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維森和封妍交往的消息公開以後,很多人都嚇了一跳。
但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道理,封妍從小就愛黏著韓維森,還有個綽號叫「老大的跟屁蟲」。
敗多人笑她二十余年的努力終于開花結果,值得慶賀。
封妍也厚著臉皮學韓維森向大家拱手。「承蒙愛戴,謝謝、謝謝!」
倒是韓維森的母親很頭痛,封妍這女孩她是喜歡的,但兒子說只交往,不結婚、不生子,這像話嗎?
她一直想找封妍談一談。不結婚對女人沒保障啊,而且重點是,她還想抱金孫。
不過韓維森擋得很緊,韓母又知道兒子個性倔,決定的事絕不改變,只好把無數教訓都悶在肚子里。
今天,韓維森到封妍家吃飯,算是正式拜見女朋友的父母。
雙方見面,一開始有些尷尬,幾十年的老鄰居突然演起這一出,誰都會不自在。
但進了飯廳,彼此坐下一招呼,生疏就消失了。
矮維森小時候也常到封家吃飯,兩老也清楚他的喜好,所以準備的菜色都是他愛吃的。
封父給他舀了小半碗開陽白菜。「以前日子不好,大家都愛吃肉,就你不一樣,對青菜水果情有獨鐘,現在還喜歡嗎?」
「喜歡。」他接過白菜,嘗了一口。「伯母煮的菜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吃。」
「謝啦!」封母沒說話,封妍插了一句。
「你——」韓維森愣了一下。「不會是你煮的吧?」
「為什麼不是我煮的?你看不起我喔!」拜托,他們家換她掌廚很久了。
「我以為你只會沖泡面。」他之前看她吃宵夜。永遠只有泡面、面包兩種,還曾遺憾她父母廚藝都算一流,怎麼她沒遺傳到?原來是小覷他了。
「我只是喜歡吃泡面,不代表我不會煮菜。」
「你就是吃太多泡面,瞧瞧,一個女孩家比維森皮膚還差。」封母教訓女兒。
封妍瞥了韓維森一眼,轉過頭去。他是妖怪好嗎?三十幾歲的大男人,皮光膚滑得像豆腐那麼女敕。「我就算不吃泡面,回到十八歲也不會比他好看。」
一桌人沉默,因為是事實,所以很尷尬。
大家安靜地吃飯,一時間,只有用餐的聲響,三分鐘後,韓維森首先受不了。
他不知道該跟封父、封母和封妍說什麼,就和豆豆聊天。
「豆豆,今年幾歲?上幼稚園沒有?」
豆豆是個圓圓胖胖的小女孩,粉色的臉蛋紅撲撲的,跟小時候的封妍有八成像。
矮維森看著她,時光好像退回到童年,他們一起在眷村時快樂無憂的日子。
大家都說他脾氣好,給個小胖妹日纏夜纏,也沒發火。其實私底下,他也捉過毛毛蟲、青蛙嚇她,但封妍不記仇,哭過一回,隔天照樣笑嘻嘻跟在他後頭。
喔,還有一件事他記憶特別深刻。
那年,他父親與人合伙做生意失敗,憂郁而亡,留下他和母親、妹妹,以及大筆債務。債主上門時,他挺身而出,強調他們一定會想辦法還清欠債,一毛不欠,只要大家給他時間。
但無人的時候,他躲著偷哭了很久。六百萬在那個年代,對一個十歲的小阿而言,是筆天文數字。
他每次哭的時候,她都在他身邊,也沒說什麼話,就是陪著他,偶爾,她會摘花給他,或者從家里拿些糖果餅干送他。小丫頭可能不懂他的悲傷和害怕,但她的存在已大大撫慰了他。
結果二十余年後,他再度遭逢人生變故,還是她陪伴他走出陰霾。
這是緣分嗎?如果是,他真感激老天讓世上有她,讓自己的人生路上永不寂寞。
「我今年要上幼稚園。」豆豆說。「大姨說,要叫里長走後門。」她並不理解「走後門」是什麼意思,直接說出來,讓已經尷尬的一桌人更加無言。
「公立托兒所太多人排隊,我們怕抽不到簽,所以……插個隊,也不是太嚴重嘛!」封妍不好意思地笑著。
