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後,十值五月二十七日,鳴河潰堤,大量洪水挾著雷霆之姿,迅速淹沒四座城市。來不及逃的,瞬間成為水中亡魂、僥幸得回性命的,也因家園被毀,落得一無所有。
龍家是極少數能全身而退的,這全多虧了龍天宇的先見之明。他發現洪災嚴重後,立刻命人買了大船,備足日常用品,並派人每日十二時辰倫流監視堤防,一旦潰堤,便以狼煙示警,龍家上下百余口人立刻轉移,住到船上去。
所以他們只損失了一些財物,基本的底氣依然雄厚。
至于城中的百姓們,因為龍天宇提醒過府尊大人,此次洪災非同小可,切不可等閑視之,因此府尊事先做了準備,堤防一垮,馬上連絡兵馬司,由軍隊護送百姓遷移,雖損失了財產,起碼保住性命。
但有一小部分百姓難離故土,堅持不走,避居白雲觀。大家都認為,過去不論災情多麼慘重,白雲觀地處半山腰,怎麼也淹不到這里來,尤其觀主白雲道長又有「活神仙」之稱,有他坐鎮,何懼之有?
誰知水火無情,洪患一沖,竟連白雲觀也無法幸免,整座道觀除了屋頂之外,盡沒水中。
在此居住的修道者和百姓們,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迅速爬上屋頂,僥幸得回一命。
他們在屋頂上呼喊求救,可大災難前,人人自身難保,又有誰有能力救他們?
龍天宇注意到那邊的異狀,默數呼救者,若在五十人以下,以龍家大船的容量,興許還能施以援手;倘使人數過多,船只根本無法救助恁多人,他也只能黯然袖手。
可惜,太多人迷信白雲觀的神跡,太相信白雲道長的唬騙,他們都以為道觀自有神佑,哪怕今天是逃言破了個洞,天河倒灌,白雲觀依然會無恙,誰知世上本無神跡,大災難前,只有人才能幫助人,一味求神是無用的。
那里聚集的人數有一百余,龍家根本無能為力,龍天宇只好給龍天洪和房寶兒打個眼色,讓她們想辦法將平安留在船艙內,不讓她听見那些呼救,自然不會求他們救人,也少了麻煩。
另外,龍天宙則去命令船工加速轉舵。既然救不了,不如遠遠避開,眼不見為淨。
求救者見大船欲離,心若死灰,只有白雲道長不甘心,奮斗半生,好不容易才有了這小小的名與利,尚未享受夠紅塵繁華前,怎甘心早早登仙?
他運足了功力,放聲大叫︰「龍、平、安──」聲若響雷,不僅蓋過四周的求救聲,更震得龍家大船微微一晃。
船艙里的龍平安渾身一顫。「白雲爺爺,我听見白雲爺爺在叫我──」
「怎麼可能?定是妳听錯……」龍天洪才想安撫她,但第二聲撕吼又來。
平安再也顧不得其他,推開龍天洪和房寶兒,跑上船板,一見遠處白雲觀的慘狀,心痛欲死。
「大哥,你快救人啊!」她找到龍天宇,珠淚漣漣地哭求著。「白雲爺爺在上面,還有好多人……你快點救救他們,不然他們就死定了……」
「平安。」龍天宇一生沒違背過平安任何一個要求,他總是順她、寵她、愛戀她,但今天……
「平安,不是大哥鐵石心腸,實在是船上根本擠不下這麼多人,硬要救他們,就是連我們一起賠進去,妳願意這樣嗎?」
「可是……」真要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去死嗎?不,她做不到,她只是被叫做「鬼女」,但她心還沒有變成「鬼」。「稍微擠一下,大船應該還能住進七、八十人,其他人……我們艙底不是備有急難用的小船嗎?先讓他們上小船,暫避一下風頭,待洪水稍退,大家便能回家了,如此,誰也不必死,大哥,好不好?平安求你了。」
龍天宇拒絕的了平安嗎?他明知大船再擠進七、八十人,吃水過重,十分危險,而且沒了緊急避難的小船,萬一大船出了事,他們將再無自救余地,可平安哭得如此傷心,他……
他緊將這命運多舛卻慈悲善良的小泵娘摟進懷里。他曾發過誓,要讓她一生平安喜樂,如今又怎忍心見她悲傷哭泣?所以明知不可為,他還是點了頭,下令救人。
