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其實是一句很殘忍的話。
那意味著某人對另一人許下承諾,要再次相會。
但倘若,許約的人無法遵守承諾呢?那等待的人,還要等多久?
幼時,花陰茴就很不喜歡跟人道再見,她不想變成那個在原地等待的人,也不想許一個不確定能不能實現的諾言。
後來,父母被刺身亡,她一肩扛起飛鳳島的生計,眼睜睜看著親近的人一個個在道完「再見」後,就此死別,滿島只剩下苦苦等待的婦孺。從此,她再也不說「再見」了。
而後,在島上的男丁一個個或死或傷,終于,女人們被迫得自立自強,她們更與「再見」絕了緣。
日積月累之下,「再見」二字成了飛鳳島上的禁忌。
她們不說「再見」,老天若恩賜她們活下來,她們自然會歸返家門,否則,再多的道別只是徒增傷感。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匡雲北主僕二人乍然來訪,那被認定不變的事,才漸漸起了變化。
匡雲北很堅持出門必道別,回來也一定要打招呼。
他固執得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誰也改變不了他。
初始,花陰茴真是被他氣死了。
但隨著時間的經過,她似乎習慣了他的作法。
明明才半個多月啊!她卻已不自覺會在天明時,等待他快活的招呼,在日落時,期盼那道頎長的身影返抵家門。
習慣,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姊,你站在門口做什麼?」花陰舞端著一鍋魚湯過門拜訪。
「欣賞落日罷了!」順便,等待一個老是笑得一臉燦爛的男人踏著夕陽歸來。但最後這一句話,她永遠不會告訴別人。「怎麼有空過來?」
「王大媽她們捕到一條大魚,炖了一大鍋湯,送了我一些,要我拿過來跟你一塊兒喝。」她把湯放在桌子上。
「大家倒學會了享受生活。」過去,她們可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存下所有到手的食物與財寶,就怕哪一天又打起仗來,要吃苦挨餓。
但自從匡雲北灌輸她們,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天後,她們現在比較會在生活中尋找樂趣了。
盡避飛鳳島危急的情勢並無多大改變,可大家的心境明顯朝向光明面走。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說實話,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她也是喜歡這樣的改變的。
想來連她都變了,記得匡雲北第一次慫恿大家開宴會時,她還大發雷霆呢!
「日子這麼辛苦,不偶爾找點樂子逗,怎麼過得下去?」花陰舞笑著,一臉開朗的笑,幾乎已看不出昔日的陰郁。
「是這樣嗎?」她厘不清自己的心境,是憂慮、是無奈,還是感慨?
「姊,你是不是擔心大家玩得太過火,忘了警戒?」
擔心是有,但還有其他更復雜的情緒在困擾著她,不過她說不出口。
「大概吧!」最終,花陰茴也只能給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有關這一點,你不必擔心,大家都曉得鷹島上的東瀛浪人無時不對本島虎視眈眈,還有幽靈船上的海盜也尚未肅清。真想多活幾年,那戒備之心就絕不可放下。」
「那就好。」花陰茴嘆了好長一口氣。
報陰舞終于發現,姊姊心里另有煩憂。是什麼呢?莫不成……
「姊,你想不想匡雲北?」
「匡雲北?」她腦海里立即浮現關于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快樂、他的狡黠……連他說過的只字片語都逃下過她的記憶,只除了,他的容貌。「我不曉得,我有一些些……想不起他的臉了。」
報陰舞倒退一步,不知道姊姊原來栽得這麼深。
她們都不擅長信任人,尤其在爹娘慘死後,這懷疑的種子更是種得深了。
