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塹山莊里,風山河、風夫人、風秀秀、風苗苗四人八只眼楮同時望向風無垠。
「爹、娘,孩兒說得很清楚,我一定要娶泠兒為妻。」風無垠神情堅定,眸光明亮。
那一夜,她以淚水洗過他的傷痕,也以軟女敕的唇瓣吻遍他身上的所有傷疤,柔情似永,深情款款,他這才驚覺她是愛他如此之深!
他在她的溫柔中睡去,然而一覺醒來,伊人卻是芳蹤緲緲。
「可玲瓏到底跑哪兒去了呀?」風夫人相憂地問著。
「你要娶她?她還不一定要嫁給你呢!」風山河又氣又好笑。「那天到了半夜,總不見你回房,我怕你又被她害了,沖過去一看,正看到你這個笨小子全身赤條條的被點了穴,睡得像只死豬一樣呵!」
「哎呀!」即將出嫁的風苗苗紅了臉,扯著風秀秀道︰「大哥好丟臉。」
「苗苗,等你嫁人,你就明白了。」風無垠笑眯眯地。
「垠兒!」風山河斥道︰「不要教壞你妹妹!」
風秀秀小骯微突,已經有了身孕,此次特地趕回家見大哥,她笑道︰「苗苗也快嫁人了,如果大哥的婚事能趕著一起辦,那可真是雙喜臨門……」
風夫人還是憂心地道︰「但玲瓏不見了。」
「那就別娶她呀!」風山河臉色嚴肅。
「我也不許垠兒娶她進風家!」
「我都誘拐人家了,不娶也不行啦!」風無垠淡淡地道。
「這麼把持不住……」風山河還想再罵,心想妻女都在場,這種男人的事,最好私下再抓兒子過來痛斥一番。
「爹,孩兒只娶泠兒。」風無垠又再度宣示。
「爹幫你物色其他姑娘……」
「爹若這麼做,孩兒就到青城山當道士,一輩子不回來了。」風無垠翻了翻白眼。
「你敢威脅爹?」風山河正想生氣,看到兒子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實在發不了脾氣,只得瞪了他一眼。
風夫人卻當真了。
「唉!這怎麼行?邊兒在外頭游蕩,好不容易說要成親,昨天卻寫信說和人家姑娘鬧翻了,不娶了。現在垠兒又想去當道士……山河呀,你得拿拿主意。」
「也不知道他們兩兄弟是怎麼想的?」風山河搖頭大嘆。「一個是心性不定,到處拈花惹草,差點招來殺身之禍;一個又是始終如一,非卿莫娶,這不是為難我們當爹娘的嗎?」
風秀秀笑道︰「都是得自爹娘的傳承了。」
「誰?誰拈花惹草了?」風山河心虛地道。
「呵呵!」風秀秀笑道︰「三十年前……不!四十年前,有一個風流少俠,瀟灑倜儻,武功卓絕,所到之處,必定讓姑娘痴心相對——」
「別說了!」風山河擺擺手,偷看了一下妻子,擺出家長的威嚴道︰「我娶了你們娘親之後,退隱江湖,守著天塹山莊,沒有那些風流舊事了。」
「是嗎?」風無垠故意歪著頭道︰「孩兒好像記得,小時候常常見到姑娘哭哭啼啼來找爹,說肚子的孩兒是爹的。」
風秀秀嘿嘿笑道︰「是了,要不是娘始終如一相信爹,恐怕爹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們小時候記得什麼事?那全是誤會!」
反了!這群兒女全轉性了,竟敢開爹爹的玩笑?
「唉!孩兒就是怕這種事情發生。」風無垠順水推舟,微笑道︰「萬一爹逼孩兒娶了別人家的姑娘,到時候泠兒又帶我兒子回天塹山莊認祖歸宗,那可就大大麻煩了!唉!也不知道怎麼幫我兒子分家產……」
「我都還沒死,你分什麼家產?」風山河氣得吹胡子瞪眼楮。「再說我也不能原諒石泠的過錯,她絕對不能當我的媳婦!」
「山河,坐下來慢慢說。」
風夫人面露微笑,為丈夫送上一杯清茶,以數十年不變的柔言軟語道︰「人總會改變,你年輕時候荒唐過,但是遇到我之後,不也收了性子,變成我的好夫君,孩子們的好爹爹?