于是大船又緩緩調回了頭,駛向白雲觀。龍天宇讓平安回船艙休息,他和龍天宙去救人,但平安不肯,她認為經過房寶兒的治療,自己的身體已經大獲改善,堅持加入救人行列。其實她是怕大哥最終還是選擇自保而棄那些災民不顧,那她會一生良心不安。
龍天宇拿她沒轍,只好叫來龍天洪和房寶兒陪著她,一起幫忙救人。
但他們還是忽略了人們面臨危難時的丑陋,當龍天宇提出讓老弱婦孺上大船,青壯者去小船暫避時,眾人大嘩。誰都知道大船安全,哪里肯屈居小船?于是爭先恐後爬往大船。
龍天宙數度制止那些破壞秩序的人,但他們根本不听,最後他不得不將幾個鬧得最厲害的踢落大船,讓他們去小船冷靜一下。
他的狠戾終于讓災民們記起龍家莊的凶名,不敢再造次,乖乖照分配或上大船或上小船。
但一般百姓听話了,那些自視身分不凡的呢?龍天洪告訴白雲道長,他武藝不凡又身強體健,還請上小船,將大船讓予真正需要休息之人。
白雲哪里肯依,叫著讓平安來主持公道,可平安也為難。三姊話沒錯,但白雲爺爺……真讓他去小船合宜嗎?
適時,又是一波波洪浪打來,大船晃了幾下,白雲一不小心,在船板上滾了幾圈,竟落到了船舷外,若非他眼明手快及時攀住船舷,人就要落入洪水中了。
「白雲爺爺──」平安嚇一跳,趕緊跑過去救人。
龍天洪則目瞪口呆地看著白雲滾過之處,落滿珍珠玉石、寶貝無數。這個死牛鼻子!命都快沒了,居然還這麼貪財?
「寶兒姊姊、三姊,快來救命!」單靠平安一人根本拉不起白雲,兩方只能吃力地在那里僵持著。
房寶兒怕平安有危險,趕緊去幫忙。
「叫他把身上的金銀珠寶全扔了,自然上得來。」龍天洪沒好氣地說。
白雲一听她話,心都快碎了。要他將身上的寶貝丟掉,還不如叫他去死呢!他看著拉住他的兩雙小手,憑這兩個ㄚ頭小雞般的力氣,怎麼拉得起他?除非他能借力使力……是啊!他有一身好武功,本不該如此狼狽,若非身上「負擔」太重、此處又缺少的地方借力的地方,他一定可以獲救,只要有東西借力、只要有東西借力、只要……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下一刻,他整個人翻上了船板,因為落地不穩,又滾了幾圈,遺下珍寶無數。
然後,龍天洪一聲厲吼在他爾畔炸開。「白雲!你這個畜牲!平安和寶兒好心救你,你居然為了自己活命將她們拉下水中?!你不是人──」
白雲臉色發青。「不,沒有,不是我……」他做了那種事嗎?不可能,他是活神仙,怎麼會干那等忘恩負義之事?不是他,那絕對不是他做的──
「我親眼所見,你還敢狡辯?!我殺了你──」說著,龍天洪就要動手。
「先救人要緊。」忽地,遠遠地一條人影恍若天神般踏著微露出水中的屋頂而來,不怒而威的氣勢讓眾人一陣膽寒。
來到出事之處,他毫不猶豫,猛然躍進水中──龍天荒千里迢迢從京城趕回來了。
龍天洪一听他話,也不再與白雲多做糾纏,緊跟著跳下漫漫洪水里,與她一起的還有龍天宇、龍天宙。
龍家人從不會丟下任何一個家人,他們一起生,要死,他們也願意攜手同行黃泉路。
***
房寶兒一發現被暗算,立刻捉緊平安。這個善良可愛的小泵娘已經吃過太多苦,老天怎麼忍心讓她再受罪,即便滿天神佛無動于衷,她也受不了。
兩人一起落入冰冷的水中,她心忽地一縮,整個人顫了一下,緊接著肢體就僵硬了。這是身體突然接觸到冰水的反應,一般人也許捱得住,但平安……
她努力側頭瞄了平安一眼,只見平安雙目緊閉,身體似乎重得像秤砣一樣,筆直往水里沉下去。
她心痛欲碎。平安果然受不了這種劇烈的變化,若不盡快施救,她小命休矣。
她奮力踢動手腳,想法平安拉上來,可平時縴弱、彷佛風吹就倒的平安這時卻變得好沉,她使出全身力氣,也無法將她拉起半分,反而被她拖著不停地往水里沉去。
她努力憋氣,卻感覺胸口悶得像要炸開了。
快來人救命啊……她一個人沒辦法救起平安的,誰來幫幫她?她不停地在心里呼喊的同時也不死心地繼續擺動手腳她不想死……曾經,在鳳凰山腳下,她重傷又毀容後清醒過來時,她問過老天爺,她都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了,為何還不讓她死?
