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冬臘月的大寒天里,街上早已被大雪覆蓋,一連三天的暴雪讓金陵沒了往日的繁華,倒是呈現出了與往日不同的冷艷,好不容易這日停了雪,街上才開始稍稍回復了一點熱氣,一直在街上賣早點的羅老頭推著板車步出蝸居三天的小房子,開始了沿途的叫賣。
熱騰騰的香味在這冷天格外讓人嘴饞,不一會,羅老頭就有好幾位客人站在板車前,等著他揭鍋了,放下車里拉著的小凳,羅老頭熟練地開鍋舀湯,好讓這些快被寒氣凍成冰棍的人們恢復暖氣。
「老頭,來三碗餛飩!」一個低沉的聲音插進來,同時一雙大手搶過羅老頭剛端出來的餛飩就吃了起來,三兩下碗已見底,來人的手又伸了過來,羅老頭看著這雙手,帶點髒黑的指邊上全是細小的傷痕,五指光禿並沒有像旁人一般戴著手套,不只如此,沿手臂看去,連身上也只是單薄地穿著兩件布衣,根本看不出有半分的御寒,羅老頭想著不由打了個寒顫,連忙把手里已經舀好的餛飩端了過去。
一頭亂發穿著薄衣的男子倒是不顯怎麼寒冷,直挺挺的身子只在嘴巴踫到熱騰騰的碗邊時瑟縮了一下,然後便大口大口地吞了起來。
不一會,三碗餛飩下肚,男子似乎回復了不少精神,這才自懷里掏出些銅板遞給了羅老頭,亂發下的大嘴咧開笑著,︰「羅老頭,你的餛飩還是這麼好吃!」
「客倌認識我?」連數著銅板,羅老頭有點不解了,這人分明是頭一次看到啊!
「我都在你這里吃了十幾年餛飩了……」低笑著,男子大步離去,看他走離時的輕松,似乎那攔路的大雪根本沒在腳下,這讓羅老頭不由低頭看了看讓他只推了三五步板車就停下來的地上積雪。
這人一定是個世外高人,也就只有世外高人才有這般的行事風格!心里這樣想著,羅老頭向著男子離去的方向拜了拜,真想不到,他羅老頭有生一日能看到世外高人啊!
這邊的虔誠已經走遠的男子臉上泛笑,側頭似乎傾听些什麼,臉上的笑容更是忍不住泛了開去,笑了好一會才張口回答,似乎有人在各他提問。
「世人嘛,總喜歡把比自己的厲害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正義凜然值得尊敬,一種邪魔外道必須鏟除的!我也是托這樣的福,難得當上一回世外高人啊!」
「……」
「你也太多問題了吧,怎的你一直都沒上來人界嗎?這麼多疑問,比鄉下的孩子還多事。」大力伸展著筋骨,男子不耐煩地說著,似乎真有什麼人與之對話。
「……」
「知道了,任務你是時時刻刻耳提面命,雖說只有我一人能見你那鬼樣,可也別害我被人誤以為是傻子,連個客棧也不讓我住啊!雖說如今這身子不畏寒冷,可是再這樣子走法,我真的能跟城頭的乞丐相提並論了。」
「……」
男子時而皺眉時而輕笑或自言自語著,不時擦肩而過的路人都不由投以一個厭惡的神情,那變態分明是個傻子,不然也不會在這寒冬天里一身邋遢還穿著看著就更冷的單薄衣裳到處閑逛,比流浪漢還不如。
察覺到四周的眼光,男子有些臉紅了,心知四周的人為何這眼神,腳下的步子不由越行越快,轉眼就來到了一個小小的客棧前。
「掌櫃的,可有床位?」心知袋里銀兩還有多少,男子也不敢像以往那樣專要上房,只求著有個地方能讓他好好換一下衣裝就成了。
「這位爺,我這店現在都住滿了,你還是到別家去吧。」看到男子都不勝寒的衣裝,掌櫃可怕死他沒錢結帳,自是不肯租房與男子了。
「掌櫃的,可是怕我沒錢?喏,這是三天房租,你給我一間小房,弄盤熱水給我再給我弄兩套干淨衣裳。」深知世人的勢利,男子似乎不以為常,把身上僅存的錢兩掏了出來,分給掌櫃一半這才換得三晚棲身之所。
見到了錢,掌櫃臉上立刻綻開了花,笑容滿臉迎了上來︰「小子來引客啊!地號最末房。」