冰本上,她們也不認為世上有什麼永恆的幸福。
但就因為世事難料,所以她們更懂得珍惜現在。
她們的身體、心靈、腦袋會自動排除不確定的東西,人也是一樣。
當她們喜歡上某種人、事、物,就會想辦法將他留下;如若不然,便會自行消除那些會影響自己的回憶。
而這通常只發生在她們真的很喜歡一樣東西的情況下。
匡雲北才離開三天,花陰茴已自動抹消他留在她心底的容顏,可見她愛戀之深,已非言語可以形容。
早知道她就不管姊姊那套將心比心的法則,強行留下他,現在姊姊也不會這麼難過了!花陰舞有些後悔。
「算了,不說他了。」花陰茴坐到桌旁。「咱們喝湯吧!」話雖如此,她卻心不在焉的。
為什麼會記不清匡雲北的臉呢?她怎麼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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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我們這樣把東西丟著就跑,大皇子會很生氣吧?」西荻國皇宮,高聳的宮牆上,兩道鬼祟的人影正一前一後攀爬其上,準備溜出宮去。
「不然你留下來啊!」黑影之一,西荻國四皇子,匡雲北是也。
當然,跟他焦不離孟的一定是那忠心耿耿的侍從,香香。
「不要。」香香一口回絕。
「我可是要回飛鳳島喔!」
「我知道。」那夜,主子強吻花陰茴的景象他也有看見,自當明了主子的想法。
「那你還要跟?」
「我……」香香其實很不喜歡飛鳳島,但不知為何,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很想一個人,而她就住在那座島上。「我不能扔下主子不管啊!」
「那我恩賜你不必再跟著我,你自由了。」他會不了解香香嗎?太瞧不起他了。
聞言,香香又哭了。「主子,你不要我了……」
「閉嘴,你哭這麼大聲,是怕沒人來追捕我們嗎?」匡雲北一記指風點了他的啞穴。
「唔唔唔……」香香只能悶著聲掉淚。
匡雲北瞧得心煩,索性發出一記掌風托他躍過宮牆,自己再慢慢爬過去。
香香沒料到匡雲北這般心狠,一時不察,被震得跌出宮外。
下一刻,匡雲北翻出宮牆,隨手拎起他的領子;兩人開始了一段漫長的逃亡生涯。
香香這輩子還沒跑得這麼急過,從月出跑到月落,直跑得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
直到黎明來臨的那一瞬間,匡雲北終于緩下腳步。
香香抱著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小命,感激地叩天謝地。
「你瘋了,拜什麼拜?」匡雲北一指解了他的啞穴。
香香總算可以說話了。「主子,你明知我輕功不夠好,還這樣拖著我跑,想累死我嗎?」
「誰教你當初不認真學?」他們可是師出同門呢!
「我很認真學啦!但每個人總有他擅長和不擅長的地方嘛!」香香只是不敢說,要不然來比隔山打牛神功,他絕對比匡雲北厲害。
「真正一流的練武之人,自然會努力去克服他的弱點。」不然就要學會掩飾啊!像匡雲北就懂得掩飾。
「那主子為什麼不克服氣力不夠的問題,去學耍流星錘?」香香就是這點不夠機靈,才老是被匡雲北要著玩。
「學就學,三天後,我要流星錘給你看,相反地,你要學會捻花如意指。」匡雲北賊笑。要流星錘有什麼難?只要別叫他耍師父那對重達一百八十斤的錘子,他隨時都可以耍給人看。
匡雲北的話正戳中了香香的弱點,他最不擅長小巧的功夫了。
「主子,我不看流星錘了,你也別叫我學捻花如意指。」他怕手指會打結。
「那以後就少跟我羅哩羅嗦。」終于震住了香香,匡雲北快樂地吹著口啃趕路。
香香不敢再多話,悶著頭跟在匡雲北身後。
兩人又向南趕了十余里路,香香再也忍不住這一路的岑寂,好奇地開口。「主子,你這次回去,是不是就要娶那位花島主?」
「沒錯。」
「但她不出嫁,只招贅耶!你要入贅嗎?」
「這怎麼可能?山人自有妙計讓我的親親小陰茴自動點頭,答應下嫁。」
什麼親親小陰茴,說得真夠惡心!香香不覺打了個寒顫。
