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她都能掌握佟胤玄的消息,即便他們互不來往。
可是如今他卻說要離開佟家,離開她唯一知道去哪可以打探到他的地方……她竟然慌了,慌得不知所措,六神無主,連著好幾天坐立不安,食不知味。
最後她主動前往佟家找水綺羅,想找妹妹好好談談……當然是趁佟胤玄外出的時候。
「大姐今日主動來找我,難道又是要勸我休夫同你回去?」對前幾日的事情耿耿于懷,水綺羅剛開口便沒好話。
又酸又刺的話听在水胭脂耳里,難得她沒同四妹一般見識,只因為她的心神不在那些沒意義的對話上。
「我不是來這里跟你吵架的。」
「那麼大姐是來喝茶,還是探望我夫君的?」不是沒瞧見她臉上心慌的神情。但水綺羅沒打算這麼輕易原諒她。
「水綺羅!」水胭脂終于光火低吼。
听見床榻上逸出幾聲輕咳,水綺羅這才吐了吐粉舌,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聳肩問︰「是,大姐有何吩咐?」
水胭脂知道房內有第三個人在,可佟胤徽一直不出聲躺在那里,她還以為他睡了,現在確定他醒著,要她如何開口?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如果大姐相信我,就該相信他。」一句話,水綺羅對自己丈夫的信任表露無疑。
水胭脂一愣,知道自己說什麼都動搖不了四妹。
這樣不求回報的無私信任,就像她曾給過佟胤玄的,因為了解,所以才知道多說也是白說。
抿起唇,水胭脂猶豫了片刻,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地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什麼?」水綺羅歪過螓首,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
實在是大姐話里肯定的意味不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樣子。
「哎……你不懂我的意思嗎……就是……」她的話說的斷斷續續的,有手足無措的慌亂感。
「就是?」水綺羅于是催促地重復她的話。
「大當家察覺自己真正的心思了嗎?」佟胤徽由床上坐起身,水綺羅趕忙上前攙扶他。
水胭脂立刻察覺佟胤徽的臉色慘白如雪,似乎隨時可能昏厥。
「在長安京的時候,我記得你臉色沒這麼差。」不習慣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水胭脂立刻掛上一張漠然的面具。
佟胤徽勉強撐起笑容,一陣輕咳。
「讓、讓……大當……咳、咳……」
「好了,先別說話。」水綺羅邊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制止他說話。
雖然才剛進入九月,但邊關的天氣冷得早,如果不披上一件厚厚的羊毛外褂,佟胤徽可頂不過這嚴酷的氣候。
見他從輕咳逐漸轉為猛咳,水綺羅先是替他在腰間上墊上幾塊軟枕,才忙著倒茶給他。
「其實這一路上我好幾次勸他會長安京,可是他說什麼都想把大姐帶到這里。」倒了杯熱茶給丈夫,水綺羅繼續道︰「說這里有許多大姐和佟大哥的回憶,只要來到這里,
大姐一定會想起以前和佟大哥之間的美好。」
水胭脂偽裝起的冷漠正漸漸崩塌。
「為什麼……我到邊關的那一年與你並沒有太頻繁的接觸。」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當年佟胤徽因為身子虛弱,就連用膳都是在自己的房里,一年四季走出房的次數五只手指頭便能數得出來,他們見過面的次數大概更少,他為何要為了他們做這麼多?
