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近郊,嚴冬一場大雪後,天寒地凍,四野白茫。
莫離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樹,听村人說,宋徽宗被擄到金國上都,路過此處,想到昔日貴為皇帝,今日淪為階下囚,便抱著大樹痛哭,眼淚灑在樹干上,斑駁可見。
道听途說,真假難辨。莫離青輕撫樹皮的斑斑白痕,不論這棵樹是否見過亡國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這麼久,累嗎?
樹枝抖動,一團白雪掉落他頭上,好似笑他問了一個無聊問題。
他淡然一笑,拂去發肩的雪塊,走回村里姜老伯破舊的小瓦屋,他已經在這里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條街走完,再走回來,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攤位,將帶來的瓷器裝進木盒里,再用一塊大包袱巾兜起六、七個盒子,卻是怎樣也背不動,他遂幫他背了近兩個時辰的路途回來。
天降大雪,老人著了風寒,他也留了下來。
「莫兄弟,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回到屋里,老人已經起身。
「好說。我左右無事,正巧被雪困住,還得謝謝老伯的收留。」
「唉,你幫我背貨,找大夫,熬湯藥,這醫藥費……」
「老伯別想這個,當作是我在這兒吃住的花用。」
「你這年輕人忒是心腸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長嘆一聲。「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還多啊。」
「多慮傷身。老伯你病罷好,還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飯。」
「我沒什麼好回報你,這屋里瓷器你有喜歡的,就拿去吧。」
莫離青略為躊躇。當初經過老人攤位時,便已知是一般貨色,所以也不甚留心,況且這是老人賴以為生的貨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別光看盒子里的,牆那邊還有幾件,盡避瞧。」
莫離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牆邊,看木架上的幾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讓雲霓驚艷、喜歡、然後拿來欣賞、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藝……
雲霓現在好嗎?他拿起一只碗,一顆心就揪緊了。
原該要好好道別的,卻因她的親近讓他亂了方寸,硬起心腸說狠話,事後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應買好瓷給她,于是,他忘了尋訪寺院,一頭栽進了人文蒼萃的京城,在店鋪和巷弄里尋找,三個月來,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灑藍釉缽回吳山鎮,不知她收到時,又會是怎樣驚奇歡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兩件,算是有始有終,承兌了諾言,然後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應要回去啊……不,白顥然是個很好的對象。她畢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親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還是得按照原來的計劃,徹底斷了她無謂的綺想,絕不能壞了她的終身幸福。
然後,他終于可以放心去尋求悟道之路?
心亂如麻,始終難以平靜,忽地眼角邊閃出一道青光。
他詫異地往供桌看去,原來是外頭雪霽天晴,陽光照射雪地,閃出大片刺眼的光芒,從大門照進了屋子里,也照到了供桌上一只不知是布滿香灰還是灰塵的陳舊香爐。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爐一角折射出來的。他放下手里的碗,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顯然那里讓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里面的顏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陳年的舊灰,這才發現它不是一般的香爐,而是一只瓷做的筆洗,這顏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見他注視那只筆洗,便講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爺爺在田地里掘出幾箱瓷器,拿去給人看,說是宋代的,才賣兩件就發財了;到我爹那時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拿西貝貨當古董,本來還留下幾件當老本,卻是讓不肖子偷去賣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你拿吧,擺著幾十年沒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離青雙手捧住筆洗,小心翼翼端到門外,抓起雪塊擦拭,再以融于掌心的雪水不斷洗滌,洗到他雙手通紅僵硬,他仍緊緊抓牢筆洗,也不管仍然濕冷,再謹慎地以袖子抹淨。
一只青色筆洗完整呈現出來,陽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輕叩,便听到了悅耳好听的清音。
這是景德鎮的影青嗎?記載于書上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特征,早在宋代工藝進步時,就已經做得出來了,現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鎮的影青最為著名。但他見過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里藏白,白里映青,跟眼前這只筆洗的顏色還是有些出入。
他沒見過這種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帶藍,青藍相映,清朗,淨亮,有如雨過天青……
他再度戰栗了,又喜,又驚,又疑。後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開封,靖康之難時,宮里寶物被金人搜括一空,運往北方,難道當年金兵真的路過此地,不小心遺下了幾箱宮中的寶物?
