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雷的。」毫無預警的,一句尖聲叫喚打斷雷因的沉思。
是周姨。
雷因心情正差,又听見這麼無禮的呼喚,怒火更是燒到最高點。
他回頭,陰冷的視線掃了周姨一眼。「你很沒禮貌。」
雷因雖然外表非常「成熟」,但基本上,他還是未滿三十歲。而周姨都四十好幾了,論人生經驗,她足可當他的老師。
可不知為何,她在他面前老是受挫。
偶爾,她還會覺得他有點恐怖,完全無法反駁他的話語。
周姨對這種現象真是非常焦躁,她很怕自己在水家的優勢地位就此消失,于是想盡辦法要趕走雷因。
「林少爺來電話要找小姐。」她說。
「那你去叫小姐听電話啊!」找他干什麼?
「這是管家的工作,你不是想掌管這個家?」周姨帶著惡意地說。
雷因朝天翻了個白眼,他喜歡跟水芝茵交鋒,因為她很聰明,與她交手常可嘗到淋灕盡致的快感。
可周姨,她真是個言語乏味、思想淺薄的笨蛋。到底是誰讓她進水家的?那家伙一定是眼楮放在口袋里忘了帶出來。
雷因懶得理她,轉身往水芝茵的房間走去。
「你去哪里?」周姨攔住他的去路。「我讓你去叫小姐接電話你沒听到嗎?」
雷因送她兩個眼白。「你覺得朝這方向走是去哪里?」說著,他找水芝茵去也,再不想看周姨一眼。
周姨氣得渾身發抖,卻又拿他無可奈何。「走著瞧,我一定會奪回當家作主的位置。到時,我非把你趕出去不可。」
他又不長住水家,管她趕不趕?雷因直接進了水芝茵的閨房,說道︰「林少爺在電話線上。」意思是問水芝茵要不要接?
她突然呆了,兩朵紅雲倏忽浮上粉頰。
說實話,這還是雷因第一回見到水芝茵流露出少女的嬌羞神態,平時的她根本像只奸詐的小包狸。
她這模樣真是可愛。雷因不禁在心里贊賞著。
水芝茵低下頭思考良久,忽爾抬頭問道︰「我應該接嗎?」
「呃?」雷因呆了一下。「接不接電話這種事也要問人?你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要接啊!」
水芝茵瞪他一眼。「你真的完全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耶!」
女孩子的心思就像沉落海底的針,誰模得清啊?就說她好了,前一分鐘還鄭重警告他,若犯了她的忌諱,要恨他一輩子。
下一刻,她居然就請教起他愛情問題,他要答得出來才有鬼。
「小姐,現在的問題是,你要不要接林少爺的電話,與我了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無關吧?」
水芝茵低哼一聲,檀口微張。雷因以為她要告訴他答案了,想不到她發出來的聲音是——「周姨,麻煩你過來一下。」
「小姐。」周姨立刻走進房里,可見她根本就一直躲在門邊偷听。她會讓雷因來叫水芝茵,純粹是想看雷因出糗。
而雷因也如周姨所料,厘不清水芝茵的少女心,讓她白了好幾眼。
周姨用著「我贏了」的眼神走過雷因身邊,然後俯近水芝茵耳畔,兩人嘰嘰咕咕談了好一會兒。
懊蠢喔!雷因只想閃人。女人是世界上最麻煩的動物。
片刻後,水芝茵終于決定由周姨去幫她接電話,告訴林永杰,她身體不適,請他過兩天再撥。
隨後,周姨帶來林永杰的回復——林少爺近日事忙,恐有一段時間無法來探望小姐,請小姐多多保重。
水芝茵嘗場辦了眼。看得出來,她其實很想見林永杰,也想听他的聲音。
雷因更是一肚子疑惑,她既然很想林永杰,干麼不接他的電話?
也許他一輩子也弄不懂少女心,唉……
雷因在美國主修復健,副修心理學。
他知道要成為一名成功的復健師一定要了解病人的心理,並得到病人的信任。
不過很遺憾,他在學校里學的知識完全不適用在水芝茵身上。
但這倒不至于引起他太大的不安,真正讓他極度煩惱的是——水芝茵很習慣、也很喜歡勉強自己。
她太倔了,有著不服輸、不認命的性格,只是太剛易折,過與不及對復健者來說都不是好現象。
「小姐,做復健要適量,過度的練習反而對身體有害。」
自從他為水芝茵設計好全套的復健計劃後,已足足過了一個月。
起初,她進步很快,但慢慢地,她的身體反而變差了。
他反復檢討自己的設計,明明從飲食到運動,他都做了完整規劃,怎麼會這樣?
