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長睦面無表情的打量著她難看的臉色,沒忘記她身上有多少傷口,而那些傷口又是流了多少血後結痂,再被人重新劃開。
墨濃的瞳眸變得更深幽,他不容置喙的把她按回稻草鋪成的臥鋪,接著就坐在火堆的另一頭,犀銳的眸子緊鎖在她身上,大有不惜以武力阻擋她離去的意思。
雁奴怒瞪著他,恨不得能用雙眼在他身上燒出兩個大窟窿,令他知難而退。
偏偏長孫長睦像是生了根,八風吹不動的坐在那里,與她互瞪,用眼神較勁。
「你不該去救我。」她咬牙。
「只要我活著,保護崑侖血脈就是我的職責。」長孫長睦吐出淡漠的話語,只听得到就事論事的冰冷。
盡避明白這是他發怒的跡象,雁奴仍因為他生疏的稱謂,內心一陣絞痛。
在最孤獨的時候,他總是她的依靠,如今硬生生的將他從生命中抽離,突然看清楚自己有多麼依賴他,從今而後要面對的又是如此空虛寒冷的世界,忍不住心酸起來。
「我告訴過你別再插手管崑侖血脈,你以為救了我,我會感謝你?」雁奴強迫自己用冰冷惡毒的字句,只希望兩人其中之一能離開,那麼她會好過一點,至少不需要費心粉飾悲哀的表情。
「我沒有要你的感謝。」黝黑的雙眼沒有壞心眼,也沒有慈悲心,一片空白,彷佛不是為心情,也不是為了任何原因,純粹是想這麼做。
明白他有多固執,雁奴再一次敗陣下來,背過身子,倒躺回乾草堆上,動作之粗魯,帶有嘔氣的意味……當然,痛的是自己。
身後一陣窸窣,接著長孫長睦沒有感情的嗓音響起──
「我要點你的睡穴了。」
蚌然,雁奴覺得可笑。
他救了一個需要防著逃跑的人,那救她干嘛?還不如讓她死在地牢之中。
「你救不了我的,隨時會有追兵。」她忍不住月兌口諷刺他徒勞無功。
「在這里,用不著擔心。」他在趕來救她的沿途已經打點好一切,例如,這個山洞就是其中的一個落腳處。
「沒有地方是安全的。」她的雙眼流露出深沉的哀傷。
「我會帶著你逃。」他平靜的嗓音里沒有不耐煩。
多久?
雁奴的五官驟然扭曲,硬生生的咽下那句到了嘴邊的疑問。
依過往的經驗來看,恐怕又是同樣不會放手,無論多久,而這正是她最害怕的。
「為什麼不就放手?再糾纏下去,也是枉然。」她閉上眼,苦澀的嘴角不自覺的逸出嘆息。
綁方的男人突然沉默,彷佛她這句態度放軟的呢喃,比之前任何一句冷言冷語的拒絕都還要更難回答,更令他為難。
「你討厭我無所謂,只要配合我就好。」良久,他如是說道,並伸手點了她的睡穴。
在黑暗襲來的瞬間,雁奴昏昏沉沉的想否認他的話。
她怎麼會討厭一個從不放棄自己的男人?
