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瓜熟蒂落,稻穗飽滿,正是秋收的大好時節。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薛齊站在房門外,一臉焦躁。
「老爺,女人生女圭女圭,男人本來就不能進去看的。」阿金嫂好言相勸,一面拿眼瞧阿金和家保,要他們隨時注意揪住老爺,別讓他闖門了。
「老爺您放心。」春香也勸道︰「里頭有周嬤嬤,還有經驗最豐富、接生過上千個女圭女圭的產婆,不會有事啦。」
「春香,妳怎麼沒進去?!」薛齊發現她竟然在外頭,又急道︰「妳听,琬玉哎哎叫成這樣!妳是她最貼心的好妹妹,怎不進去陪她!」
「是小姐趕我出來的呀。」春香好哀怨,她都看過怯鄔和珣兒出生了,可這回她家小姐怕生產流血會驚動她的胎氣,堅持不讓她進去。
才三個月,小姐緊張什麼!春香模模肚子,愛嗔地瞪了家保一眼。
「琬玉,唉!琬玉啊。」薛齊還是只能瞪著門板,徒呼負負。
三個小阿沒他們的事,蹲在院子里,捧著下巴看一群著急的大人。
「大哥,娘好像很痛。」五歲的怯鄔想不透。「周嬤嬤說,痛完了,女圭女圭就出來了,可我先前吃到壞東西,肚子痛,怎沒蹦女圭女圭出來?」
「女人才會生女圭女圭。」六歲的瑋兒還是多懂一些事。「怯鄔你是男孩,不會生,珣兒就行。」
「咦?!」兩個男孩同時看向小不點的珣兒,目光極度懷疑。
「娘生女圭女圭,我們一起玩!」三歲的珣見只想多個女圭女圭來玩。
「不知玨兒是弟弟還是妹妹。」怯鄔又有疑問了。
「爹說弟弟妹妹都好,叫我們要當好哥哥疼愛他。」瑋兒拿了樹枝,在地上寫了這個父親早就取懊的「玨」字。
「玨,乃兩玉相合為一,取其圓滿也。」怯鄔學了爹教他們的語氣。
「玨兒有兩塊玉,這很珍貴,跟我們名字一樣,都是好玉。」
「可我只有一塊玉。」怯鄔也拿樹枝寫了「琛」字,硬是在左邊又加了一個玉字旁,開心地道︰「大哥你看,這樣就有兩塊玉了。」
「有這個字嗎?」瑋兒不確定,寫下自己的「瑋」,再幫珣兒寫下「珣」,端詳了片刻,又寫了一個「玉」字。「好奇怪,玉字單獨寫,有一點,變成我們名字的偏旁,那一點就不見了。」
「對喔。」怯鄔也發現了,歪著頭看。「真真奇哉怪也。」
「咿呀,這字哭了,掉淚了。」珣兒軟語嬌嗓,小手拾起樹枝,往「玉」字那一點抹去,煞有其事地道︰「不哭不哭,姊姊給你擦淚淚。」
「哇!」兩個小扮哥眼楮發亮,他們的妹子實在太聰明了。
去掉了那三糊淚,不哭了,破涕為笑,便開心了,然後拿來安上他們名字的偏旁,所以他們都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小阿嘍。
「可是娘的名字有個玉。」瑋兒一天到晚听爹喚娘,早就將娘的名字學起來了,手里便寫下「琬玉」二字,忽然有了重大發現。「怯鄔快瞧,娘也有兩塊玉耶。」
「對喔,娘有兩塊玉,我們也有玉。」怯鄔很肯定地道︰「爹真的很喜歡玉耶,所以又給玨兒兩塊玉。」
「不知有沒有三塊玉的字,明兒再去問夫子。」瑋兒很有求知精神。
「怎麼辦?」怯鄔倒是擔心起來。「娘這塊「玉」的一點不能抹掉,這樣不就一直在哭。」
「嗚哇哇!」
初到世間的第一聲啼哭由房內傳出,三個小阿驚喜地跳了起來。
「琬玉!琬玉!」薛齊更著急了,上前拍門。
「恭喜老爺,是個小少爺啊!」里頭傳來產婆的高聲叫喊。
「我可以進去了嗎?」
「等一下啦!」產婆快被他逼得失去耐心了。
薛齊又是急得來回跛步,若說一步有如一個時辰之久,那他今天早已在焦慮擔憂之中,度過了極為難熬的漫漫千萬年。