小二利索向前,剛睡醒的他還兩眼朦朧,見來客衣衫襤褸自然也不會客氣到哪去了︰「跟我來吧……」把毛巾習慣性向肩上一甩,他就在前面領路了。
進了房,男子發現,這房異常的小,只有一個小窗開著,地上就一床,也沒什麼別的了,唯一慶幸的是,這里只他一人獨住,不用與他人共房。
「嗯,就勞小二幫我打點熱水,再找兩套干淨衣裳來了。」把另一半錢也給了小二,看到小二歡天喜地地離開,男子這才放松了下來,他探頭看了門外一下,立刻便關起了門,朝空中輕喊。
「出來吧……」
言畢,一個黑色人影若隱若現,好一會才成了實體︰「你們這些凡人真累,在地府就曾听說過︰先敬羅衣後敬人,倒想不到竟是真的。」
「他們也是討生活,羅衣都總是能多養他們幾天嘛!」男子倒是很看得開,其實也沒別的,生死間走過一回,什麼都能看淡了,就那人在自己心里藏得太深,一時還無法忘掉。
「是嗎?」黑衣人跳上床,為那點點斑黃皺了一下眉,手指一彈,立刻陳舊的床單換成潔新的布料,「不過你倒是悠閑,這樣磨磨蹭蹭地花了兩月,這才來到了金陵,如若你大哥也不在金陵,那你可要小心你那好不容易才回來的小命,到時我可是手下不留情,絕對不讓你再浪費我的時間的!」
「大哥祖屋便是在這,他辭了官自然是回祖屋,我先前不知他辭了官,才帶你亂跑的嘛!」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男子心里卻暗暗叫苦,這樣拖延了兩月,卻終是要面對大哥了,唉……他……
有苦難言地看著如今正在床上玩得痛快的黑衣人,男子也不明白,這個地府派來監視他的鬼差怎的這麼愛玩,一點也不像那印象中死氣沉沉的地府出來的人。
「我說賀麟,你少在腦中罵我,可別忘了我的神通,你的小命還在我手里呢,小心點!」
男子,也就是死而復活的賀麟這下真的苦笑了,這鬼差剛出現的時候還挺嚴肅的,現在卻連人間那套威脅口吻也學會了,那怪里怪氣的樣子分明就是先前他帶這鬼差到處逛看江湖紛爭進的現炒現賣。
「我覺得,這人間挺有趣的,說的話也好玩!」眨眨細長的丹鳳眼帶出一種莫名的邪艷,相貌雖蒼白可五官司非常端正的鬼差似乎覺得這趟任務很不錯,雖然人間的很多東西都比不上地府的精致,可人卻是有趣多了,地府都是一個個僵臉硬心的鬼,沒這人間的七竅玲瓏心來得讓人有興致,連說個話也是技巧得很,夾槍帶棍,殺人不沾血。
柏麟對鬼差這看似風情萬種的眨眼完全免疫,在他眼中再怎麼美艷的女子都比不過他大哥白泓綰,更何況他心里清楚得很,這看似美艷的鬼差只不過是一層畫皮,常常換的,第一次他或許驚艷一下,看多了,這臉在他眼城也就不過是一個面譜罷了。
「只不過,就你最沒勁,什麼都不在乎,我倒真想看看,白泓綰若是出現在你面前時,你還能如此冷眼相待嗎?」鬼差換了一個陰森森的口吻,配著突然白骨嶙峋的相貌,挺有嚇人的感覺。
「你們都說我大哥是仙人下凡,又豈會是如此相貌呢?快快隱身吧,有人向這邊來了。」不理會這愛玩的鬼差,賀麟推了他一把,讓他把身形給隱了。
轉眼黑衣人成了若隱若現,鬼差看著賀麟緊張的模樣,直到房門敲響的那刻才總算整個形體消失在了半空。
柏麟松了口氣,打開房門,只見兩個個子矮小的小二賣力地搬著木桶進了來,然後又快手提著熱水進進出出把大木桶注滿,最後掌櫃才磨磨蹭蹭地步了上來,把兩套干淨的嶄新布衣遞給了賀麟。
「公子,這兩套新衣可不便宜啊!我可是跑了好幾家才敲開了門買到這兩套衣裳!」掌櫃笑笑,賀麟接過衣後也笑笑。
「麻煩掌櫃了,這有幾個小錢,就請掌櫃的喝茶吧。」把在袖里僅余的幾個幾個銅板拿出來丟給了掌櫃,掌櫃這才一揮手,叫上兩個店小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他們太貪心了!」
