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累!他為什麼會來當翔飛科技的「義工」──義務搬運工啊?
小小的折迭桌說重不重,但要扛著爬上幾百階的天梯,早就教他汗流浹背、累得快要趴下來當一條狗了。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他遭遇了那麼多的艱難苦事,果然是老天垂憐,即將讓他出運了嗎?
他一定是哪根筋壞掉了,竟然不知道要避開天兵,就讓她指揮扛了這張折迭桌。早知道他就看清楚活動布條的小字︰人事室主辦,總務課協辦。人事室都是女生,總務課都是老先生,而他這個總務課年輕力壯的「眷屬」就得「協辦」嗎?
幸好一路爬上來,有不少女生跟他搭訕,稍稍抒解了他的悶氣。
「嗨,你是湯淑怡的家人嗎?」兩個漂亮美眉跑來跟他並行。
「我是他表哥。」這是他的標準答案。
「表哥?嘿嘿嘿。」漂亮美眉彼此擠眉弄眼,又笑嘻嘻地問他︰「真的假的?淑怡惦惦吃三碗公,竟然有這麼一個帥氣的表哥啊。」
「我真的是她表哥。」他不明白,為何翔飛的員工對「表哥」兩字都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太好了,是真的表哥耶。那你在哪里上班?」
「待業中。」
「喔,好累,我走不動了,表哥你先走。」
一听他待業中,女生們都是同樣的反射動作,自動彈開他身邊。
他忽然想到蓁蓁。才分手沒多久,他竟然不曾思念過她。
當初,他懷疑她那過份淺薄的愛情價值觀;然而,另一方面,他是否也將「愛情」這兩個字看得太容易?
「你扛這個很重吧?我幫你拿。」旁邊走來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簡單的牛仔褲休閑衫,眉開眼笑地就要接過折迭桌。
「沒關系,快到了。」桑宇帆還是很有骨氣的。
「不能讓員工家屬做事啦,翔飛又不是沒壯丁。」那人笑著接過折迭桌,「謝謝你的出力了,你是誰的親戚?」
「糖……」桑宇帆差點說出糖醋魚三個字。
老天!她叫什麼名字?!糖……湯,他是看過她的信封,但他只記得她姓湯,下面則是一個他怎麼也記不住的菜市場名字……
「我們都叫她糖醋魚。」他鎮定地說。
「哈哈!湯淑怡啊。她最近在公司很出名,我們總經理看到她很努力地修理馬桶,特別在朝會上表揚她,要同事效法她小小螺絲釘的精神。她有跟你說嗎?」
「沒有。」她有這麼偉大?
「你是她哥哥?好像以前沒來參加過我們公司的活動?」
「我是她表哥。今年第一次參加。」喝!難道還有明年嗎?
「表哥,嘿嘿嘿!真的嗎?」熱心男子扶好折迭桌,回頭一指,笑說︰「你看到下面那一對了嗎?男的在幫女的擦汗,女的喂男的喝水,嘖!看得我雞皮疙瘩掉滿地,他們年底就要結婚了,男的是我表哥,女的是我妹妹。」
桑宇帆看過去,不就是一對情侶嘛,街頭到處看得到。等等!
「你的表哥?不也是你妹妹的表哥?表兄妹可以通婚嗎?」
「哈哈,這是咱們翔飛科技的傳奇羅曼史,叫你表妹說給你听吧。」
桑宇帆不解地轉回身。心想,真是一間奇怪的公司,明明在業界不斷研發創新,股價表現也是嚇嚇叫,怎麼這里的員工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精明能干,而是個個一臉八卦相,就特別關心他這個「表哥」?