「那私立的呢?」
「貴得要死,不要。」
「我——」他本想說,他願意幫忙。
「我吃飽了。」她突然放下碗筷。「老大,今天星期三。」
「星期三有什麼事嗎?」
「星期三,三皇三家外帶飲料買二送一。」她拉著他起身。「你吃好了沒?走啦!去買布丁女乃茶。」
「還喝布丁女乃茶啊?」他現在听到那個飲料都想吐了。但她想喝,他還是陪著她去了。
兩人上了車,她安靜著,看著外頭的透天厝。曾經,這里是大片平房,還有很多田地,她最愛的是蓮花田,每到花開時節,淡淡的清香隨風飄散,枝頭上,粉的、白的各式花卉搖蔽,宛如仙境。
現在,那些曾經的美麗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商店、馬路和來來往往、迅速便利的無數車輛。
美麗和便利,有時候就是這樣,無法並存。
就像廉價的公立托兒所和高貴的私立幼稚園一樣,它們各有各的好,但她只能選擇自己負擔得起的那一種。
「老大,我想憑著自己的力量將豆豆撫養長大。」她不想隱瞞他,細數自己的收入與支出。「我負擔不起讓她讀私立幼稚園,才會想辦法將她安插進公立的。」
「我明白了。」他說。她想用自己的力量克服那些難關,她驕傲的個性不允許自己服輸。
但一個女人,月入三、四萬,要養一個家何等辛苦?為什麼不找人幫忙……思緒到一半,他的心疼了一下。若封妍是如此軟弱的人,怎能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支持他,在不知不覺中,將身影烙入他心田?
他就是愛她這種軟弱又堅強的矛盾個性。
「對不起,我不清楚你家里的情況,不該隨便發言。」他說。
她低下頭,淺淺地笑了,笑得很甜。
「不用抱歉,你這麼關心我,我很高興。」她握住他的手,在他頰邊輕輕地落下一吻。「我愛你,維森,不是因為你能為我做什麼事,或者你能給我帶來任何好東西,我就只是愛你這個人——韓維森。」
矮維森本來要回大陸了,但今天上午,封妍要看中醫調養身體,于是他把行程延到傍晚,想陪她一起去,了解她現在的身體到底怎麼樣。
八點五十分的時候,他打電話給她。
「封妍,你待會兒要去看中醫吧?」
「對啊!」她一邊說,一般吃著遲來的早餐。「你有好節目嗎?要不要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
「喝布丁女乃茶。」她笑,如願地听見他發出一記作嘔的聲音。他已經對布丁女乃茶敏感到一听見名字就想吐。
「好吧!」他雖然不甘願,但還是同意了。「一會兒三皇三家見。」
「好,一會兒見。」她掛了電話,速度快得連韓維森還想說什麼都來不及。
封妍奔出大門,看見天空一片烏雲,心里祈禱千萬別下雨……
但她祈禱未完,雨便落下了。
她只能哀怨地悲嘆一聲,然後穿雨衣、拿錢包、鑰匙,用最快的速度飆出大門。
另一頭的韓維森看著突然斷線的電話,呆了三秒。
「封妍,你這個沒有情調的女人,我都問你要不要去看中醫了,你就不會跟我撒個嬌,要我送你去?」女人啊,黏得太緊的很煩,但像封妍這樣,什麼都自己來,完全不讓男人展現男性雄風的,一樣教人泄氣。
他重新撥電話給她,想告訴她,他要陪她去看診。
但這回,電話怎麼也撥不通了。
怎麼回事?她的電話從來沒有撥不通的。
他忽然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里團團轉。
他每隔一分鐘就打一次電話,但她的手機始終沒撥通,他急得心髒快爆炸。
又過了十分鐘,他實在等不下去了,拿起車鑰匙沖出大門,看見外頭傾盆大雨,臉色黑一半。
那笨女人,不會穿著雨衣、騎摩托車去看醫生了吧?
