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碩真與其妹夫章叔胤在睦州自立,稱文佳皇帝,從者數以萬計,朝野震動……」
因為駱冰兒不熟悉唐史,莫離便為她解釋當年那場血流成河的叛亂。
「听你對失魂丹的描述和它的後遺癥,我想到一味藥草--回夢草。它可以讓人陷入如夢似幻的環境中,逐漸上癮,一旦斷了藥,服藥者會痛苦萬分,但這種藥用到最後,會壞人內腑,服者多無善終。」
「有藥可解嗎?」
「師父會解,可藥草難覓。」
「沒關系,只要真有這味藥,上天下海我都會把它找出來。」
「這藥草叫殞仙花,生長在山巔絕谷中,至于哪座山有,就不清楚了。」他想知道,她便告訴他,雖然心里有些悶悶的。
曹菁菁對他的痴纏、他對曹菁菁的關懷,莫離說,他們之間只有手足情,她相信。
莫離是個君子、是她所喜歡的人,所以他做的每一個決定她都支持他,然而,看他為另一個女人憂愁奔走,她心里仍有片烏雲,驅不散、揮不開。
因此,她沒說,殞仙花就是合玉丸的主藥,倘若它隨處可見,合玉丸就稱不上第一延壽聖藥了。這也算莫離好運,先服了合玉丸,再被下失魂丹,後者自動被消解。
駱冰兒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很小氣,可她真的做不到大公無私。
「等天馬山莊的事情解決後,我們就去找殞仙花。」如果師父、師母真已身故,師嫂便是曹家僅剩的骨血了,千不念萬不念,也看在師父養育他成人的分上,他必盡全力解救曹菁菁。
「好。」她點頭,不看他眼里熠熠的光彩,見了也只是徒生煩悶。
「冰兒……」他拉起她的手。
咚咚咚,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誰啊?」莫離放開她,走過去開門。
她看著又落空的手,心里莫名一陣不痛快,明明已經兩情相悅,為什麼還會有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喜歡一個人不就是要全心全意信任他嗎?無論他做何決定,她便全力支持。她一直做得很好,但隨著對他的依戀日深,她那一向堅定的心卻開始動搖了。
「師兄!」莫離很意外,曹菁菁才被送走,怎麼戰天豪就來了?不會是來找他興師問罪有關曹菁菁一事吧?「師嫂--」
「想見你師嫂等晚宴吧!她是帶身子的人,貪睡,最近總是躺在床上的時候多,醒著少。」說著,戰天豪便去拉莫離。「我們師兄弟好久沒切磋了,難得今天有空,走兩招如何?」
莫離不知該說什麼?總覺得師兄、師嫂疏離了很多。
「怎麼?你有事--喔,弟妹也在,是不是為兄打擾你們了?」他看見了駱冰兒,笑得一臉曖昧。
「師兄!」莫離對這類問題總是很沒轍。「我們還是上練功場餅幾招吧!」
「你放著弟妹不管,不怕回來挨罵,晚上睡書房?」
莫離對著駱冰兒招招手。「冰兒,你也一起來如何?」
「好。」她點頭。
「冰兒師承天音宮,其武學詭異難測,更高我數籌。我們三人彼此切磋,或許能得到更多的啟發。」當然,這是指單純的過招,真是生死相搏,駱冰兒就比較差了,尤其她的迷蹤步……唉,那是種說不出口的痛。
他至今難忘初識她時,被她帶著滿山亂轉的可怕經驗,不過……疼痛後,心底仍存著一絲甜蜜。
想來,她當初急著帶他到處飛,有一部分也是憂心他傷勢沉重,想盡快下山,為他延醫治療吧?雖然她什麼都沒說。
但聯想此後,她沒再亂使迷蹤步,弄得東南西北不分,他更能體會她那訴不出口的體貼。
當莫離再度拉上她的手,駱冰兒感到他的掌心特別熱,一股子溫暖竄入心坎。
她抬眸望他,瞧見了一絲柔情,並不激昂,卻是綿綿密密,似無止無盡,心頭的煩躁盡消,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幸福。
春風拂上了她的臉,她回給莫離一抹甜笑。
*****
戰天豪見了,心底像有針在刺,為什麼不論他如何努力,和莫離相比,他總是那個失敗者?老天待他何其不公。
曹菁菁剛才出丑的事他憶然知曉,只是懶得說。真不懂,自己是哪只眼楮瞎了,居然為她付出二十余年的感情,她根本不值。
「既然弟妹也師出名門,那我們三人今天就好好切磋一番,晚上,為兄在一品軒擺酒,我們不醉不歸。」
「如此,多謝師兄。」莫離拱手道。
駱冰兒悄悄地拉了下莫離的袖子。
莫離的手指在她掌心輕點兩下,示意自己知道戰天豪有問題。
天音宮的名號根本不傳于江湖,戰天豪居然說駱冰兒師出名門,是單純的客氣?還是別有居心?