「你貴姓,在哪兒高就?」
「我姓桑,蠶寶寶吃桑葉的桑──」
「桑宇帆!桑宇帆!」話未說完,就被糖醋魚給打斷。
湯淑怡滿臉通紅,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張著嘴巴喘氣,好不容易定了神,一看到他身邊的男子,又嚇得差點昏過去。
「你、你……怎麼叫他搬桌子?他是……」天亡她也。
「我能者多勞啦。」吳嘉凱笑著抬起桌子。「到了。這桌子擺哪里?」
「吳副總,我來。」立刻就有爭取表現的員工過來抬了桌子。
「他是我們事業發展部的吳副總啊。」湯淑怡總算說出話來了。
「吳副總?」桑宇帆禮貌地跟吳嘉凱點個頭,商業腦袋很快就理出頭緒。「你姓吳?這麼年輕就當副總,應該是吳氏家族的第三代了?」
「好說。我是吳嘉凱。」吳嘉凱熱絡地跟員工眷屬握手。「我是他們口中篡位成功的外戚,也是第三任太子爺,又號三太子。淑怡,是不是啊?」
湯淑怡大腦沖血,只想直接投崖自盡。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說的八卦,三太子就單挑她來問?嗚!他就是采取緊迫盯人政策嗎?
丙然吳嘉凱還是猛搖著桑宇帆的手。「我想調你表妹過來我部門幫忙,可是她好像不願意。桑先生,你幫我說服一下,不要埋沒了好人才。」
「哦?」糖醋魚竟然是人才?
「吳副總,對不起,他很忙。」
湯淑怡不管了,扯住桑宇帆的左手袖口,硬生生將他從吳嘉凱身邊拖開,一直拖到了遠離人群之處,兩人面對面站好,她這才放開手。
直到這時,桑宇帆才清楚看到她別在胸前的名牌︰湯淑怡。
名字和長相一樣,秀氣賢淑,宜室宜家,卻是很難記住。
「你怎麼到處跟我同事說你是我表哥啊?」
「不然要說什麼?鄰居?不是眷屬才能參加嗎?」
「眷屬是廣義的,也有很多同事帶朋友來參加。」湯淑怡懊惱極了,早知道就先跟他套好招,免得她不知如何回應同事的垂詢,「我跟你說,「表哥」在我們公司是有特別意義的。算了,將錯就錯吧。」
到底是錯在哪里了?她臉紅了老半天,桑宇帆還是莫名其妙。
「這餐券給你,你去你搬來的那張桌子那邊領餐盒,我還要忙,你自己吃飯。」湯淑怡遞出一張紙,又緊張地說︰「如果吳副總問我的事,你不要理他,拜托拜托。」
桑宇帆看她來去一陣風,不禁想問︰他今天是招誰惹誰了?
本想安安靜靜爬山,吸收天地日月精華,修補受創的心靈,誰知又被這家八卦公司給攪得七葷八素,早知道他就躺在家里睡大覺了。
他悶悶地領了餐盒,找了一棵最遠的樹底下坐。
望著滿坑滿谷的人潮,听著喧嘩的談笑聲,青天高高,白雲飄飄,他竟然有一股拂不去的悲涼孤寂感。
前兩天他找交易室的同事出來吃飯,大家義憤填膺,個個為他被解雇的事抱不平,說到慷慨激昂處,熱血澎湃,熱淚盈眶;他順水推舟,開玩笑地說要請大家罷工抗議,席間忽然就安靜下來了。
爸爸有教過,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人人都得顧著自己的肚皮,養家活口。所以他依然是踽踽獨行,孤軍奮斗。
思緒紛陳,他的目光竟不知不覺地在人群中搜尋;他一眼就看到那只糖醋魚蹲在地上,帶著溫柔勸哄的神情,拿著沾了藥水的棉花棒,正在幫一個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消毒涂藥。
她負責醫護組的工作,今天的小阿又特別多,一下子這個跌倒,一下子那個打架掛彩,到處都是小傷兵,也讓她忙得團團轉。
她包扎完畢,小阿的父母跟她道謝,她也帶著笑容跟小男孩搖手說拜拜,然後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她身邊,也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她的臉蛋變紅了,笑容也顯得靦腆,那是他所沒看過的小女孩羞答答也似的糖醋魚。
見鬼了!桑宇帆轉開視線,就算他視力再好,但是隔得那麼遠,他又怎能看出她正在臉紅?一定是太陽光線折射產生的錯覺吧。
不,的確是臉紅了,直覺告訴他,那只眼鏡蛇不是想追求她,就是已經是她的男朋友──什麼?!糖醋魚竟然有男朋友!