那段日子……她甚至沒有太多有關那段日子的記憶,因為她都在發呆,雖生猶死,活得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遇見龍天荒,那個初見時讓她驚恐萬分、以為又遇強梁,但相處下來,卻發現他重情重義,對她更是溫柔體貼、呵護有加的男人。
漸漸地,一幕幕有關他的記憶塞進她的腦海里,他充實了她的生命,也滿足了她的心。
她愛上他,為了他,不惜破戒下山;為了他,她試著接觸人,首先相處的就是他的家人。也許是奇跡,或者是其他東西,她不知道,但她確實在龍家莊找到了歸屬和安全,這個地方和這里所有的人都讓她感到親切和歡喜。
然後她又為了他,不惜天天忍受切膚刮骨之痛,以求盡除臉上的傷疤,還回本來面目。那真的很難受,可她希望他看了會喜歡,她希望自己能成為配得起他的女人。
她夢想著能和龍天荒攜手一生,所以她絕不甘心在這里死去,絕不──
龍天荒到底在哪里?以前只要她呼喚,他都會在的,而今……這依然管用嗎?
她快撐不住了,龍平安越來越沉,幾乎要拖著她一起進地府了。
「天……唔……」她想叫他的名字,可喊不出來,口才開,渾濁的泥水便從口鼻灌進來,嗆得她差點咽過氣。
她流出了眼淚,雖然在水里,在她渾身濕透的時候,根本沒人看得出她是否哭了,可她心中確已生起絕望。
沒有人來救她們,沒有……平安,可憐的平安……她沒有力氣再掙扎了,只能被平安拖著一直、一直往下沉。
她閉上眼,神智開始迷糊,可拉住平安的手,始終不曾松開。
當龍天荒趕到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幾乎令人心碎的畫面。白雲為了自己活命,不惜借兩名弱女之力,將她們甩落洪水中,自己翻身上船、苟且偷生,房寶兒卻抱著平安死都不放……
白雲枉為男兒漢、枉做修道者、枉稱活神仙!
他游過去,輕輕地將房寶兒攬入懷中。恍惚間,她似乎察覺他的到來,對他露出一抹淒艷隱含訣別的微笑。
他說不出那笑容的美麗,但他知道,終此一生,他永遠也忘不了這一笑。
從這一刻起,這女人真真正正成為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他解下腰帶,將她與自己綁在一起,這樣他才能空出兩只手,解救更加糟糕的平安。如果連他也拉不起平安,那麼……了不起這趟黃泉路,他們一起走。
房寶兒似乎發現了他的行為,她睜開疲累的雙眼,看著綁在兩人腰間的腰帶,良久、良久,再抬頭,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瞧了半晌──他這麼做是代表,他永遠不會放棄她,生與死都一樣嗎?!
