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過四天的扎針之苦,豆蔻開始能下床走路了。
她的臉色也完全不同于在沙漠時的蒼白,雙頰紅撲撲地,像染了最上等的胭脂。
曲問情總是看著她的臉發呆,然後就不會說話了。
他本來是個伶牙俐齒、做事有些瘋癲的人,現在他卻連胡說八道的能力都消失了。
豆蔻覺得好笑,一個人怎麼能前後變化這樣多?
她不知道,他的笨拙只在她面前展現。
「你老瞪著我看干麼?我又沒欠你錢,還是你羨慕我長得俊?」曲問情看到小手氣沖沖地走進廚房,取笑道。
「鬼才羨慕你。」小手大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夜趁我在耳房睡著時佔豆蔻姐姐便宜,你這個小人,不要臉!」
「你哪只眼楮看到我佔她便宜了?沒有證據的事別亂說,小心我捉你去見官。」
「你有本事做,還沒膽認嗎?」當賽醫聖告訴他時,小手差點沒氣死。為什麼自己會睡死過去?混帳啊——
「你真要我認?」曲問情挑釁一眨眼。「那我就認嘍,的確……小手,你節哀吧.豆蔻已經是我的人了。」
「大,我揍死你!」小手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沖著他又吼又咬。
「三流內功、不入流的掌法,小手,你很弱啊。」
「有種你別跑,讓我劈一掌,看能不能打斷你幾根骨頭?」
「你是白痴,我可不是,怎麼可能干那種白痴事?」
「你罵我,渾蛋——」他們一路從廚房打到豆蔻的房間。
她正靠在門梁邊遙望天上白雲,雲朵一絲絲掛在藍幕上,或堆、或攏,有時條聚成牛,一下子又變馬,左邊的最漂亮,像……曲問情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子。
她看得陶醉,心里如飲蜜水,卻被他倆的吵鬧聲破壞了興致。
「你們怎麼又吵架了?」她嘆氣,本想過去勸架,但看仔細了,小手雖然氣唬唬,曲問情卻眉開眼笑,分明在逗孩子玩。
這人,都三十歲了,還這麼孩子氣,可是……她看見他們繞著庭園轉圈,又叫又笑地,小小的院落很快熱鬧起來。
這樣像不像是一家人?曲問情是爹爹、小手是兒子、而她是……她的臉紅了紅,心里充滿無法言喻的幸福。
小手終于被逗得受不了,眼淚啪答掉下來。
「豆蔻姐姐,那個大……我們離開這里,再也不要跟他一起了……」
豆蔻抱著孩子輕聲安撫,同時,一記白眼拋給曲問情。
他縮一下脖子,乖乖站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怕豆蔻不高興。明明他一根手指就能推倒她,可他偏偏在乎她在乎得要死。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生萬物,一物降一物吧!
「小手,曲大哥跟你開玩笑的,你別放在心上。」豆蔻安慰小手。
小手氣苦,連稱呼都已經從曲公子進展到曲大哥了,再過些時候,他還沒長大,豆蔻姊就會被迎娶走了!
「豆蔻姐姐,你不要喜歡他好不好?」
楊豆蔻臉頰一陣熱,一下子呆到九重天外了。
「小手,你、你小小年紀,哪知道什麼是喜歡?別胡思亂想了,有時間不如多看點書,或者練幾趟劍法。」
「我怎麼不懂?我早發過誓,長大後要娶豆蔻姐姐為妻。」她是他最喜歡的人。「豆蔻姐姐,你若嫁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永遠不背叛你。」
豆蔻沒想到小手會曉得她最怕的就是被人背叛。她遭遇過太多次,早已不信任人心。
可是……她側頭瞄一眼曲問情,他兩回的不離不棄,卻給了她再度相信別人的勇氣。
她是喜歡他的。雖然兩心之間還有距離,但她期望有一天,兩顆心能互相貼慰,分享彼此的幸福與快樂。
他發現她的視線,眯眼、咧嘴,拋給她一記明亮愛現的眼神。
她忍不住捂嘴,笑出了滿心的甜意。
「豆蔻姐姐……」小手不甘被忽略。
「你這種情況叫戀母情結啦!」曲問情插口道。「每個做兒子的都這樣跟他們的娘親說過,尤其,越是缺乏親情的人,癥狀越嚴重。不過這種感情不是真愛……哇!」
小手受不了他的胡說八道,一下子撲向他要咬他的臉。
曲問情及時抱住他,手伸得長長的,讓他遠離自己。
「你屬狗啊?」可怕,他差點被毀容了。
「你怎麼知道?」豆蔻納悶。
「我胡說的。」曲問情遺憾自己沒有去賭場賭兩把,否則以他的未卜先知,早賺大錢了。
豆蔻上前對他伸出手。「做什麼……啊,喔!」他把小手還給她。
她接過孩子,放下,一臉嚴肅教訓道︰「你這孩子怎麼如此莽撞,萬一傷著人怎麼辦?」
小手倔強地抿著唇,眼角還掛著淚。
他就是不服氣,明明他跟豆蔻姐姐在一起比較久,為什麼會叫曲問情把人搶了去?
