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里,齊瑄邊走邊跌跌撞撞,沒摔個鼻青臉腫,是因為步驚雲比往常更黏著她,貼近到只要她腳步有些許踉蹌,他雙手已經扶住她搖蔽的身子。
這一路走來,他不曉得喊了幾句「小心」、「注意」。
而她,狼狽依舊。
這其實不能怪她,她的動作本來就不靈巧,偶然發現步驚雲對她有情之後,只要他在身邊,她便忍不住想看他,享受他眼里流泄出來對她的憐惜,她心頭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滋味。
于是,她很難專心散步,變得一心數用,一路走得更是險象環生。
每被他護衛一次,她的心就震蕩得更厲害。
不知不覺,她跌的次數更多,多到步驚雲本就冷硬的臉龐都要變成青黑色了。
他索性圈住她的腰,找一處最近的涼亭,飛身過去,將她往玉椅上一放。
「皇上且在此歇歇。」意思是,她今天別再散步了,省得真把自己跌壞了。
齊瑄回味著方才他圈在自己腰上的力度,嘴里仿佛嘗到了蜜,從舌尖一路甜進喉嚨。
她忍不住掩嘴輕笑。
步驚雲只覺她今天——不,是這幾日的言行舉止總是怪怪的,好像……
他沉思片刻。對了,最近三日她不再與他針鋒相對,見面就吵。
奇哉、怪哉,她討厭了他十年,卻在幾日內對他改了態度,什麼原因?不是病了吧?
齊瑄俏生生地望著他。「步統領,那日你在議事房說的可是真心話?」
「啊?」他的臉上很清楚地寫著「驚訝」兩個字。「皇上稱卑職——」
「步統領啊!有什麼不對?」她以前沒禮貌,現在改了,不成嗎?
「皇上龍體欠安,臣立刻宣召御醫進宮。」說著,他就要離開。
「等一下,誰說朕不舒服的?」
「皇上向來直呼臣名姓,今朝突然改變,必有不妥之處。」
榜老子的!這家伙——難得想對他溫柔一下,他卻以為她有病,真是被虐狂,一定要人罵他。
「步驚雲,朕好得很,不用你多管閑事!」她咬牙,其實更想咬他一口。
他很明顯地松一口氣,淡淡的欣慰浮上眸海。
她瞧得是好氣又好笑。什麼人啊!要人凶他,他才高興,怪胎。
「喂,你還沒回答朕的問題。」
「確是實話。」
她好生開懷,笑得眉眼淨是春意。
「喂,你——」抿抿唇,偷看他,還是那張木頭臉,怎麼看怎麼呆,卻是……呆得別有一番韻致。「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什麼?」
「就你之前說的話啊!」
「確是實話?」這種話有什麼好反復說的?他納悶。齊瑄真是怪,確定沒病?
「不是啦!」她真的被這根木頭氣死了。「是讓你再說一回……日前,在議事房里,你跟朕講的那些話……」又窘又迫,她害羞得頭頂都要冒煙了。
步驚雲怔了一下,仿佛有點醒悟過來了。
她何時開始改變對他的態度?
