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煙景,乍暖還寒時節。
七日轉眼過去,白白雨荷病況穩定後,龍浩天便不再與她共寢,不是睡在廳里,便是只身于屋外梧桐樹下休憩。
白雨荷體力漸漸恢復,已經可以下床走動,只要逮著機會,她便時刻留意他的一舉一動,思量著如何令他甘願傳授她武功,她注意到他時常一個人呆坐梧桐樹下,雙眸遙望遠方,深夜則只身坐于不遠的溪畔吹著木笛,還總是一個人孤獨地飲酒晶茗,令她詫異的是,他可以一整逃詡不開口說話。
白雨荷有父母時卻還覺得太寂寞,所以遇上王逵時才會樂得忘形,她簡直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可以單獨在山里生活。
「你沒有朋友嗎?」她曾忍不住懊奇問他。
「我有很多朋友,你沒看見嗎?」他反問。
「沒有。」白雨荷困惑地回道︰「我只看見一個人,沒看見你的朋友。」
龍浩天推開窗子,窗外碧草如茵,粉紅的櫻花開滿枝頭,取代了冬日的白雪,風一吹,那粉紅花瓣便飄墜而下。
他凝視窗外沈吟道︰「鄉無君子,則與雲山為友;里無君子,則與松竹為友;坐無君子,則與琴酒為友。這片山林花樹、明媚風景全是我的好友,永不變心的好友,你看不見嗎?」
「這些東西全不會說話、不能幫人解悶,再多又有何用?它們甚至沒有表情。」他身後傳來白雨荷清脆干淨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龍浩天轉過身來,雙眸銳利地瞪住她,似已看穿她的企圖。「你故意使我覺得寂寞,難道你天真的以為我會因寂寞而留你下來,甚至答應傳授你武功?白雨荷,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簡單了。」他趨前又說︰「你還不肯放棄那個蠢念頭?坦白說,就算我想傳授你武功,憑你的體力和身形也不可能學得起來,這不是女人家的功夫,你太過縴弱、骨架太細,根本不適合練武,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不,」她不甘心地反駁。「我不信你,你根本沒給我個機會……」
「是嗎?」他凝視著白雨荷認真的臉,沈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我就讓你死了心。」他反手指著頸間垂掛著的龍形玉佩。「三天後你理當離開這里,但三日之內,倘若你能搶走這只玉佩,那麼我就信你可以習我的功夫,我願意慎重考慮,如何?」
「你功夫好過我千萬倍,身形又比我高大魁梧,這條件根本是強人所難!」她不服道。
龍浩天得意的呵呵笑了。「你要機會,我給了,現在你又說做不到,那麼你可以死心了吧?」
他分明是故意的,只是在尋她開心罷了,根本沒打算做什麼慎重考慮。
白雨荷憤怒地瞪著他可惡的笑臉,畢竟死了父母的人不是他,他不能感受她的痛苦、無奈和悲憤。
「有機會總比沒機會好。」她咬牙堅決說道︰「你最好信守諾言。」不論如何,她都決定要試試。
*****
那日後,白雨荷挖空心思、處心積慮地想靠近龍浩天的身子奪取玉佩。
趁他吃飯時搶奪,他臉也沒抬就用筷子夾住她趨近的手;趁他熟睡時偷取,她的呼吸泄漏她的企圖,他一腳踢來,她沒奪成反被他那突來一「腳」嚇得驚叫出聲,惹得他笑聲連連。
不論黑夜或白晝,龍浩逃詡輕而易舉地躲開她的搶奪。
就這麼浪費了兩日,白雨荷在最後一天是急煞了,龍浩天亦看得出來,他特意殺兔備酒,以一貫的冷漠說道︰「不要再試了,你的傷已近痊愈,今夜替你餞行,明日請早,往後好自為之。」不可思議的是,望著她的臉,他心底竟覺得空虛。
白雨荷沒出現時,他一個人逍遙自在地獨居山林,早忘了寂寞、忘了言語,十分地自得其樂。