門才關上,一把聲音就冒出來,賀麟臉色不變,只是走到又冒出天花板的鬼差面前拍了拍他的頭︰「小表,看來你當鬼差沒多少日子吧,這些事世間常有,不然哪有‘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這話,別總是大驚小敝的。」
「可你如今是身無分文了啊!那你要怎麼辦?」看著賀麟月兌下髒兮兮的衣服,果著上身就把頭向水里按,鬼差更是鬼叫起來︰「你想沒命啊!這水是熱的,你現在不能踫太熱的東西!」
頭堪堪與水勉強相接,賀麟便立刻彈跳了起來,用力按著已經紅得快要滴出血似的額頭,人如箭般飆向了小窗處,把頭伸出了窗好讓冷空氣把額上的疼冷卻下來。
真是疼啊!他都是忘了自己的已是鬼身,即使能行動如常,可是熱的東西還是很容易讓自己的的皮膚潰爛,難以痊愈。
「你方才能吃熱餛飩,那是因為我把冷氣輸入你身,中和了那道熱量。」站起走到賀麟身邊,一手把賀麟拉直了,一手按上賀麟那已經開始潰爛的傷處,轉眼一層寒冰覆在了上面,隱隱散著青光,不一會便由賀麟頭上月兌落,融化在地板上。
「你總是新傷舊作不斷的,可別老把自己真當成了人,由鬼城出來的你,怎麼算也只會是個鬼而已!」學著賀麟方才的樣子,拍了拍他的頭,這才走到木桶里,只見鬼差把手放桶里一下,水立刻便沒了那股熱氣逼人的勁,緩緩地冒著白煙,一會便成了一桶冷水了。
「現在過來好好洗洗吧,看你那樣,的確跟城角上的乞丐差不多了。」鬼差走回床邊翹起腳,一派休閑模樣。
柏麟經這一折騰,臉上是青紫一片,慢慢走近了那桶邊,再一次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已逝的事實,他大口地嘆了一氣,便月兌個精光踏進木桶里洗個痛快了。
表差看著這個平素和顏悅色的男人,眼色慢慢開始迷蒙了起來,這個一直舉手之勞著微笑的臉容,似乎在方才那刻顯出一絲人間稱之為悲傷的神情,他……對自己的身為鬼,感覺悲傷嗎?
洗得干干淨淨,又換過了新衣裳,賀麟的心情似乎轉好了許多,掛著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分真誠。
踏出房門,賀麟行出小小的客棧向著熟悉的長街走去,方才他看到了鬼差坐在他床上打盹,怕是一時三刻也醒不過來,他終于能自己的單獨一人出來走走,重溫一下往昔的記憶。
雖然他首次看到鬼也會打盹的時有半刻的驚訝,不過及後相處的這兩個月里,他總算知道某種等級上的鬼,其實也跟人的作息有些相同的,鬼原來也是會累的。
想到那鬼打盹的傻樣,賀麟腳步更是輕快了起來,轉過街角來到市集,因積雪無法成市的長街上顯得冷冷清清,三三兩兩的人穿行而過,卻沒有賀麟想要見的人。
倚在牆角上,賀麟靜靜地看向街那頭門戶重重的大院。
曾經,那里是他另一個家,他在那里來去自如,從不用站在門外呆站︰曾經,那院里載滿他的種種笑聲,伴著時而的朗誦詩詞,輕松愜意,從不用在這里黯然神傷;曾經……
「曾經,在那里你與心愛之人朝朝暮暮,朝夕相見,攜手並行,如今卻是形單影只,冷冷清清,悲悲淒淒……」突然冒出的聲音打斷了賀麟的愁思,轉著看向熟悉的音源,在那身黑衣映入眼瞼時,賀麟不由心里哀叫,這鬼真是冤魂不散啊!
「你在心里偷罵我,我可是全記錄在案的,除非你能完成任務,把鬼胎帶回地府,否則,哼哼……」臉一變,已是一個大小阿的模樣,那裝模作樣的可愛法讓賀麟忍不住的又拍拍他的腦袋,這鬼其實算是換另一種方式幫自己的轉換心情吧,不然鬼對著一個郁悶的鬼,也是會嫌煩的!
「這鬼胎……」真有些難以啟齒,他堂堂一個大男人要……唉!