「可是花二小姐會反對吧?」
「了不起我把你賠給她嘍!一人換一人,很公道。」匡雲北笑得發邪,以為香香定會慘叫,他最喜歡逗他了。
孰料,香香在一陣思嗣瘁,竟問︰「主子,你怎麼確定你喜歡花島主,非娶她為妻不可?她又不是很美,也許以後你會遇到更讓人心動的姑娘呢?」
難得喔!香香居然會跟他談這種事。匡雲北不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這種事不是看長得漂不漂亮,而是靠感覺。感覺對了,自然就對了。」
香香不懂。「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你會想念一個人,關心她、希望她開心,時時刻刻都想見到她、伴著她……大概就是這樣。」
香香皺眉,想了好久。「那如果只是覺得對方很可憐,想要保護她,算不算?」
可憐?誰啊?匡雲北不禁好奇。「這也算其中一種啦!不過是誰讓你覺得可憐啦?」
香香躊躇片刻,料想是瞞不過匡雲北了,便老實招供。「花二小姐。」
「花陰舞?」匡雲北覺得她很好啊!要論可憐,花陰茴更有讓人想保護的好嗎?「她哪里可憐了?」
「就上回啊!我不小心闖進澡間,看見她的身上,有好多好多的傷疤。」
「你那時候不是看到血都快暈了?怎麼還把人家姑娘的身體看得這麼清楚?」
「因為從沒看過有人身上這麼多疤嘛!」
這一點匡雲北倒沒注意,不過既然香香對花陰舞有意思,那再好不過了。回飛鳳島後,花陰舞就交給香香負責,他只要專心對花陰茴下功夫便可。
唉喲,真是擔心她會忘記他。別以為不可能,以她對人的戒心,若判斷他會對自己不利,絕對會想辦法將他自記憶中排除,如此一來,那他半個多月的辛苦就全白費了。
不行!他絕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
「香香,我們跑快一點,最好能在兩個半月里趕回飛鳳島。」
「為何要這麼急?主子不是跟花島王約好了三個月後見?」
「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也听到了。」
「原來如此。」匡雲北還以為香香連花陰茴都不放過,一起關注進去呢!「約是約啦!不過提早回去可以讓她開心,我當然要想辦法趕回去。」
「可是我們就這樣走了,大皇子會很生氣吧?」
「不會啦!大哥才不會生氣。」要擔心的是二哥匡雲南,他比較像那種愛記恨、整死人不賠命的人。
「但我們不留下來幫忙可以嗎?」听說采金是一種很麻煩的工作。在西荻國正需要人手之際,他們就這樣跑了,香香其實很不安。
「放心啦!有大哥、二哥、三哥在,沒問題的。」
「可是……」香香還是不放心。
「要不你現在轉回去還來得及。不過我得提醒你,采金只是麻煩,飛鳳島那邊可是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戰役,天曉得我們離開的這一個多月里,東瀛浪人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又會去偷襲幾次。」
是喔!香香都忘記有這回事了。想起花陰舞的身軀又不知要在戰役里添上多少疤痕,他心頭一緊。
「我們走快點吧!主子。」這回,換他拖著匡雲北跑了。
「呵呵呵……」匡雲北笑得合下攏嘴。他就知道愛情的魔力無限,遲鈍如香香都抵擋不住,真是太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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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不好,風狂浪大,實在不是個出海的好日子。
但飛鳳島的女人們還是上了船。
靠海討生活的人,本來就成天跟閻王爺打交道,實在沒有太多的選擇。
而且,狂風大浪的日子里,雖不易捕到成群的魚,但有時,卻會出現意外的收獲。
只是這種驚喜通常伴隨著危險而來,因此每回遇到惡劣的天候,漁船要出海,花陰茴或花陰舞姊妹中,必有一個人會跟著上船。