誰會喜歡這個迷糊、迷信、就是不迷人的天兵啊。
他抱住餐盒的雙掌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將紙盒給壓得變形……
「淑怡的表哥,你怎麼不吃?」吳嘉凱走到他身邊,狐疑地看著他的舉動。「你要吃白煮蛋,要拿出來剝,這樣捏是可以捏碎蛋殼,但是里面的蛋糕也被你捏爛了。」
「是該吃了。」他抬起頭來,跟吳嘉凱打個招呼,再打開餐盒。
哇!這盒餐還滿豐盛的,白煮蛋、兩塊蛋糕、兩塊面包、一只大雞腿、花壽司、果汁……光看就飽了,吃這一頓的確很值得了。
「爬山這麼辛苦,一定要補充熱量。」吳嘉凱坐到旁邊的樹下,點起一根煙,猛抽了一口,背部靠上樹干,一副累壞了需要休息的模樣。
桑宇帆跟他不熟,也不去吵他,就默默吃起了午餐。
別人在那邊熱熱鬧鬧地吃飯談笑嬉戲,桑宇帆又自然而然地在人群中找起糖醋魚。嗯,他告訴自己,他並不是特別留意糖醋魚,這只是一種本能,人在陌生的地方,自然會去依附較為熟悉的人事物──可他為什麼老看到那只如影隨形的眼鏡蛇啊?實在有夠礙眼了。
棒嚕──他一口氣用力吸完果汁,再將果汁盒給吸得扁扁的。
吳嘉凱看他一眼,抖出一根煙,笑說︰「來哈一根嗎?」
「好,謝謝。」
桑宇帆伸長手接了煙,吳嘉凱拿打火機為他點著了,他聞到並不怎麼喜歡的煙草味道,立刻屏住氣息,拿起煙往嘴里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這是燒稻草還是燒廢輪胎啊?!」
「哈哈哈,淑怡的表哥,你根本不會抽煙嘛。」吳嘉凱大笑。
「學了就會了。」桑宇帆皺眉捏住煙頭。
「我教你吧。」吳嘉凱微笑吸了一口煙,悠悠地吐出白白的煙霧,「不過,這樣會不會教壞小阿啊?我也知道抽煙不好,但就是戒不掉,一有時間空下來,就想吸個兩口。」
「看來你是高處不勝寒,心事誰人知。」桑宇帆感同深受,望著手中的煙說︰「所以只好點起煙,一支又一支了。」
「深得我心啊!」吳嘉凱驚喜地看他。
「桑宇帆!桑宇帆!」石破天驚的吼聲傳來。
那個喊叫的人照樣滿臉通紅,一面拚命跑步,一面喊個不停。
「你糟了。」吳嘉凱帶著看戲的心情笑說。
「-是墓仔埔放炮啊?嚇死人了。」桑宇帆冷冷地看著紅燒糖醋魚,真不明白她在緊張什麼。「我沒有跟別人說我是-的表哥了。」
「不是啦!你不能抽煙啦!」湯淑怡又氣又急,指著他的香煙,喘著氣說︰「丟掉丟掉!貶釀成森林大火的。吳副總,你也不能抽。」
「我也不行?」吳嘉凱好無奈,他絕對是被連累的。
「我們來爬山,就是要身體健康,你們在這邊抽煙,傷害自己,又制雜鄴手煙害,還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抽煙有這麼多的壞處,你們都是腦袋聰明的知識分子,還不明白嗎?」-
嗦!桑宇帆刻意拿起煙,端詳了片刻,又舉到了嘴邊……
湯淑怡驚叫道︰「桑宇帆,你再抽煙,我就告訴你爸爸。」
「-敢?!」
「瞧!」她不怕他那對瞪過來的黑眼珠子,也瞪了回去,「你就是知道抽煙不好,所以不敢讓你爸爸知道,我一說,你就怕了,對吧?」
簡直是小人得志了,她竟敢拿老爸來威脅他!?什麼時候這只糖醋魚當起訓導主任了?雖然她說的話很有道理。
「不抽就不抽!」他丟下煙蒂,省得她-嗦。
