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是很容易的,差別只在痛快地死,或者痛苦地走到生命最終。
總管和家丁們都不再發抖了,他們臉上依然有絕望,但更多的是豁出一切的拚勁。
鳳四娘可以感受到身後那突然出現、如烈士慷慨赴死的激昂情緒。
她松下一口氣,就怕他們恐懼到放棄抵抗,只要大家有勇氣,拚死一戰,海盜不一定傷得了他們。
她沒有辦法像徐熙那樣,給他們信心,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鼓舞士氣。
她也擔心會失敗,但如今……她抬頭,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高揚的臉感受到一抹冰涼,雨又絲絲點點地落下來了。
她成功了,她很慶幸,可眼角卻開始滑下溫熱的淚珠。淚和雨混在一起,沒有人能看見,也沒有人分得清。
彬者徐熙在,他會懂。但他終究不在,正如她一直擔心的,他,總在最關鍵的時刻缺席。
她又覺得冷了,好想念徐熙的懷抱,但越想念,她心里那絲怨就越茁壯……
當徐熙帶著徐淨然和七夫人突破海盜的包圍,回到徐宅,一些海盜已經爬上高牆,正跟家丁們對抗。
幸虧他早有準備,家里的護衛堅強,任海盜們左沖右突,也難越雷池一步。
他稍稍松了口氣,正想帶著徐淨然夫妻上後宅,同時,他剛才挨了幾下攻擊,那些零碎傷口也要處理。
突然,一個聲音飄入耳畔,頓住他的腳步。
「小雹,你不必跟著我,我不會逞強的,你快回自己的崗位,別讓海盜有可趁之機。」是鳳四娘。
她的聲音平平板板,帶著一種心碎的疏離。
她怎麼下望樓了?徐熙緊張地極目四顧,搜尋著她。
最後,他的視線定在二進門前,那條窈窕的、卻屹立不搖的身影上。
她居然跑到這麼前面,她不知道那里太接近戰場,很危險嗎?一瞬間,他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徐熙隨手捉住一個跑過身邊的家丁,將徐淨然夫妻交給對方。
「你把七爺和七夫人送回後宅鎖起來,記住,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私放他們。」
「鎖……鎖起來……」家丁以為自己听錯了。主子怎麼舍得鎖徐淨然?
徐熙也是沒辦法,徐淨然已被七夫人鼓惑,他現在又沒有時間開導他,只能先將人關起來,保住他性命,再圖後計。
「我說把他們鎖起來,你听不懂嗎?」他看著鳳四娘在那里指揮調度,受傷的家丁退下來,完好的頂上去。
一個又一個渾身是血的家丁彬走或被抬過她身邊,她一一慰問。
礙于不懂武的關系,她沒辦法與家丁們站在同一陣線對敵,但她的心卻做到了與他們一起。
所以那些家丁即便受傷,也沒有慌亂,這場防守戰打得非常漂亮。
他應該為她驕傲,但他卻心急又心憂。
他深深記得她有多厭惡、多懼怕血腥。之前在船上,她強撐到暈過去,讓他深以為戒。
而現在,她又全身染紅,好像在血池中掙扎著求生。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動搖了——他總為了徐淨然,在重要時刻背離她,這樣到底對不對?
「還愣著干什麼?立刻把七爺和七夫人送進去!」他忍不住把怒氣發泄在家丁身上。
「是,大少爺。」家丁嚇一跳,扛著徐淨然夫妻就往後宅跑。
徐熙恨恨的一拳打在身邊的假山上,石制的山體布滿裂痕,卻不曾碎裂。
這是他最好的武功,叫斂息,就跟他的個性一樣,威力無匹,卻又深沉內斂。
他就算是發火,依然是克制的,正因為他總把情緒藏心里,所以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
他像一抹流星似地越過層層守護,這途中,凡是被他看到的海盜,沒人能活著到隔日。
他來到鳳四娘身邊。
她正在指揮下一波的輪換,專注得沒發現他的到來。
「大少爺。」但小雹看見他了。「我們——」
徐熙對他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里有我,你回前門去吧!」他已經平復了心緒,冷靜地說。
小雹遲疑了一下,他很舍不得離開鳳四娘,但主子的命令他不能不听,所以他還是走了。
終于,鳳四娘吩咐完了。
那些家丁一拱手,短短一瞬間,走個干淨。
鳳四娘身邊只剩徐熙。
她好像失神了,呆呆地看著天空,烏雲已經散盡,唯余殘陽如血,映著大地,鮮紅一片。
她做到了!沒有依靠徐熙,她仍能指揮部署,守護徐家、守護她的夢。
她很高興自己的能力派上了用場,同時,卻也很失落,因為徐熙不足以依靠終生。
可如今,她已成長到不需要仰賴他了,她為什麼還如此無助悲傷?