而今天,上船的是花陰茴。
盡避在風雨飄搖中,整艘船晃得像要散掉,她依然屹立甲板,不動如山。
偶爾,她還會閉上眼,小睡一番。
從小在船上長大的人兒早習慣了這樣的晃蕩,無礙于睡眠。地面上的平靜反而詭異,讓人緊張。
「島主。」一名婦女來到她身邊。「王婆說前方十里處有怪東西在飄,要不要過去看看?」
「這種風浪,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出海嗎?」真教人訝異。
「也許是落難者吧!」
「有沒有旗號?」她擔心是惡徒偽裝,利用人們的同情心過去查看,再乘機動手,劫貨殺人。
「沒有。」
這就麻煩了,辨不出真偽,既怕上當,但又擔心真有人落難。討海人最重要的是互助合作,果真見危不救,別說有損飛鳳島的聲名,她自己也會良心不安到去撞壁。
「怎麼辦?島主。」
「放下小船,我過去。」先探個虛實再作決定,是最安全的作法。
「可是島主,風浪這麼大,小船很容易翻的。」
「放心吧!我操船的技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這點風浪我還沒放在眼里。」花陰茴很有信心。
熬人還想再勸,花陰茴卻已下定決心,右手一揮。「放小船。」
「是。」舵手們合力將小船放下。
狂風巨浪中,小船像陷入蛛絲中的蝴蝶,朝不保夕。
所有船員一致以著擔心的眼神望向花陰茴。
卻見她一個揮袖,身如飛鴻乍起,飄向小船;俐落的身手令人贊嘆。
報陰茴運槳如飛,迅速往十里處的怪東西航去。
靠近之後,發現那原是一只巨型木桶,桶里好像坐著人,不過天氣越來越差,影響了視線,令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她還想再靠近一些。
「哇!」身後突然傳來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她急忙回頭,卻見三、五艘快艇,正以包圍之姿困住了飛鳳島的漁船。
報陰茴看見快艇側邊漆著交叉的長刀標志,臉色大變。
「東瀛浪人!」不敢延遲,她飛快地劃回原處。
轉眼間,快艇已包圍了漁船。
報陰茴心急如焚。
當她瞧見快艇上的人將巨型鐵爪射向漁船,並將船身打出一個大洞時,怒火蔓延了她全身。
「混帳!」隨著怒吼聲起,她將手上的船槳射向海面。
同時,她震袖疾飛,雙足在小船上一點,電射至船槳落處;再一用勁,她已飄身回到漁船。
「就攻擊位置。」隨後,一聲令下,原本因突發事故而陷入驚慌的婦人們迅速恢復了理智。
報陰茴更是抄起了鐵劍,一記力劈華山,狂風乍起,一支鐵爪應聲而斷。
一名原本欲借鐵爪之力強登上漁船的東瀛浪人立刻落海,遭巨浪吞噬。
見狀,眾人志氣瞬間揚起,紛紛持起武器,加入保衛身家財產的行列中。
報陰茴對這些人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下手毫不留情。
轉眼間,登上漁船的四名東瀛浪人盡被誅除,情形似乎呈現一面倒的情況,但是……
傲無預警地,一支火箭穿破眾女的防護,正中漁船桅桿。
強風助長了烈焰,瞬間沖天狂燃。
報陰茴雙眼怒紅。「解除攻擊,轉防衛,第一班救火。」船沉了,大夥兒都會完蛋,為此,她不得不暫且饒了這些可惡的東瀛浪人,先求保命要緊。
但東瀛浪人們研擬這個戰術似乎早有心得,他們不再登船,只是不停地以火箭攻擊漁船。
剎那間,火箭似雨落下,防了這邊,卻漏了那兒,不多時,漁船已陷入重重火海中。
這時,第二波的攻擊緊接著來到,東瀛浪人們一批接著一批強登上船。
盡避花陰茴素有「女戰神」之稱,但她畢竟只有一人;其余眾女皆是在家中男丁彬傷或亡後,才在花家兩姊妹的嚴格訓練下倉促成軍,如何敵得過本來就以打仗為職業的東瀛浪人們?
下過一刻鐘,飛鳳島眾女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中,若無奇跡發生,漁船必在半個時辰內被擊破,永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