「這件是真貨假貨,我也不明白了。」老人來到他身後,又道︰「上回不肖子帶人過來,說是想看家里的古董,到處亂踫亂模,那人手指頭一抹上這只陶香爐,就讓我拿棍子趕出門了。」
「這不是陶香爐……」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氣。」
「老伯,我跟你買下這個只筆洗了。」
向來干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大雨過後,烏雲散去,天空透出冰涼的藍色。
「原來不同的季節,也有不同的雨過天青啊。」
竇雲霓雙手捧住了下巴,望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屋檐滴水,滴答有聲,她視線轉回桌上的一只花瓶,拿指頭輕按上面的醉羅漢,笑問道︰「你現在哪兒去了呀?」
寶月和吟春坐在她後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們本來無須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爺夫人擔心,她們也擔心,早晚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小姐。
但她們似乎又擔心過頭了。小姐除了愛自說自話外,並沒有異樣。她照樣吃好、睡好,燒制出來的瓷器也一樣人人夸贊,要真說哪邊不對勁,那就是小姐笑起來時,向來靈動的大眼好像變成了冬日鋪滿落葉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來練字吧。」竇雲霓拿起毛筆,抓來一張紙,低頭寫字。
寫了一會兒,她拿起紙,看了看,搖搖頭,拿指頭去戳上頭的字。
「筆劃圓圓的不是更好看嗎?月圓人圓,圓滿又如意,誰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彎呀?大牛脾氣。」
竇我陶和竇夫人正好踏進門來,寶月和吟春趕忙起身問好。
「爹,娘。」竇雲霓跳起來,過去扶娘親坐下,笑道︰「你們最近怎老過來看我忙活兒呢,我可以嫌寶月和吟春煩,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讓你煩了便走。」竇夫人愛憐地模模她的手。「雲霓,你今天忙什麼活兒?
「哎呀,我只顧著玩,正經活兒擺到一邊去了。」竇雲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只青花碗,還有旁邊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著,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來捏個蓮瓣碗,好給娘拿來供在佛前。」
那是離青送回來的菊瓣青花碗。竇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蓮瓣碗?果然像朵蓮花呢,那也是里里外外畫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蓮花。離青哥哥說過,釉色越是單一,越是不能見瑕疵,價值也會越高。既然我可以燒出胎薄透光的細白瓷,那就要彰顯咱吳山白瓷的特色。我們不只要做尋常吃飯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讓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賺大錢的門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賺錢的事讓爹來操心就好。」竇我陶開了口。
「我知道爹疼雲霓,但我長大了,不能只顧著玩,也得開始想想咱竇家窯該如何變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師傅,燒出更好的瓷器,將來還要像景德鎮一樣,興旺幾百年、幾千年下去呢。」
「離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竇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讀書,也幫我留心竇家窯的一切。他雖然不會做瓷,但他會去看、去了解,每個月娘給他的月錢,他全拿去縣城買書、買瓷、托人四處買青料,他對竇家窯這麼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竇家窯的,哪個不用心了?」竇我陶板起臉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竇夫人數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獨講到離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樣也听不進去,真是的!」
竇我陶繼續板著臉孔,裝作若無其事地看桌上的幾件事物。
「嘻!」竇雲霓吐了舌頭,又笑問︰「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馬?」
「嗯。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了。」
「娘一直沒有身孕,爺爺女乃女乃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樣也不肯,心里只有娘一個人,爹如此情深義重,我好喜歡這樣的爹啊。」
「雲霓你做啥說這個?」
竇我陶脹紅了一張老臉,不自在地走到窗邊,不經意看見擺在小桌上的泥女圭女圭,一個莫離青,兩個莫離青,三個莫離青……滿桌的莫離青,看得他頭昏眼花。人都走了,還陰魂不散糾纏著他家雲霓?