她喜孜孜地告訴小豆子,他稱贊她。
她說,她長這麼大,頭一回受到肯定,心里很是歡喜。
她……原來很容易討好,只要夸她一句,她一顆心都可以掏出來送人。
他心頭一緊。十年來,他自以為為她盡心盡力,其實從未了解她,不知道這副小小身軀上,扛著天大的責任。
她坐在龍椅上一天,就拋不下百姓眾生,她有多少治國策,可以將齊國重新帶入昌盛繁榮,她也想盡辦法、委曲求全地去做了。
偏偏,沒人肯定她,沒人願意給她機會實行那些理想,她的挫折可想而知。
當她被打擊得徹底失望的時候,他突如其來的一句鼓勵給了她無邊的幸福。
終于,她堅硬的心防碎了,為他泄出一縷情愫。
他半生在江湖上打滾,不敢說看透世情,練出了八風吹不動的本事,但在她羞澀的目光中,那顆堅硬的心柔了、化了。
不自覺地,他連素來淡漠的語調都變得輕柔。「皇上高瞻遠矚,實仍曠古明君。」
「啊?」這樣贊她,是不是把她捧得太高了?可她又好開心,羞紅了臉,螓首低垂,一雙腳在地上踢踢蹭蹭的。
他蹲在她身邊,兩人靠得近,她身上傳來淡淡藥香,是春風化雨丹的味道。
連日來的藥浴雖然仍未徹底強壯她的身體,卻滋潤了她的肌膚,漾出盈盈光澤。
他看著健康的她,整整八年來,日夜看護丹爐的辛苦全數化成了欣喜。
「皇上于政務確有獨到之處,只不知,皇上是否有意親自參政?」
她歪頭望他。「朕是女子。」他莫不是忘了,齊國祖訓,婦人不得干政。
「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由人來改。臣記得皇上以前說過,極西之地,確有小柄,名蘭斯,向來以女子主政,照舊屹立千年不倒。」
「我會跟你說那種事?」印象里,他們從前感情不好,除了吵架,不談其他的。
「皇上念書,臣就站在旁邊,自己記得。」
「是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讀那些書是七年前、還是八年前的事?難為他刻入了腦海。
她瞥他一眼,見他臉上的認真,不再覺得像木頭,卻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專一。
「蘭斯國確實是女王主政,但齊國與蘭斯風俗、人文俱不相同,不能一概論之。」
「事在人為。皇上……」沉吟片刻,他以一種無比嚴肅的語氣說道︰「皇上若有意親政,臣願效犬馬之勞。」
她愣了半晌。「為什麼?」
「那些治國策都是皇上的心血,不該被塵封。」
她低下頭,心口堵得慌。自從改變了對他的觀感之後,她發現長年累月,他的所言所行皆以她為出發點。
她以前老是抱怨上天不公,給了她一副好腦袋,卻將她生為女兒身;讓她登上大寶,卻只能當個傀儡,這種動輒得咎的日子簡直要磨死人。
其實老天爺是很公平的,磨難她之余,卻給了她一個步驚雲。他寵她、憐她、惜她,更懂得欣賞她,那她又何必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做皇帝,或許初登帝位時想過,但被人操弄久了,如今我心里也很矛盾,想去做,又怕煩……」那嬌媚的眼神鎖著他,目光刻劃他粗獷的五官,陽剛而性感,讓她心頭有些發麻。「步驚雲,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是想爭取他的認可嗎?「皇上的意志,臣必效死爾。」
她噗哧笑出來。傻木頭啊!誰要他去死了?她想要的是听他說幾句情話。
但這似乎比要鐵樹開花還難,他認真而專心,卻笨拙又傻氣,要他的愛很容易,要他談情……她得再加把勁兒。
「喂!」她對他勾勾手指。「朕累了,抱朕回鳳儀宮。」高舉著兩手,期待他的懷抱。
對于這近似勾引的舉動,他一無所覺,反正抱她回宮抱得也很習慣了,大掌攬住她的腰,身如大雁,滑過天際,迅速往鳳儀宮掠去。
待會兒叫儲笑夢再幫她洗一趟藥浴,調理身體是每天必做的事,不能間斷,然後他再……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感覺身體怪怪的,是又有刺客嗎?不像,他沒察覺到殺氣,倒是胸口處有一股暖意蔓延。
什麼東西?他眼神下移,只見齊瑄整個人靠在他懷里,小手揪緊了他的前襟,粉色的小臉紅通通的。
「臣動作太快,驚擾了皇上?」
「沒有啊!」她微抬頭,給了他一抹如百花盛開般嬌艷的笑容。「相反地,朕還覺得非常舒服呢!」這暗示夠明顯了吧?