佟胤徽孱弱得說不出來,水綺羅幫忙拿出我聞替他開的藥貼,生起小爐的火替他煎藥。
霎時間,房內只有小爐噗嚕噗嚕的煎藥聲,佟胤徽濃重的鼻息和嘶鳴般的呼吸聲,水綺羅拿出瓷碗準備盛藥的聲音和水胭脂屏息以待的心跳聲。
良久,終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因為向晚……胤、胤徽認為都是他的錯。」水綺羅皺了皺小鼻子。仍是不習慣以他真正的名字相稱。
「什麼?」水胭脂以為自己听錯了。
這件事說跟他無關,卻又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佟胤徽,但若說全是他的錯,似乎又太言過其實。
「胤、胤胤徽……」水綺羅結巴了老半天,就像喉頭鯁了塊魚骨說不出話,「啊!總之,向晚認為佟大哥會拋棄大姐都是因為他的錯。」
她喊不出「胤徽」這兩個字啦!水綺羅再心中暗叫,終究還是喚他習慣的稱呼。
水胭脂在意的哪是喊不喊得出「佟胤徽」這個名字?她在意的是原來佟胤徽一直是這麼想的。
「你……」
瞧出水胭脂滿臉驚愕,佟胤徽強撐起嘴角,露出苦笑。
「咳、咳……如果不是因為有我在,就算大哥是繼子也無所謂,佟家照樣可以由他來繼承,大哥也不回因為介意門當戶對的身分問題,而拒絕佟水兩家早已訂下的婚約,咳
咳……」先是咳了一陣,佟胤徽強忍著喉嚨不舒服的瘙癢感,一口氣把話說完。
他知道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任何人有錯。
讓大哥繼承佟家這一點沒錯,大哥是養子這樣一點沒錯,父母親處于善意隱瞞收養大哥這一點沒錯,不甘心被大哥知道事情真相這一點沒錯……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對,就是
多了他這個病弱體虛、對商事一竅不通,卻硬要跳出來「爭家產」的親生子最礙眼。
「所以他才在佟大哥宣布放棄繼承佟家那晚離家出走,過著四處流浪的生活。」說道這里,水綺羅看著佟胤徽的眼神,溫柔得好似一攤春水,除了驕傲也游心疼。
水胭脂瞧著兩人眼底的深情,打從心底涌現一股羨慕之情。
如果他們還在一起……是不是會像綺羅和佟胤徽一樣?
隨時蕩漾在眼底的愛意,對彼此的熟悉和信任從每個有默契的小動作中表露無疑,任何人都能輕易的察覺出他們的感情有多深厚。
「所以他……」水綺羅還想再說什麼,卻被佟胤徽揚手打斷。
「大姐,對不起。」佟胤徽第一次這麼喚她,眼神滿是歉然,「如果沒有我就好了……」
一股怪異的感覺將水胭脂從怔愣中喚醒。
「不是的……」不過那股感覺很快消失,她搖搖頭,垂下螓首,整個人不復以往的氣勢凜然,頹喪不已。
在她認為自己是最悲慘的那一個時,佟胤徽確實如此地為他們倆的事情擔心。楚楚替他們著想。
她一開始還拿佟胤徽當成報復佟胤玄的工具,甚至卑鄙地以為水綺羅是拿他身體弱的事當借口,打發她。
沒想到……他們究竟讓多少人替他們擔心了?
「只可惜大哥頑固得不肯接受當家這個位置,繼承佟家。」佟胤徽繼續嘆道,「連爹娘也認為由他來繼承是最適合的,可大哥就是執迷不悟,非要我來繼承不可……」
本來他就一百萬個不願意繼承佟家的家業,先不說他對從商沒興趣,他的身子骨虛夜不可能呀!真不知道大哥在想什麼。
想到這里,佟胤徽的眼底閃過一抹厭煩。
水胭脂正好低下頭沉思沒發現,倒是水綺羅瞥見了。
「咳、咳。」清了清嗓子,水綺羅端起剛煎好的藥走至窗邊,遮去了水胭脂的視線,同時對丈夫使了一記眼色。
佟胤徽聳聳肩,眼里閃爍著「又不是故意」的光芒。
見狀,水綺羅眉一挑,揚聲道︰「該吃藥了。」
聞言,佟胤徽蹙緊眉心,表情說有多苦就有多苦。
「可以給我一杯酒嗎?」他小小聲要求,不敢讓水胭脂听見。
水綺羅的回應是給了他一記白眼。
真是的!他們這場戲可是特地演給大姐看的,若是不謹慎一些,一個不小心被精明的大姐給看穿的話,絕對是弄巧成拙,他還敢要酒喝!
想到這里,水綺羅更是用力的瞪了他一眼。
懊在平時冷靜的水胭脂因為心煩並沒有听見。
「其實不是這樣的……」她忍不住想替佟胤玄辯白,聲音听起來卻比佟胤徽還要虛弱。
「不,事實就是如此。」相較于她,佟胤徽的語氣堅定。
不是的,佟胤玄並不是這麼想的,她都知道,卻無法輕易的解釋給他听。
那些佟胤玄拒絕她的理由,曾經使她痛不欲生,可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傷心的不只有她,佟胤徽同樣承受了不小的壓力,甚至為了讓佟胤玄能夠順理成章地繼承當家之位,而
流浪在外不肯回家。
其實,佟胤玄只是單純的認為自己已經接受太多來自佟氏夫婦的恩惠,如果再從他們那里得到更多,他會承受不起,因為他是那麼耿直的一個人,受人點滴,絕對是泉涌以
報。
他是怕自己一輩子都還不起啊!