無論如何,戰天豪的形象與莫離心中所想的粗獷、重情、豪爽、正直,是相差越來越遠了。
憊是那座練功場,兵器架子仍在,石敢當卻不見了。
莫離記得當日他在這里遇襲時,兵鋒交接中,不小心打壞了它。
「如何?這里一點也沒變吧?」戰天豪大笑著說。
莫離想笑,卻抹不去眼底那抹愁。「上次回來沒有仔細看,而今……總覺得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師弟,你才幾歲,那麼大感慨,一點少年銳氣都沒有了。」戰天豪走到兵器架子前,大掌一揚,一柄長槍直飛莫離面前。「還記得師兄教你的槍法嗎?」
「永世不敢忘。」
「那就來吧!」說著,他又踢了柄長劍給駱冰兒。「弟妹也一起上,今兒個我們三人要酣戰一場。」他自己則拿了一對板斧,舞得虎虎生風,砍向莫離。
莫離連忙舉槍格擋,卻被逼得連退三步。
戰天豪天生神力,七歲便能開五石弓,他使板斧,一擊之下,千軍莫敵,所以他一直很想投軍,博一個好功名,可惜曹邢遠始終不答應,讓他好生不服,難道一身好本領,卻要默默埋骨荒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在心里狂吼,板斧舞得更急更凶了。
莫離不敢硬拚,只能一退、再退、三退。
戰天豪銅鈴般的大眼射出厲芒。終于有一項他能贏過莫離了,終于--
*****
駱冰兒突然棄了劍,柔軟的身軀似無根浮萍,隨著風勢飄搖蕩漾,似緩實輕松切入了戰天豪與莫離的交戰中。
當她伸出白玉般的縴指,迎向戰天豪勢若千鈞的板斧時,戰天豪心里生起一股很滑稽的感覺。難道她想用一根手指抵擋他這對重達百斤的斧頭?
但當她的手指在板斧上彈出一記錚然聲響時,戰天豪渾身震顫,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剛不可久、柔不可守。」說完這句話後,她退出戰圈。
戰天豪愣了一下,聲音干巴巴的。「弟妹好功夫。」
莫離不語,只是陷入沉思。
「弟妹有如此身手,何不下場一戰?」戰天豪握緊板斧,一時失敗無所謂,再贏回來就好,他不會認輸的。
「師兄謬贊了,我只懂得觀勢,卻是不擅搏斗。」她以前身體不好,邪月老人也不希望她太累,因此她學的多是輕功和內功,招式很少。「還是莫離與師兄切磋吧!」她看到莫離眼中閃著欣然光彩,便知他在剛才的對招和她的話中領悟了某些東西,此刻正是驗證的好時機。
可惜戰天豪好勝心太強,一心只想著贏,反而失去了提高自己的機會。
「師弟與我系出一脈,對彼此的招式都很熟悉,再打也擦不了新火花。」尤其莫離還是戰天豪一手教出來的,打贏他並不值得高興。
「那也不一定,師兄何不打完再論?」
「剛才已經打過啦!」莫離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再打一場吧!」駱冰兒堅持。
戰天豪只好同意,有些意興闌珊地揮起了板斧。
莫離持槍,飄然而退。
「師兄,你以前說過,唯有平時盡心,關鍵時刻才能少流點血。」
「說得好。」戰天豪重新振起氣勢,每一斧都夾雜著萬鈞之力劈向莫離。
莫離依然在退,雖然比剛才慢了點,但他還是沒有招架之力。
戰天豪心生不屑。就憑他這四兩棉花的力氣也想打贏?作白日夢吧!