他不解,日夜觀察她三天,終于發現癥結所在。
他每天幫水芝茵按摩麻痹的雙腿,配合電療、水療和針灸。這些治療都是有計劃漸進式的,過多或過少都會影響復原情況。
但她求好心切,因此暗地里將水療和電療的次數加倍。
雷因看了差點昏倒。
「怎麼樣才算適量?你知不知道我坐在輪椅上多久了?四個月又八天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心情益發急躁。
雷因了解,但還是得阻止她胡來。
「所謂適量就是,如果醫生說你一天只能吃一顆消炎藥,你就要照著吃,多或少都會傷害身體。同理,復健也是一樣。」
「問題是,依照你的計劃書,我努力了一個月還是沒辦法行走。」
「但你可以站了啊!」之前,她是連站都不能站的。「因為一開始的錯誤治療讓你的身體受到雙重傷害,現在你絕不能蠻干,得按部就班來,否則只會弄巧成拙。」雷因解釋著。
「你說得簡單。你可知道無法自由行走的痛苦?你可知眼睜睜看著原本屬于你的東西慢慢遠離你身邊的無助?大道理人人會說,可是這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定定地望著她半晌,長喟口氣。「是為了林少爺嗎?」林永杰已經整整半個月沒有來探望她,甚至連通電話也沒有。
水芝茵真的很討厭雷因,他總是戳進她的痛處。
「滾出去!」她不想見到他,連听到他的聲音都覺厭惡。
但雷因卻無法放下她。「你如果真的想他,為什麼不打電話給他?」
「你要我一個女孩子主動打電話給男人?那我還要不要臉啊?」
「這跟要不要臉有什麼關系?平常你要任何東西都會主動去爭取,為何感情不行?」
「因為我不要讓人以為我死纏著他。」
「你們是未婚夫妻,偶爾互通電話,談談情、說說愛,天經地義,跟死纏有什麼關系?」
「若我還是健健康康的水芝茵,這的確正常。但現在我瘸了,再主動連系他,別人會怎麼想?」
他搖頭失笑。「說到底最看不起你的就是你自己。你覺得自己已配不上林少爺,不敢向他示好,卻還奢想他對你感情不變,這有道理嗎?」
「如果今天你是我呢?」她灼灼的目光像天上的烈陽。「你也能這麼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受傷之後,周圍的人看你的眼光不會有異,你的世界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他覺得心口被她的目光燒得好熱好熱。
記憶不自覺地回到九年前,他受傷後在醫院里醒來,見到扭曲變形的雙手時,剎那間,他的生活崩毀了。
一直到現在,他被斬斷的人生依然沒有恢復。
但他找到了另一條路。
如今,他過得還算不錯,可偶爾,他還是懷念過往。倘若沒有那場意外,現在的他會變成怎麼樣?
他常常幻想,不過幻想永遠無法成真。
他看著她,感覺她的挫敗和不安一點一滴地流進心里,伴隨著他的過去,在身體里糾纏,化成一股無法言喻的情感,奔流全身。
「過去的已經過去,再也不可能回來,不如放眼未來。」這是經歷挫敗九年後,他才悟通的想法。
水芝茵只是嗤笑一聲。「你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能說出這樣的話?」
聞言,他登時呆滯。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拿來賣弄什麼?」她冷道。
他渾身一震,默默地低下頭去,離開她的房間。
也許他太自大了,也許他已經忘了年輕的滋味……忘記在大人眼中,尿床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在一名幼稚園生心底,他們是真的很煩惱。
唉,煩惱是沒有大小之分的。
十二月十八日,水芝茵的生日。
餅去,每到這一天,父親總會為她舉辦一場盛大的慶祝會,邀請政商名流、親朋好友齊聚一堂。
曾經,她很厭惡父親這種行為,總覺得自己被利用了。這一天應該是她最開心的日子,卻只能淪為大家談生意的時刻。
但如今,她好懷念那只有熱鬧、卻無多少真意的舞會。
起碼那時候,她不是自己一個人,有很多人陪在她身邊。
人是不是總在失去後,才會體驗到擁有的幸福?