是啊,她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想怨他卻又不知該如何去怨,如果情況換成是她,也許她也會做出和佟胤玄一樣的決定。
所以……她到底在憤恨不平什麼?明明了解佟胤玄心底所想的,又對他決定割舍她而感到痛苦怨懟,這大概是她即使能體諒他的想法,卻仍舊無法原諒他的原因吧。
水綺羅和佟胤徽瞧著她心亂如麻的復雜神情,知道她動搖了,兩個人交換了記眼神,確定對方和自己想的相同。
只要再推她一把,或許能造成這難搞的一對之間一點漣漪起伏。
「我並不是要幫大哥說話,而是把事實說出來,希望你們能好好聊聊。」佟胤徽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和平的聊。」
不要再有那些火爆的場面和傷人的語言。
「你希望我原諒他?」水胭脂問。
「如果、如果……咳、咳……大姐能不計前嫌的話……我死而無憾……」佟胤徽陡然猛咳的模樣好似要把心肝給嘔出來,最後露出虛弱的淺笑。
聞言,水綺羅別過臉偷偷拭淚。
看到這一幕,水胭脂微蹙眉心,突然冷靜下來。
清明的思緒重新回到腦海中,冷卻下過多令人頭昏腦脹的情感,慧黠的眼在他們之間來回了一趟,某種始終不協調的感覺終于被她模出了頭緒。
「好了。」冷然的軟嗓響起。
兩人同時一震,心里閃過相同的吶喊——
糟糕!懊不會被看穿了吧?
「還要演到什麼時候?」水胭脂漸漸冷靜的嗓音,听起來比臘月的風雪還要凍人。
「呃……」夫妻倆說不出話來,下一瞬,咳嗽的咳嗽,把藥吹涼的把藥吹涼,場面好不熱鬧。
「嗯哼。」水胭脂輕哼了聲,故作忙碌的夫婦二人立刻停止動作,僵在原地。
「你們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媚眼掃過像是做錯事的小阿般的兩人。
「嗯……大姐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水綺羅小心翼翼地問。
她自認沒有任何地方出紕漏啊!
「當他叫我大姐的時候。」剛開始听還沒發現,但是看見綺羅在听見佟胤徽提起「死」這個字卻只是轉過頭去擦眼淚,這個舉動就令她感到不對勁。
在她的印象中,只要佟胤徽提起那個字,綺羅可是大發雷霆,怒氣沖沖地臭罵他。總讓佟胤徽餃著討好的笑,又是哄又是逗的,還得獻上一壇又一壇的美酒,才能讓綺羅稍
稍消氣。
「這樣嗎……」佟胤徽掐著下顎,反省自己演過頭了。
原本是想在特別感性的地方用親切一點的稱呼,來加強語氣,沒想到竟是個敗筆。
「所以大姐本來是想找我談什麼?」既然已經被識破,水綺羅也懶得再唱大戲下去,話題一轉就想當作前面的事都沒發生。
倘若在平常,水胭脂絕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偏偏她今日並不是來和他們耗時間閑扯淡的。
「我……」正欲月兌口而出目的時,水胭脂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和這兩個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但怎麼卻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嗯?」水綺羅和佟胤徽同時望著她。
柔荑無意識地模上倒好卻一口也沒喝,如今早已涼掉的茶,指月復順著杯緣滑動著,水胭脂似乎還沒整理出個頭緒。
情緒在起伏中還沒穩定下來,一會兒要面對他們給的「沖擊」,一會兒還要拆穿他們的計謀,這一日,她整個人處于一種不平靜的狀態。
這大概是她過了十年循規蹈矩,日復一日不變的生活以來,第一次如此「刺激」。
