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紹均站在洪虹的病房門口。自四天前她忽然昏倒,住進加護病房後,他就每天來探望她,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耗在醫院中,東躲西藏地就為了對她說上一句「對不起」,卻始終沒有勇氣真正去做。
今兒個一早,他又到加護病房外偷看,卻沒望見那熟悉的身影,問了護士才知道她病情好轉,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
他松下一口氣的同時,又想著該怎麼樣才能偷見她一面?那句抱歉是絕不能少的,畢竟若非他,她也不會心髒病發。那天送她進急診室之後,他被醫生狠狠罵了一頓,先天性心髒病奔者不能突然由溫暖的環境轉到寒冷的地方,否則極有可能造成心髒麻痹。
但他真的不知道她有這麼嚴重的病,生命恰如朝露,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也被嚇到了,想不到真正面臨生死關頭,他受到的心靈震撼是那麼大。
原來他一直是嘴硬心軟的。唉,活了一大把年紀,最終卻因為一個小妹妹才體會到這一點,想想都丟人。
徘徊復徘徊,他猶疑著該用什麼藉口去見她。
「咦?」一個小小的驚呼突然自門邊傳出。
喬紹均低下頭,瞧見那張熟悉的青白小臉。「小妹妹……」
「我已經成年了,別一天到晚小妹妹、小妹妹地亂叫。」洪虹天生女圭女圭臉,身體又因常年病痛發育不良,心里夠自卑了;每每听見人家說她小,便想揍人。
「呃……那……小扮?」
「可以。」雖然也有一個「小」字,但起碼比小妹妹好听,她接受。「你站在我病房門口干什麼?」
「我……」他是來saysorry的,但是看到她坐在輪椅上,偷偷模模地不知要去哪里,那句「對不起」就吞進肚了。「你才剛從加護病房出來,不好好休息,要去哪里?」他的目光從敞開的門望進小小的單人房里,空蕩蕩的,沒有第二個人。「沒人看著你嗎?」
誰能看住她?前一任看護因為沒照顧好她,被她母親炒魷魚了,下一個過午才會到;所以這個上午是她難得的放風時間。
「你也知道我剛出加護病房,悶了三天,快煩死了,現在當然是要四處去繞一繞,透口氣嘍!」
「你身體還虛著,就要四處跑,再病發怎麼辦?」他太佩服她的體力了,一般人像她這樣,倒床休息都來不及了,哪遺有力氣找樂子?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你錯了,正因為我又發病了,說不定下回眼一閉便再也睜不開,所以才更要趁清醒的時候多看看這美麗的世界。」她當然虛弱,沒見她現在連站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坐輪椅嗎?
只是越發病、越虛弱,越靠近死亡一步,她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就越深,就想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多看一眼這繁雜的紅塵俗世。
「你想玩,大可以等身體養好再玩,你現在……」她一定沒照鏡子,不知道自己現在臉色有多難看,他瞧得都心疼。
「你認為我的身體有養好的一天嗎?」
「換心就可以。」這四天他在醫院也沒白混,可是把她的情況打听得一清二楚。
「換心不是割盲腸耶,你以為說換就能換啊?」而且就算讓她換成了,也不保證不排斥啊!讓她說,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總有一線生機。」
「得了、得了。」她擺擺手,感覺上下眼皮又快要打架了,唉,這副破身體,真是一天比一天差。「被你攪和得我都快睡著了,我不出去玩總行了吧?」她吃力地調轉輪椅往病房里推。
他也跟著她走進半掩的門里,幫她推輪椅,讓她更快回到病床邊。
然後,她對他舉高了雙手。
「啊?」他怔怔地看著她。
「抱我上床啊!」他以為她還有力氣爬上床?剛才下來就已經耗費掉她大半精力了,現在……喘喘還行,上床,難嘍!
「噢!」他彎下腰,將她從輪椅上抱起,真輕,那縴細的身體擺在他的臂彎里,幾乎沒有一點重量。
「謝啦!」她躺回床上,拉起棉被蓋好。「麻煩,再給我一杯水。」
他幫她倒了水,杯子遞到她手邊,然後與她大眼瞪小眼。
她有一點想笑,這個男人真的很笨拙,像只算盤,要撥一下才會動一下。
「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扶我起來,喂我喝。第二,抽屜里有吸管,你找出一根吸管,放進杯子里,讓我用吸管自己吸水解渴。」
他點點頭,大掌一攬就將她摟進懷里,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喝著水。
她喝了小半杯,喘口氣。「好了,謝謝。」
「不客氣。」他先讓她躺好,再把杯子放回桌上,兩只眼楮左右看了看。「我……」
「如果你是想道歉,那就不用麻煩了,我這病是打出生就有的,從小沒少發作過,跟任何人都沒關系。」
「如果你不是為了追我,跑到大門口吹了冷風,說不定你現在已經痊愈出院了,也不會……反正,我也有責任。」
「你這個人啊,好像一天不給自己找點麻煩,弄些傷心事就不高興似的,你確定你沒有被虐待狂?」
「我是真的覺得很抱歉。」
「好好好。」對于這個過分認真又笨拙的男人,她真是沒轍。「我接受你的道歉,現在沒事了,那些無聊事就一筆勾消吧!」
「我應該做點什麼補償你吧?」她這麼輕易就原諒他,他良心很過意不去耶!