「一個人的生日真的好無趣。」她只能自己唱著生日快樂歌。「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一個文雅的男性嗓音和進她的歌里。
水芝茵驀然回頭,瞧見臥室門口一張滄桑的面孔,是雷因。
「怎麼是你?」那歌聲明明是……
他舉高手中的錄音機,按下撥放鍵,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再度流泄而出。這是林永杰的聲音。
「林少爺因為要趕到香港開會,無法到這里為你慶祝生日,因此特地錄下這段歌聲,祝你生日快樂。」他說著,同時送上林永杰的禮物。
水芝茵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紙,一只黑色的絨布盒出現眼前。
她打開一瞧,一條光彩燦爛的鑽石項鏈靜靜地躺在盒子里;那是今春最流行的款式,不必問也知道價值不菲。
林永杰出手果然大方。
她伸出手,輕輕地撫過美麗的項鏈,它真的好美好美,可為什麼她的心好冷好冷?
「林少爺說,等他從香港回來,會親自上門幫小姐補過生日。」雷因從絨布盒里取出項鏈,為水芝茵戴上。
他沒有說的是,那句承諾,是他打了無數通電話,最後受不了,親自拜訪林永杰後才得到的。
也許他真的做錯了,天之驕子般的林永杰,壓根兒受不了太大的打擊。當他親眼目睹未婚妻的狼狽後,心底的愛情隨即死亡。
水芝茵沒有表情的臉滑下兩行清澈的淚。
「小姐。」雷因一時手足無措,他最怕人流眼淚了。「你……」
「我沒事。」她轉過頭去,不讓他瞧見更多的失態。
他應該安心的,沒有那些惹人煩的淚水在眼前晃,但他的目光就是離不開她縴細的背,看著那微微抖動的肩,他的心像被揍了一拳那樣疼。
「小姐,如果你想見林少爺,我可以……」
「我已經夠難堪了,別再讓我更無地自容。」她冷言截斷他的話。「雷先生,你只是我的復健師,你的工作也只有為我安排復健課程,請別插手與你無關的事。」
這一點他當然清楚,但他自覺有義務為水芝茵與林永杰的情感生變負責。畢竟,這些事都是他惹出來的。
只是水芝茵受不了,在雙腿成殘的此刻,她寧可被歧視,也不要接受那些自以為是的同情心,那只會令她更傷心。
「雷先生,我很累了,想休息一下,麻煩你出去。」
明明,她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但此時此刻,他卻感到他們相隔千里。
迷蒙之間,他覺得她已不是他最初見到的那個倔強女孩。
現在的她根本比玻璃還要脆弱。
他以為自己討厭軟弱的人,可眼下,他卻好想抱住她,好想……保護她。
雷因不想看見她的淚水,那雙明亮的黑瞳里應該閃著死不認輸的倔強,而非膽怯的水霧。
他拋不下她。
「小姐……」輕輕地,他跨步走近她,伸長的手臂才想摟住她的肩。
砰!水芝茵房間大門被撞了開來。
唉喲!周姨、小梅、王嬸在門口跌坐一團。
「你們在干什麼?」雷因迅速縮回了手,臉上還殘留著難堪的紅潮。
那聲巨響驚醒了他著魔的神智,他無可避免地唾棄起對病人興起異心的自己,他真是太無恥了。
小梅被兩個老奸巨猾的女人推出來當擋箭牌。
在雷因如火炬般的目光下,她支支吾吾地開口。「她們說……雷先生進來這麼久都沒把小姐請出去,也許……呃,我們擔心雷先生對小姐不軌……」
「小梅!」王嬸趕緊掩住笨女孩的嘴,改口說道︰「我們是來通知雷先生,生日蛋糕準備好了,可以請小姐出去切蛋糕了。」
「生日蛋糕?」水芝茵抬起詫異的眸望向雷因。
「是雷先生吩咐的,說是要幫小姐慶祝生日。」周姨有點不情願地說。她本來是不想幫雷因干這種討好水芝茵的事的,甚至,她恨不能讓雷因在水芝茵面前出大糗,再找機會將他趕出去。
但因為林永杰的疏于聯絡,讓水芝茵日漸沈默,周姨看著也不忍,適時雷因提起要辦生日會讓水芝茵開心一下,周姨也就答應了。
她跟雷因的仇可以改日再算,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她只希望能看見水芝茵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要為我過生日?」水芝茵分不清心里糾纏的是溫暖還是憤怒,若非雷因,她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可也因為他,她不必孤獨地過生日。
「小姐,一起去切蛋糕吧!」王嬸來這里工作,純粹是想多賺幾毛錢,但人相處久了總會有感情,她還是希望水芝茵高興。
小梅是個傻大姊,雖然常常工作出錯挨罵,她還是整天笑嘻嘻。在她的世界里,人生只要吃得飽、穿得暖,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小姐,王嬸做了一個好大的蛋糕,很漂亮喔!里頭夾了好多、好多你愛吃的水蜜桃,我們一起去吃嘛!」
周姨接著說︰「走吧!小姐,我也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給你,你一定會喜歡的。」
輪流望過眼前四張希冀的臉孔,他們的眼底藏著對她的真心關懷,水芝茵的心弦被撥動了。「謝謝你們。」
眾人眼楮一亮。
只有小梅一臉狐疑。「這是說小姐答應了嗎?」
「笨蛋!」周姨罵了一聲,跑過去推水芝茵的輪椅。「小姐,走吧!」
「嗯!」水芝茵點點頭,伸出手,準備讓周姨扶她起身。
然而握住她手的,是一只扭曲的手掌。
「我抱你出去吧!」雷因把她摟在懷里。
水芝茵雖已訂婚,心中又一向掛念著林永杰,但他們才談戀愛沒多久,她就車禍受傷,避居山中療養,兩人壓根兒沒有過多的接觸。
事實上,雷因是除了水天凡外,第一個與她如此接近的男人。
她沒有想過他會抱她,他的手……它們看起來十足地脆弱,會不會抱到一半斷掉呢?
