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隔天——
咚!
小小的人兒再度出現在他房門口,跟昨天差不多的情形。
「阿纓小姐。」
嘶……
「阿纓小姐。」
嘶……
細小的鼾聲依舊。
今天孟少陵只叫了兩聲就放棄,徑自抱起她往有床的地方走去。
又是隔天——
咚!
小小的人兒直接倒進他房內。
「阿纓小姐。」這次盂少陵意思意思的叫了一聲,接下來的情況和前兩日沒兩樣。
然後隔天的隔天的隔天——
咚!
門開啟的同時,他己經穩穩接住那抹小小的身影,干脆不唆地帶回床上。
接著是隔天的隔天的隔天的隔天——
開門,接人,打橫抱起,放在床上。
懊一段時間,他每日必須重復這樣的動作,無論說再多保證不會離開的話,她仍是笑容以對,繼續守門。
孟少陵這才知道,原來她並不是真的傻氣,對事情慢半拍,至少她猜到了他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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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千姨回來,堂前的掌櫃工作做了交接,現在的孟少陵正在膳房里幫忙一些只要有手就會做的簡單工作。
「千姨回來,孟大哥就可以輕松些。」邊切著蘿卜的碧茵,邊開心的說。
這樣他就有更多時間陪著阿纓小姐,阿纓小姐也會很高興!
孟少陵對碧茵話里的輕松愉悅而心生煩躁。
「不,我會離開。」他己經沒有留下來的借口。
原本他是想裝做什麼也不廑,享受她的關心、她的注意和她的愛,卻裝聾作啞。
不願付出,只想接受。
敗自私,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碧茵一頭霧水地問︰「咦?盂大哥要離開嗎?」
「千姨回來了,故里己經不需要我。」孟少陵淺笑,雲淡風輕地開口。
「可是……」碧茵很是困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她還有什麼話想說?
「是那個吧!」正在處理魚雜的谷越,突然插嘴。
「對啊!是那個!」碧茵點頭稱是。
「哪個?」他們一搭一唱地在說什麼?
碧茵興奮地伸手指向盂少陵的眉間,「因為最近盂大哥老是用一種任何女人都會融化的關愛眼神在看著阿纓小姐,所以不管是在任何人看來,都會覺得盂大哥深愛著阿纓小姐。」
深愛著?
碧茵是這樣說的嗎?
盂少陵對自己听見的話懷疑之余也有著不敢置信。
他真的常出現碧茵說的那種表情嗎?
「嗯啊,而且最近的盂大哥常常好像臉部的肌肉完全失去作用一般,笑得像個傻子。」谷越頷首,眼前彷佛能清楚浮現盂少陵那可笑的表情。
臉部肌肉失去作用?笑得像個傻子?
這算什麼?稱贊?還是取笑他?
他真的有出現谷越說的那種表情?
「我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碧茵和谷越看著他,然後彼此交換了一記眼神。
「不信?」碧茵反問。
盂少陵埋頭洗菜,不吭一聲。
另外兩人又互看了一眼,隨後聳聳肩,當作什麼話也沒說。
「啊,阿纓小姐來了。」驀地,谷越停下手邊的工作,看向膳房門口。
聞言,盂少陵不自覺地抬首跟著看去。
「碧茵!」谷越低喊了一聲。
盂少陵立刻察覺自己中計,急忙想低下頭——
說時遲,那時快,碧茵不知從何模出一面鏡子放到他面前,讓他看清楚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
然後,盂少陵清清楚楚的在自己臉上看到兩個字——
完、了。
「你要走了嗎?」
一連在他門口睡了幾日,冉纓終于決定跟他攤牌。
事實上不攤牌也不行,因為他正打包著那少得可憐的行李,隨時可能離開。
「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沒有多余的話,盂少陵簡潔地回答。
冉纓含著指尖,想阻止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阻止。