「豆蔻姐姐,不要拋下我。」曲問情說他是把豆蔻姐姐當成娘了,才不是,在他心里,她比娘更好、更重要。娘只會叫他為爹爹去祭劍,豆蔻姐姐卻一心想要他健康成長。他是年紀小,可仍然懂得什麼是真情。
「傻瓜。」豆蔻抱緊他,眼眶也發酸,這孩子跟她相依為命大半年,跟她一樣命苦,他掉一滴淚她都心疼。「我永遠都是你的豆蔻姐姐,我永遠都會疼你的。」
小手揉著眼楮,想笑又想哭,豆蔻姐姐怎麼就是不明白,他要的「永遠」,跟她想的不一樣。
「小表,你死心吧!」曲問情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最後被楊豆蔻一記指骨頭敲得嘟起了嘴。
這就叫——樂極生悲。
豆蔻終于熬完最後一次扎針了。
「你們可以走了。」賽醫聖邊收拾東西邊說。
「你想跟我打架嗎?」曲問情挽起袖子。有沒有搞錯,現在趕人?豆蔻還痛昏在床上耶!
「你以為我打不過你?」
「也許你曾經有身好功夫,但現在,你的身體已撐不了你這樣使用了。」經過數日觀察,他發現賽醫聖受過重傷,雖然好了,卻留下重度後遺癥。比如,他每逃詡要喝酒,並非他喜歡喝,而是烈酒可以減緩身體的痛楚,他不得不喝。
「你這家伙有點眼力嘛。」
「哼!」他本來就很聰明。「你老是針對我,我們認識嗎?你到底是誰?」
「你猜。」賽醫聖走了。
「好爛的個性。」曲問情撇嘴,他才懶得猜,又沒糖吃。
他拎起手巾,忙著為豆蔻擦汗,她剛才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
他看著那一點艷紅,咕噥,吞下口水,有點想把它「舌忝」掉。
但他是人,不是畜牲。所以他忍耐,用濕濡的手絹按壓她唇上的傷痕。
她櫻唇的溫度透過手絹,在他的指月復上留下一分灼熱。
他心癢癢的,手指舍不得離開她的唇,下意識地想模更久,甚至想親一下。
賽醫聖說他畜牲不如,還真是不如啊!若是畜牲,一定不會猶豫這麼久,可是他就是只敢看,沒膽下「口」。
但人之所以優于畜牲,不就是因為人懂得自制?
「雖然這種自制比死還痛苦。」他自言自語。
不知道什麼時候,豆蔻睜開了眼,水波盈盈地望著他。
「唉……呃……你……」曲問情心里發慌。「我沒有偷親你。」
她知道,所以覺得有點遺憾,其實「有花堪折直須折」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
「我發誓,我真的……」話到一半,發現自己的手指還擱在人家唇上,雖然中間隔著一條手絹,但這塊豆腐,他還是吃很大。「嘿嘿嘿,我不小心的。」
「那還不把手移開?」她直勾勾地看著他,想像中,這應該是記媚眼,但曲問情卻被看得好緊張。
「好好好……」好舍不得啊.他移得很慢,但在她「凌厲」的目光下,不敢不移。「你感覺怎麼樣?」
「不錯。」她慢慢地坐起來,發現身體里有股力量在涌出,這實在太神奇了,賽醫聖確實了不起。
見她想下床,曲問情趕緊伸手幫忙。
「不用。」她就想試試身體恢復到什麼地步。
結果她不只有力氣出門,甚至還繞院子走了一圈,臉不紅、氣不喘的。
「我覺得自己似乎比生病前更有力氣了。」這真的很奇怪。
「這是潛能被激發出來的關系,其實你還沒完全痊愈,別太勉強。」他還是逼著她在亭里找張石椅坐下。
「你怎麼知道?」
「賽醫聖告訴我的。」
「你以前認識賽醫聖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挑眉。
「我剛才雖然昏了過去,但只有一下子,很快就又清醒,只是沒力氣睜開眼。你們說的話我都听見了,感覺你們像舊識。」
「我不知道,但那家伙肯定清楚。」
「什麼意思?」
「我猜那家伙曾經歷一場大變故,導致他的外貌身形完全變樣,所以我認不出他,但他知道我是誰。」
「什麼樣的意外會使人改變如此大?」
「這得問他自己了。我只能從他的飲食習慣、走路姿勢和一些生活細節,看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不管賽醫聖的過去經歷了什麼樣的故事,豆蔻知道,他是個好人,清楚他們的身分,卻沒為了鑄劍山莊的巨額獎賞而出賣他們,所以……