她下巴差點掉下來,敢情他還不滿意她的大人大量啊!他果然有被虐狂,喜歡人家欺負他,最好把他壓得死死的,他就開心了。
「補償?」她歪著頭想了一下。「前幾天我進加護病房的時候,我媽擔心得吃不下、睡不著,很內疚不該讓看護來照顧我,所以打算辭了工作親自照看我的生活起居,可我媽是公務員耶!就這麼辭了,未免可惜,我跟她說了很久,一直說不動她,不如你暫時來做我的看護好不好?我就跟我媽說,有朋友自願來照顧我,叫她別辭職。我從小三天兩頭發病,上學也是有一陣無一陣的,我媽最擔心我交不到朋友,在學校被欺負,現在我有朋友啦!憊是肯照顧我的,她—定很開心。這樣她保住了工作,你也得到補償的機會,兩全其美,0K?」
這辦法挺不錯的,但不知為何從她嘴巴說出,听進他耳里,那感覺就是怪怪的。
但他還是同意了。「好吧!因為是我害你發病的,所以我來做你的看護,直到你出院。」
伴虹悄悄在心里比了個V字形手勢,其實她母親根本沒要辭職,她的妹妹今年剛考上大學,注冊就得花一大筆開銷,再加上她的醫藥費……她媽若辭了工作,光靠她父親一個人的薪水,根本撐不起一個家。
伴母的意思是,上一個看護沒把她看好,讓她亂跑又發了病,決定把人辭了,換個嚴格點的。洪虹心想,這新看護若像母老虎那麼凶,還讓不讓人活?
現在好啦!喬紹均自己送上門,正好拿來做擋箭牌。
「那麼就一言為定了,你有什麼東西要準備的,就趕緊去收拾,接下來的日子
你可是得陪我住醫院的。」
啊,他想到了,就是這一點不對勁。「我跟你……同住一間病房?」孤男寡女耶!
「我都不怕,你伯什麼?還是你變態到會對一個病弱無力的女孩動手?」
「我當然不會。」如無必要,他連人群都不願接近了,更別說對她動手動腳了。
「那不就得了,快點快點,你去收拾幾件換洗衣物,弄好了就搬過來。」她催促著,搞定他後,她還要擺平她媽呢!時間緊急。
「好吧!我這就去。」說著,他舉步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轉回頭。「你別再亂跑了,知道嗎?」
「知道啦!」嘮叨的男人,糟……他會不會比那個嚴格的看護更麻煩?
喬紹均又叮嚀了幾句,終于心滿意足地走了。
伴虹趕緊打電話給母親洗腦,務必要把那個所謂的嚴格看護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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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當喬紹均再度出現在洪虹面前,那清靈俊秀的臉蛋又腫起來了。
伴虹藍著他,嘆口氣。「又被女人打了?」
他默不吭聲地點頭,自顧自整理那簡單的行李。
「原因?」
「小琴要我陪她去參加喜宴,我說沒空,要照顧你;她問我你住的是單人房還是健保房,我說單人房,她就打我了。」
小琴啊!這是她認識他以來,第三個打他的女人了,看來他的女朋友真的很多,弄得他那張臉被打完一次又一次,似乎沒個止盡。
她忍不住嘆了老長一口氣。「喬……我叫你紹均怎麼樣?畢竟接下來我們得日夜相處好幾天,老是先生、先生地叫,頗怪。」
「隨便。」他並不在意那些稱呼。
「OK!紹均,你知不知道小琴為什麼打你?」
他可能知道嗎?那個女人莫名其妙就打過來,像發瘋一樣,他都忍不住背疑這是不是所謂的經前癥候群了。
「唉!」她又嘆氣了。「她打你是因為她懷疑你跟我有曖昧。你這麼直接告訴她,這一間是單人房,就你跟我兩個人住,孤男寡女的,任哪個女人都會嫉妒的。」
「你也知道我們孤男寡女容易惹閑話,那你還不避嫌?」
「那是因為我相信你。」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以她對他的觀察,他與人交往,只可能是被壓倒的那一個,要他主動去愛一個人、並且對其產生,難,很難、太難了。
他的個性太孤僻,跟自閉兒大概只差了一根手指的距離。
「小琴不相信我。」很諷刺是不?一個普通朋友信任他,而那說愛他,要做他女朋友的女人卻懷疑他。所以他從不相信那些無謂的情情愛愛。
伴虹听出了他話里的委屈,這個外表冷漠的男人心里其實比誰都柔軟、也脆弱。
也許他表現得對情感很不屑,但從他對她的發病靶到抱歉,執著補償,進而答應做她的看護可以觀察得出來,他很在乎生命、很在乎朋友,只是拙于表達。
而他的笨拙則引發周遭人對他的種種誤會,進而惡化了他的人際關系,將他推離人群越來越遠。
伴虹為他感到心疼,一個無比渴愛的男人,卻因為種種因素而不得不自絕于愛之前,長此以往,他怎麼能忍受?