他耐性用盡,奮力跑向停車場,才打開車子的防盜鎖,手機響了。
「喂,我是封妍,老大,你找我嗎?」
以前,每次听見這句話,他都覺得溫馨,這代表無論他遇到任何困難,背後總有人支持,不管封妍是否真有能力助他度過難關,但這份心意已讓人感動。
但今天,同樣的話卻讓他火冒三丈。
「我找你有事嗎?」他咬牙。「你要看中醫的前十分鐘,我打電話給你,不就代表了我要送你去醫院,結果你居然自己跑去了?」還是大風大雨的,一個女人騎著摩托車奔波,她到底要讓他擔心到什麼程度?
「可是……」她小聲咕嚨。「我們約的明明是去喝布丁女乃茶,你又沒說要送我去看診。」
「布丁女乃茶是被你轉開的話題,我本意是想送你去看中醫的。」
「可我每次看中醫都自己去啊!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你……你等著!」他坐進車里,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那時,她才掛好號,在候診區等待。
他拉著她到牆角,又憐又氣地看著她。該死!她的發尾和褲腳都濕了。
「封妍,平常天氣好的時候,你騎車是無所謂,但現在下雨,你到底在想什麼?」
「下雨,穿雨衣不就好了?」她壓根兒不明白他心里真正氣的的是什麼。
「封妍!」他沉下了臉,細長的鳳眼眯起,豐潤的唇抿成一條線,俊俏的臉冷酷得像冰。「我們是男女朋友對不對?」
她點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她已經盡量做個獨立自主、不麻煩他的女人了,難道他還是後悔了?
她真的很愛他,只希望他好、舒服愉快,她不想給他增添任何麻煩,可她好像總是搞砸了。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撒嬌?」他拉起她的手,因為淋雨,她的肌膚顯得有些冰涼,讓他的心也疼了。「我們是男女朋友,你喜歡我、關心我,所以總是想辦法幫助我、給我快樂。難道我不是嗎?還是在你眼里,已經失敗過一次的我,沒有能力、做不了你的心靈支柱?」
「不是的!」她焦急地反駁。「你很厲害,從小,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我……我是崇拜著你長大的,不管你以前多成功,現在又如何,我都相信你一定會重新站起來。只是……我怕老是麻煩你,你會厭煩。況且,我一個人習慣了,我不懂得怎麼……跟人家開口,那好難為情,尤其是那些我自己一個人就能做的事,卻要麻煩別人,我……我不會……」
「封妍!」他心疼地抱住她。有人說,單身時貴族,也有人說,單身是公害,但單身其實是一個很辛苦、又很寂寞的族群。他們什麼都自己來,習慣獨立後,卻已經忘記,人與人之間是一種合作的群體。沒有人可以完全只依靠自己生活的。
但她,妹妹死了之後,父母退休,再加一個豆豆,整個家都在她肩上,已經將她訓練成一個超級無敵女金剛,忘了女人的軟弱和撒嬌。
也許她家的電燈、馬桶、各式各樣的東西壞掉,都是她修的。
這樣一個女人,她要男人干什麼?尤其是他這種瀕臨破產的男人。
但她緊緊擁住他,顫抖的身體訴說著對他的愛意。
她正在告訴他,她很愛很愛他,雖然她做不好,也說不出來,但她的心卻無比真誠。
所以他懂了,真正明白這個軟弱又堅強的矛盾女人,並且更加愛憐她。
「封妍,」他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現在不會撒嬌沒關系,我們慢慢學,總有一天,我們會變成很合適的一對。」
「老大,謝謝你。」她將臉龐埋在他的胸口。好想哭,可惜沒有淚。如果她能哭出來,該有多好……
老大,我好愛你喔!請你記住,不管何時何地,我永遠愛你。
矮維森跟著封妍進了診療室,陳醫生以曖昧的眼神瞄他。
陳醫生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封妍在這里調養體質很久了,久到彼此像手帕交一樣,她難得帶男人來,陳醫生能不好奇嗎?