柏麟深嘆了口氣才接著說︰「這鬼胎對你們真這麼重要嗎?由你跟問及此事我那天開始,你就沒停過嘴,每日都提起這事。」
「當然,這鬼胎之于地府,之于我都是異常重要的!」鬼差眯起了雙眼,「我可是盼這鬼胎的到來很久了,若是你敢在我面前打些見不得人的主意,那……」
卑音未落,賀麟已感覺到一只無形的手緊緊箍住了自己的的喉頭,隨著那越來越重的力度,一股由體內散發的熱量也逐漸佔據自己的身軀,猛然眼前一紅,身體已炙若火焚,平常只要輕踫熱水就會帶來的劇痛現在是全身泛了開來,燒得他冷汗直冒,臉部也不由扭轉了起來。
「這是給你的教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帶著我繞了兩月圈子,如若不是我少上這人間,對事事有趣,你以為你有這麼幸運,到如今仍能悠哉地傷心緬懷嗎?」鬼差冷冷笑著,對賀麟那疼得扭曲的神情視若無睹,一點也不若平常那古靈精怪的天真可愛的模樣。
柏麟掙扎著,在空中胡亂抓挖的手根本無法把禁錮的東西拉開,臉由原本被抓時的通紅到如今盡悲青紫,連兩眼也快泛白了起來。
……想發聲也不能,賀麟只覺眼前是越來越暈黑,他快要斷氣了……
猛地頸上一松,大量的寒冷空氣涌入了嘴里,賀麟大口大口地吸著,吸得連肺也隱隱抽痛起來,但全身的劇痛卻在一瞬間散得無影無蹤了。
「你想見的人已經來了,你再不抓住這次機會,那麼下次,我就讓你直接回閻王殿去!」
威脅的話語在腦里回蕩著,賀麟腿一軟雙膝跪地,剛剛那劇痛已離去,但那疼卻留在了心中,在知道鬼差的離去後,他不由腿底一輕再也站不住了。
「這位兄台,你還好吧?」還沒等心里緩過勁來,一把熟悉得能讓全身血液沸騰的聲音又讓賀麟把心吊上了喉嚨,無法置信地握緊了拳,賀麟卻不敢抬頭望去。
「我……」出聲才發現自己的的嗓子全啞了,賀麟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又沉默了下去。
「看你身體似有不適,不如到小弟府上稍作休息如何?」有禮地上前扶住柏麟,書生模樣的人微微笑著,那一如記憶中的溫暖幾乎讓賀麟落淚。
「我……」剛想就這樣順手推舟答應白泓綰,可話還沒出嘴,賀麟便又想起了之前他所做的越軌之事,如果大哥認出是他,那還會像如今這般和藹嗎?
「我沒事,歇歇就好……」慶幸此刻的嗓音沙啞,賀麟推搪著,就要低頭離去。
「這位兄台,看你腳步虛浮,還是不要逞強了。我家便在前方,還是先到我府上休息一下吧,你們這些,還不快點上來幫忙?」溫言勸慰,白泓綰用力扶住這個看起來似乎非常難受的男子邊喊著府上的家僕過來幫忙。
一直跟在白泓綰背後看兩人拉扯的幾個壯丁立刻上前,賀麟一驚,連連擺手,腳步也向後退著,哪知地上積雪稍容,地上一片濕滑,還沒退上幾步,腳邊一滑,人便向後翻了開去。
「小心……」
「小心啊!」
耳邊听得幾十年來齊叫,白泓綰下意識地伸手把他拉住不再向後滑倒,好不容易站定了,賀麟剛想向拉位他的人道謝,可是頭一抬起,便對上了斯文俊雅的臉孔,墨黑的眼珠子里舉手之勞起一片驚訝,剎那間,白泓綰的臉色真的與他姓氏一般模樣了。
僵硬著身子,賀麟甩開與白泓綰相握的手,急忙舉起袖子遮住了臉部就向周邊逃開,他受不住那震動的眼里再次出現厭惡憎恨的情緒,那會讓他生不如死的!
「賀……麟?」沒跑上幾步,耳後便傳來遲疑的聲音,賀麟腳頓了頓,便又加快了速度離開。
「你是賀麟?賀麟,你給我站住!」由原本的驚疑到後面的命令聲,白泓綰猛地提了聲量,硬生生地喝住柏麟的步伐。
又肩微微顫著,,賀麟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就楊來個死不相認︰「公子,你認錯人了,我不……」
憊沒說完,白泓綰已經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雙手把他胸襟一扯,露出了布滿疤痕的胸膛,除了一些舊傷外,一條長約五寸左右,橫跨整個胸口的猙獰新疤出現了在白泓綰眼中,鮮紅的女敕肉正正表示這疤才剛剛痊愈,白泓綰咬著牙,閉眼回想當時仵作驗尸時他所看到的傷痕位置,沒錯,那位置那傷痕形狀,正是如今這男子身上的這道疤痕!
「我……你……」搶回衣服手忙腳亂地塞進了腰帶中,賀麟轉身就想跑開,他不知道白泓綰會做何感想,他不想猜出,更不敢狂,說他無能也好,說他懦弱也罷,他就是無澤忍受白泓綰再對他有半點的否定。
「麟弟……」一聲熟悉的稱呼傳來。
柏麟站住了,自死後便不再畏冷的身軀如在勁風中瑟縮,而腳步怎麼也提不起來。
「麟弟……」
又是一聲熟悉得讓人落淚的叫喚,挾著淡淡的泣音,一個溫暖的懷抱迎了上來,緊緊抱住了他僵直的背梁︰「那人說得全是真的,麟弟……你果真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