「大當家現在是怎麼想的?」佟胤徽問。
水胭脂的注意力似乎被那只瓷杯給吸引,好半響才緩緩開口︰「我在想,那個人……是如此的頑固,腦袋里大概裝了糞坑的石頭,又臭又硬,無論別人怎麼說,只要是他認
定的事,便很難動搖。」她唇畔揚起了拿他沒轍的笑容。
如今的她看上去不再是那麼的憤怨、憎惡,反而有絲釋懷後的輕松,他們這才松了口氣。
棒,終于可以預見他們兩個人好好談話的景象了。
「大姐這麼說佟大哥,其實你不也一樣?」水綺羅忍不住說了一句。
「我跟他……一樣?」水胭脂完全愣住了。
「可不是?老實說,我覺得佟大哥和大姐,你們兩個人說穿了就是想太多,擔心太多,才會裹足不前。」她這個「外人」看來就是這樣,「喔,對了,還有向晚也是。」
「跟我又有關了?」佟胤徽跳出來為自己喊冤。
「你們都是為了對方,為了大局,為了別人在思考,從來不會為了自己思考,所以才會弄到今天這步田地呀!要說固執,你們每個人都很固執。」水綺羅戳著他的額頭,語
氣是心疼的責難。
聞言,佟胤徽否認不了,嘴里嘟囔著,翻過身不願繼續參與這段談話。
「或許真是如此……」她喃喃道。
「什麼或許?本來就是!你們這樣頑固不累,我們這些外人看了可是很辛苦,很累,很為你們難過,你們知道嗎?」水綺羅第一次在水胭脂面前暢所欲言,所有想講不能講
的話,她全一股腦說了出來。
對啊!他們的個性就如此。生為長子長女,他們背負的責任太大,總是想太多,總是為了顧全大局而犧牲自己,總是在錯過彼此!
這樣,他們還能說對對方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還要來得看重嗎?
如果當初她能前進一步,在得知他的心結後好好告訴他,她並不在意,不管要說多少次,都努力去嘗試的話,或許不會有那些空白耽誤了彼此的歲月。
因為她確實是個墨守成規,無法向前踏破藩籬的人吧!
雖然被水綺羅一語戳中,可不表示她能接受那種如訓話般的語氣。
「什麼時候開始,你可以這麼對我說話了?」水胭脂板起臉,又是那個凜然正氣的當家樣。
她可是憋了十年,語氣當然不會太好。
「是大姐讓我講的,我當然要把握機會。」想試那樣想,水綺羅還是替自己解釋了一番。
她以後還想回艷府,如果現在開罪了大姐,下場絕對不會太好。
彬許是十年的心結,被兩個小輩如此簡單地解決,心里彌漫著一股不踏實的感覺,她還有許多事情想確定。
頭一件事就是……他還愛不愛她?
「如果大當家仍覺得不能輕易原諒大概的話,今夜可以到別院去。」佟胤徽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神秘地道。
「佟愛的別院?」
「不然還會是咱們艷府在邊關的別院嗎?」水綺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水胭脂隨即橫了她一眼。
水綺羅立刻別過頭噘起唇吹口哨,不承認是自己說的。
耙做不敢當。水胭脂暗忖,同事心里繞著佟胤徽的話打轉。
別院嗎……她會去看看的。
月色,在樹影間搖蔽。
涼亭里,孤坐著一抹挺拔的身軀,顯得蕭瑟不已。
「听說你找我。」俊朗的嗓音由暗處傳出。
舉杯對月,佟胤玄低笑了一陣,「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來無影去無蹤,難以捉模。」
孟少陵由陰影處走出來,步伐輕巧地走向石桌的對坐,拿起早已擺上的酒杯,一口飲盡。
「听說錦繡商行開出的借據和票子都已經不能兌換了。」佟胤玄欲替他斟酒,孟少陵卻揚手拒絕了。
「我以為咱們約定好喝酒使用大碗,而非這種盛不了一口的小杯子。」把玩著精巧酒杯,孟少陵如是道,忽略他提起的問題。