「小琴不是不相信你,她只是在吃醋。沒有一個女人知道自己的男朋友要去照顧另一個女人能不嫉妒的,除非那個女人不愛那個男人。」
「愛嗎?」他手撫著疼痛的頰,想著愛情如果要依靠如此手段來證明,那愛還值不值得去追求、去擁有、去珍視?「我不喜歡,也不想要這種暴力性的愛。」他還是保持單身快活一點。
「那是因為你們都沒有把戀愛這回事處理好,尤其是你。」洪虹回想相識以來他的所做所為,真有女人受得了這樣的男朋友,除非那女人瘋了。「算啦!我猜你也不是故意惹你的女朋友們生氣,不如這樣,你幫我擺月兌嚴格的看護,讓我有時間玩要,為了回報,我就做你女朋友,教你怎麼盡一個做男朋友的責任。」
做她的看護不是他害她發病的補償嗎?怎麼又跟回報扯上關系了?而且她還要做他的女朋友?喬紹均張大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你……我……我們年紀相差太多了吧?」
「你沒听過在愛情面前,年齡、性別、身高都不是問題嗎?」她越想越覺得這
是個好主意。「再說啦!你跟女孩子交往是真的想找個伴,還是因為對方要求了,便可有可無地答應?」
「後者成分居多。」他確實不喜歡與人太過親近,總有一種感覺,不去希冀、不去愛,便不會受傷。
「那正好。我長這麼大也沒談過戀愛,一般人沒膽量愛我,我也不敢去愛。你呢,對愛情不執著,無論女朋友留不留在你身邊,你都不會太在意,正適合做我生平第一號情人。」更完美的是,他還是她喜歡的類型,看著那張白皙俊顏……啊,她的口水快流下來了。
他眉頭皺得快可以夾死一只蒼蠅。
彬許他並不在乎女朋友的去留,但她也不必將他形容得像個無視他人生死病痛的冷血大魔王吧?
再說……「交往這種事可以拿來這樣玩嗎?」
「不然呢?你看看我……」她指著自己青白的頰。「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我不健康。若在古代,身有惡疾,老公是可以休妻的,哪怕時代進步了,一般正常愛的感覺,我不能找普通人,免得我不小心死了,他們會痛不欲生。可你不同,你不會在乎我的去留,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想必你也不會太傷心,再說你也不懂得怎麼跟女孩子交往,這一點我正好可以教你,我們各取所需,簡直就是絕配。」
他一手按著太陽穴。「如果我其他的女朋友是讓我的臉痛的話,你就是來讓我頭痛的。」她的話拐來轉去,弄得他頭都昏了。不過他還是堅持。「我們……不太可能,你這麼小,我……」
「就是我年紀小,才更適合做你的愛情顧問兼女朋友啊!」她越看他越覺得心動,長得讓人垂涎三尺,個性又樸實,絕對只有被她欺負的分兒,完全不必擔心他使壞。這樣一個好男人,女人見著了,豈能不好好把握?「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對女人的小性子很沒耐性?」
這一點他倒無法否認。
「也許你會計較別人騙你,比如藉口生病,找你約會之類的。但對著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女孩,哪怕我真做錯了什麼,你會生我氣嗎?為了當他女朋友,她願意認小,絕不容他拒絕。
「不會。」喬紹均搖頭,他是孤僻難相處,卻沒小氣到跟一個小女孩斤斤計較。
「那不就得了。我使小性子,你沒辦法生我氣,我便能藉此告訴你一些女孩子的心理,你懂得女人心後,就不會再動不動挨女朋友打啦!」她說得眉開眼笑。「我呢,也可以因為有人包容,有人疼,享受到愛情的滋味,這對大家都好,你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重點是……「我沒有辦法對一個小自己十八歲的女孩子動心啊!」
「你對你那些女朋友就真的有動心?」
「呃……」他無話可說了。
「你就當我是眾多自動送上門的女朋友之一嘛!不同的是,我不會隨便考驗你、惱你,氣你,反而會直接告訴你,我喜歡你做什麼、不喜歡你做什麼。還有,我可以對天發誓,不論你做了什麼惹我生氣的事,我都不會胡亂動手打你。你說,像我這樣的女朋友人選,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他沉默了好久,兩肩往下一垂。「你不去做生意太可惜了。」她這樣的好口才,若去經商,肯定發大財。
「意思是說,你答應了?」
他點點頭。「不過你年紀畢竟太小,我們要交往,得先徵求你父母同意。」希望她父母會反對,因為他實在很不會拒絕人。看他有一堆女朋友、又一天到晚挨打就知道啦!他拙于處理人際關系,不擅看人臉色,更別提討女人歡心了,他唯一厲害的就是——惹女人生氣。
開什麼玩笑!讓爸媽知道她十八歲就交男朋友,還不把她關到天荒地老?