唯一不為所動的只有韓維森。他帶著淺淺的笑容,長長地鳳眼里帶著溫情,整個人像春風一樣和暖。
陳醫生偷偷對封妍豎起大拇指——你厲害,這貨色實在太好了。
封妍臉紅得不敢看韓維森一眼。
倒是陳醫生很快地擺出一聲的態度,問道︰「最近怎麼樣?」
「早上起床會打幾個噴嚏,如果氣溫變化大了,筋骨會特別酸痛,而且眼楮也很干澀。」封妍邊說邊伸出手給醫生把脈。
「你的眼楮是因為熬夜熬太多了。」她特地不提干燥癥,這也是一種體貼。
「至于酸痛問題,待會兒我給你針幾下。」
陳醫生檢查她的舌頭、喉嚨和鼻子。「嗯,有點火氣,你——」
「我知道,別熬夜。」
陳醫生哼了一聲。「既然都明白,就要做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她也算半個Soho族,有時候一、兩個星期沒工作,偶爾又會連續幾個案子擠在一起,又不能推掉,否則之後誰要找她?
「對了,醫生,我最近很奇怪耶!像奇異果、腌桃子一吃就癢,這是怎麼回事?」
「過敏。」
「啊?」封妍大吃一驚。「可是,我吃那些東西吃了快三十年都沒事,怎麼會突然過敏?」
「好漢不提當年勇。」
矮維森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對醫生和病人實在太有趣了。
陳醫生紅了臉,她趕緊端正臉色,擺出醫生派頭。「過敏簡單來說,就是累發性的。也許你本來只是對奇異果有一點點小餅敏,但你每天吃它,日積月累下來,到達臨界點,它就爆發了。」
「所以我再也不能吃奇異果了?」老天爺啊!這真是天打雷劈。
「吃少一點就好啦!」台灣人的過敏源其實很多,如果真要做到完全禁絕,大家都餓死了。
「謝天謝地。」
「謝我才對。」初步診療完畢,陳醫生招呼她過去針灸。
矮維森亦步亦趨跟著她們。
「如果你也要針,得先去掛號喔!」陳醫生跟韓維森說。
「不,我等她。」
「至少要二十分鐘喔!」陳醫生說。那麼長的時間,沒幾個男人有耐性等啦!
「不然你找間咖啡廳,去喝杯咖啡、看看報紙雜志,我很快就好。」封妍建議道。
「我待會兒還要陪你去喝布丁女乃茶,還喝咖啡?饒了我吧!」他轉身走到候診室。「如果我不方便進去,就在這里等吧!」
「其實是無所謂啦。」陳醫生故意在封妍耳邊打趣。「反正你們彼此早看光了,怕什麼?」
「找死啦!」封妍臉紅得都要滴出血來了。「我和老大可是很純潔的。」
「什麼?」陳醫生一副見到鬼的表情。
「干麼?」
「你們兩個不會是性冷感吧?」
「你去死啦!」兩人又是踢踢鬧鬧地進了針灸室。
「我可是為你好,那麼帥的男人,你不趕緊把他吃下去,萬一被人搶走,有得你哭的。」
「韓老大才不是那種花心大蘿卜。」
「那更慘。」
「為什麼?」
「這表示他根本不行了。」陳醫生一邊吩咐她月兌衣服、在診療床上趴好,一邊準備用具。「不過我不擅長看壯陽,要不要介紹另一個醫生給你?听說七十歲還能變成一尾活龍喔!」
「我懶得跟你說。」封妍閉上眼,睡覺。
但也許是因為陳醫生的話,她的思緒不自覺地轉到韓維森身上。
要說他們完全清白,那是騙人的啦!她小時候,他還幫她換過尿布呢!
他們一起干過很多蠢事,但她還是愛他,只要想到他,便忍不住臉紅心跳,而這情況持續了三十年。
如果有一天,他們真的在一起,兩個人赤果相對,她……老天,她快噴鼻血了!
為什麼會這樣喜歡、迷戀一個人?
她記得黃舒駿的《戀愛癥候群》有一句歌詞——戀愛屬于濾過性病毒,像感冒無藥可救,但會自動痊愈……
但對于他,她從來沒有痊愈。
所以……這是一種永遠不會康復的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