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水面上泛起的漣漪般平靜地過了,季節慢慢地轉移。
真藍一開始全神戒備,不知道跟像野獸一般的橘交往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是之後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們仍然持續著跟以前一樣的關系。
在學校里踫了面會交談,有時候一起吃飯,假日則一起去看看電影。漸漸習慣橘的氣息之後,真藍終于可以輕輕松松地跟他在一起了。
可是,他並沒有忘記橘曾經對他表明過愛意,所以總是刻意避免接觸。
拿東西給橘時當然盡可能避免踫觸,連要橘回頭時也只是拼命地叫他,絕不輕易拍他的肩膀,就算橘的肩上停了蟲(蟲總會自己飛跑的……)也一樣。看到他的肩上沾了毛發也不會主動提起(只要洗過就會清掉的……)。真藍總是盡可能地連視線都不跟橘正面相對。
兩人一起走路時,真藍就會慢慢地往沒有橘的另一邊靠過去,漸漸地拉開兩人的距離。每當橘詫異地靠過來時,真藍就會更刻意地拉開距離。有時候甚至變成了靠著牆走路,或者走到路中間來,差一點被車撞了。這兩個人光是走在一起就有這麼困難了。
「真藍好象草食動物哦!」
罷開始交往時,橘曾經這樣說,當時真藍差一點回他「而橘就像肉食動物。」不過後來作罷了。他發現像野獸的橘會這樣珍視他,就表示自己真正為對方所愛,想起來就覺得恐怖。
「我不想讓你感到不安。我想好好對待你,不想傷害你,只想遠遠地愛著你。」
橘也曾經這樣說過。平常他從來就不會說什麼喜歡啊愛啊的話,或者刻意營造出甜美的氣氛,用「愛」這個字眼也不過那麼一次。
橘盡可能守護著真藍的世界,絕對不做真藍討厭的事情。就在真藍覺得自己真的受到高度呵護的情況下,日子一天一天過了——
紫陽花開的季節來了。
某個梅雨停歇的早上,真藍和五嵨在中庭的布告欄上看到第二堂課停課的通知。
「要做什麼?」
真藍問道,五嵨趕快用行動打了通電話,然後回頭反問︰「你想干什麼?」
「剛剛是打給鈴木的?」
「啊!你怎麼知道?」
將生活費用削減到不能再少的五嵨,跟曉生買了同一機種的行動電話,每天總要打幾通電話或發幾封E-MAIL。就算真藍再鈍也不可能不了解。
五嵨的猛烈追求果然奏效,自從迎新會之後,他們兩人似乎頻頻在校外約會。曉生雖然感到迷惑,卻從不拒絕。兩人在一起的感覺似乎還不錯。
五嵨看了看書包里面說道︰
「我今天帶了原稿來,想到圖書館去畫畫圖。」
「那我也去吧?」
兩人穿過正由女敕綠轉變為深綠色的中庭,走向圖書館。
他們將書包放在入口的寄物櫃,只拿著文具和筆記本走進里面,看到跟他們一樣無處可去的學生們坐得滿坑滿谷。
從洞開的窗戶射進來的六月陽光,非常微弱。停在屋梁上的鴿子咕咕叫。白色的窗簾在帶著雨水味道的微風吹拂下,輕輕地飄動著。
突然停課的時候,五嵨總是在圖書館里畫漫畫,而旁邊則常看到看著書的真藍。
當天,真藍也幫著五嵨擦掉原稿上的鉛筆線。
「抱歉了,手很酸吧?」
「沒關系,新人獎的截止日期也快到了。不過,這一次的畫風好象跟以往不一樣哦?」
「你看出來了?這一次是長篇漫畫,而且是愛情故事。對我來說是這樣。」
「哦……」
真藍不是按照故事內容的順序擦掉鉛筆線的,所以不是很清楚內容,不過光從幾個看過的片段,他就覺得跟以往的內容不太一樣。
平常五嵨總是畫極短篇,而這篇故事好象是SF,而且大略算來就將近五十張之多。
「那投稿的對象也不一樣?」
「因為張數受限,我想會換個地方投稿。我把這部作品視為一個轉折點,如果被錄取了,小川你也要看看。」
「嗯,不過這畫的真的是愛情故事嗎?看起來好象全部都是男孩子……」
「唔,是啊!」
「而且,主角看起來好象某個人……啊,是鈴木!」
五嵨一听到這個名字,臉整個紅了。