但事實絕不能在他面前說,所以她笑嘻嘻地點頭。「沒問題,晚一點我就打電話告訴他們。」
「為什麼不現在打?」
「現在是上班時間耶!你要害我爸媽被炒魷魚嗎?」
對喔!他因為是蘇活族,都忘了一般人上班時間是不適合處理私事的,會惹老板不開心。
「那好吧!晚一點你問過父母,徵得他們同意,我們再……試試看。」感覺好別扭,他一個三十六歲的大男人要跟一名十八歲的小女孩交往,不知情者都要懷疑他有戀童癖了。
但看她這麼開心,又實在不忍心拒絕她,萬一轉個眼,她發生什麼不幸,一個女孩子長到十八歲,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就去了,肯定遺憾。
哪怕她再多麼古靈精怪、任性刁鑽,看在她身體不好的分上,他便該忍耐一下,盡量讓她過得開心點。
伴虹偷偷看著他變化萬千的臉色,時而憐憫、時而嘆息、又有些不舍,暗笑到肚子發痛。就說他心地善良吧,明明一堆自動送上門的女朋友已經吵得他快發瘋,但面對她這樣一個重病奔,他還是無法拒絕,接受了她。
懊說他笨還是單純?但不管是什麼,她都越看他越順眼,心頭甜滋滋,她終于有男朋友了,他們要怎麼開始這段新關系呢?
「嗯……」她歪著頭思考片刻。「紹均,我有些餓了,想吃下午茶。」
「噢!」他點點頭,回頭就往外走。
她錯愕地呆住,他怎麼也不問她想吃什麼就出去買了?
大概十五分鐘後,喬紹均回來了,手中拎著一只便利商店的袋子。
「你買了什麼?」她很好奇。
「雅方羊肉爐。」他從袋子里捧出一只一人份的碗裝熱湯。「天氣冷,我看很多人都在買,說吃一點身體會比較暖。」
她用力咬牙忍住笑,不能笑,他是好心想讓她補身子,但是……受不了了,還是噗哧一聲笑出來。「紹均,你真是天才!你覺得……哈哈哈……我一個才從加護病房出來一天的人,能吃這麼油膩的東西嗎?」
「呃!」這一點他真的沒想到,畢竟,她的臉色雖然很差,但說話還是古靈精怪的,就給他一種她其實沒那麼病弱的錯覺。
他不知道,洪虹的處事原則就是人生得意須盡倍,哪怕身體很不舒服,她還是要找樂子逗,享受足了,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不會有遺憾。
「對不起,我再重買一份。」他把羊肉爐放在桌上,轉身又要住外走。
「你應該直接問我想吃什麼,這樣就不會買錯了。」笑完了,她忠實地執行起愛情顧問的角色。「女孩子都喜歡男朋友徵詢她們的意見,哪怕只是隨口說說也好,這會讓女孩子感受到被尊重與愛護。」
他想了一下。「了解。那你想吃什麼?」
「一瓶豆漿就夠了。」她的食量其實很小。「要紙盒包裝的,請店員微波一下。」
「知道了,我去買。」他轉身走出去,那腳步似乎輕松了幾分。
原來女孩子也不是太難搞嘛,重點是,她們要跟他講清楚、說明白,別老讓他猜她們的心,那會讓他覺得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