他似有所悟了,黝黑的面龐上閃過一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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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不想看到一個人的時候,三不五時便會撞見他,想念他的時候,就是不見他的身影。
齊瑄如今便懂了這滋味。
她以前討厭步驚雲,想方設法避著他,卻總是逃不出他的監視,只能恨得牙癢癢的。
而今,她有點喜歡和他在一起,讓他寵著,听他口中吐出對她的贊美之辭,日子就快樂得像飛上天。
偏偏,她越想和他在一起,他就越常鬧失蹤。
「格老子的,這家伙最近越來越不負責任了。」找了步驚雲約半個時辰,找不著他的人,齊瑄氣呼呼地回到鳳儀宮,對儲笑夢抱怨。「笑夢,你那師兄搞什麼鬼,他可是我的貼身侍衛耶!卻成天不見蹤影,是不是不想干了?」
儲笑夢手里拿著一本書,頭也不抬地道︰「師兄在議事房與李友合吵架。」
「啊?」步驚雲和李友合不是結拜兄弟嗎?怎麼吵起來了?難道出意外了?齊瑄知道步驚雲武藝一流,但很多事情不是靠拳頭就能解決的。
步驚雲太忠直,他是那種發了誓便至死遵從不移的人,但李友合不是。他有才,卻少肚量,對于政敵,不論親疏,統統死整。
她毫不懷疑,步驚雲若與李友合翻臉,死無葬身之地的絕對是步驚雲。
不行,她得去搞清楚,這對結義兄弟為何爭吵?順便提醒一下步驚雲,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同樣不可無。
邁起雙腿,她以這一生最快的動作跑向議事房。途中摔了兩次,沒有步驚雲在,沒人扶她,她摔得是既華麗、又驚逃詔地。
手掌擦破了,手心熱辣辣地疼,但她心里更急。
她氣喘吁吁地來到議事房門口,已經虛月兌到沒力推開那道門了。
劇烈的爭執從門里傳出來,氣急敗壞的叫罵聲是李友合的,而徐緩低沉的嗓音則屬于步驚雲。
她听了一會兒,很是訝異。造成他們爭吵的主因居然是她書寫的治國策。
步驚雲希望李友合好好看一下齊瑄的策論,如何地強國、富民,但李友合翻來覆去就是那句話,婦人干政,國之將亡,兩人吵到最後,李友合控制不住,又開始摔東西。
「鼓勵行商,人人爭利,那還有人去種田嗎?等田地荒廢,糧倉里空無一物,大家吃珍珠玉石飽肚?三弟啊三弟,你莫不是被狐狸精迷了心,連祖宗家法都不顧了。」
齊瑄不在乎李友合反駁她的政見,反正她被駁得很習慣了,但說她迷惑步驚雲,有沒有搞錯,這叫兩情相悅!
氣死了,怒火直燒九重天。
她一腳踹開議事房大門,差點摔個五體投地,幸好步驚雲眼明手快,及時扶了她一把。
「參見皇上。」
現在整個朝堂里,也只有步驚雲會與她講禮了。
李友合很訝異她會踹門而入,卻對她的粗魯言行非常不屑,自鼻間哼出一聲。
齊瑄更是憤怒,從來明燦艷麗的嬌顏上蒙著一層冰霜,皇族威嚴盡顯。
「李相認為珍珠玉石不能飽肚,卻不知珍珠玉石能換來更多的米糧嗎?」要辯論嘛!她怕誰來著?
「要說人人行商,以至田地荒蕪,李相以為天下人個個都是逐利而居,也都有那能力去行商?」
「祖宗家法里,士農工商,雖將商排在最後,卻從不禁商,反而講求行行出狀元,李相視諏聖賢書,莫非不知此理?」
「李相主持大考,言明不問出身,但問才學。可有能力支持子女斷文識字、上京赴試者都是些什麼人?不外世家、名門,于是各地豪門傾軋、兼並土地,弄得一般百姓更難生存。」
「李相可知朝廷內外官員分成幾派,多為哪些世家把持?朕可以數給你听,先皇時期已有五大世家,分別是段、樓、曲、田、穆,而今新起的六大豪門則是周、錢、孫、李、顏、廖。朝廷官員有幾個不從這里頭出?一個也沒有。」
李友合是個很傳統的老學究,平民出生,當上宰相之前,沒與世家名門交往過,也因此早年他考上狀元,備受排擠,最後掛冠而去。
有鑒于自己年輕時的經驗,他施政最講公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為相十年,他自知沒把齊國帶向先皇時的繁榮,可至少比內亂時好吧?
而今被齊瑄一批,好像他從沒干過好事,把一個六旬老頭氣得額冒青筋。
他讀了一肚子的聖賢書,論才學、論知識,他自信遠勝齊瑄,奈何她那番話卻教他欲駁無言。
又怒又惱,他揮袖一喝。「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甩頭走人,連行禮都省
齊瑄對他的背影扮一個鬼臉。「格老子的,跟朕辯?你還差得遠。要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紀,又功勛在身,早要你好看。」
耙罵她是狐狸精?真是……她恨恨地轉向步驚雲。「你也覺得我是狐精惑人?」
他正在心里為她的高才喝采,怎麼箭頭突然就射了過來?