「今日我是找你來談事情,不是喝酒,誠然你有千杯不醉的稱號,我還是希望今夜你能保持清醒。」佟胤玄神態自若,維持淺淺的笑意。
「這樣嗎……」孟少陵的眼底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
佟胤玄不語,再次表示要為他斟酒,這次孟少陵沒有拒絕,乖乖地交出酒杯。
兩個人不言不語,默默地喝了好一陣子酒,孟少陵抬頭望著天邊的明月,突然有感而發——
「好久不曾喝過佟家的酒了。」
邊關天氣嚴寒,酒的味道比南方要烈一些,很適合在這種微寒的夜里拿來暖身。
「你確實很久沒來找我,就連商行出事也沒有寫信告訴我或是要我幫忙。」佟胤玄的語氣沒有責難的意味,只是陳述事實。
「誰會願意讓摯友看見自己遜色的一面呢?」尤其是在這個功成名就,出色許多的朋友面前。
「你在意?」佟胤玄劍眉微挑。
「也學我對你一直懷有瑜亮情結,只是你不知道。」孟少陵輕笑,語氣輕快得令人分辨不出話里有幾分真實度。
「嗯……」佟胤玄發出沉思的聲音,又是一杯黃湯下肚。
「所以你找我就是為了我太久沒找你喝酒這事?」孟少陵突問。
「不。」
「喔?」他疑問的挑高眉,等著佟胤玄說明。
「我想知道重傷艷府水家的人真的是你嗎?」佟胤玄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挑明了問。
孟少陵逸出一陣輕笑。
「絲毫不修飾下用詞啊。」直接又不拐彎、掩飾、極端正派的不讓人懷疑他會使小手段,如此的佟胤玄,他認識了一輩子。
佟胤玄沒有答腔,沉默不語,也不急著催促他,只是替兩人都空了杯子不斷注入溫酒。
「你知道嗎?重陽快到了。」孟少陵天外飛來一筆地問。
「再過三天。」他答。
「是啊,再過三天。」孟少陵喃喃低語。
「重陽你有安排什麼重要的大事嗎?」佟胤玄順著他的話提起。
大事?
孟少陵的目光橫向他,有一瞬間看起來銳利難測,不過很快又恢復成暖如春風的柔和。
「我想你已經察覺了,何必跟我裝傻。」
聞言,佟胤玄徐徐擱下酒杯。
「樊家在重陽會運送秋季要用的布匹到各處的分號。」
「嗯,是這樣沒錯。」這會兒換孟少陵順著他的話答。
「我記得以前錦繡商行都是在重陽之後才運送,那時候好像是讓王曹漕運負責運送。」這等商場上的事,可都是他們這些商家子弟必須知曉的。
「在我曾祖父那一代是由樊家負責運送的。」孟少陵甩開涼扇,掩唇輕笑。「說來,孟樊兩家曾經使世交,只是後來樊家涉及了孟家的祖業,孟家老太爺卻不退樊家老太爺
,最後才反目的。」
孟少陵的語氣仿佛說書人,訴說的故事和他一點也不相干。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才設計樊家?」
商場上的變動他們必須悉數掌握,但這些在背後使用的骯髒手段,若不是因為他一直注意這艷府水家的動向,也不回被他查到。
只不過就算查到,也為時已晚,況且以孟少陵縝密的心思和安排,除非能比他推算到更遠的下一步,否則要防範是很難的一件事。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不過樊家對我來說只是順便。」談到樊家,孟少陵臉不興波,一點在意也沒有。
「所以主要是為了打擊艷府水家。」佟胤玄是用肯定的語氣。
無論是樊家或艷府水家,現在可都是霸據一方的商賈,孟少陵用計哪一家都不是什麼怪事,但他想確定的是孟少陵真正想對付的是哪一家和動機。
「是誰說你耿直的?那個人肯定是瞎了。」這麼會套別人話的人,能耿直到哪去?
「為何這麼做?」佟胤玄的臉色沉了下來。
「嗯……為什麼呢?」孟少陵的眼神迷蒙,故弄玄虛般不願回答他。
「離重陽還有三天,快點抽手吧。」佟胤玄同心苦勸。
他怎麼也想不到一生的摯友竟會對他最愛的女人下手,況且孟少陵和水胭脂也是朋友呀!