那麼……她真的好幸福,對不?有一個人如此愛著自己,願意和她生同衾、死同穴,讓她永生永世都不寂寞……她安心了,嘴角掛著輕淺而滿足的笑,神智被拖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龍天荒發現她的異狀,心急如焚,只能更加努力去拉平安,希望能把她拽出水面,將兩人一起救出。可那太難,盡避他有一身力氣、一身武功,但在湍急的洪水中,卻是全無用處。
在天威中,人類渺小如螻蟻。
正當龍天荒發現自己也快被扯入洪水中時,三股來自不同方向的力氣同時使出,幫助他將平安拽出水面。
龍天荒乘機拉著房寶兒往上游,浮出水面的瞬間,他看見了三張熟悉的面孔──龍天宇、龍天宙、龍天洪,他最好的兄姊、最棒的手足。
龍家人永遠是最團結的,只要他們在一起,哪怕天碎了,也塌不下來。
四人相視一笑,抱著兩人,在茫茫水中尋找生路。
***
房寶兒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曉得當她清醒過來時,他們正在一處小小的泥水地上,而四周依然是大水一片。
她想要坐起來,但身子卻動彈不得,她仔細觀察了下,才發現原來她和龍天荒還綁在一起。他根本沒有解開綁住兩人腰間的帶子。
怎麼回事?他不像做事如此糊涂的人啊……她極力抬頭張望,卻見他滿臉淚水,她心一跳,莫非……
「平安呢?」她以為自己吼著,事實上,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听不見。
但龍天荒還是發現了她的異狀,他面若死灰地抬起手,指著對面,幾度張口欲言,只是落下了更多的眼淚。
莫道男兒不流淚,只緣未到傷心處。
房寶兒心一抽,幾乎疼暈過去。平安不會真的已經……不可能……不會的,這小泵娘還如此幼小,她天真、善良、單純,是那麼可愛,老天爺不會忍心讓一個如此好的人早早離世的,不可能……
她顫著手,解開綁在腰間的帶子,連滾帶爬地來到龍天宇身前,探視被他緊緊抱在懷中的平安。她拉起平安的手,想替她號脈,卻在接觸到她肌膚瞬間像被燙到般,慌忙地松了手。
天哪,這是什麼樣的溫度?像冰一樣地冷,渾身僵硬,肌膚失去該有的彈性。
平安、平安、平安……這時,龍天宇微微松開手,讓她瞧一眼平安的樣子。平安的臉龐沒有半點生氣,泛青的臉色殘存著尚未綻放的青春、卻早早夭折的遺憾。她的眉眼間帶著驚懼,恐怕到死都想不到,自己拼了命去救的人,居然成了她的催命符。
「平安、平安……」她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為什麼會這樣?她真的不懂,平安只是想救人,她只是善良而已,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不是說善有善報嗎?到底報在哪里?
平安一生活人無數,但人人罵她「鬼女」,說她是帶來不幸的災星。
可她沒有因此偏激,放棄善良的性子,她依然救助每一個孤苦弱小的人、依然對人生充滿希望。房寶兒幫她治病的時候,無數次听她提起,一旦她能痊愈,她要辦一座學堂,讓所有沒錢念書的孩子都可以讀書識字,當然,她也會是其中之一,因為她一輩子也沒上過學堂,好想體會一下那是什麼滋味。
她也想找個相公,那人要有大哥的風度、二哥的英俊、三姊的機靈和四哥的勇武,當時,寶兒還笑她痴心妄想,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完美的人?一般人能擁有這四人中的一項優點,便稱得上人中龍鳳了,平安還想四種都要,貪心。
為此,平安煩惱了好久,倘使四種只能選一種,她到底要選什麼才好?
她有好多的夢想、好多的心願……可如今,它們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白雲老牛鼻子!」忽地,一旁的龍天洪恨生厲吼。「不殺你,我龍天洪誓不為人!」
這時,房寶兒發現龍天宇、龍天宙、龍天荒的眼神也變了。
忘恩負義之仇、謀害平安之恨──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他們一定要手刃白雲,為平安報此血仇!
***
三天後,洪水終于退了,城內滿目瘡痍,百姓們紛紛返家,開始清理家園,並且想辦法挽回那可憐的、所剩無幾的家當。
而這時,龍家卻全莊縞素,擺起靈堂。
全城的人都知道,龍家那個小表女死了,她到底是怎麼死的,大伙兒心里也有數,但整整七日,還是無一人上龍家祭拜。
不管龍平安是好是壞,人們心里總是害怕鬼女帶災,他們若靠得近了,萬一惹出什麼麻煩,豈不倒楣?