她有一種很緊張、又很惶恐的感覺。
她的心跳得好快,怦咚、怦咚地,好象要從她的胸口里蹦出來。
被他踫到的地方好熱,像是被太陽直接烘烤一般,燙得她臉都快噴出火來了。
她全身發軟,真怕就這樣化在他懷里,變成一攤水。
她想阻止他,可喉嚨干啞得發不出聲音來。
「你干什麼?」最後是周姨代她執行了這艱難的任務。「我命令你立刻放下小姐。」
水芝茵雖然沒說話,心里卻拚命地點頭。再給雷因抱下去,她怕自己會昏倒。
「你命令我?」奈何雷因卻是很討厭被命令的入,反而將水芝茵抱得更緊。
水芝茵呼吸一頓,差點就窒息在他懷里。
「沒錯,我命令你,馬上把小姐還給我。」周姨尖銳地質詢著搶走她工作的男人。「服侍小姐是我的工作,不準你搶。」
拜托,水芝茵是糖果嗎?能用搶的?有時雷因真的很懷疑,周姨是不是有點神經不正常,這種事也要計較?
「我並不想搶你的工作,但眼下,我抱她出去比較快。」他閃過周姨就想往前走。
「站住!男女授受不親,你知不知道?」周姨死命拉住雷因,不讓他把人抱走。
「都二十一世紀了,哪還有這種陳腐的觀念?」雷因真是被她打敗了。
「總之,不準你踫小姐,把小姐還給我。」周姨拚命跟他搶水芝茵。
「你別鬧了!」雷因被她鬧得險些失手將水芝茵摔在地上。
「我不管,你把小姐還給我。」周姨撒潑起來。
水芝茵本來是緊張兮兮地僵在雷因懷中,連呼吸都要停了,但被他們一吵,她繃緊的情緒瞬間瓦解。
忍不住,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想不到自己也有變成人見人搶的香寶寶的一天。
「看來你們在這里過得很愉快嘛!」帶笑的嗓音,是水天凡。
「爸!」水芝茵不敢置信地望著父親。「你怎麼來了?」水天凡一向是個工作狂,不到午夜十二點是不會休息的,而現在不過八點,他應該還在公司才對,怎會來到這處山間小別墅?
「老爺當然是來幫小姐過生日的。」周姨得意洋洋地說,因為是她打電話聯絡水天凡的。
水芝茵瞠目結舌,父親會為了她放棄工作,這是她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水天凡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我沒辦法留很久,所以……小茵,祝你生日快樂。」他伸手抱過水芝茵。「你們也別吵了,小茵就由我來抱。」
「爸。」水芝茵低下頭摟住案親的脖子。不能留很久也沒關系,只要父親沒有忘記她就夠了。「謝謝你,爸爸。」
一抹尷尬的紅雲閃過水天凡的臉龐。
水家兩父女都是不會表達自己感情的入。
水天凡抱著水芝茵默默走出臥室。
周姨緊追在後。「老爺,等等我啊!」經過雷因身邊時,她遞給他一抹挑釁的眼神。「活該,誰教你要搶我的工作!」在某些時候,周姨也算滿孩子氣的。
雷因沒有答話,在所有人都離開後,他默默地看著空下來的懷抱。
方才,他仿佛真有一種錯覺,水芝茵是天生就該在他懷里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把她讓出去。
他差一點就要跟水天凡搶起人來。
但事實是,水芝茵從頭到尾都不曾屬于過他。
她已經有未婚夫了。
體認到這項現實時,他的心狠狠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