「你以為水胭脂是笨蛋嗎?她一定早就發現事情是我做的。」孟少陵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不要我不說,你不說,掩飾這點事對我來說並不難,一切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佟胤玄急急忙忙地說。
「像以前一樣看著你們兩個在一起?」孟少陵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
佟胤玄震住了。
「你大概不記得了,那年我們都在邊關的時候,狼群的那件事。」孟少陵又岔開話題。
「我記得。」那次決定派獵人去嚇退狼群的行動,他也有參與。
「那次行動的共識是以不殺生為主,但我動了點手腳,派了一名部下混在獵戶里頭,準許他獵殺狼群。」
佟胤玄越听,臉色越黑。
那時候被獵殺的是頭母狼,且如同他們猜測的,森林里還有一窩小狼,失去母狼的小狼自然是凶多吉少。
因為預料到這種情況,所以他們才決定不獵殺狼群,只是將他們趕回森里里,卻沒想到被孟少陵擺了一道。
「而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家鄉後,有一次水老當家雖然公開招標,其實只是為了服眾口而做做樣子,那紙合同早就屬意交給你,可最後硬被我標了下來,事後胭脂還來質問
我為何這麼做,說我背叛了你,這些事你知道嗎?」
佟胤玄鐵青著一張臉,默不吭聲。
這些事他並不知道,水胭脂從來沒說過。
孟少陵緩緩一頓,隔了好半響,才繼續說︰「從那兩件事情後,胭脂似乎比你更早了解我這個人的行事作風,從她接管艷城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錦繡商行劃清界限
;比起你,我可是更早被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說來,水胭脂大概是怕傷了佟胤玄的心,所以將這些丑陋的事情全往肚里吞,一個字也沒向他提過。
他們倆的情感和羈絆,互相體貼的深情,這些都一再戳著他的痛處,逼得他嫉妒得快發狂了。
雖然最後他們分開,但他清楚他們之間深切的牽絆不是他能輕易介入。
「那麼,你該知道我拒絕了和她的親事,你隨時可以提親。」俊臉僵硬,佟胤玄還是這麼說。
彬許他無法獻上祝福,但如果是孟少陵的話……天殺的!扁想他便滿肚子怒火翻騰。
原來,饒是他拒絕了和她的婚事,但對她的感情從沒有一刻放下過。
「你不懂。」孟少陵輕輕搖首。「布恩那個否認的,當你拒絕和胭脂的婚事這消息傳到我耳中,我確實感到高興,能讓我在最不會違背道義和兄弟情誼的情況下,又能得到
胭脂。」
「不懂什麼?」佟胤玄不解于他的第一句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孟少陵吐出這麼一句話。
他們的關系就好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般。
佟胤玄在乎著道德,水胭脂在乎著佟胤玄,而他則在乎著水胭脂,這樣的糾纏早已在他們之間根深柢固。
「什麼意思?」佟胤玄仍是一知半解。
「你想過什麼是胭脂最想要的嗎?」
在佟胤玄心里,家族、榮耀和道德感永遠勝過她。
水胭脂最在意的只是在他的心中,之間重不重要而已。但佟胤玄似乎看不清楚,而他這個旁觀人,卻一清二楚,是為什麼呢?
啊,對了,因為他一直、一直看著水胭脂。
打從第一眼撿到那個女人的笑容去,他便和佟胤玄一樣,一直都把水胭脂擺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
……雖然她那抹笑容並不是給他孟少陵的。
佟胤玄被他的問題擾亂了思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但他沒說話不表示孟少陵無話可說。
「你知道嗎?其實我在一直——」
「我知道!」佟胤玄打斷了他的話,口氣有些強硬的急促。
孟少陵一直愛戀著水胭脂,他從好友的眼神里能看出和自己相同的情感,只是看著好友極力隱瞞,他也只能跟著裝聾作啞。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
孟少陵一頓,繼而逸出輕笑,「你不讓我說的原因是怕我說了,咱們倆便不能像從前一樣?」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佟胤玄的神情沉痛。
笑痕還掛在嘴角,孟少陵眼色一黯,不說話了。
「在我決定那麼做的時候,我就已經失去你這個朋友了。」良久,他低聲細語,像是說給自己听,又像想說給他听,偏又怕他听得太清楚。
不,或許更早,在他愛上水胭脂的時候,無論如何壓抑自己也無法不拿佟胤玄當敵人看的時候起,他們就已經不再是朋友了。
「你知道為何我不讓你說出口嗎?」驀地,佟胤玄手一歪,酒壇口流出清澈如水的醇酒,灑落在涼亭的地上,沿著石階淌溢了滿地。
「你說了,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孟少陵淡去了笑容。
月光的陰影下,佟胤玄的側臉看起來高深莫測。
他搖了一下頭,臉上面無表情,語氣毫無起伏,甚至連平淡也稱不上,令人懷疑截下來的話是出自他口——
「因為我知道,如果說出口了,代表你真的打算不要我這個朋友。」
這是他最不樂見的事,也是他剛才決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