但同時,他們也在心里祈禱,龍平安趕緊出殯吧!等夾的喪事辦完,估計龍家又會如往年般再度施衣贈粥,幫助大家在災難過後重新站起來。
只是他們作夢也想不到,七日過後,龍家人便離開了,一個不剩。
臨走前,龍天宇一聲令下,大火之下,偌大莊園付之一炬。
這些忘恩負義的人,他們還想要龍家的救濟?呸,他一毛錢都不會留給他們的……事實上,從平安死去的那一刻起,這些災民們的命運便已注定了,他們再得不到任何幫助,除了他們自己,沒人會再給他們一分半毫、助他們月兌貧解圍。
龍天宇遣散了僕人,只留下其中精銳,令他們隱入民間,伺機再召集他們,為平安報仇雪恨。
這一日,龍天宇、龍天宙、龍天洪和龍天荒親自扶棺,將平安送回龍家祖墳。在那里,已逝的龍老爺早就為寶貝女兒留下了位置,萬一平安依舊逃月兌不了死神之手,那麼他們一家三口無緣在陽間聚首,就到地府團圓吧!
一行人來到目的地,房寶兒陪著他們拈香跪拜,她心傷若死、面如槁灰。
她一直記得,龍天荒說過,龍家四名義子女是為了平安而活的,所以平安生,他們生;平安若遭不測,他們也絕不會讓這個可愛的小妹獨行黃泉路。
所以他們是來赴死的,所以今天這里沒有一個人活得成,所以……她該怎麼辦?沒有了龍天荒,她又剩自己一個,孤孤單單、無依無靠,漫漫人生路,除了自己,再無一人相伴左右?
她曾想問,他能不能為她而留下?可她問不出口。平安死得這麼慘,她又怎忍心讓平安孤身一人過奈何橋?
然後,她又想問,可不可以帶她一起走?她怕死了一個人的日子,那種比死亡要孤獨的寂寞,她真的受夠了。
可她還沒開口,龍天荒卻先拉著她站起身,對龍天宇道︰「大哥,我帶寶兒去見一個人,兩刻鐘內一定回來,請你們務必等我。」
「你去吧!」龍天宇無力地擺手。從平安死去到現在,不到半月,他漆黑如墨的頭發白了一半,曾被平安欣羨的翩翩風度,也只剩絕望般的死寂。于是,房寶兒知道,龍天宇心已經隨著平安逝去了,剩下來的只是一具軀殼。
這樣他讓房寶兒看得心痛,她不明白,怎麼做好事,竟會落到如此下場?
龍天荒一得兄長應允,立刻帶著寶兒離去,他要捉緊時間把事情辦好,否則兄長、姊姊丟下他獨自離世,他拿什麼面對九泉之下的義父?
可是寶兒……他的心好痛,他真舍不下寶兒,這個他傾心愛戀的女人,他真舍得與她死別?
「天荒,我們要去哪里?」寶兒語帶不安地問道。
「大風客棧。」
「去那里干什麼?」
「見一個人。」龍天荒阻止她繼續問下去。「總之,妳到了目的地,自然明白我為何帶妳來。現在我們先趕路。」
房寶兒張了張嘴,最後化成一聲淡淡的嘆息。她本來是想說,她喜歡他,若他也對她有意,他們是不是能以天為證、以地為媒,結為夫妻,從此天上地下,無論何處,兩人都能結伴同行。但看來他現在是沒心情討論這些了,不過……就算他不願意又怎樣?她更用力緊他的手。她已決定,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一輩子她都跟定他,生死不離。
兩人來到大風客棧,龍天荒直接帶著房寶兒進了一號房。她作夢也想不到,竟會在這里見到那不知是朋友或是仇人的女子──東方艷。
兩女相逢,俱是震驚萬分。尤其是東方艷,更是嚇得花容失色,癱坐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房寶兒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害怕,只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龍天荒。
「天荒,她怎會在這里?難道……是你帶她來的?為什麼?」
「妳不是一直很納悶,當年意外發生時,她怎會將妳推入虎口?現在我將她帶來了,妳可以向她問個明白。」
原來龍天荒是為了她。房寶兒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感動,她低頭看著渾身發抖的東方艷,不知怎地,這嬌美的面龐居然跟白雲合而為一了──
求生是本能,可為了求生,不惜害人性命,他們良心可能安否?