「老爺您可以……」周嬤嬤帶著笑容,才打開了門板--
「琬玉!」大老爺勢如破竹地沖進去了。
「就听你在外頭叫呀叫的。」琬玉半躺在床上,已換了干淨衣裳,神情略顯疲憊,卻是帶著放松愉快的笑容。「也不知是誰在生小阿。」
「妳臉色這麼白……」薛齊坐到了她身邊,憂心仲仲。
「補碗雞湯就好了。」她發現他仍穿著公服,又搖頭笑道︰「你還沒到散值時刻,怎回來了?」
「阿金跑來說妳產痛,我好擔心,便告假回來了。」
「你回不回來,我還是一樣生啊,家里這麼多人幫忙照料。」
「不一樣。」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堅定地道︰「我一定要陪妳。」
「呵,我生孩子,你一個男人哪幫得上忙……」
琬玉心頭驀然一痛,像是黑暗深處伸來一把鐵勾,硬是勾出了沉埋爛泥底下的往事;很久以前,有一個男人也曾經這麼說過;她生孩子,他一個男人哪能幫得上忙。
因為他幫不上忙,所以他去玩了,醉上三天三夜,直到渾沌醒來,才知道他當爹了。
不是不想過去了嗎?她低頭咬緊唇瓣,將那抹痛心壓回爛泥底。
再抬起眼,望向眼前這雙始終溫柔和煦的深情瞳眸,她的心緒回到了此時、此刻、此地、眼前、當下--她所深愛的丈夫薛齊。
即使他幫不上忙,即使他還在忙公事,他也要跑回來,擔心她,陪伴她,能蒙他如此疼愛,她曾經殘缺的生命早已讓他補得圓圓滿滿了。
「夫人不能哭!」周嬤嬤原是笑看談得開心的主子夫妻,突然見夫人掉了淚,又驚又急。「產婦氣血虛弱,哭了會傷眼,哭不得呀。」
「哎呀,夫人生了少爺,好高興也不能哭啊。」阿金嫂也趕緊勸道︰「身體重要!要是哭壞了眼,我再熬上一百鍋雞湯都補不回來的。」
「不哭,不哭。」薛齊被這兩個經驗老到的婦人嚇得亂了心神,急忙伸指幫她拭淚。「琬玉不要哭,乖乖,不哭了喔。」
「你哄孩子呀。」她淚眼里有了笑意。
「噯。」他放下了心,伸掌輕撫她臉頰,為她抹去所有淚痕。
「來來,小少爺來了。」終于輪到產婆出面,準備讓大家開心了。
原先她已打理好小少爺,本想老爺進來就給他看,誰知夫妻倆就卿卿我我起來了,看來外頭傳說薛大人愛妻疼子,確實真有其事。
「哇,好可愛!」春香先探頭瞧了,伸手招來站在門邊的三個小阿。「大少爺,二少爺,小姐,快過來看弟弟。」
「小少爺很有份量呢。」產婆妥善地將玨兒放至琬玉的懷抱里。
「呵呵,玨兒!玨兒!」薛齊注視熟睡的娃兒,不住地喊著,簡直語無倫次了。「玨兒啊,琬玉,這是我們的娃兒啊。」
「你們說,玨兒像誰?」琬玉笑問三個挨近床邊的孩子。
「這鼻子,像爹。」瑋兒來回瞧著爹和小娃兒。
「嘴巴小小的,像娘。」怯鄔轉頭瞧爹,又瞧娘。
「臉圓圓,眼大大,像我!像我!」珣兒嗲聲高喊。
「哈哈!都像!像我們一家人呀!」薛齊開懷大笑,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突然抬起頭,問道︰「咦,玨兒是男娃,還是女娃?」
「你呀!」琬玉笑了,搞了老半天,只顧著問候她,卻忘了孩兒。
「老爺啊,哈哈!是小少爺啦!」春香很不客氣地大笑。
所有的人都笑了。琬玉這回是笑得流淚,正想去抹,薛齊見了,怕她抱著孩子忙不過來,又是急急地伸指為她拭去眼角那滴歡喜的淚珠。
「爹呆了。」怯鄔拉了大哥到一旁說悄悄話,大搖其頭。
「爹跟娘在一起,就會變呆。」瑋兒是有點擔心這情況,但往往一轉身,爹又能正經八百跟他們說道理、講學問,所以,其實爹並不呆啊。
他看爹,爹則看著娘笑,娘也看著爹笑,然後爹的指頭又往娘的眼角揩了揩,接著整只大手掌都包住娘的臉蛋了。