盂少陵在房里來回走動著,其實東西早己收抬好。
獨自一人倒在故里大門口,甚至連銀兩都沒有的他哪會有什麼行李,有的大概只有從谷越和森叔、津叔那里討來的舊衣裳,碧茵第一天拿給他的碗,和冉纓親手做的筷子。
哪些東西該留下,哪些東西該帶走,其中的界線早己模糊。
他只是一個勁地想著要離開,卻又踏不出離開的那一步。
「早上起床一定要喝一杯熱茶,暖暖身子才能泡澡。」突然,他嘴里進出這麼一句話。
冉纓眨了眨眼,略感困惑地望著他。
「還有別喝太多酒;也別等到日漸東升才睡;不要誰對你好,你就毫不保留的對他好,要知道人心險惡……」本來沒打算開口的,但是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這小女人佔據他心頭的位置越來越重,他多想親手保護她,只可惜不行。
所以他將擔憂化成數落的字句,想在離開前一一交代完畢,結果每說一句,便令他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的放不下她,徒增不舍。
不開口的原因也是一樣——他怕自己泄漏了太多不願離去的心思,更怕越說步伐越重。
他是要離開的
「還得改掉你這個動不動就含著手指的習慣。」想是這麼想,當見到她的招牌動作時,他又忍不住數落著。
不能不承認,她做這動作時,實在根誘人。
就像是要男人把她當成一道甜在心頭的甜品,大口吞下,讓她徹底的融化在心頭。
「喔。」冉纓應了聲,並沒有立刻照做,倒是水亮的眸子漾著某種光彩,而且越來越發亮。
「還有……」孟少陵想著自己還有什麼沒交代,突然袖口一陣扯動,他直覺反應向下看,迎上了嬌悄的容顏,令他有片刻的怔忡失神。
「太阿。」她綻出大大的笑容。
「……嗯?」迷失在她的笑嚳芝半,他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一徑傻傻地看著她。
「去見我母親吧!」
從故里的默林往更深的山里走,一戶在家也沒有。
繼續走下去,在掉光葉子的樹林中,眼前突然豁然開朗,冬陽放肆灑落在積得厚厚的白雪上,反射了一片金黃聖潔的光芒。
雪地里沒有任何凌亂的腳印,無論是人或者野獸都未曾侵犯,讓這片白雪看起來更是神聖不可侵的禁地。
「到了。」冉纓撩起垂落頰畔的發絲,回眸朝他開心的道︰「今年的雪真的很厚呢!」
雪地中,有一尊不大不小的觀音像。
冉纓一手提著一桶熱水,一專提著一個籃子,筆直地朝觀音像走去。
孟少陵則安靜的跟在她身後,一句話也沒說。
搬看豎看這兒都不像有人住,大約還要再走一段路吧。
「那是我娘的墓。」許是看穿他的疑問,冉纓指著觀音像,微笑替他解惑。
那墓是她親手雕的,所以不會錯認。
听她這麼說,盂少陵一陣錯愕。
原來那是墓,他還以為是一尊當地人立的佛像。
走近看,那尊觀音像聖潔而慈祥,卻有著很不一樣的面孔,那張面孔和冉纓有幾分神似,應該是照著她母親的容貌雕刻出來的。
原來她娘已經……難怪那時他說了那樣的話,她會出現那樣落寞的表情。
「娘,我來了。」冉纓站在石雕的觀音像前,拿起水杓舀起熱水澆在觀音像上。
「雖然己經是春天了,可是山里依舊很冷呢!雪也還沒化,大概要到四月過後才會暖些。」她邊說邊澆著熱水,融化了觀音像周圍的厚雪,觀音像上的水流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看起來栩栩如生,好似真的觀音下凡一樣。
「娘這麼怕冷卻選擇住在這里,要是我的話,以後只要住在故里的膳房就好了。」冉纓邊澆著水,邊咬著指頭思索。
孟少陵听得忍不住蹙眉。
她是要後人將她的遺骨埋在膳房里嗎?
「嗯……」冉纓思索了片刻,突然道︰「就像灶神爺爺那樣!」
孟少陵腳下一滑,差點在雪地里跌個狗吃屎。
她是真的想葬在膳房里?!
「如果你想要故里能長久下去,千萬別這麼做。」他沒好氣地道。
聞言,冉纓先是挑了挑眉,隨後又揚起淺笑。
接著,她話鋒突地一轉,「對了,娘,我要跟你介紹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孟少陵猛地一震。
因她的話,心頭震蕩不己。
重要的人……
在她的心中,他很重要嗎?