但看東方艷嚇成這個樣子,很多事房寶兒也問不出口了,便上前一步,想要拉她起身,誰知她突然見鬼似地大吼大叫起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寶兒,妳相信我,我不是存心害妳的!是表哥……全是表哥叫我做的,與我無關……你們不要殺我,我還不想死,求求你們……」
房寶兒如遭電擊。她說了什麼?當年那樁事故不是意外嗎?怎會牽扯到她的未婚夫?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妳把話說清楚。」她神色俱厲地怒道。
東方艷越發嚇得面色發青,汗涔涔而淚不停。「真的不是我……寶兒,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情同姊妹……」
「不要跟我提妹姊,妳不配。」像龍家人這樣的才是真正手足,至于東方艷,她不過是個貪生怕死小人。她只恨自己當初瞎了眼,錯以真心換絕情。「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其他的我都不想听。」
「可是……」東方艷還想解釋,一旁的龍天荒冷哼一聲,她隨即嚇得唇青如紫。她可是親眼見過龍天荒的可怕,那神出鬼沒的劍法,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只不過短短一眨眼,當年被她收買來陷害房寶兒的混混們盡皆授首,那一夜流血,讓她至今惡夢不停,這個男人……不,他不是人,他根本是惡魔!
在龍天荒的瞪視下,東方艷再不敢狡辯,乖乖說出了當年的真相。
「妳爹遭貶後,老夫人便有意解除妳與表哥的親事,但表哥不同意,怕因此壞了相府聲名。可真要讓他娶妳,他心也不甘,堂堂宰相公子怎能娶一名八品主簿的女兒?那會讓他成為京城笑柄的,所以……」
「他要我消失,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另娶名門淑媛,而不必擔上任何罵名?」房寶兒真是怎樣也想不到,當年她一心以為的良人竟然是個「狼人」。「但妳為何要幫他?倘使妳如自己所說的那樣,當我是姊妹,為什麼要幫他害我?」
「我……」東方艷低下頭,吶吶無言。
「相府少夫人的寶座,誰不想坐?是不是?」龍天荒冷笑地說。「可惜啊!相府要的是一名對己有益的兒媳婦,不是一名八品官的女兒,更不是一個父母雙亡、從小寄居相府的假小姐。」
聞言,東方艷放聲大哭,卻是一句話也無法反駁。她確實有意攀高枝,誰知卻落得如此下場?實在是悔不當初。
房寶兒只覺渾身發寒、如墜冰窖,她想不到人心之險惡,竟會可怕到這種程度。
龍天荒見她神色不對,趕緊扶著她。「怎麼樣?妳還好吧?」
他溫暖的大掌攙扶著她,凝視她的眼神充滿關懷與真心。這一刻,她心又漸漸暖和起來了,也許世間有無數惡徒,但好人還是有的,比如他。
她失去了一個「狼人」,卻換來一個真心多情郎,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她反手握住他的,心里暗暗發誓,此生此世,他到哪兒,她就去哪兒,她再也不會放開這雙手了。
「好了。」龍天荒拍拍她的肩。「現在妳已經知道事情真相了,妳打算怎麼辦?」他原意是替她殺了相府公子,將仇一次報完,誰知發生平安的事,現在……他多舍不得她,可他卻不得不離開她。
「我……」房寶兒看著東方艷。她雖無義,但自己真能做到無情嗎?
東方艷以為他們要殺她,嚇得涕淚縱橫,哪里還有昔日半點嬌艷風情?