而莫離手中的長槍卻一點一點地劃起了小小的弧度,招式平凡得就像街邊的賣藝人,單純的挑、刺、擋擊,再無其它。
戰天豪已經逼得他快退入牆角了。
莫離的槍尖劃出的弧漸成一個大圓,慢慢把板斧的招式一點一滴包圍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戰天豪發現手中的板斧越來越重,越來越揮灑不開。
同時,莫離的槍招就像海浪,一波波涌來,濤濤相連、似無止無盡。
戰天豪額上見汗,氣息粗濃。
莫離銀槍一抖,漫天的槍花俱收,就剩下一條閃亮銀線,筆直地刺向戰天豪喉口。
戰天豪雙目圓瞪,那槍尖就停在他頸前一寸處,他不由自主地咽著口水,身體還能察覺到銀槍散發出來的寒芒。
莫離收槍,對著戰天豪一揖。「師兄承讓了。」
戰天豪喘了半晌。「這是什麼招式?」
「正是師兄教授,大漢伏波將軍馬援傳下來的馬家槍。」
「不可能!馬家槍哪有如此威力?」
「我只是想到剛才冰兒所說,剛不可久,柔不可守,便嘗試著將招式重組,以巧破力。」
就因為兩句話,戰天豪便敗了。他三十余年的苦練不及那幾個字?這天下還有公道嗎?他低下頭,恨得幾乎咬碎滿口牙。
駱冰兒敏感地掠到莫離身邊。她只覺得戰天豪現在就像頭餓慌的狼,很危險。
「師兄?」莫離也察覺異樣,悄悄戒備起來。
戰天豪深呼吸幾下,再抬頭,仍是那粗豪笑臉。「好樣的,師弟,你不愧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果然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多虧師兄教導有方。」
「我有什麼功勞,我現在連你都打不過了。」戰天豪大笑著,重新將板斧放回兵器架上,然後,右腳在架上一踢。
莫離和駱冰兒都以為他在發泄怒氣,但事實是,練功場上那青石鋪就的地面突然裂開一個大洞。
莫離和駱冰兒腳下一空。「師兄--」他叫道。
「你不該回來的,師弟,我不能讓你奪走我的一切--」陰森森的聲音,哪里還有半點豪爽的氣息?語音未落,他再度踢動兵器架,地洞重新合上。
一切都顯得如此平靜,毫無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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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陷阱,莫離便伸展全部肢體,將駱冰兒緊緊護在懷里。
他可以受傷流血,卻不願意她掉半根頭發。
地洞連著一個斜坡,所以他們一掉下來,便直直地滾了下去。
要不要說挖坑道的人很有良心?這地方挖得又平又寬,除了滾動時踫青了幾處地方處,他沒蹭掉一塊皮。
當然,被他保護得嚴嚴實實的她也毫發無傷。
這斜坡頗長,他們滾了約半盞茶時間,終于落到底部。
但他們很快就後悔。寧可繼續滾,也不想停在這種臭得要死、燻得要命又髒得不得了的地方。
「惡……」駱冰兒捂著口鼻干嘔。「什麼東西這麼難聞?」
莫離忍著強烈的惡心,打亮火折子。
同時,他們彎腰狂吐。
懊多尸體,有成白骨的、有半腐的,至少幾十具。
「莫離……」這景象太令人膽寒了,她全身虛軟得幾乎站不住。
莫離趕緊扶住她。「撐著點兒,冰兒,我立刻找出路。」
雖然他也很難受,但還是將她抱起來,狂奔著搜尋離開的生路。
這地下密室很大,他跑了一刻鐘才見到邊際。
「恐怕這里有半座天馬山莊的大小。」他越想心越沈。如此一座密室,絕非三、五年間可以建成,只怕天馬山莊成立之初,它便存在了。
但師父當年為什麼要在山莊地下建這樣一座大密室?難道不只師兄有事瞞著他?師父同樣也隱藏了秘密?
這一刻,莫離覺得這塊撫育自己長大的地方好陌生。
「莫離。」駱冰兒有氣無力地拍拍他的肩。「你先放我下來,休息一會兒再找出路。」也算他們好運,兩人用了一顆合玉丸,不僅功力倍增,還能抗毒,否則落入這樣一處遍地尸首的地方,他們早中尸毒而亡。
莫離搖頭。「你看牆角那幾具尸首,分明是活著時被扔進來的,他們想盡方法要出去,結果……」這里是一處大墳場,掉下來這麼久了,除了他和駱冰兒,沒見到半個活人,他怎麼還有閑心休息?
「冰兒,對不起,是我害了你。」也許他不該太古板,若是求得了公理失去她--不!他寧可讓自己變成一個不問是非黑白的人。
他想要她活著、想看她笑、想再跟她經歷很多很多的喜怒哀樂,最後,兩人一起攜手到白頭。
「如果我不堅持追凶就好了,如果--唔!」
她捂住了他的嘴。
「莫離,倘若你放棄了堅持,你就不是你了。」她說。
「這種堅持只會害人。」堅持有什麼用?他堅持武後不得干政,結果被貶,他堅持相信師兄,結果被害,他堅持追凶,現在卻連最心愛的人都可能失去……人生若能回到最初,是否繼續堅持?