「你不想提舊事,玲瓏也不願回顧過去呀!她身世特殊,獨孤恨只教她殺人,卻不教她怎麼做人。遇到咱們垠兒之後,她懂了垠兒的用心,也有了改變;而垠兒的用心,就像我當初未嫁時,對你的用心一樣呵!」
風山河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在兒女面前掀了陳年老事,實在是有點……痛失家長尊嚴!
不過,想到昔年妻子的痴情,終于感化風流倔傲的他,他緊繃的嘴角放松了,浮起一絲溫柔的微笑,望著妻子道︰「小雁,天幸讓我遇到你。」
「嘻嘻!」風秀秀和風苗苗掩嘴偷笑,搓搓身上的雞皮疙瘩。她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父親如此肉麻呢!
「笑什麼?」風山河一斂神色,連忙端起茶喝了。
「山河,兒孫自有兒孫福。」風夫人也笑得很溫柔。「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玲瓏和垠兒有緣,好不容易雨過天青,你就成全他們吧。你愈計較她的過往,愈是不能讓她當個正常姑娘呀!」
「爹!」風無垠繼續推波助瀾,不讓爹爹答應誓不罷休。「孩兒如今武功全失,只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的確是要找功夫高強的泠兒來保護我。爹,您就答應孩兒娶泠兒吧。」
「嘖!你有空就好好練功吧,還要女人保護?」
風山河心意動搖了,事實上他也明白,石泠心思純直,必然畏懼不見容于風家,這才會在以身相許之後,暗夜離去。
她能這麼愛兒子,也是兒子的福氣吧……
風夫人道︰「山莊里的人都認識玲瓏,有空叫他們出去找。」
「多謝爹娘相助了。」風無垠長長一揖。
風秀秀和風苗苗也拍手笑道︰「我們快要有大嫂了!」
他什麼時候答應找玲瓏了?風山河被妻兒一擺布,懊惱得又悶頭喝了一口茶。
「老爺啊!鎮上鬧鬼了!」阿豐跌跌撞撞跑進來,喘著氣道︰「大柱子他們說,看到大少爺回了山莊,嚇——鬼啊!」
他兩眼直瞪風無垠。不會吧!,他才去廟里燒香回來,怎麼又撞鬼了?
「阿豐,你還是這麼慌慌張張?」風無垠笑道。
「大少爺啊!」阿豐欲哭無淚。「你別總來找我——」
「阿豐,大少爺不是鬼。」滿屋子的人都被阿豐逗笑了,風山河搖搖頭,指向風無垠。「你去模他,看是人是鬼?」
「不要啊!」阿豐臉色發青,退到門邊,一跤絆倒在門檻,昏了。
「這小子!一定是虧心事做太多了。」風山河走上前,幫他推拿幾下,又叫來其他家丁抬他回房。
「爹!」風無垠想了一下。「我們瞞鎮上居民這麼久,該是向他們表達歉意了。孩兒想送每戶人家一個紅包,去掉他們的晦氣;還有他們為我祭拜哭泣,孩兒實在過意不去,想挑個吉日,大宴全鎮百姓,讓大家吃得高高興興的,不醉不歸。」
「嗯!」風山河點點頭,深深地望看氣宇軒昂、深明事理的兒子。「你也快三十歲了,你決定的事,爹就讓你全權作主了。」
「是!爹!」風無垠收斂神色,此時,他真正成為一個當家的大少爺了。
望向門外朗朗青天,數朵棉絮般的浮雲飄過,撩動他對石泠的思念。
既為夫妻,絕無分離。他明白她的矛盾與痛苦,過往種種就像個死結纏絆住她,讓她不敢放膽去愛他。
傻泠兒呵!他低聲憐嘆。想到不懂謀生的她,又如何輾轉江湖生存呢?
拼了這一生,他一定要尋回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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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又是涼爽的秋天。
滿地落葉堆積,秋風冰冷。就在三年前,她第一次來到天塹鎮,也是第一次殺人,從此改變了她的一生。
天色昏暗,氣氛淒涼,石泠踩著枯葉,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墳墓。
明知道他已經不在那里,可是她好想他,卻又不敢見他,只好來到昔日他的墓地,就算看到他的名字也好。
她雙臂抱著瘦削的身子,雖說天氣還不冷,但是單薄的夏衫已經不能抵擋陣陣逼人的秋意了。
明明記得他的墳是在這里,怎麼找不到呢?石泠心慌地穿梭在墓碑之間。
唉!她好笨,既然風無垠已經現身,正式澄清他的死訊,又怎會留下空墳呢?一定是鏟平了……果然眼前出現一小塊空地,種滿了鮮黃耐寒的菊花,在昏黑的天光下,顯得格外耀眼明亮。
走近一看,才發現遍地菊花圍繞著一座小墳,她微感難過,難道風家又有人死了嗎?