「本來我和你爹還想,」竇夫人跟女兒聊道︰「再生不出來,就收養一個兒子來傳宗接代,幸好菩薩保佑,送了雲霓你過來。」
「嘻,娘本來還可以多個兒子的。以前你想認離青哥哥當義子,是爹不同意,還好爹不同意,我和離青哥哥才不會變成兄妹,這樣我們就是青梅竹馬,以後也可以像爹娘一樣……」
「雲霓,爹已經幫你說好白家的婚事。」竇我陶臉色不悅。「離青回鄉去,說不定親戚就留他下來了。」
「我叫他明年三月十八日以前回來。」
「什麼?」
「他回鄉祭拜完父母,就該回來了,爹怎知他家親戚會留下他呀?他舅舅還怕他回去搶房子呢。」竇雲霓拿指頭頂著臉蛋,歪了頭。「咦!難不成是爹趕他走,叫他不要回來?」
「是他自己要走,我哪趕他了?!」竇我陶不敢再看女兒。
「爹不喜歡離青哥哥,那是因為離青哥哥是我第一個說話的人,爹喝離青哥哥的醋。」
「我是長輩,我吃那小子什麼醋!」
「是呀,爹是長輩,即使娘是以老師的名義留他下來,可你叫他打雜、運土、裝貨、送貨,他二話不說就去做了,他一直很尊重爹。」
小子是尊重他沒錯,但竇我陶不想在女兒面前承認這個事實。
「我也尊重爹。爹為了我開口說話,到覺淨寺佛前磕一百個響頭還願,光憑爹的這份疼愛,我就該听爹的話。」竇雲霓帶著淺淺的微笑。
「可爹呀,唯獨你要我嫁白顥然,我沒辦法听話。」
竇我陶感到有些害怕。這些日子來,雲霓不跟他吵鬧,卻總在父女踫面時,就跟他開玩笑似地講道理,講得他都不敢來了。
「呃,你……你這回听爹的話準沒錯。」
「爹心里只有娘一人,我可是遺傳了爹的執著脾氣喔。」竇雲霓笑意更加甜美。「我心里只有離青哥哥一個人,我要嫁他。」
「胡來!」竇我陶越听越心驚,一時情急,用力拍下桌子。
這一拍,卻是震動了小桌上幾個離青女圭女圭,一個個墜落地面
「啊!離青哥哥!」
竇雲霓大叫,趕緊跑去撿拾,再站起來放好泥女圭女圭時,一股冷風從窗戶吹了進來,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隨即扶住桌沿,彎下了身子。
「雲霓,你怎麼了?」竇夫人急忙過去,憂心地問。
「痛!」竇雲霓按住肚子,低下了頭,緊皺眉頭,聲音也略為顫抖。「娘,我肚子疼……」
「怎會肚子疼?吃壞了什麼?」竇我陶急忙撥開上前攙扶的寶月和吟春,扶住了女兒,急道︰「寶月,快去找大夫!」
「好像……好像有鬼在絞我的肚子……」竇雲霓冒出冷汗,已經直不起身,歪到娘親的懷里。「好痛!要絞死我了!痛死了……嗚哇!」
她再也抑制不住,驚逃詔地,放聲大哭。
莫離青在京城度過了他一個人的新年。
元宵過後,百業開市,街道上又是人潮熙來攘往,為生活忙碌奔波,而他也該想想下一步該往哪兒去了。
一邊吃著晚飯,一邊思索著;吃到一半,心煩了,干脆放下筷子,取出藏在棉被里的小靶,仔細欣賞他以五十兩銀子換來的雨過天青筆洗。
他沒買賣過古董,也沒鑒定過實物,只能從賞瓷經驗和書本記載判別,這只筆洗可能是柴窯的雨過天青瓷。他本想拿去古物鋪子給老師傅鑒定,但又怕果真是正品,會引起行家的注意,追著他出價要買。
他不想賣,他不要發財,他只想送給雲霓,就算不是真品古董,她必然不會介意,光是這難以形容的亮青顏色就足以讓她大開眼界了。
他逸出微笑,才收好盒子,卻又躊躇了。他該如何送回吳山鎮呢?此物珍貴,他不放心托給不熟識的貨行,或者,他親自回去一趟?
外頭傳來敲門聲,他以為是屋主人娘,開了門,竟見是白顥然。
「莫兄啊莫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哇!」白顥然喊苦,卻是笑意盎然。
「白公子怎知道我住這里?」外頭天冷,他還是延客進門。
「呵呵,生意人就是要機靈,腦筋得多拐幾個彎。」白顥然一眼看完這個家徒四壁的小房間。「我來,是做善事。」
「做善事?」莫離青請客人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凳,自己坐到床邊。
「你的雲霓妹妹最近玉體違和,病了。」
「什麼?」莫離青倏地站起,隨即想到這個舉動太過突兀,站了片刻,握住了拳頭,又緩緩地坐了下來。
白顥然頗有興味地看他。「你怎不問她生什麼病?」
「她向來身體強健,可能偶感風寒。」
「這個偶感風寒持續了一個多月,倒不知足怎樣的惡寒了。」
一個多月?莫離青擔心了。雲霓自幼活蹦亂眺,偶爾流個鼻水,發個小燒,隔夜就好,如今竟然病了一個多月?