他才要伸腳去踩,湯淑怡立刻跳上去,兩只腳用力蹦了蹦,跳了跳,將一條小小的香煙頭當作萬惡不赦的壞蛋給踩得扁扁的。
「呃,淑怡。」吳嘉凱出聲了,「-好像很激動?」
「是嗎?」湯淑怡再用力踏了踏,「吳副總,還有你的。」
「好吧。」吳嘉凱也只得按熄香煙。
「拿去那邊的垃圾袋。」
她雙手一比,架勢十足,兩個大男人著魔似地,一個摳起泥土里的煙尸體,一個捏住煙,乖乖地走向垃圾集中處。
「我一定是中邪了。」桑宇帆很肯定地說。
「你表妹在家也是這樣嗎?」吳嘉凱好奇地問。
「超級會講道理的,還自以為是心靈導師。如果她過去你的部門,就請你自求多福了。」
「哈!我就是需要像她這樣的人來提振士氣。」
「嚇!」湯淑怡才走了兩步,听到他們談論自己,嚇得立刻回過頭來,扯住桑宇帆的袖子,拉了就跑。
「干嘛啦,拉拉扯扯的!」桑宇帆不得不跟著跑。
「別跟他說話了,我不去事業發展部。」湯淑怡一徑地猛走,把後面的吳嘉凱當作蛇蠍猛獸似地,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桑宇帆回頭看了跟他攤攤手的吳嘉凱,又朝她吼道︰「-去不去什麼發展部,跟我有什麼關系?!別拉我了!」
「是沒有關系,可是你一個人坐在那邊孤零零的,看起來很可憐。走,你過來一起撿垃圾,才不會胡思亂想發脾氣。」
他不用胡思亂想就要發脾氣了。沒錯,他不但中邪,而且中蠱深矣;不然,那天晚上他怎會向她全盤托出近來的悲慘命運?然後又不怕死地交出身分證讓她辦登山活動團體保險?而今天,他先是當苦力;現在,手上又莫名其妙變出一個垃圾袋,準備跟她去玩什麼淨山運動!天!他就讓糖醋魚牽著鼻子走了。
「淑怡,這位就是-表哥?」嚇!眼鏡蛇來了。
「是……是的……」
湯淑怡停下腳步,尷尬一笑,臉蛋瞬間脹成一顆紅隻果。她看了一眼「表哥」,又故作若無其事地望向來人,那張隻果臉依然紅咚咚的。
桑宇帆看在眼里,吞下突然想吃隻果而分泌出來的口水,主動向眼鏡蛇伸出手,一臉冷冰冰的說︰「你好,我是糖……湯淑怡的表哥。」
「你好,我姓馮。」馮耀文也和他握手。
「說起我這個表妹,從小就笨笨的,沒什麼才干,最大的才能就是好管閑事,將來要是嫁了人,恐怕會成為一個超級管家婆。」
「喂!」湯淑怡面河邡赤地打斷蠶寶寶吐毒絲。怎麼了?前一刻他還悶悶不樂的,現在就……「咦!你有力氣了?去,你去負責上面那一塊區域,要撿干淨喔。」
「-要我爬上那個幾乎九十度的山坡?」
「多運動啦,消耗一力,有益身心健康的。」
運動就運動!桑宇帆拎了垃圾袋,大跨步地跳上石階,眼不見為淨。他還是很有道德良心的,絕不打擾別人談情說愛。
山上到處都是雜草,既然要淨山,那就徹底用力做環保,他不單單撿垃圾,也要順便拔掉這滿山遍野長得又高又粗的枯草,保證教任何毒蛇猛獸無處可躲,現出原形。
扯呀扯,拔呀拔,他就不信拔不完這堆雜草……
「桑宇帆,你在干什麼?!」湯淑怡又是驚叫著跑到他身邊。
「淨山啊。」
湯淑怡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力拔山河的氣勢,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哪根筋短路了,更不明白自己忙著登山活動的雜務,卻怎麼老是「有空」留意他的舉動,還替他窮緊張呢?