扁線不明,她走進菊花叢中,緩慢地蹲下來細看墓碑,臉色驀地大變。
絕命門石泠之墓
是她死了!是誰把她葬在這里廣她身子微顫。見墓碑上面還有字,她抹去眼角的淚珠,繼續往下看。
石泠出身絕命門,雖曾誤傷本人,然其本性良善,立誓不再殺生,獻絕命門地圖以補前過,並自刎于本人墓前,其義高潔,免除江湖數十年之禍害,故厚葬于此。
落款則是「風無垠勒石為念」。
是他!他明知她沒死,為何要為她立墳?是不想再見到她了嗎?
她會離去的!她露出一抹苦笑,輕輕撫著肚子。她懂的,她已經死了,她會離開的。
「石泠?」有人在輕聲呼喊她。
她驚訝地抬起頭,在暮色中看到了寒擎。
「寒師兄?」久別重逢,喜見師兄重傷痊愈,她頓時忘了心中悲苦,高興地站了起來。
「師妹,原來你沒死。」寒擎聲調仍然冷淡,卻有一絲興奮。
「我沒死。」石泠走近他。「你的傷勢都好了嗎?你為什麼會到這里?」
「我一直在找你,我以為他們殺死你了。」寒擎眉宇閃過憂傷,但隨即恢復慣有的冷漠神色。
「他不會殺我。」石泠低下頭,想到寒擎之所以會出現在這里,是不是在為她守墳呢?秋寒風冷,他竟是暗夜前來上她的墳……
她心頭好像被用力撞擊了一下,過去不解的事情瞬間明白了,原來寒師兄竟是對她有情!
她心里酸楚,含淚道︰「師兄,你不該為我背叛掌門,累得你受傷。」
「我不背叛他,一樣也要自盡而亡,難道還讓官府抓去審問處斬嗎?」寒擎定定望著她,那是她的淚……為他流下的淚!
「那你要去哪里?」
「我帶你一起走。」
「不……」她本官皂地拒絕,按住了肚子,欲言又止。
「你身上沒錢吧?你能去哪里?我帶你遠走高飛,沒人認得我們的,以後就是我們兩人的生活。」
「不!師兄,我……」她來天塹鎮就是想見風無垠啊!她還沒見到他,即使是偷偷地看一眼也好……
他抓起她瘦弱的手腕。
「難道你還要留在這里暴露身分嗎?風無垠認得你,一旦知道你沒死,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他本來就知道我沒死,他是故意做了這座空墳。」
她感到揪心的痛,就是這座空墳宣告了她的死刑,從此不得再出現人世。
「為什麼他要做這座空墳?」寒擎捏著石泠的手腕,陡地感受到她奇特的脈象,稍一凝神把脈,不禁大驚失色道︰「你有身孕?」
石泠不語,低頭模上肚子。
「孩子的爹呢?他為什麼不照顧你?就讓你一個人流落江湖?」寒擎驚怒交加,連珠炮地問著。
「我有孩子就好。」石泠黯然道︰「他的家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配嫁給他。」
「是風無垠?」寒擎目光一寒。
「你怎麼知道?」石泠急得淚珠在眼眶里打轉。「絕命門的事跟他無關啊!他什麼都不知道,是我主動畫出地圖,也是我要生他的孩子,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師兄你不能殺他……」
她依然為他著急流淚!寒擎神情轉為黯淡,任痛苦的感覺揉過心頭。
「我不再是殺手,不會殺人了。」
「寒師兄——」石泠,心頭還在怦怦亂跳,輕撫著她的肚子。
愛擎凝視著她。她都已經給風無垠了,他還能要求什麼?