真藍不由得眨著眼楮看五嵨。對五嵨而言,漫畫是很重要的一個夢想。而他竟然把曉生畫成劇中人,可見他有多麼在乎曉生。
「對了,橘今天怎樣?」
五嵨大概想轉換話題吧?趕忙一邊動著手一邊問道。
「他好象今天一早就搬家了,說要一個人生活。」
「一個人生活?難怪那家伙去年拼了命打工。可是他老家住得很近啊,為什麼要搬出來?」
「說的也是……」
真藍也不知道橘為什麼會突然想一個人生活。一來家里距離學校又沒多遠;二來,他的父母也不像五嵨一樣反對他做的事。
傍晚上完課下到一樓時,橘已經在學生大廳里等了。
他坐在椅子上,兩手插在口袋里,輕輕晃著包著牛仔褲的修長雙腿。好象思索著什麼事情似地望著窗外。
真藍不由得停下腳步,出神地看著橘。
認識一年了,可是真藍卻覺得每次見面,橘仍然會散發出魅力。
他有他的時間軸。不管其它學生做什麼,四周有什麼動靜,他只是淡淡地來上課,淡淡地打工,溫柔地保護著真藍。
「搬好家了?」
真藍走上前去問道,橘倏地抬起頭,眯細了眼楮。
「嗯,如果不嫌棄的話,來參觀一下吧?」
「現在?」
「反正很近。」
真藍在橘的催促下一起離開大廳,走向校門。
走在前頭幾步遠的橘似乎很高興。感覺上好象盤算著什麼愉快的事情一樣。
穿過一條馬路,來到一棟面對著小巷子,被蔦草覆蓋著的古老木造平房建築前面,橘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里?」
「嗯。」
橘的新房子真的就在大學附近。因為正好位在車站對面,必須越過鐵軌,不過距離大學只要徒步五分鐘就到了。
真藍穿過長滿了青苔的石造大門,看了看被綠葉擋住的門牌說道︰
「這……」
「是的,就叫「紫陽花莊」,好名字吧?」
彬許是這個名字的緣故吧?雖然是第一次來訪,卻讓真藍覺得好溫馨。
這是一個人與人的靈魂似乎可以相呼應的不可思議的空間。
一踏進建築物里面,就覺得里面比外面涼了許多。有一瞬間真藍懷疑這里真有人居住,可是按照順序排列的房間門牌上都有名字。
他們似乎在稍一用力就會被踩破的腐朽走廊上前進。橘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
彬許是還不習慣吧?橘喃喃地叼念著「咦?」一邊左右轉著鑰匙,然後用力地拉開門把。
砰的一聲,門出于反彈地往外側開了。真藍在橘的催促下踏進門內,不由得嘟噥道︰
「啊……感覺真不錯。」
先前听橘說這里沒有浴室,浴廁共享,房間只有六疊寬,所以一直想象著房間有多破舊,沒想到室內比外觀好多了。
橘把可能原先在家里使用的桌子和電視,以及小冰箱都搬來了,微波爐則放在冰箱上。兩包可能裝著衣服和日用品的包句自然地放在一邊。
敗符合基本上凡事不執著的橘的風格。
「因為沒有書,看起來很寬……」
「什麼意思?」
「啊,我是說感覺很像五嵨的公寓,只是五嵨的房間里有很多書。」
「他呀……喜歡畫漫畫,可能收集了一大堆資料吧?」
「是呀!他什麼都有。可是,橘,你的行李就這麼一點啊?」
「需要的東西到時候再準備就好了。……對了,真藍,到這邊來。」
真藍依言走到窗邊。
橘用力地拉開下半部安了毛玻璃的木框窗戶,濃烈的綠意緩緩地從細縫中鑽出來。
拉了幾次,窗戶總算開了,外面的景色整個躍入眼簾。瞬間——
「啊……」
真藍倒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
鮑寓後面的寬廣空地上,已經開滿了無數令人眼花撩亂的紫陽花。
紫、藍、白的花朵混在一起,將地面整個蓋住,散發出一年當中最美的氣息。小報聚在一起,形成美麗的大花,等待著雨水似地搖曳著。
凌霄花在張掛于四周的鐵絲網邊隨風款擺,預告夏天即將到來的深綠色葉子,和橙色的花朵,使得清純的陽光更加醒目。
真藍愕然地呆立在當場。
看到這幅刺激著心靈中樞的景象,瞬間,大量的記憶和感情交相混雜著。