「曲大哥,大夫既然要你想想他是誰,你就好好想想吧!」
「干麼這麼費力?他想讓我知道,自己就會說啦。」
「如果他的故事很悲慘,說不出口呢?」像她就很不喜歡說往事。似乎,他也一樣。「大夫于我們有大恩,我們有機會應該回報他。」
「你是不是太關心他啦?」曲問情忍不住本噥,有些吃醋。
「曲大哥!」豆蔻嗔道。
「好好,你怎麼說,我怎麼做。」他舉雙手投降。
她忍不住想笑,他的模樣像在鬧脾氣的孩子。
他的心髒又開始跳得亂七八糟,比起剛認識時她每天板著臉,現在的她好像春天初綻的櫻花,嬌女敕女敕,說不出的扣人心弦。
「豆蔻……」他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卻沒閃開;這段時間的生死與共,已經讓她的心印入他的身影。
他輕輕地靠近她,氣息吹在她臉上,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當他的唇踫到她的嘴,一股麻麻的電流讓兩人同時身體一僵。
四片交接的唇立刻分離開來,但上頭殘留的熱度卻讓兩人暈眩神迷。
眨眼之後,他又試著親她,感覺她的害羞、她的溫暖,和她綿綿的情意,那是種說不出來的美妙。
他一下子就沉迷其中,深深地吻住她。
她嬌吟一聲,本來還精力勃勃的身子瞬間癱軟,他的手適時撐住她,卻也乘機將她抱入懷里。
她嘗起來好甜、好美,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他忍不住想要更多,他的舌探向她唇縫……
「曲問情,你這大!」突然,一個重物撲到他背上。
「呃!」曲問情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頭。
豆蔻看到小手,連忙坐好,羞得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幸好小手沒怪她,他只是一直揮舞著小拳頭,狠捶曲問情的肩膀和後背。
「你欺負豆蔻姐姐,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死小表,我們這叫兩情相悅,你不懂別亂說。」曲問情叫道。
但這會兒,不只小手打他,連豆蔻都想扇他兩巴掌。在小阿子面前,能這樣說話嗎?
「我要跟你單挑!」小手霍地跳下來,指著他鼻子,那手指都快插進他鼻孔了。
「你打得過我嗎?」曲問情挑眉豎眼,樣子真是賤到一個不行。
「一次不行就打兩次,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然後,他再也不許接近他親愛的豆蔻姐姐。
「打輸了可不要哭……唉喲!」曲問情剩下的挑釁被楊豆蔻一個指骨頭打得消失無蹤。
「你干麼老跟個孩子斤斤計較?」
「我是跟他鬧著玩的嘛。」曲問情看到她的怒顏就心慌。
其實他哪會跟小手認真,不過陪他玩耍而已,一方面試試小手的武功,一方面逗逗樂子。只是這種樂趣只有他本人才懂,別人都敬謝不敏。
「玩也要有限度,不要總捉弄他。」
「豆蔻姐姐……」小手紅著臉,他喜歡她為他出氣,可她的說法好像他是個不懂事的小阿,但他自覺已經長大了。「我以後不會跟他計較了。」
「小手乖。」豆蔻模模他的頭,稱贊道。
小手更加泄氣,他就是年齡太吃虧了。
曲問情得意地捂嘴偷笑。
小手偷偷對他揮舞一下拳頭,意思是——等一下,茅廁門口單挑。
曲問情回他一個白眼——挑就挑,誰怕誰?反正他們這樣私底下單挑很多次了,誰也沒贏,誰也沒輸,估計要挑上幾十年才有個徹底結果出來。
「豆蔻姐姐,我要上茅房。」小手說。
「要不要我陪你?」豆蔻很寵小阿。
「不用,我自己去。」小手尷尬透了,急急地跑走。
曲問情一直笑,笑得眼楮眯成一條縫,豆蔻正想問他笑夠沒有。
「我也去茅房。」他一溜煙跑了。
「搞什麼?」他們什麼時候好到連上茅房都一起了?嗯?她愣了一下,此時才會意過來剛才那一大一小的眼神交流,不禁納悶,小手是何時也變了?