「我明白了!這些日子來,听說天塹山莊在找一位玲瓏姑娘,三年前的冬天,這位姑娘到過天塹山莊,和風無垠論及婚嫁,可後來她以為風大少爺死了,傷心離去。這個玲瓏,就是你吧?」
石泠忘了回答。一股酸楚漫上喉頭。
原來……他在找她,還編出這麼淒美的謊言來維護她……
「你第二次去殺風無垠失敗後,然後失蹤三個月,就是待在天塹山莊吧?」寒擎面無表情地問著。
「是的。」
「然後你愛上風無垠?」
「是的。」
「所以你沒有刺中他的要害?又為了他,把絕命門的位置傳了出去?」
「嗯!」石泠感到驚惶,難道寒師兄生氣了?忙道︰「我不知道他沒死,我是承諾他不再殺人,我也不願見到師兄再繼續殺人啊!」
「我想,你也不知道他沒死,否則過去兩年,你不會鎮日魂不守舍,你都在哀悼他吧?」
石泠仍垂頭撫模肚子。那兩年,她的確是夜夜思念他,難以成眠啊!
愛擎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她,最後將滿腔幽情化為長長的一聲嘆息。
「唉!絕命門都過去了,掌門死了,或許都是我們的解月兌。」
「解月兌?」她是解月兌了,但她不懂師兄解月兌了什麼。
「師妹,我佩服你,你比我和冷嘯、月缺都還有勇氣。我從十二歲入絕命門,做了十八年的殺手,雙手染滿了鮮血,我倦了,更想逃走,但我跳不出來,掌門于我有恩,我只能听他的話。」
「為什麼要人絕命門?」
「只為了發泄一口氣吧。」寒擎難得講這麼多話。「我那時年紀小,一心只想報仇,掌門幫了我,從此我就變成絕命門的弟子。」
「可是你又殺了更多的人?」
「沒錯!殺人,是我們活下去的一個手段。」寒擎的語氣變得幽冷。「心狠手辣,絕不留情,就是當殺手的條件。」
「我做不到。」夜風清冷,石泠攏緊了單薄的外衣。
「就是你做不到,才能幫我們擺月兌絕命門弟子的宿命。」寒擎沉吟片刻,又道︰「上兩代弟子以來,不是任務失敗被殺,就是自殺,個個死于非命,包括你的親生爹娘在內。」
「我的爹娘也是絕命門的弟子?」石拎驚訝地睜大眼,心頭有些許的刺痛。
「他們是第一代的寒和石。那年我剛到絕命門,他們帶著你想逃走,結果讓掌門給打死。」寒擎言盡于此,讓石泠自己去理解。
原來爹娘也想離開絕命門!石泠心酸不已。是爹娘不願她再為殺手,魂魄有靈,暗中相助,終于讓她月兌離了絕命門殺手的命運!
獨孤恨固然有養育之恩,可他又是殺她父母的仇人!
不去想了,所有的恩怨隨著絕命門的滅亡,全都隨風而逝。
「寒師兄,謝謝你告訴我爹娘的事。」她輕輕拭去淚水。「今天看到你,我好開心,不知道冷師兄和月師兄怎麼了?」
「冷嘯有另外一個身分,他可以過得很好。至于月缺,他身上總是帶著幾萬兩的銀票,人又機靈,不必為他們擔心。」
石泠舒了一口氣。只要師兄們平安,她也就放心了。
「師妹,你打算怎麼辦?」
「我……」她撫著肚子,又感到茫然了。
「我送你到天塹山莊吧,你屬于那里。」
「不!我不能……」但她又能去哪里?既然有了風無垠的孩子,又豈能跟隨寒擎?她搖搖頭。「我總有辦法活下去。」
「難道你還不明白風無垠的用心嗎?」寒擎神色復雜,恨不得不要點醒她,就這樣把她帶走,再也不要理會那個該死的風無垠了!
可是為了師妹的幸福,他這輩子第一次學會忍痛割舍。
既已擺月兌殺手的命運,他一定要剜掉所有的過往愛恨,才能重新為人!
「師妹,如今不再有殺手石泠。」他指向那座菊花簇擁的小墳。「石泠死了,從此以後,你就是玲瓏,是風無垠的妻子!你明白嗎?」
是這樣嗎?其實她已經隱約猜到風無垠的用心,只是她不敢相信。
「讓我送你到天塹山莊。」寒擎的聲音很低、很冷。
夜幕低垂,黑暗吞沒了墓地里的兩條孤影,黃菊花也隱沒在黑色的煙霧中。
石拎低聲道︰「我自己會去。」
「也好,我不方便和他打照面。」寒擎最後望定了她的容貌,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罷了,就徹徹底底把她忘了吧!
「師妹,祝福你們。」話未說完,人影已經向外縱出,夜風吹散了他的話聲,四處回響,仿佛把他的祝福告知了天地。
「師兄,謝謝你。」
熱淚爬滿了石泠的臉龐,可是寒擎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