啊!六歲的他眸光乍亮,悟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大道理。
「怯鄔,怯鄔,」他扯了怯鄔袖子,急欲說出他的頓悟。「你不是擔心娘的那滴淚嗎?」
「是啊。」
「放心,娘不會哭了,玉宇那一滴淚,給爹收藏起來了。」
「哇!」怯鄔也看到了,娘的淚掉到爹的手心,就不見了。
秋風高揚,瓜瓞綿綿,處處傳來豐收的信息,今天薛府添了人丁,往後勢必更加熱鬧了。
***
南風吹來,蟬聲再起,院子綠蔭清涼,稍稍擋住了炎日。
琬玉喂過玨兒喝女乃,讓周嬤嬤抱去休息,走過院子,听到東院那邊傳來瑯瑯讀書聲,露出了微笑。
瑋兒和怯鄔在孟夫子教導下,課業進步是不用說了,而她原先是想帶珣兒在身邊,別去吵兩個哥哥上課,但四歲的珣兒堅持坐在書房,也不管是否听得懂,就睜著一雙明亮大眼,安靜乖巧地跟著兩個哥哥一起听課。
算算日子,春香再幾日就要生了,這幾天坐不好、睡不好,一早起來喝碗粥,又回房里歪著,她有些擔心,打算等會兒就去看她。
日子過得閑散,卻也扎扎實實地生活著,她感到十分知足。
來到後院,跟阿金嫂交代一些采買事項後,才回頭走了一步,便讓已走出後門的阿金嫂給叫住。
「夫人,外頭有個女人,說是妳家親戚,要見妳呢。」
「誰呀?」琬玉覺得奇怪,若是薛家親戚,進門便是了;若是盧家親戚,按理應該會去盧府,不會過來出嫁的女兒這里。
「前門那麼大,怎地往後門來了?」阿金嫂也咕噥著。
琬玉走了過去,窄小的後門邊上,站著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約莫三十歲上下,簡單的藍布衣衫,像是一般街上看到的尋常婦女。
「四少女乃女乃啊!」來人喊了她。
琬玉大震,她已經很久沒听到這個稱呼了,她只能驚愕地望向來人,卻是怎樣也想不起她是誰。
「阿金嫂,妳就出門吧。」她能做的,就是鎮定地吩咐。
「我請客人到廳里,倒杯茶。」
「不用了。」琬玉催她出去。
阿金嫂覺得夫人怪怪的,不免又多看了來人一眼,這才挽著籃子離開。
「四少女乃女乃。」那女人又喊了她一聲,神情轉為淒側。
「妳是?」
「我是錦繡,跟著三爺的錦繡啊。」來人切切訴說著「四少女乃女乃,妳記得我嗎?那年過年,我陪三爺回宜城跟老太公拜年,他們男人去說話,我到妳院子看妳,妳那小娃兒才幾個月,粉女敕女敕的很可愛呀。」
琬玉記起來了,更是驚訝于這張曾經嬌艷動人、如今卻變得如斯憔悴的容顏。
江家老太爺生了四個兒子,前面三個爺年紀皆大上四少爺二、三十歲,或當官,或經商,各自在京城、江南、四川有他們的家業,她嫁入江家兩年,從來沒見過四個少爺聚在一起過,多是三個爺分別抽空或路過回家,拜見父親,這位錦繡就是當時三爺帶在身邊服侍的愛妾。
那時她剛生了怯鄔,身體虛弱,心情更差,那天那個人嫌怯鄔啼哭吵他午睡,兩人又吵起來,外頭有酒肉朋友邀他,他立刻跑掉了。
錦繡陪她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或許是身為小妾,懂得看人臉色,倒是勸慰她多方忍讓,說是給四少爺放浪玩樂又何妨,只要坐穩少女乃女乃的主母地位,養大了兒子,掌管了江府大宅,就是熬出頭了。
她雖無法認同錦繡的話,但也不討厭她,畢竟她是好意來看她;簡短見面,談不上交心,事後便忘了。
「妳進來吧。」琬玉猶豫著是否請她到廳里,又怕被其它人看到。
「我站這里就好。」錦繡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只是跨進了門,就站定在門邊的圍牆前。