冉纓緩緩地蹲了下來,從另外一個籃子里拿出一道道豐盛的料理,擺在觀音像前。
他知道那是她一早起床用心做的。
為了保持食物的溫度,她還費盡心思想辦法保溫,就是希望帶到這里時食物還是溫熱的。
即使她娘己經不可能吃到。
她是這麼一個為人著想,體貼細心的小女人哪!
冉纓慢慢地裝飾擺盤,一邊徐徐地開口。
「他的個性驕傲,脾氣很差,對別人笑,卻總是對我大發雷霆,對我做的每件事都有問題;而且非常的假惺惺,也許是不希望別人失望,也許是不想與別人起沖突,也許是拒絕別人探問自己的內心,總之,他很愛端著一張假笑的面具敷衍別人,卻只會對著我大吼大叫,怒目相視。」
盂少陵佇立在她身後,從頭到尾沒有打斷她的話。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有多仔細的注意著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注意他的一切。
而他可曾仔細的看過她?
「雖然他的態度很有問題,但我想那是因為他傷得很重的關系。就像扭傷了腳的人會下意識保護受傷的那只腳,因為傷得太重,所以他自然會保護自己的傷口,不讓任何外在因素再次掀開那己結痂的傷口。」冉纓似乎只注意著手邊的工作,不曾有過任何一個眼神對上他。
但他就是知道這些話是要說給他听的。
她……還真是了解自己。
盂少陵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怕是連血脈相連的至親或是一生的摯友,甚至是他自己,都沒有她來得了解他。
他心底的「黑暗」,傷痕,習慣,缺點,愛情和友情,和人生走到目前的所有經歷,似乎只要願意告訴她,她都會維持著雲淡風輕的笑靨,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一切都己雨過天青。
看著她用帶著苦惱的沒轍淺笑,一一細數著他的一切,他竟沒由來地感到幸福。
憊以為在她的心里,他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對他好也只是出于她的慈悲心懷,和無法放下有問題的人不去照顧的天性。
但是听了她這番話,是否他根本誤會了?
將所有食物都擺好,冉纓才對著觀音像雙手合十並閉上雙眸,輕輕的嗓音飄過曠遠的雪地,宛如一首未完的歌曲誦進他耳中。
「或許他的缺點不少,可是和他的優點相比,又似乎扯平了。我很確定,他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找不到任何一個不愛上他的理由。
因為她一直都是愛他的。
她天性單純,卻也很固執,認定的事情就絕對不會改變。
曾經吹拂開眼前灰蒙的那道狂風再度揚起,眼前的濃霧被吹得亂七八糟,灰暗中隱隱透著些許光彩在其中。
她話里的愛意,清清楚楚地傳達到盂少陵的心中。
心中的某一塊正在崩塌,他感到畏懼,並試圖抗拒,重新武裝起自己被暖流入侵後變得柔軟的心。
他害怕再受到傷害!
「愛上我是不會幸福的。」他眼底的溫柔逐漸消退,就像那夜一樣,又是那種凍傷人的冷冽眼神。
「什麼是幸福,什麼是不幸呢?」冉纓站起身,緩緩地迎向他。
他狠狠一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的人生是那麼的空虛乏味,幸福是什麼他從未品嘗過,不幸是什麼,他知道卻又難以說出。
那就像要他將傷疤重新劃破一樣難受。
唉,他究竟傷得有多重?
雖然她認為世上沒有故意去傷害他人的人,只有因為不得己而為,但見到他這麼壓抑自己的情感,令她忍不住埋怨起害他傷得這麼重的那個女人。
冉纓柔柔地捧起他的臉龐,輕輕吐露出從未有人跟他說過的話——
「人只要活著,不管是市井小民,還是天之驕子,遲早都要領悟到並非世事皆能盡如人意。」
風,還在刮著。
越來越強,刮動記憶深層里的每一個畫面,每一段傷心的過往,每一段糾結的心魔,此刻因為那道無名的強風刮散在他眼前。
懊混亂。
「不……」過多的畫面令他難受得想逃,他雙手抱著頭,同時想要揮開她溫暖的觸踫。
「听我說。」冉纓用不客拒絕的語氣逼他正視自己的雙眼。
「不……你走……」不行了,她再不離開,他會受不了!