「到底是怎樣的病況?診治的結果如何?」他急急問道。
「是什麼病,我問她,她不肯說。我偷問竇府僕人,他們也說不知道。她是會說會笑啦,可就是一臉病懨懨,愁雲慘霧的。」
「如此一個多月?」
「嘿,為了得到雲霓姑娘的青睞,我可是很勤快地跑吳山鎮喔。」白顥然注視著不再沉靜自持的莫離青,笑道︰「我怕過年前事情多,趕著臘月上旬就給竇老爺送上幾條大火腿,那時她就病著;過年時,我帶堂兄弟去吳山鎮玩,她還是病著,屋子里都是藥湯味道。」
莫離青已是心急如焚,但又想到她有父母照顧,必定會為她尋找高明的大夫悉心診治,他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八成是相思病啊。」白顥然又道。
「白公子可以帶她出外踏青,她自然不再胡思亂想。」
「可我每回跟她說話,她左一句離青哥哥,右一句離青哥哥,听得我耳朵長繭。我怕了,我不想將來成親,還天天听她離青哥哥長離青哥哥短的……嗟,說得我舌頭也打結了。」
「她只是孩子脾性,不必當真。」莫離青淡淡一笑。
「我也想當她孩子心性,畢竟竇家窯是頭大肥羊,白家竇家結成姻緣,對大家都有好處。」白顥然嘿嘿兩聲,卻搖了搖頭,大嘆道︰「可我想了又想,我要娶的是溫柔婉約又能將丈夫服侍得妥妥貼貼的妻子,不是娶一個小妹子成天在我耳邊嘮叨她的哥哥啊。」
「她長大了,慢慢懂事,總會改掉這脾氣。」
「是嗎?她要真變得乖巧听話、溫柔婉約,那也不是她了。」
面對白顥然似詢問又似肯定的語氣,莫離青只能保持沉默。
「莫兄啊,我冒著寒風過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你就不送上一杯茶?」白顥然說完,自己舉起桌上的茶壺,準備往杯子倒下。
「這茶涼了。」莫離青跨步上前,拿手掩住茶杯。「請白兄先等著,我去請張大娘準備熱茶。」
「不用了。雲霓姑娘親手做的杯子,不想讓外人用吧?」白顥然放下精致小巧的白瓷茶壺,瀏覽起桌上的飯菜。「咦!人家幫你做好飯菜,用大陶碗裝著,你還費工夫一一盛到這小碗小碟來啊?冬天洗那麼多碗盤,可是會凍壞手的。」
莫離青忍耐地看他到處亂模雲霓給的「吃飯的家伙」,不好發作。
「我看你用這碗盛飯,用這匙舀湯,吃起來格外入胃吧?」
「是雲霓要你找我?」
「她說不用找,她相信你三月十八之前一定會回去,還叫我那天到竇家窯作客,喝你的生辰酒。」
「竇老爺不是準備為你們訂親?」
「過完年大家忙著談新生意,我爹沒空,我也沒空。再說呢,雲霓姑娘既然不想嫁我,我也不會自討沒趣;但我沒辦法阻止竇老爺再幫她找對象,在你回去之前,我能幫你們撐得一時便是一時。」
「白兄為什麼……」
「為什麼幫你們?呵,前世欠你的吧。」白顥然笑得更開心了。「別忘了我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我這樣奔波,圖的還不是竇家窯的好處?將來竇家窯給你當家了,上等的吳山瓷可得交由白家商行販賣,我保證幫竇家好瓷銷到海內外,大發利市,有錢大家賺,嘿,就這麼說定了。」
「白兄……」
「也不知竇老爺是不是跟你前世有仇,好好一個幫他興旺家業的人才擺在家里,硬是給趕了出去。」
「是我自己離開的。」
「哦?」白顥然抬了眉。「腳是長在你身上啦。我明天回洪城,你要不要跟著我們商行的車隊一起走?」
「這……」
「反正三月十八還久,你還可以在京城蹓蹓,多幫雲霓姑娘找幾件瓷器,只是這會兒不知道她病懊了沒?」
一句話又將莫離青的心給提得老高,但他不再形于言表。
「白家商行車隊守衛可嚴密?」他問道。
「這個當然。」
「我有一件瓷器煩請白兄送回去給雲霓。」
莫離青取出雨過天青瓷的小靶,仔細以巾子扎妥,再交給白顥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兄請放心。」白顥然接過小靶。「可雲霓姑娘最想見到的還是……」
「多謝白兄。」
送走白顥然,他坐回桌前,吃起已是冰冷無味的飯菜。
心意已決,離開就是離開了,再無回頭;雲霓只是小病,否則白顥然也不會說說笑笑,說是什麼相思病。
一時想念,人之常情,有聚必有散,她總會明白,他無需掛心。
扒著飯,想到雲霓的小手曾細細撫轉碗緣,此刻他的唇也貼觸著這只碗,好似正在親吻她那柔軟的手……
他放下白瓷碗,以拳重重地抵住了桌面。
他吃不下,睡不著,輾轉反側一夜,隔天在京城街上晃蕩了一日。
市集逛了又逛,古玩鋪子看了又看,甚至尋常店里的瓷杯、花瓶,飯館里的碗盤、茶壺,他皆不放過。
他在找什麼?盤纏幾已用盡,他還能買到什麼好瓷帶給雲霓?