「你撿人工的垃圾就好,干嘛拔芒草?小心割傷手了。」
「芒草?」桑宇帆這才抬起頭來,望向眼前連綿到山頭的「雜草」,果然是一片大好秋色的芒草花啊。對著正午的陽光,他眼楮一片昏花花的,趕緊將遠眺的目光慢慢收回到他的手掌上,不看還好,一看之下──
「啊嗚!我的手啊!」痛死他了!
「啊!」湯淑怡也看到他割出血痕的手掌了,一張紅隻果臉瞬間變成青隻果,嚇得立刻扯了他的袖子就跑,一路狂喊狂叫︰「趕快!救命啊!快來救人啊!課長,快幫我打開急救箱,有人流血快死了啦!緊救郎喔!快讓路啊!」
他快死了嗎?桑宇帆傻了眼。沒錯,在翔飛科技的員工暨家屬眾目睽睽注視下、糖醋魚像一部救護車似地尖叫開道,他就算不因腳步錯亂跌倒而死,也要在眾人好笑的目光中羞愧而死了。
是哪個天兵說爬山有益身心健康的?他來這麼爬一回,身心受創更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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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冉冉上升的女乃油濃湯熱煙,湯淑怡想到了躲在樹下「哺煙」的蠶寶寶,還好她發現得快,及時阻止他「自暴自棄」地「墮落」下去。
唉,也不能說抽煙就是「墮落」啦,可是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還很糟,這才想藉煙消愁吧。
她兩手撐住下巴,痴痴發呆。這兩天沒見到他,不知他傷好了沒?
「淑怡,-在想什麼?有听到我說話嗎?」
「嚇!」她回過神,在煙霧中看到了文質彬彬的馮耀文。
怎麼搞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正式約會,對象又是她心儀已久的黃金單身漢,她怎麼就分心去養蠶了?
「呃……啊,哇!這女乃油濃湯很香呢,我只顧著聞,都沒听到你說話,對不起。」她故意用力吸一口熱氣,忽然又覺得此舉有失淑女氣質,忙放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擺在大腿上。
馮耀文微笑說︰「我說爬山那天,-的表哥很好笑。」
「啊?表哥?」湯淑怡心口猛地一跳,是了,她的桑表哥在翔飛已經是遠近馳名了,可是他盡繃著一張臉……「他有很好笑嗎?」
「不就是嗎?一個大男人的,-幫他擦碘酒的時候,唉唉叫得那麼大聲,好多小阿也圍著他,喊著叔叔加油,沒有男人像他這樣的。」
這個笑話不大好笑,湯淑怡想問︰換了你的手割了一道傷口,難道你不叫個兩聲嗎?若不叫,就得內傷了。
但她還是微笑以對。「還好啦,他大概很痛的。」
「听說他沒在上班?我看他連一點點痛都忍不下去,這種個性的人,大概是受不了辛苦工作,或是跟主管鬧翻了,這才賦閑在家。」馮耀文帶著肯定的語氣,鏡片後閃著一抹嘲諷的目光。
奇怪了,他跟蠶寶寶有仇嗎?湯淑怡不想和他談桑宇帆的私事,她只想多多了解這個主動約她的白馬王子。
他不僅長相俊秀,學經歷俱佳,更是備位的財務部副理,這麼優秀的人才向來眼高于頂、條件超高,而她竟然「蒙主寵召」──不不不,他怎會注意到總務課不起眼的小職員的她?她真是「受寵若驚」啊。
「喔,我表哥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抑下興奮不安的心情,她笑得很溫柔婉約。「馮專員,你們財務部好像很忙,很辛苦了?」