「別殺我……只要你們饒我一命,我什麼都願意做,我……對了,你是龍家人,你們不是在找一個叫白雲道長的人嗎?」
龍天宇發出追殺令,如今半個天下都知道龍家莊追緝白雲道長,這種事有什麼好奇怪的?龍天荒不相信耗費龍家莊全部心力都找不到的人,東方艷一個小小女子能知道白雲下落。
「是又如何?妳不會想說妳知道白雲在哪里吧?」
「我真的曉得他的去處。」東方艷很認真地說道︰「他在皇宮。」
「什麼?妳把話說清楚一點。」如果白雲躲進宮里,也就難怪龍家找不到他了。
東方艷只是看著房寶兒,希望得到她的保證,以求得自身平安。
白雲,這是個房寶兒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仇人,她怎可能放過他?她面無表情地點頭。
東方艷松一大口氣,她的小命總算撿回來了。「皇上年紀越大,越想求得長生,以便永享富貴。白雲道長「活神仙」之名天下皆知,陛下曾多次派人相請,並有意封他為國師,煉不死金丹,以求永生。但白雲道長一直以方外之人不涉紅塵為由,拒絕了陛下的旨意,陛下不敢相逼,可請他入宮的旨意卻年年都有,未曾斷過。如今白雲道長得罪龍家莊,被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猜,他若不想死,便只有進宮一途。」
龍天荒和房寶兒面面相覷。他們也想不到事情竟然如此復雜,可就算白雲進了宮又如何,哪怕他上了南天門,龍家莊也一定追殺到底。
現在的問題是東方艷怎麼辦?放她離去,難保她不會再度出賣他們,這女人也是個狠角色,為求自己活命,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一點誠信也無。
房寶兒深吸口氣,拍拍龍天荒的手,走了出去。現在要報的是平安的血仇,絲毫馬虎不得,所以她不干涉他任何行動,不管他要做什麼,她支持到底。
房寶兒的行為給了他無比的勇氣和力量,他深深吸了口氣,跟在她身後,走出客房。
煞星終于走了,東方艷松了口大氣,小命總算撿回來了……卻想不到,龍天荒突然回頭,一道指風洞穿她眉心,終究是要了她的性命。
「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今生妳付出妳的生命,來世希望妳想清楚,妳能付出什麼,再去做那件事。」
然後,他攜著房寶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至于東方艷的尸體,根本不需要他擔心。這間客棧也是龍家產業,自然會有人幫忙收拾善後,現在他要趕回去,告訴大家白雲的下落,商量怎麼為平安報仇雪恨。
***
當龍天荒和房寶兒趕回去的時候,平安的棺木已經不見了,龍天宙和龍天洪卻昏迷在墓門前,而龍天宇……消失無蹤。
龍天荒忽然有股不安之感,他茫然地走到緊閉的墓門前,輕輕撫著那石門。石門冰冷的溫度彷佛變成一把利刃,瞬間削去他一截肢體,讓他痛不欲生。
房寶兒趕緊跑過去檢查龍天宙和龍天洪。好險,他們只是被打昏了,下手之人並不想取他倆性命,所以未下重手。
她從懷里掏出一瓶香料,聞起來像是雨後初晴的草地相,但據醫書手札的記載,他卻能使暈迷之人立時清醒。
丙然,當她將瓶口往龍天宙、龍天洪鼻間晃過一遍後,兩人各自打了個噴嚏,醒轉過來。
他們睜開眼楮的瞬間,不約而同大喊︰「大哥!不要──」然後兩人對看一眼,跟著沖到緊閉的墓門前,卻見龍天荒站在那里,淚流滿面。
龍天洪用力推他。「你傻站干什麼?快開墓門啊!」
「斷……斷龍石放下來了,我們永遠進不去了……」龍天荒哽咽著,幾乎說不全話。
「大哥……」龍天宙忍不住用力捶打墓門。「你怎麼可以干這種事?你一個人走了,你全了忠義,卻留下我們,讓我們日後九泉之下,如何有面目見義父?!大哥……」
「你都找不到的人,我們怎麼可能找得到……大哥,你說總要有人留下來,想辦法為平安報仇,所以……陪平安,你一個就夠了……可你要我們去哪里找仇人……大哥、大哥……」龍天洪沒想到,當龍天荒和房寶兒一走,龍天宇就要求他們幫忙將平安的棺木送進墓內,說是讓平安早日見到爹娘,她也會開心一些。
誰知棺木一安好,他就說,陪平安的人不需要那麼多,總得有人留下來報仇。
當時,龍天洪還沒想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龍天宇已趁他倆不備,將他們打暈。等他們再清醒時,墓門已關、斷龍石落,從此而後,再也沒有人能打開這座墓,遑論他們說過的──生死相隨了。
「大哥,你為什麼不等我?我打听到白雲的下落了,我們可以一起報仇,然後一起堅守我們的誓言,可是──」
龍天荒說到一半,龍天洪突然用力扯住他衣襟。