他曾經也是個不相信別人的孩子,在鑄劍山莊的時候,他甚至不懂得哭泣和發脾氣。
但現在,他很活潑,有什麼事也敢大聲說了,完全擺月兌了過去的陰霾。
是曲問情改變了他。
因為他總是那麼認真地面對小手的挑戰,雖然愛玩、愛鬧,但很有責任心,無形之中得到了小手的信任,同時也成了小手的好榜樣,讓小手願意對他開放心靈。
曲問情不只救了他們的性命,還救了他們的心。
一想起他,她心里就好甜、好幸福。
楊豆蔻又休養了三天,終于獲準可以出門逛逛、放松精神。
曲問情和小手陪她一起逛集市。
北樹村地處偏僻,這集市三個月才開放一次,因此特別熱鬧。
小手從沒見過這種場面,每個人都在叫賣東西,每個人也都在買東西,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讓他目不暇給。
豆蔻看他興奮得臉色通紅,心里百味雜陳︰這鑄劍山莊的小鮑子,雖生來衣食無缺,可也是個不快樂的孩子,不過……
她瞥一眼玩得更豪放的曲問情,這家伙怎麼比小手還興奮?
曲問情滿手都是零食,糖葫蘆、四色果、碗豆黃、蜜李子、烤羊肉……現在還盯上甜燒餅了。
「你會不會吃太多?」豆蔻拉住他。
「你們不幫我吃嗎?」他一臉天真。「你一口、我一口、小手一口,分擔下來分量其實不多,我們可以把整條街都吃過一遍。」
「你豬啊!見啥都要吃。」小手現在跟他很不對盤,只要他開口,小手一定要諷兩句。
「我是牛,我有四個胃。」
小手很想把手上的風車砸他臉上。
「你不是……豆蔻?」一個詫異的聲音在他們後頭響起。
豆蔻渾身一顫,緩緩回過頭,那是個異常熟悉、又顯得陌生的身影。
「小柱哥!」
「真的是你!你好嗎?」小柱哥開心地跑過來。
他正在做包子,所以身上都是面粉,整個人白撲撲的,凹陷的雙頰,很有些風霜之色。
豆蔻看著昔日的青梅竹馬,心中難掩惆悵,往事流過腦海,那倉皇逃走的夜晚,開啟了她生命轉折的一幕。
對他,她始終不曾怨怪,雖然他承諾過的不離不棄已成風中飛花,可她能體諒他的苦衷。而且若不是他及時告知兄嫂要賣她入青樓的事,她早已淪落風塵。
「我……很好,你呢?怎麼會在這里?」槐樹村距離楊家集有十萬八千里遠呢!
「我……」小柱哥沒有說完,一句喝罵在他身後響起,緊接著一根 面棍劈頭蓋腦打下來。
「王八蛋,店里那麼忙,你還敢勾引人家小泵娘,當老娘是死人啊?」那是個肥胖的婦人,一雙小眼楮,兩頰松垮垮的肉,神情顯得頗為凶惡。
曲問情、豆蔻和小手都嚇了一跳,他們沒見過那麼悍的女人。
「我沒有啊,娘子,你冤枉我了……」小柱哥被打得抱頭哀嚎,馬上就被揪著耳朵拉回包子店了。
曲問情三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面面相覷半晌,豆蔻主動開口。
「那位大嫂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要不我去跟她解釋一下?」
「別去。」曲問情拉住她。「那大嫂一看就是愛吃醋的人,你再上門,只會給她添火,解釋不清的。」
小手也跟著點頭,婦人的悍勁讓他有些害怕。
豆蔻只得回頭歉疚地望一眼還在挨打的小柱哥,半晌,嘆氣離去。
發生了這種事,三人也沒興趣再玩下去,準備打道回府。
「豆蔻,那位小柱哥與你是什麼關系?」曲問情也有些好奇,小柱哥看到豆蔻時臉上的興奮之情實在太明顯。
小手跟著豎起耳朵,可別在這時候又多一個情敵啊!
「他是……」豆蔻想了一下,才道︰「一個老朋友、舊鄰居,回家再告訴你們吧!」
這段故事很長,還一點也不精彩,她從來不願意說。但現在,她瞧一眼曲問情,有他在身邊,她覺得自己已經有勇氣去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