「當然忙了。鄧經理他家有人生病,財務部又沒副理,他交代了事情就跑得不見人影,我小小的專員可承擔不起責任啊。」
「鄧經理他爸爸突然住院,也是不得已的,他公司醫院兩頭跑,手機打得都快燒掉了,我想等他爸爸情況穩定了,你就不會那麼忙了吧。」
鄧經理向來認真負責,近來蠟燭兩頭燒,全公司皆知。
「我不知道上面在想什麼,不如就叫他辭職還是辦退休,讓我全權負責好了。」
「可是人總有個萬一……」同事有難,互相體諒一下嘛。
「不過,嘿!」馮耀文原本忿忿不平的神色轉為得意的笑容。「昨天陳總找我去談話,很多人都看到了。」
「哇!談什麼?」
「就聊聊我最近工作的情況,問我對公司的建議,我就把我的看法說給他听了,還跟他提了很多財務部改革的方案。」馮耀文自信滿滿地說︰「下次發布人事案,-就等著看我升副理吧。」
「可是今天下午人事室給我一張征才的廣告稿,里面有征財務部主管耶。」湯淑怡實在不願打破他的美夢。
「我就知道!」馮耀文寒了一張臉。「可惡!他們一定又找皇親國戚來了,登廣告只是虛晃一招,表示有公開求才。」
「這也沒辦法,公司是他們家開的,總是優先給自己的人。」包括湯淑怡在內,公司同事都明白這種家族企業的生態,更何況上頭也不是隨便塞些阿貓阿狗進來──「我覺得像沈專員的電腦就超厲害的,蕭專員雖然現在不做了,但他在研發方面還繼續幫我們,還有吳副總……」
「哼,都是太子爺!只不過有個好爸爸,又有什麼了不起!」
「我們也可以自己努力呀,總會出頭天的。」她也給自己打氣。
「-太樂觀了。再努力也沒用,就是給姓沈、姓吳的壓得死死的。」馮耀文愈說愈憤慨,「淑怡,我跟-說,-千萬不要去事業發展部。」
「為什麼?」公司每個同事都鼓勵她過去,但她就是不敢去。
「吳嘉凱居心不良,-沒看那里都是漂亮美眉嗎?三太子是出了名的公子,-小心羊入虎口,別讓他騙了。」
「可是……」我一點也不漂亮啊,湯淑怡咽下到口的話,又說︰「事業發展部擴充編制,的確需要補人,而且像龔姐、靜香她們不但漂亮,能力又強,我很崇拜她們耶。」
「能力強?」馮耀文不屑地說︰「還不是哈三太子哈得要命,-沒听說靜香和三太子到飯店開房間嗎?正好那天小許在那里開同學會……」
懊八卦的男人。
湯淑怡也喜歡听八卦,平常同事嘻嘻哈哈談論,不過是茶余飯後閑聊,但此刻由馮耀文滔滔不絕地說來,總覺得殺伐之氣太重,言語尖酸刻薄,一張好看的俊臉都被他給扯得又臭又長了。
原以為他即將升任主管,應該是一個大氣度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眼光遠,心胸寬,沒想到卻是一只憤世嫉俗的啄木鳥,兜兜兜兜地敲得她頭痛,心口也堵住了一股氣,悶得她難受。
「馮專員,靜香都說了,」她還是耐著性子說︰「這次史密斯先生帶著老婆小阿來台灣談生意兼觀光,他小阿那天突然肚子疼,吳副總和靜香幫忙送急診,忙到半夜一、兩點才陪史密斯一家回到飯店。」
「就算三太子做了什麼事,靜香又哪好意思說!」馮耀文說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總算重新露出微笑。「女生嘛,總是想當個灰姑娘,一朝讓王子選上,從此就不愁下半輩子了。可是,淑怡,-不一樣。」
「啊?」
「我注意-一段日子了,-樸素、不起眼,但很實在。」
「啊!」除了驚訝,她還是驚訝。講到正題了,他真的喜歡她?