「不,我要你听我說!」冉纓拔高嗓音喊道
因為他什麼都不肯說,只好由她來說。
頎長身軀不能克制地顫抖,然後僵硬,盂少陵臉色難看得像是隨時會昏倒,或者狠狠地給她一巴掌。
但她沒有退縮,也不讓他退縮。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想說的話告訴他,沒說完,她絕不許他轉身逃走!
他身上的「黑暗」又開始流竄,強烈得像要把她吞噬得連骨頭也不剩。
懊怎麼辦?這樣的情況下,他大概也听不進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少陵!」她兩手重重地拍打他的兩頰。
盂少陵先是一愣。
苞著,他晦暗無神的兩眼漸漸注入一絲光彩。
風持續吹著。
只是眼前散亂無章的畫面已經清晰許多。
見狀,冉纓知道他稍稍冷靜下來,于是繼續說。
「在這包羅萬象的大千世界里,我們都在模索,不斷跌倒,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明天可活,不知道越過了眼前的高山,後頭還有多麼險峻的旅程等著我們。但是我們還活著,繼續走下去,就是為了尋找能夠共同分擔孤寂和折磨的人。」
卑己說完,但她仍維持著捧著他臉的動作。
頭是無名的害怕,怕他下一瞬又躲回作繭自縛的牢籠里。
「我怕會傷害你……」他的聲音沙啞,表情痛苦地開口。
「沒關系,就像生病一樣,我會好起來。」她立刻說道。
「但我不想傷害你……」那是他最害怕的,怕自己失控。
「那就別傷害我,把一切都告訴我,讓我分擔你的痛苦,一起尋找解決的方法。」她承諾著從沒有人對他說過的承諾。
懊半晌,孟少陵都沒開口,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
「你說過,我有你沒有的東西,是什麼?」他突然這麼問。
若說她有而他沒有的東西那實在太多了,所以他想知道自己擁有,而她沒有的究竟是什麼。
他還有能給她的東西嗎?
冉纓定定地看進他眼底,緩緩地綻開笑顏。
「你的心。」
他們擁有對方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彼此的心。
如果他始終緊握著不肯放,她永遠也無法接近,而她是那麼的渴望靠近他,不願被他摒除在外。
她的告白回蕩在他的耳邊,清晰可聞。
于是風停了。
當強風逝去,孟少陵看見了圍繞在她身旁的七彩顏色。
「原來你是鵝黃色的。」圍繞著他的「黑暗」消失了,他緩緩地、心滿意足地笑了。
一直以來,世界在他眼里都是黑白的。
他听著人們談論天空有多麼湛藍,白雲是多麼潔白,青草解釋著翠綠,花兒定義著紅艷欲滴;當人們開心的笑,他也跟著笑著,卻始終搞不清楚那些顏色到底是什麼樣子。
察覺他四周的氣氛不再是那麼的僵硬、抗拒,和他臉上那抹發自內心的笑,冉纓終于松了口氣。
他懂了。
于是,她的笑容更為甜美。
「你沒發現嗎?」冉纓以為他指的是今日她穿的衣裳顏色。
「沒……」一直以來都沒有。
冉纓略微疑惑。
「我看到的只有黑跟白。」他伸手觸踫著她的粉頰、發絲,用指月復感受到的溫柔觸感確定她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非常脆弱,脆弱得不敢正視現實,連眼前所能見的東西都被他給蒙上一層灰,看不清,以為這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他把心緊緊鎖了起來,可是她……
「以後我會帶你看盡鎊種顏色。」冉纓緊緊地抱住他,將臉埋進他的胸膛中,也將自己的溫暖分給他……
不會再讓他孤單一人了。
絆頭一陣滾燙的哽咽,他顫抖著手環繞住嬌小卻能為他撐起一切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語——
「謝謝你為我打開了牢籠。」一直禁錮著、也是用來保護自己的牢籠,她替他打開了。
而現在他終于能夠飛向她的世界,在有她守護的天空翱翔。
他終于能去愛人。
冉纓的響應,是更加用力,不顧一切地抱住他。
人總是脆弱的。
因為一件事而受傷。
因為一個人而釋懷。
于是,他學會了愛並不只是得到,也可以是付出或祝福。
于是,他了解之前的孤獨,都是為了與她相遇做的準備。
有傷害人的人存在,就有撫慰傷痕的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