因為一個人好孤獨,因為她預想中的家、她的夢里,徐熙一直與她同在。
沒有徐熙的夢就不完美,偏偏,她卻留不住他。
她感覺到他回來了,可遲了,在他轉身離去的那瞬間,她已將心門關上。
所以她假裝沒注意到他,假裝沒發現,他一直在看著她。
徐熙的視線定在她的短發上,那曾經美麗如瀑、比黑夜更加神秘誘人的長發不見了,只剩下短短的青絲,垂在肩膀上,散發出一種悲傷的氣息。
他知道鳳四娘吃過很多苦,但她很堅強,總是勇于面對將來,她不是那種會放棄的人,他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絕望。
但此刻,他卻肯定,鳳四娘正在放棄某些事。
他還不知道,她放棄的是什麼,他只是疑惑,剛才到底發生什麼事?她的長發呢?她怎麼突然改變這樣大?
「四娘……」他小心翼翼地喚她。
她慢慢地轉過身子、抬眼看他,僵硬的動作好像木偶,只能隨著拉線,一牽一動。
「大少爺。」她的態度依然恭謹,但那漆黑的眸子里,卻一片空洞。
他的心一瞬間抽緊,突然為她好心疼。她剛才一定很害怕,才會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真正意識到自己愧對了她。
「四娘,你是不是累了?」他想彌補她。「這里交給我,你去休息吧!」他拉起她的手,好冰好涼。
「是,大少爺。」她說,將自己的手從他掌中抽離,邁步往後宅走。
徐熙心里越糊涂了,看著她一步步遠離,她這樣的表現算正常嗎?
看來是的,她一直對他很恭敬,從不違逆他,但他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喊︰不對,有很多東西不對了。
「四娘!」他上前一步拉住她。
她的身體立刻僵了,血肉之軀在眨眼時間變成木石。
他終于知道什麼東西產生了變化,是他們的關系。以前他們親密無間,現在,他與她之間豎立起一座高牆。
但他不懂,高牆從何而來、因何而立?
「大少爺,東牆被突破了。」她指著他的身後說。
他轉身,看到那一段防守被撕裂,一名海盜跳進前院。
懊死!他很憤怒。為什麼今天事事不順?先是海盜來襲、徐淨然出走、鳳四娘異變……這樁樁件件,都月兌出了他的掌握。
「四娘,別走,留下來等我——」話到一半,他怔住了。讓她留下,豈非更危險?「你回望樓去,我把這里的事處理完,立刻去找你。」
「是,大少爺。」她轉身走了,走得很輕。
但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他心口上重擊一下,他多想拉住她,問她發生什麼事?他想撫慰她,但海盜們卻從中作梗。
「該死,你們統統該死——」一輩子沒失控過的徐家大少爺,在今天,展現了他瘋狂嗜血的一面。
也就是從今天起,海盜們之間有了一個傳言,縱橫四海,他們可以將魔爪伸向每一艘海船,唯獨徐家的船貨,動者,死。
徐熙終究趕不及上望樓,開解鳳四娘郁悶的心結。
因為那天,他們徹底打退海盜時,已過午夜。
這一仗,徐家的團練死了三十二人,傷者過百,算是損失嚴重。
但這一仗,也讓蘭州所有人都知道,海盜並不可怕,只要他們團結起來,一支民組團練也可以把他們擋在門外。
包多的人舉家投入徐家工坊,為徐家工作,謀取生活所需的同時,也讓青壯年加入團練,一起擔負保家守土的責任。
徐熙為此忙得腳不沾地,但他還是每天抽空回丹霞院,總想找鳳四娘談一談。
而鳳四娘也很忙,忙著救治傷者、死者入殮、統計損失、收拾善後,她每逃詡抱著一疊帳在徐宅里東奔西跑。
可她不管再忙,她都沒有放下伺候徐熙的事。
她照樣每天給他做三餐、梳頭、更衣……看起來她一點都沒變,只是,她不再與他一起吃飯。
夜晚,她躺在他懷里,任他施為,她很溫柔,卻不會再孩子氣地擁緊他,好像要把他融入骨血般親密。
他跟她說話,她總是听著,她事事答應他,沒有任何意見。
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通房丫鬟。
但他卻發現,他並不想要一個听話的鳳四娘,他更渴望一個有能力、自我又能獨放光彩的伙伴。
一切都變了,變得那樣快,讓他措手不及。
「四娘。」今天,他推掉商會的邀宴,趕回家,看到依舊疏離的她,忍不住嘆氣。「你到底怎麼了?」
他確實很懂人心,往常,他也以能操縱人心為傲。但他不想跟她玩猜心的游戲,他們不是敵手,是最親密的人啊!為什麼要用最冷淡的態度,讓彼此痛苦?