……母親離開時,陽台上的綠意也剛好是紫陽花綻放的時期。可是,真藍和父親都沒想到要為花兒澆水,所以一個月後全都枯死了。當時是真藍一邊流著淚一邊將它們處理掉的。
紫陽花。媽媽以前很珍惜的花,媽媽摯愛的花。
我的名字的由來。
不能棄之不顧,無法獨立生存的植物們。
真藍心頭一緊,想起當時的悲淒,再也無法忍住盈眶的淚水。
「你怎麼了?」
橘發現情況不對,驚愕地俯視著真藍。
真藍強忍了一陣子的淚水終于落到臉頰上,橘忍不住伸手幫他擦了擦眼角。那種粗糙的溫柔又讓真藍的淚水盈上眼眶。
「真藍。」
橘再也忍不住地抱住了真藍。
他把真藍的頭壓在自己肩上,在真藍耳邊問道︰
「為什麼流淚?」
「……」
「很難過嗎?不喜歡這里?」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橘一邊撫模著真藍柔軟的頭發,一邊嘆著炙熱的氣。
第一次帶著明確意圖的身體,緊緊依偎著橘,讓橘感到極度地震撼。
他再度用力抱住真藍,彷佛要確認他的存在似地。
「我說真藍……在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好象找不到自己的定位點。」
說著橘拉開了身體,窺探著真藍低垂著的小臉。
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了,看起來就像瓖著寶石一般。
橘用嘴唇去吸取真藍睫毛當中閃耀的淚水,頓時真藍的身體竄過一陣緊張感。橘輕輕地壓住真藍不由自主想逃的手,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真藍。」
橘用沙啞的聲音呼喚著,幾次想把嘴唇壓上來,原本低著頭的真藍也放棄了掙扎,抬起下巴。
——第一次的親吻帶著淚水的味道。橘心里想著,如果親吻被雨水濡濕的紫陽花的話,一定也是這樣的味道吧?
松開嘴唇之後,真藍的嘴唇好似被遺棄似地顫抖著。那像小鳥羽毛般惹人憐愛的動作,讓橘的嘴唇好似被吸住似地又貼了上去。
每一次喘息,真藍就微弱地掙扎著。
「……不行!不行……有人在看……」
「沒這回事……」
「……不行……」
真藍無力承受,全身虛月兌的同時,橘再度緊抱住他的身體。
真藍把臉頰靠在橘那狂跳不已的胸口上問道︰
「難道……你租房子是為了我?」
「或許吧?我一直想找到可以讓真藍安心的地方。……不,其實還是為了我自己。有了愛人自然就會想一個人生活了,不是嗎?在家里又不能做這種事。」
橘淘氣地笑了,然後再度將真藍僵硬的身體拉過來,安心地嘆了一口氣。
「太好了,我是真藍的愛人。」
從那天開始,橘給真藍的小小的銀色備份鑰匙就成了真藍的寶物。
那是一把通往可以看到紫陽花的房間的秘密之鑰。
怎麼說那都是別人的房間,跟自己的地方多少有點不同,但是只要一想到紫陽花們在等著,真藍的心情就開始浮動。這是他剛開始的目的。
結束一天的課之後,他直接前往橘的房間。橘不用打工的時候,他們就一起聊到天黑,或者一起看電視。一個人時,他就出神地從窗口望著花,等天黑了,他就關上門回家去。
「爸爸。」
進入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真藍來到父親的房門前。
「我上學去了,早餐放在桌上,請您去吃。」
案親這幾逃詡請假在家里睡覺。真藍擔心他身體不好,勸他去看醫生,父親卻只是簡短地回了一句「我沒生病」。
正當真藍莫可奈何地想走開時,他听到屋內傳來悶悶的聲音。
「……謝謝。」
真藍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生二十一年來,這是父親第一次向他道謝。
真藍感到不解,有一股想打開門看看的沖動,可是又怕自己莽撞的行為讓父親不高興。
「我走了。」
真藍小聲地說道。然後走出了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