「有事找我?」琬玉謹慎地問道。
「我想跟四少女乃女乃借……,借……」錦繡開不了口,說著便哭了。
「我的三爺啊,什麼都沒留給我。夫人哪管我們幾個小妾的死活,早在抄家前,卷了細軟逃走了;我在她親戚家找到了她,求她給我一點錢去天牢看三爺,她卻趕我出去,鳴鳴……」
都是幾年前的事了,竟然現在來哭給她听!琬玉頓覺氣悶。江家的事她完完全全不願再回顧,正想阻止錦繡哭下去,她又泣訴了。
「後來是四少爺來了,塞錢給獄卒,帶我進去天牢看三爺,那三爺啊……,嗚嗚,早病得剩一口氣了。」錦繡哭得好不傷心。「四少爺錢花光了,還是救不了三爺、救不了老太公啊!」
琬玉不想听,如果可以的話,她會關上耳朵,甚至直接趕錦繡出去。
但她沒趕人,她只是僵硬站著,緊緊捏住了裙布。
「三爺倒好,獄中病死了,不必像大爺二爺綁赴刑場,也不用像老太公流放邊關,過那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嗚嗚嗚……」
「有事慢慢說,別哭了。」琬玉以最冷靜的語氣道。
「三爺死了,我無處可去,只好回家。我家窮苦,當初讓三爺看中,即使是個丫鬟,爹娘也很高興,覺得能跟江家沾上邊,在鄉里間走路都有風了;可我這一回去呀,爹娘說我丟光他們的臉,更別說一出去,就讓鄰人取笑我跟了朝廷欽犯,我只能躲起來,日日夜夜躲在家里……」
她也是躲在盧家整整兩年啊!琬玉的心震愣著,若非薛齊娶她,恐怕她還是會帶著怯鄔和珣兒躲下去,永遠不見天日。
錦繡嗚咽低泣,琬玉任她去哭。是否,錦繡沉積了多年郁悶悲傷,苦于無人傾訴,隱忍至今,所以一見到了「故人」'便一古腦兒哭了出來?
錦繡可以哭,但她可以不听,畢竟她不想再跟江家有任何牽連。
「妳是來借錢的?」
「是……,是的。」錦繡總算拿出巾子拭了淚,哽咽道︰「我回到京城,幫人洗衣燒飯,遇上個老實守城門的,生了兩個娃,他不想一輩子看門,便覓了個徐州街衙門巡檢,派令文書是有了,卻沒上路的盤纏……」
「妳等等。」琬玉回頭往房間走去。
一開始就知道要錢,打發走了便是,又何必听那哭哭啼啼的舊事?!
本想拿個十兩,想到錦繡有兩個娃,她又抽出一張銀票。
「我家老爺拿的是微薄薪俸。」回到後門,她將銀子和銀票攤在帕子上,給錦繡瞧過再扎起來。「我只能給妳五十兩。」
「謝謝!多謝四少女乃女乃!路上使用夠了。」錦繡不住地道謝,終于露出笑容。「等我家的到任,便有餉銀可領,等存夠錢了,有機會回到京城,或是托人過來,我一定會還四少女乃女乃。」
「這錢送妳,不用還了。」她是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這……」錦繡察言觀色,知道多多少少惹惱了四少女乃女乃,但她還是忍不住又問道「四少女乃女乃,四少爺有來找妳嗎?」
「他為什麼會來找我?!」琬玉大驚失色,下意識往門外瞧去,好怕那個人就站在那邊,要將她拖出門,再帶她回去那段噩夢般的日子。
「沒來?老太公都過世兩年了,那四少爺哪兒去了?」
「老太爺過……,過世了?」琬玉震驚不已。
「四少女乃女乃不知道?」錦繡很訝異,這事連守城門的和老百姓都知道了,不時拿來當話題閑嗑牙。「老太公在流放地熬不過,病死了;四少爺只是陪著他,又沒被判罪,自然該回來找妳。」
「他找我做什麼?我已經不再是江家人。」
「是這樣沒錯,可妳和他生了小少爺……」
錦繡住了口。四少爺是個人人唾棄鄙視的罪臣之子,而四少女乃女乃如今當了五品夫人,地位更高了,又怎會願意再見到敗落的前夫呢?