「回大少爺,我很好。」她放下筆,腦袋從帳中抬起來,很認真地看著他。
但那視線落入他眼中,只有虛幻和空洞,她的身體在這里,心卻不在了。
他揉揉脹痛的額。「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不一起吃飯?」
「大少爺,主僕不該同桌。」她以前也不常與他共食,不過兩人窩在丹霞院時,偶爾,他們情緒都好,他會抱著她,親親密密的,好像他們不是主僕,而是一對戀人。
而今,她不過想通了,主僕再像戀人,也不會是戀人,所以,她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徐熙卻很不喜歡這樣的疏離。
「如果我要你一起來呢?」
她站起身,來到他身邊。
「是,大少爺。」當然,做為一個丫鬟,她也不會違逆主人的話。
他們又靠得很近了,可是兩人間的氣氛卻更加冰冷。
這不是他要的。他喜歡溫暖,喜歡她靠著他,那種貼心、那種心意相通的感覺。
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很眷戀她的陪伴,原來他很怕寂寞,原來……他很愛她。
「四娘——」
「大少爺,使君大人有請。」卻是總管在外頭喊。
徐熙長吸口氣,又緩慢地吐出,最近真的是——事事不如意。
她已經伶俐地站起來,拿了外袍,準備服侍他穿上。
他本來想推拒使君大人的邀約,與她好好談一談的,但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他忍不住也動氣了。
「四娘,我想要的不是一個听話的木偶,而是有心有情的人,你明白嗎?」沒有接受她的服侍,他奪過外袍,轉身走了出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她還能夠感受到空中殘留的、淡淡的怒火。
看來,她是真的惹怒他了。
但她能怎麼辦?再像以前,全身心依靠他?想起他連續兩回的背離,她真的做不到。
「如果你不能給我任何保證,我怎能放心再把心交出去?」她走到妝台邊,打開抽屜,一面小小的琉璃鏡躺在里頭。
她捧起鏡,想起他送禮時,那篤定她會喜歡的神情,他對她是用了心。
這若換到另一名姑娘身上,必會感恩戴德,一世不忘吧!
她也沒忘記他的情,但她比普通人更容易感到不安,想想,她本是閨閣千金,一朝家破人亡,被賣入青樓,最後淪為一名通房丫鬟,她經歷過的事,是平常人的十倍、百倍。
她熬過來了,好不容易擁有一份穩定的生活,她只想緊緊捉住,怎肯讓任何不確定因素破壞它?
「我寧可不要愛,也不要愛了之後,再承受別離的痛苦,你懂嗎?」
她拿起鏡子,輕輕地撫著,一滴淚滑下眼眶,接著,又一滴,成串的淚珠,濕了琉璃鏡、模糊了鏡面。
「下雨了、下雨了……」一只鳥,黑色的、渾身酒氣沖天的醉鳥從她懷里跌出來。
她接住了黑鳥。「你這家伙,就不能哪天不喝酒?」它很可愛,它也是徐熙送的禮物之一,她珍視它,偏偏,她得疏遠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