「皇上是我大齊天子,怎會是狐精?」他甚至認為,世間真有狐仙,美貌也萬萬不及齊瑄十分之一。
怒容瞬間消失,他的話讓她心花朵朵開。不過……
「你好端端的,與李相爭論什麼治國方針?」
「皇上若要親政,必得獲得相爺一派的官員支持。」所以他才苦苦相勸李友合放棄成見,好好想一下齊瑄的政策。
其實方才的爭論中,齊瑄才是對的,李友合那一套鎖國、自給自足的方法只能在內亂方平時使用,于今已是大大地差錯。
步驚雲越發嘆服齊瑄的聰慧,也越想助她取必政權。
如果有一天,她真正成為一個女皇帝,他想她會成為齊國歷史上最耀眼的一筆。
屆時,她就不會活得這樣苦悶,她會如魚得水,而護住她的笑容便是他今生最大的成就。
「相爺只是一時尚未想開,待臣再勸上幾日,必能為皇上取必政權。」步驚雲道。
听他說得認真,她一時想哭又想笑。
長袍一撩,也不管地上髒不髒,行為合不合禮,會不會被言官參奏,她席地而坐,招呼他。「步驚雲,你過來。」
他是移動身子了,卻先去取來一方軟墊。「地上寒涼,皇上請保重龍體。」
她看著那方軟墊,被他的溫柔細心感動得眼眶微紅,接過墊子坐著,忍不住又想逗他。
「既知地上寒涼,怎麼只拿一個,自己不用嗎?」
「這點涼氣入不了臣的身體。」
貶武功很了不起嗎?她嗔他一眼。「叫你過來,是讓你一起坐,不要蹲在那里,欺負朕矮嗎?」瞧他蹲著都比她高出一個半頭,分明惱人。
那顰眉嬌樣讓他心頭一震,忘了君臣禮法,呆呆地照著她說的話,落坐她身畔。
她見兩人之間隔了一臂之距,再為他的不解風情悲嘆三聲。老天啊,劈道雷下來,讓他懂點風情吧!
山不來就她,她只能去就山。悄悄地拖著軟墊挪呀挪,挪到他身邊,兩人近得手臂挨著手臂,身子一下子燒了起來。
他黝黑的膚色再也掩不住那抹紅,從脖子到臉、到耳朵,盡冒熱氣。他的身子一繃,就要跳起來,還好她的手拉得快。
「喂,是不是朕想做的事,你都會幫朕達成?」
他忽略了窘迫,重新落坐,語氣淡淡的,卻又那麼地堅定不移。
「為皇上效命,理所當然。」
「可你有沒想過,朕若真的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皇,還能和你這樣坐在一起聊天?」她的水眸牽著一絲柔雅的情愫,凝視著他。
步驚雲恍然大悟,她近幾日的失常竟是她識得了他的情,也正在回應他。
一瞬間,他心底五味雜陳。
戀她十年、伴她十年,他以為自己注定了做她一輩子的護衛,兩人不會再有進展了。
偏偏當他死了心,只想守著她直到性命終結的那一刻,她那朵情花卻為他綻放了。
那燦然的嬌艷幾乎融化了一個鐵錚錚的男人。
他認真的目光鎖著她,有股沖動想攬著她的腰,就此飛出皇宮這座金牢籠,天空海闊,自在翱翔。
然而……
「皇上,這地面豈能比龍椅舒適?」
權力和愛情要她選擇嗎?十年前,她必定選擇前者,十年後,她看盡世態炎涼……
她軟軟的身子靠向他。
「你沒坐過龍椅,所以不知道,那制造椅子的工匠肯定與朕有深仇大恨,椅板硬就算了,椅子又深又廣,背靠不著,兩手構不到邊,坐在那上頭與受刑無異。」
他雙眼發亮。「皇上能舍至尊之位?」
「為何說是舍,朕從來也沒得到過那個稱號啊!入宮十年,真正擁有過的東西……」她的俏眸定定地望著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呼吸一窒,從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神情在這一剎那崩潰了。
無數的柔情自心底涌上,流淌全身,又從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流泄出來,一點一滴,如蜜甘甜。
輕輕地,他攬住她的肩,將她更往懷里帶。
他的頭埋進她烏黑如緞的長發里,嗅聞著那沁人心脾的香氣,無比滿足。
她雙手環著他的腰,靜靜听著胸口處傳來強而有力的心跳,嘗到幸福的滋味。
這一刻,權謀、爭斗、國家、百姓……任何東西都入不了他們的心,除了彼此。
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