日暮時分,他走到皇城門外,夕陽已落,獨剩天邊一抹紅霞,一列巡守的禁衛軍士持火炬走過去,在高聳的宮牆映上一個個幽暗的影子。
金、元建都于此,永樂帝又遷都過來,多少帝王將相過去了,多少英雄美人消逝了,今日樓起,它日樓塌,起起落落,看盡滄桑;人來了,人去了,生生死死,悲歡離合,一代又一代。
他看不到城樓過去的興衰更替,也無法預知未來誰將取而代之,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里。
餅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但,恆常放在他心底、始終盈滿他心的,是雲霓;即使離開她幾個月了,所思,所做,皆是為她;他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都是雲霓。
困惑多年不得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莫離青輾轉換了幾艘南行的貨船,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吳山鎮。眼見只剩下一天的水路,卻是找不到船只;他不想再等下去,便背了包袱,轉往山路。
走山路是費力些,但他憂心雲霓的病情,只想趕快見到她。
山里沒有客棧,也沒看到人家,入夜後,寒風陣陣,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腳步,以自己散發出來的體熱取暖。
他估算著,待會兒走累了,停下來吃塊餅,找個避風處小寐片刻後,再繼續趕路,以他的腳程,約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溫柔的微笑;他日夜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烏雲密布,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風呼嘯,有如猛獸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並不害怕,小心辨識山徑,以穩定快速的腳步繼續趕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從旁邊山坡竄下,兩腳一跨,擋住了他的去路,同時亮出一把大刀,他還沒來得及往回跑,後頭即有人逼近,一樣也是橫出大刀阻斷他的後路。
「留下買路財!」兩個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里沒猛鬼,沒大蟲,倒來了山大王了。
莫離青不想節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這里是我所有的銀子,你們拿去,我還要趕路。」
前面的男人搶過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劃了出去。
「這個瘦荷包能有幾文錢!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統統拿出來!」
「嘿,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麼啊?」後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發出叩叩堅實的木頭聲音。
叩叩兩聲,震動了莫離青,他立即側身後退,左右防衛著兩個山賊。
「喲!憊真是寶物了。」後頭男人陰惻惻地道。
「你乖乖拿出來,我們兄弟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嘿嘿!」
插在山邊的火把雖然微弱,仍將前頭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離青忖度地形,猛然沖出,那人未料他膽敢沖撞過來,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離青用力扯拽,一拳順勢往那人臉上打去,那人怒吼一聲,立刻松手,他得了空便發足狂奔,突地腰間一痛,他頓失重心,一跤跌倒。
「還往哪里跑!」後頭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準拿!」他抓緊包袱巾,大聲叫道。
「老子要的東西,不必你恩準!」後頭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離青拚著一口氣,忍痛撐起身子,既然無力反擊,他還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絕不能讓惡人奪走他的包袱!
「可惡!耙打你祖宗?」前頭男人的怒罵聲由頭頂傳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為自己跑掉了,也以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傳來更尖銳的刺痛,一瞬間便抽光他的力氣,再也無法邁開一步,但他仍緊拽包袱巾,想將包袱轉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們就無法搶走了。
劇痛持續傳來,他欲揮手抵擋,觸到的卻是干硬的泥土,鼻間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有什麼東西不斷從身體涌出,一下子便濡濕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楮似乎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麼一點豆大的火光,孤獨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閃動著。
風聲咆哮過他的耳邊,還有那兩個男人的講話聲。
「他就是那個姓莫的嗎?」
「錯不了。我們一路追來,船家都說是他了。」
「對!就是他!這盒子里是瓷器!」
「我瞧瞧。還好放得牢靠,沒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錢嘍!」
「快,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丟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買路財,何苦逼我們動刀?你那麼愛下地獄,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動,不能說,不能感知,但還能听,也還能看,驀地聲音消失,火光熄滅,他立刻陷入了一個無聲、無光、也無任何感覺的世界里。
怎麼?是星星不亮了,北風不吹了,還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這里!只是流點血罷了,他再怎樣也得醒過來,只要扎好傷口,打起精神,就能撐著回去。
一想到雲霓見到他時的甜美笑靨,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雲霓,那是十幾年來慢慢累積、醞釀、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