完了,小鹿開始亂撞了,臉也好熱,剛剛吃下的牛排產生化學作用,開始在她體內熊熊燃燒了。
「很難得一個女孩子會修馬桶,听說-還會修電腦?」
「會啊,這些都是小事。」她不好意思看他熱烈的目光。
「很少有女孩子像-這麼能干了,她們什麼事都仰賴男人,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這樣,電腦當機就叩我,我又不是應召牛郎。」
一點也不幽默。湯淑怡又聞到那股酸味,滿腔熱情也就突然退燒了。
「其實她不懂的話,你就教她,這不就懂了?」
「有的女生就是頭殼硬硬,怎麼教都不會-看看吧,開車出事的都是女生。對了,-一定也會開車吧?」
「我有駕照。」
「太好了,-什麼都會,個性又好,將來一定是一個稱職的職業婦女兼賢妻良母,為什麼沒有男人注意到-?他們眼楮都瞎了嗎?」
湯淑怡不覺又暈暈然,陶醉在白馬王子的贊美聲中。
馮耀文的聲音也放得溫柔了。「我想我們年紀也不小了,我就直說了,我希望我們能以結婚為前提進行交往。」
「啊!」臉紅了,心花亂亂開啊。
「我名下有三棟房子,一部車子,股票和存款就不用說了,我希望將來我在外面沖刺事業,-能作為我的後盾。」
扒呵,這個當然了。
「我有兩棟房子在出租,-也知道學生房客很麻煩,一下子馬桶不通,一下子熱水器壞掉,就算是三更半夜,動不動就要找房東,而處理這些事情是-最擅長的了。」
「等一下!」湯淑怡心頭的小鹿猛然煞住腳步,停止亂撞,很仔細地問說︰「馮專員,你是娶老婆還是娶總務人員?」
「我當然是娶老婆了。我的房子就是老婆的房子,-怎麼會問我這種問題?」馮耀文不可思議地看她,「-幫我收房租,我也會全部給-,當作小阿子的教育基金。」
「然後生小阿、帶小阿、養小阿,都是我要忙的了?」
「-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刻苦耐勞,-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對-有信心。」
「愛情呢?」
「什麼愛情?」馮耀文還是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談戀愛到最後還不是要結婚?結婚後被現實生活一消磨,就沒什麼愛情了,-去問過來人,他們也一定會這樣跟-說的。」
「你是喜歡我才和我交往,還是覺得我很「賢妻良母」,這才想和我交往、結婚?」湯淑怡想問個清楚。
「有差別嗎?」
「有,差太多了。」面對馮耀文那不解的高姿態,湯淑怡明白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交集。她沒有猶豫,直截了當說道︰「對不起,馮專員,我沒有辦法和你交往。」
卑一說出來,堵在心口的那股悶氣也消失了。
原來,她一整個晚上堵得難過,就是兩人明明八字不合、話不投機,她卻偏偏沉浸在白馬王子追求的夢幻里,就算不贊同他的想法,也不好意思說出來,還扭扭捏捏裝害羞扮淑女──這完全違拗了她的本性啊。
馮耀文固然是白馬王子,但她絕對不是來者不拒。
她拿起帳單看了一眼,保持禮貌笑說︰「馮專員,那我們這一餐就各付各的,我……」
馮耀文臉色十分難看,從來只有他拒絕女生,還沒有女生拒絕過他。
「-們女生就在乎愛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嗎?不升職、不調單位、就算打雜任人使喚都不在乎嗎?」
「該在乎的我會在乎,沒必要在乎的,我就不會花力氣在乎。」
馮耀文鏡片後的目光慢慢轉為沉凝。「原來-挺有主見的。可是-們女生不都想當灰姑娘?」
「你剛剛不也才嘲笑想追太子爺的灰姑娘?」
「那些女生短視近利,不切實際,只想嫁入豪門,我雖然不是豪門,但也是一座灰姑娘夢寐以求的大城堡。我想,失去跟我交往的機會,是-的損失。」
湯淑怡終于了解,為何上頭遲遲不升他當副理的考量因素了。
她很快樂地說出自己的觀點︰「我為什麼要當灰姑娘?我就當我自己啊!綁母、壞姐姐要虐待我,我大可以掃把一丟,包袱款款就離家出走,干嘛要等到白馬王子來解救我?」
「你們課長說的沒錯,-果然年輕、幼稚、不懂事。」
「你怎麼人身攻擊了?」
「你們課長說的,不是我說的,我好心警告-一聲,-可能得罪你們總務課的課長了,-好自為之吧。」
「謝謝,再見。」湯淑怡打開錢包,數好足夠的飯錢,將紙鈔硬幣放在桌上,拿起了包包,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哇啦啦!她受不了這只大沙豬了!再不逃離他所營造出來的豬圈氛圍里,她今天晚上吃的牛排就要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