一個偶然下令她在此叨擾,這清靜的感覺仿佛被破壞了。他救回她垂危的生命,再度看見個活生生的人,同他共飲、說話,甚至對他生氣,現在她將離開了,他終于又可以過從前那清幽的生活,但為什麼?龍浩天覺得心底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緊的,這些微的不適在她離開後,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調適過來。他暗暗地告誡自己,她不過是個陌生人,沒什麼好舍不得的。
白雨荷幽幽嘆氣。「你真不肯幫我?就算要我為你做牛做馬都行,只要你……」
「不必,我已經有一匹好馬。」他不為所動,假裝不懂她的意思。
「龍浩天,你難道沒一點同情心嗎?就當可憐我手無寸鐵,可憐我父母死不瞑目、死得冤枉,你就傳我些功夫,當做善事、積陰德……」
「你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定,我們從前無親無故,今後亦如此,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牽扯。」他無情的打斷她的話。
「那好吧!我敬你這杯,敬你的硬心腸,也謝謝你救我一命。」白雨荷失望地舉起酒杯。
龍浩天面無表情,冷眼看她含淚飲了那杯酒。
這夜,他睡得極淺,輾轉反側,腦中甩不掉白雨荷蒼白清麗的臉蛋,和那哀怨噙淚的雙眸。直至清晨,這日風聲刺刺、寒意沁人。
白雨荷已著裝完畢,身上披著龍浩天昨晚借予她的黑色絨袍,瘦弱的身子整個藏在披風里,黝黑的袍子襯得她臉頰益發蒼白,嘴唇更顯紅潤欲滴,長長的睫毛因寒氣而濕潤,黑白分明的一雙清亮杏眼,有著無止盡的淒冷哀傷,仿佛在抗議他的寡情。
龍浩天送她至下山的小徑前。
「你從這兒走下去,約莫兩個時辰便可看見村莊。」他指示道。
白雨荷點點頭,似乎還抱著一絲希望。「就此告辭。」
「不送。」他仍冷淡的說。
頂上粉紅的櫻花花瓣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凝視著彼此,各自懷著心思。
懊美……龍浩天沈默地望著那片片花瓣似要淹沒她的身子般落下,她朦朧的雙眼似泣,她會舍不得他嗎?怎麼可能?
她直立著,身形那麼楚楚動人、可憐無助……不!龍浩天暗暗告訴自己,讓她走吧!讓她離開,你不再和任何人有所牽扯,你要的是完全的孤獨和清靜。
「你走吧!」他催促道。
白雨荷仰起臉,深深凝視他一眼後輕聲喚道︰「龍浩天……」突然,她將披風的系繩一扯,黑袍瞬間滑落。
龍浩天怔愣了,她雪白的胴體正呈現眼前,她……她竟然在披風底下不著寸縷!
就在他太過驚愕還沒回神時,一只手已經俐落地扯下他頸間玉佩,跟著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呵呵呵……」她收攏衣袍,得意地又跳又嚷、手舞足蹈。「原來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是真的!我贏了!我贏了!」
「你——」他惱怒地將她扯近,沒想到她卑鄙、狡猾,如此可惡。
她無懼他凶狠的目光,還燦爛笑著提醒他。「哪!玉佩在此,你可要遵守約定。」她不理會那勒住小蠻腰的強壯手臂,自顧自地將那玉佩重新幫他系回頸上。
也許是勝利的滋味讓她太得意忘形,暫時忘了心中的悲苦和仇恨,這刻她甜美微笑,溫柔地幫他系上玉佩,溫熱的縴縴柔荑輕觸他頸間,竟令他感到一陣恍惚。
龍浩天仰臉,酸風射眸,花瓣如雨般墜落,接著他突然張臂環抱住白雨荷,她的身子好暖,好溫暖……
「龍浩天?」白雨荷納悶地抵在他胸前,耳畔听他苦澀的聲音在輕輕懇求……
「別動、別問,讓我抱一會兒。」就像抱著他難忘的那個人——背叛他的那人。
白雨荷被他語氣里的哀傷鎮住,他想起了什麼嗎?他在懷念誰?是誰竟可以讓這樣寡情的男人如此軟弱哀傷?