但卑微的她,除了來這里卑微地借錢,另外還有一個卑微的目的。
「其實我探听四少爺,是因五年前我忘了跟他道謝,我想跟他說一聲,謝謝他帶我見了三爺最後一面。」
「妳都再嫁了,過去就過去了,何必再惦記著什麼三爺、四爺的?!」琬玉再也沒有好口氣。這人是存心來招惹她的嗎?!
「是不該惦記了。」錦繡幽幽地道︰「人家記得的是拿黑心錢的三爺,我記得的三爺卻是對我最好的男人……唉,四少女乃女乃教訓得好。」
「別再叫我四少女乃女乃!」
「薛夫人,對不起,今逃つ謝妳的大恩大德,我走了。」
錦繡一離去,琬玉立即關上後門,用力地、緊緊地拿手壓住,怕還留一線縫隙關不牢,又以背死命抵住,雙手拳頭也攢得死緊。
就算被錦繡勾起了舊事,但她早已學會不再回首,可偏偏錦繡又告訴她兩年前的「新事」︰曾經笑瞇瞇夸她是佳婦的老太爺過世了--是的,世人記得的是跋扈弄權的江老太爺,可她記得的卻是慈祥和藹的公公。
不!那些人都過去了,不再存在她生命中了,姓江的若還敢來找她,她立即喚人棍棒打了出去!
不管是他們江家的舊事新事,再也不會影響她了。
***
「琬玉!妳站住!我叫妳站住!」
她抱著怯鄔,沒命地往前跑,滿心盡是恐懼,怕被他追了回去。
「妳敢回娘家,我休書隨後送到!」
若不回娘家,江家己吃完最後一袋米糧,難道叫怯鄔捱餓嗎?冬天就快來了,大宅已給官府貼了封條,听說就要被收走了,她再不走,難道要帶著才滿周歲的怯鄔流離失所嗎?
「休就休!」她大聲喊了出來,怯鄔要緊,她才不怕被休!
隨著她的叫喊,人也醒了過來。
「琬玉!琬玉!」熟悉的溫厚聲音著急地喚她。
她茫然睜眼,就見到黑暗里一雙好柔和、好柔和的眼眸,她想說話,才張了嘴,淚水就迸流出來,有如山洪暴發,滔滔涌下。
在這安靜的房間里,耳畔猶有夢中那一聲聲激狂暴怒的嘶吼。
「回來!傍我回來!」
她立即閉眼,抓緊被子,好怕她會心軟,吩咐馬車回頭,回去江家大宅,抱著啼哭的怯鄔,痴痴傻傻守著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危難時,吆喝玩樂的酒肉朋友不見了,左擁右抱的嬌艷歌妓不見了,甚至他最依賴的父親和兄長也不見了,偌大的一個江家,獨留他這個二十歲、從來不知人間疾苦的四少爺當家,他該有多惶恐、多害怕呀。
若連妻子也不見了,他還能跟誰訴說他的無助?
他不是生氣,他是恐懼她的離去啊!
她竟然過了五年,才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可他負心在先是事實,凶神惡煞地要她留下是事實,休了她也是事實,橫豎她都是要離去的,早走晚走,有差別嗎?
「琬玉,作噩夢了?」她緊攢的拳頭被包覆在一雙更溫暖的大手里。
她終于完全清醒,回到現實︰她在薛齊的懷抱里,接受他的保護。
「是作噩夢了……」她為自己的哭音而心驚,忙道︰「沒事,我沒事。」
「別去想。我在這里,莫怕。」他不住地撫模她的頭發。
「嗯。」
她瑟縮在熟悉的溫熱懷抱里,偷偷地將夢里的淚水傾流出來。
明明已是多年前被遺忘的往事,為何夢境歷歷在目,彷佛片刻之前才發生呢?難道是因為害怕那人回來,所以才作了夢?