平心而論,他的話讓她感動。打相識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他是個道理強烈的人,義之所趨,雖九死而無悔。
相信今天若只有他一人落入陷阱中,他頂多嘆幾聲誤信了師兄,不會懷疑自己所作所為是對是錯?
本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天經地義,如今她也落難了,他在為她不服、為她擔憂,才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可她喜歡他,不止因為他擅廚藝、重情義,連這份固執都包含在內,他的一切都是她珍視的。
因此她也不希望他為了她,勉強改變什麼,然後讓自己不開心。
她願意悲傷他所悲傷的、愛護他所愛護的,並且同他一般,死而無憾。
「莫離,我們還沒死,你不需要這麼快放棄。」
「放心,我不會放棄的。」正因為要盡已所能地為她尋找生路,所以他才沒空休息。「我們繼續找,我就不信這里連個出口都沒有。」
「不必找了,你放我下來。」
「冰兒……」
「我也沒想過放棄,只是,既然找不到出口,就自己創造一個。」
「自己造?」他終于放下她。「我們手邊什麼工具都沒有,就算挖地道也不可能啊!」
「沒有工具,有藥也一樣。」她掏出一只玉瓶,對他道︰「這玩意兒腐蝕性很厲害,只要半瓶,前面那堵牆就保不住了,只是……」
「怎麼了?」
她指指頭頂。「萬一這牆連系著地上的主建築,恐怕牆一垮,房子也跟著完了,那天馬山莊能留下幾分,我不敢說喔!」事關他的師門,她得跟他解釋清楚才好。
他微征,接著張開雙手將她擁進懷里。「只要你平安,即便天馬山莊整個夷為平地也沒關系。」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會有人蠢到取死物而舍活人?至少莫離不會。
「那我動手嘍!」在他的攙扶下,她走到牆邊,敲了兩下,很幸運,牆上傳出咚咚聲,證明了牆的對面另有空間。
如果是沉悶的回響,他們麻煩就大了,很可能這整個密室就建在土里,他們等于被活埋了,那任她擁有通天本事,也造不出一條生路來。
她小心地在磚石與磚石的接縫間人倒下半瓶藥水,不多時,牆壁以著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著。
「好厲害,這若是用在人身上……」
「這叫蝕骨水。听師父說,當然李氏和楊氏爭奪天下時,大戰頻繁,尸積成山,又無法及時處理,差點造成瘟疫,師父才做了這個東西方便收拾善後。」所以,它本來就是造來用在人身上的。
莫離無言,好半晌才開口。「國家弱,百姓苦,國家興,百姓又何曾快樂,這天下究竟有沒有承平……」說不下去了,因為牆壁已經蝕出一個半人高的洞口,從他的方向望過去,可以看見一座巨大的靈堂,對面牆壁的木架上擺滿牌位,而正中間的那個赫然是--
文佳皇帝,陳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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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忙穿牆而過,雙目流連過牌位上每一個名字,都是陳碩真之變時喪失生命的人。
「為什麼天馬山莊地下會有這麼一大座靈堂?為什麼要供奉陳碩真?這里到底跟叛黨有什麼關系?」
駱冰兒走到他身後。因為常年與世隔絕,她對陳碩真並沒有什麼想法、于天馬山莊也沒有太多的感情,所以她比莫離冷靜,也比他看見更多的東西。
她在最角落的架子上發現了一方絹布,上面寫了陳碩真、章叔胤、童文寶、曹邢遠、章莫離等十來個名字。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章莫離?跟莫離有何關系?是陳碩真早知起兵成事的機會不大,所以叛亂前,先安了一步暗棋曹邢遠,讓他離開睦州,成立天馬山莊,萬一兵敗,大伙兒也有個藏身之所。
章莫離……姓章的,難道跟章叔胤有關?章叔胤也知成功機會渺小,所以莫離出生後,就被送交曹邢遠撫養,為章家留一血脈?
綁來陳碩真等人起兵,果然事敗,而且敗得很快,根本來不及逃,這一處藏身所也沒用上了,可曹邢遠還是念舊,便在天馬山莊地下為故人闢了靈堂。
而章莫離則舍了原姓,單叫莫離,然後……
「冰兒!」突然,他喚了一聲。
她想也不想,催足了功力,將手中絹布化成灰燼,一絲不留。過去的事已然過去,就算她找出真相又如何?莫離就是莫離,他姓什麼都無所謂,他永遠都是她最摯愛的男人。
「什麼事?」
「你看。」一道光照在文佳皇帝的牌位上,那是陽光,證明了這里已經離地面很近,他們總算找到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