相反的,她愛他啊……但不表示他該為她出生入死。
那場雨一直下到長孫長睦替她解了睡穴,都還沒有停。
不過根據他的說法,從逃出來到現在,前後不過一天一夜而已,她卻覺得自己睡了好久……大概是因為趴上他溫暖的背後,便安心的沉睡,清醒也沒有多久時間的關系。
在他的面前,她的戒備總是松懈。
雁奴在他忙著用小刀分割獵來的烤野兔,讓她較好吞食時,坐在洞口附近,代替他看守外頭的動靜。
一天一夜,說長不長,用來追捕,應該也會有所進展,所以得小心防著。
她努力維持不斷渙散分神的專注力,老是覺得體內有一股與她意志抵觸的力量存在,每當試圖看清楚遠方的動靜,或是提起氣息試探身體恢復多少時,那股力量就會壓下專注,使得她力不從心。
看來她傷的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嚴重。
「吃。」不知何時,長孫長睦走到她身邊,拿著用清洗干淨的荷葉盛裝的小塊兔肉給她。
在他的堅持下移動沉重的身軀,雁奴感到渾身不對勁,卻沒有說出來,她幾乎是半推半就的回到乾草堆上坐下,捧著平時見到會食指大動、胃口大開的兔肉,如今一點食欲也沒有。
他細心的將好吃的部分全留給她,自己則啃著幾顆澀果子,同時觀察她的進食狀況。
一道灼痛人的目光不斷的跟著她的動作來回,沒有力氣和他對峙,雁奴只好隨手抓了一塊還燙著的兔肉,勉強扔進嘴里,食不知味的胡亂嚼了幾下,難過的擠入排斥的食道中。
莫不是太久沒吃東西,才會感到不適?她暗自思索排斥感的緣由,一時也就忘了吃東西。
「不喜歡兔肉。」他倏地出聲,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在確定。
雁奴不想使他覺得自己很懦弱,于是又匆促的掃了幾塊下肚,臉色頓時更顯難看。
始終謹慎留意她任何細微反應的長孫長睦,黑眸閃掠過深思的凌厲。
「何時離開?」放下還剩大半的兔肉,她抵抗立刻倒頭的渴望,極力鎮定的問。
他看了她一眼,沒打算逼她吃完。
「等雨停。」繼續趕路的話,雨水會泡爛她的傷口,沒有好處。
若非被困在這陣雨里,他也不會到現在還不帶她到更遠離追兵能搜索的範圍。
「雨停了,再叫醒我。」雁奴自認沒有表現出任何破綻,平穩的倒回乾草堆上,彷佛只是因為沒事而睡覺。
老天!她越來越難受……原本還想趁他睡著,或是松懈的時候悄悄離開,現在恐怕沒那麼簡單了。
長孫長睦啃完手上的果子,無聲無息的來到她的身後,拾起被放在一旁的兔肉,沉默的咀嚼著,驀然發現她不知怎地開始蜷縮身軀,並且隱隱發顫。
他蹲子,探了探她的額頭,溫度略微偏低,而且直冒冷汗,他大手一伸,抓來唯一的薄被包住她,心里卻覺得奇怪。
她身上的口子雖多,但是不至于傷到發炎發燒的地步……難道是在環境差的地牢里染了風寒或怪病?
不諳醫術病理,長孫長睦默默的添加柴火,打算把洞內的溫度升高,同時不間斷的看顧雁奴的情況。
然而即使火已經烤得他開始面覆薄骯,她的體溫反而直直落,到了直打哆嗦的地步。
牙根抽了抽,他面色不豫的卸下戰甲,直到剩下最輕松的裝束,隨即也躺上乾草堆,從止不住顫抖的雁奴身後抱住她,用最簡單有效的方式幫助她暖和起來。
即使如此,半昏半醒之間,雁奴也只感覺到痛苦難受。她明白他幫不上自己,卻對他執意用盡一切方法守護她而折服,如同他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的將她從鬼門關前撈回來,一次又一次不問回報的伸出援手,解救她這個根本沒有未來的人。
她本該只是他的「責任」啊!
無法使出力氣去驅趕長孫長睦,也不想這麼做,雁奴為自己意志脆弱感到懊惱,腦袋更加混亂,失望跟著刺痛了眼眶。
長孫長睦不帶任何意味的抱著她,期間仍能分神注意火勢和她的狀況,直到听見啜泣聲,神情有一瞬間空白,隨即困惑又若有所思的垂下眼,不自覺的收緊雙臂。
「里頭的人告訴我常應的……」不知壓低聲音流淚多久,雁奴蠕動嘴唇,顫聲說道。
「走了。」他毫不留情的打斷她的話,語氣冷冽,同時感覺懷中的她縮了一下。
「霧澤那里……」她又開口。
「都不在了。」他再次打斷她的話,口吻沒有放軟。
長痛不如短痛,痛過了就習慣了。
雁奴泣不成聲,忽然用力的捶打自己,像是怨恨還獨活在這世界上,怨恨救不了其他人,怨恨痛失所有的同伴……最恨她繼續活著,除了逃跑後被死亡抓住,就剩下靜靜的等待死亡這條路。
長孫長睦看準時機,擒住那雙手,制止她傷害自己,卻沒有阻止那淒涼悲慘的泣訴。
曾經能夠跟鸞族抗衡的崑侖族有多龐大不言而喻,如今卻很可能只剩她一人,等同滅族。她的心碎、哀慟、孤寂和掙扎……從沒有釋放過,已經壓抑了太久。
他明白,她早就該好好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