中的魔鬼,當他如殺神般的降臨,草原便血流成河。
張老三從不知道,這幾日和他稱兄道弟的海兄弟,居然就是人人心目中的偉大戰神,他居然和他同鋪吃睡,平起平坐,還沒大沒小的和他開玩笑?
姓海、待過軍隊、千里尋愛,怎麼他張老三就想不到呢?難怪這位海兄弟的武功會這麼高強,商旅們能夠走到這個小部落,還真靠了他沿路幫大伙兒度過許多危難,連落入流沙里的駱駝,他都能只手將它拔出來。
因此當海震的彎刀一落在地上,並沒有如想象般引起公憤,反而是一片靜默,部落兒郎們用十分復雜的眼光瞅著他,忖度著自己的斤兩,等著別人如何反應。
「海、海震又怎麼樣?他殺了許多我們的同胞,我們打敗他,也正好為部落爭光!」人群里,突然來了個不怕死的,揚聲說道。
這義憤填膺的說法,果然有效地激起了眾人的情緒,大伙兒一個、兩個地應聲附和,到最後竟是十分熱烈,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
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挑戰,海震都接下了,于是他們來到部落里一向用來競技的地方,十數名的部落勇士們聚集在一起,準備用最直接的方式——角抵,向海震挑戰。
第一個勇士站出來,是個虎背熊腰,號稱可以一個人打死一頭牛的壯漢,他呼喝著朝海震沖去,本以為這一下就能將人撞翻,想不到海震硬生生擋住他的攻擊,腳步甚至完全沒有移動,迅捷無比地反抓住他的手,身子一矮,用肩膀頂住對方的月復部,彎個腰便輕輕巧巧地將壯漢摔了出去。
這一切只發生在轉眼間,每個人都傻了,連部落里最強的都一上去便吃了大虧,其他人大概只有陪葬的份。
中原方面的商旅們大聲地歡呼,部落里的人也鼓掌叫好。雖然海震是敵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敵人,但在大漠里,誰的手把子強誰就是老大,他們是不會吝惜贊美強者的。
然而部落男兒的血氣方剛,仍讓他們前僕後繼地向海震挑戰,即使往往一個照面便被摔飛出去,或是連踫都還沒踫到就被他震了個狗吃屎,但這也只是替海震增添了光彩,而部落里能戰之人,卻是越來越少了。
剩下最後三個還躍躍欲試的人,海震忽而狂傲一笑,指著他們。「你們一起上好了!」
這番話簡直挑釁得厲害,可是人人都知道海震確實有這個實力。于是部落的人也不客氣了,不僅三個人一起上,甚至還臨時加入了一個才剛喂馬回來的人,四個人聯手打算給海震一個教訓!
四名漢子從四個方向沖向海震,心想他就算再厲害,一個人也擋不了四面。想不到海震也不擋,選了一個方向前進一步,等于制造了其他三人與面前那人沖鋒時間的差距,他一伸手便制住前人,然後靈活地一個翻轉,後面來人的沖擊便全數撞到那人身上,現場馬上傳來兩聲慘叫。
左右來的兩人急忙想抓住海震的腰,可是當左邊的人先踫到海震了,他卻順勢往左邊一個轉身,撞進那人懷里,隨即听到一聲悶哼,依那人臉色蒼白的程度,推測胸骨大概斷了幾根。
在解決完三人後,原以為海震應該擋不住第四個人了,想不到他突如其來的一招,轉過身大喝一聲,那出手想抓海震的第四人嚇了一跳,本能地呆住,但腳下卻停不住,就這麼狠狠地摔了一跤,直接趴倒在海震跟前。
現場發出哄堂大笑,最後那漢子窘得臉色發紅,坐到草地上後,羞愧得幾乎不敢抬起頭來。
在他畏縮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只大手,他順著手掌往上一看,卻是面無表情的海震。
「這不是戰場,沒必要分出生死。」
海震淡淡的一句話讓他有了台階下,似乎不是真刀實槍地想殺死對方的話,也沒必要在意是怎麼輸的。
那人抓住海震的手,被他拉了起來,全場再次歡聲雷動,為的是海震的武勇,更為的是他的氣度。
于是,一開始對海震咆哮叫囂的部落勇士,此時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中甚至有人大聲叫道︰「海震,你是真勇士,你確實有勇氣進古芮絲的帳內!」
于曦存微笑地望著他,從頭到尾,她都堅信他會勝利,因為他都能為她打贏對突厥的戰役,甚至橫越大漠千里尋愛,區區十數個突厥勇士,根本構不成兩人之間的阻礙。
何況,她還記得他二十歲時的承諾——他會永遠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