但她無庸害怕,那人已休了她,夫妻名分既斷,本就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他不可一世的驕寵個性,又怎會回來找被他休掉的下堂妻?!
「睡不著?」薛齊察覺她的輕顫。
「快睡了。」她故意又往他胸前蹭去。
她在流淚。薛齊知她往他懷里藏得這麼緊,就是不願他發現。
他也不說破,仍輕柔地拍撫她的身子。
同床共枕這麼久了,她的呼息,她的輾轉,她的馨香,她的顰笑,幾乎已成為他身心的一部分,他怎可能不察覺到她的異樣呢?
今日回來,便覺她神色有異,後來是阿金嫂很擔心地告訴他,有個女人來找夫人,叫夫人什麼四少女乃女乃的,然後夫人便一整日關在房中。
他剛才清楚地听到「休就休」這三字,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修」理或是害「羞」的字眼能喊得如此決絕強烈--唯有休妻的「休」。
那必然是極度痛心的過去。自從她在他面前哭泣過後,近三年來,她不再提及昔日婚姻的只字詞組,他當然也不問,心里總以為,她能忘記過去,那是最好了。
然而,過去的事雖了,人仍在,甚至會像鬼魅般地悄然出現。
刑部掌管獄政,每月皆從各地呈來刑獄案卷,他一直很注意江老大人在流放地的情況,以待琬玉可能向他詢問;但,她從來沒問過。
約莫是他在貴州查案的那個秋天,江老大人過世了,江照影就地葬了父親,也離開了那個只有風沙石碟的荒涼塞外關城;如今已有兩年,算算時間和路程,用走的也走回宜城了。
但宜城沒有他的消息。
江照影有理由不回去。父兄已逝,家產屋宅皆被官府沒入,既然什麼都沒有了,不如就在外地隱姓埋名,一切重新再來,猶勝回宜城在鄉親指指點點下過著抬不起頭來的生活。
可他並非一身孑然,他還有怯鄔、珣兒。
若江照影真的來了,想認他的親骨肉,他又該如何應對?
彬許該跟琬玉商量商量了。
「我听阿金嫂說,今天有人找妳?」
「我打發走了。」
「是江家的人?」他直接問道。
「一個女眷,來要錢的。」她也不回避。「我封了銀子給她,叫她不要再來了。」
「如果熟識的話,有需要幫忙……」
「我跟她一點也不熟。」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看來不是江照影遣來的人。他相信她,但不想听到她這般自絕于他的口氣,他好願意去了解她的想法,更想化解她的疑慮。
「妳心里若有事……」
「再有姓江的人來,我誰也不見,老爺你盡可放心。」她說著,便掙開他的擁抱,翻身面對牆壁。
「唉……,說什麼呀。」
她有兩種情況會喊他老爺,一是在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之主;另外就是偶爾跟他賭氣時,也會跺腳嚷他老爺,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這聲老爺卻叫得他心驚肉跳。
她的傷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輕輕踫觸,她便要拿尖刀抵擋。
「好了,不說這個。」他又伸手攬她的腰,將她翻轉回來面對他,柔聲問道「還讓噩夢嚇著嗎?」
「沒了。」她的聲音壓在他的胸前,悶悶的。「我困了。」
「困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後的被子,仍擁緊了她。
他有一套獨門哄妻兒入睡的絕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勸,而是背書。
「隰桑有,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輕聲吟詠著。瞧這桑樹長得多好呀,葉子這麼茂盛、這麼綠意盎然,我見到了所喜愛的人,也是很歡喜的呀,心中對她的喜愛,有時不好說出來,那就藏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在他懷里總是很好睡,不一會兒,就听到她平靜的呼吸聲。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再以指輕摁去她臉上的淚痕,又吻了吻。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既然昨日今日都亂七八糟的令人心煩,那就期待明日破曉的光明吧。
江照影不回來便罷,若回來了……,那再說吧,未來心亦不可得,何必先行自尋苦惱呢。
噯!他再度憐愛地親吻她的睡顏,與她相擁而眠,將她藏在懷里,也永遠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