「你說什麼?你知道白雲在哪里?快說,那個死牛鼻子躲在哪個烏龜洞里?!」
「皇宮。」龍天荒說著,突然覺得好好笑,真正救人的平安死了,而假仁假義的白雲卻入了宮,不日內可能受封國師,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
「難怪……」龍天宙明白了,也只有那個地方是龍家的勢力無法滲透的,白雲躲在那里,再安全不過。「可皇宮又如何?就算他躲進了南天門,只要讓我知道他的下落,我一樣會想出辦法,將他大卸八塊,以泄心頭之恨。」好,大哥要他報仇,他就去報仇,了不起報完仇,他就到這里結廬而居,終老一生,也算還了義父教養大恩,全了他們兄弟間的忠義誓言。
龍天洪見他形態瘋顛,轉身便走,忍不住鞍了聲。「你去哪里?」
「報仇。」
「白雲在皇宮,你怎麼報仇?」
「哪怕是要我將自己閹了,入宮做太監,只要能接近白雲,殺了他,我在所不辭。」說著,龍天宙步也不回地走了。
龍天洪啐了一口,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是啊!都到這地步了,我還怕什麼?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姑女乃女乃拼了,不惜一切殺死白雲!」說著,她也走了。
墓門前只剩龍天荒,他又依依不舍地看了斷龍石好幾眼,腦海里都是五人一起長大的片段……總愛教訓人的大哥,一天到晚逼人讀書,二哥、三姊受得住,他卻是最討厭念書的,只恨不能天天窩在練武場里耍刀弄劍,日子才叫快活。
所以從小到大,他被訓得最多,平均三天要被罰跪一天祠堂,而每當他憤憤不平地跪祠堂時,平安總會悄悄帶來一堆堂果點心探望他,還讓他盡避吃,吃完了,她會買更多給他帶來。只有天知道,他最討厭甜食了。
憊是二哥、三姊了解他,他們會偷偷塞饅頭和烤肉給他,讓他每次跪完祠堂,臉總要圓上一圈,大哥為此還十分納悶,怎麼他明明是去受罰,可出來後,卻好像玩了一趟回來般,當真奇哉怪哉。
可如今……沒了,什麼都沒了,他們快樂的家、親密的手足、幸福的日子……所有一切,盡成泡影,蒼天啊!龍家莊到底做錯了什麼,竟要遭此惡報?
龍天荒想要大吼、想要大鬧、想要毀滅了些什麼……否則怎平息他滿心的怨與恨?
突然,一只縴柔小手搭上他的肩,然後一個溫暖的身子撲進他懷里,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刀山火海中月兌離了,落入一汪和暖的泉水中,溫泉洗滌怨怒的身心,漸漸地,他的理智回來了。
「寶……寶兒」是啊,就算全天下人都離開他了,至少她還在。他用力地摟緊她。
她輕輕地拍著他的肩,安撫他險些失控的心神。「走吧!天荒,我們一起走。」
「走?」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能去哪里?
「對,二哥、三姊都上京去報仇了,我們也去。我從小在京城長大,論到對那里的了解,沒人比我更深,我一定能夠想到辦法帶你入宮殺白雲,為大哥、平安報仇雪恨。」
「可是妳……」以他對她的了解,她並不是能見血腥的人,讓她幫忙報仇,好嗎?
「我真的很喜歡龍家莊,我喜歡大哥、二哥、三姊,還有平安。有一回,平安戲謔地喊我四嫂,天荒,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可那時,我感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你明白,我作夢都想著成為龍家人,我真的真的……」
他低下頭,吻去了她眼角淚,然後吻住她微顫的唇,同時也吻去了她即將出口的告白。那些話本就該由男人來說,若他讓她先行說出口,算什麼男子漢?
「寶兒,也許我再沒辦法給你一個安穩的家,過妳最喜歡的平靜、祥和日子,但我發誓,我會愛妳一生一世,永不改變。妳願意嫁給我嗎?」
她淚流滿面,回應他的吻。「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你心之所在,便是最安穩之處,你的陪伴是我今生最大的渴求,所以……我怎麼可能拒絕?我喜歡你、我愛你,天荒,我愛你……」
「我也愛妳,寶兒,妳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寶貝,我愛妳。」
也許沒有大紅花轎,沒有炮竹喜幛,更沒有半名賓客相賀,但天為證、地為媒,他倆的愛更加堅貞,直到地老天荒,此情不渝。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