她靜靜任他抱著,心想也許他本來是個有情人,也許他像她受過一番打擊,所以才變得冷漠、滄桑且寡情。
也許他也受過重創,令他絕望、無助、悲傷。
白雨荷不禁張臂回擁他,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都活得這麼孤單寂寞。但願她能給他一點溫度、一些溫暖……
*****
雨過水明霞,潮回岸帶沙。葉聲寒,飛透窗紗。
懊恨西風吹世換,更吹我,落天涯。
龍浩天果然信守諾言,決定傳授白雨荷武功,待雨荷身體已全然康復,他將懸掛于牆上的一柄彎刀取下。
「習刀,需先教你識刀。」他將刀子從刀鞘抽出,問道︰「何謂寶刀?」
白雨荷凝視那口刀子,只覺那刀面利可照鏡,銀亮而刺眼。
龍浩天靜靜看她好奇地伸出手指試探刀口,登時她眉心一皺,食指已然被劃出一道血痕。
她痛得吮指,仰臉听他冷冷說道︰「蠢人才會以肉身試刀。」
明知她會受傷卻不阻止,白雨荷心底暗暗埋怨他的冷酷。
他卻一眼看穿她心底的嘀咕,只說︰「這是給你教訓,習武人最忌對陌生之事貿然行動,必須有冷靜的頭腦和心,心如明鏡,方能照見敵方一切動作,洞悉敵方心思。」
他說的甚是有理,白雨荷納悶地瞪著眼前這柄刀子。
「既然如此,如何辨知這刀子的好壞?」她問道。
「好刀條件有三,其一,砍銅剁鐵、刀口不卷;其二,吹毛得過;其三,殺人刀上無血,把人一刀砍過並無血痕,只有個「快」字。」
龍浩天將刀子擱置桌上道︰「你拿這刀子去剁銅錢,看刀口卷了沒,再拿根頭發在刀口上吹吹,看是不是根根皆斷。」
「好!」白雨荷興致勃勃地拿起刀子,霎時只听得她悶哼一聲,整個手臂往下一沈,刀子墜落桌面。她詫異地瞪著這柄刀。「這刀子好重。」
「等你拿得起這柄刀,我再教你使它!」他說罷便自行離去。
听了這話,雨荷此後日日拿它,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刀子沈重異常。
他看她咬牙切齒、滿頭大汗,只是在一旁奚落道︰「我說過你的身子太弱不能習武,你偏不信,如今只是一柄刀子都拿不起,還談什麼使它?你干脆放棄吧!」
*****
可白雨荷只要想到那慘死的父母,怎麼也不肯放棄。
她每日都試,也許力氣在不知不覺中因之漸長,終于她慢慢可以提刀離桌面一、兩公分,日積月累,她終于可將那把刀舉起。
她興奮地提刀給龍浩天看。「行了,我可以使這柄刀了!」
這時龍浩天卻又給她出了一道難題。「我捉了只兔子關在前院,今晚打算烹食,你拿這柄刀子去宰了它,放血剝皮洗淨,入鍋煮食。」
白雨荷愣住了。「你明知我不食葷,更從未殺過半只動物,為何還要為難我?」
「為難?」龍浩天趨前凝視她,平靜地說道︰「你習武的因由可是要殺個活生生的人,現在連只兔子都下不了手?」
「那不一樣!」這兔子又無犯她什麼,她生氣地回道︰「你根本沒誠意要教我。」
「如果你這麼想,趁早離開。」他沈聲道。
「你明知我只能求助于你!」
「你的口氣可不像在求人……我想沒誠意的人是你。」他冷聲說道,令她啞然。
白雨荷仰臉迎視他倨傲的目光,她這樣低聲下氣還不夠誠意嗎?
龍浩天望著她沈默的面容,她那雙黑眸益發黝黑深邃,她咬緊紅唇,不知又在想什麼、打什麼主意。
她突然逼近一步,一只手輕輕抵在他胸口,他防備地凝視她,有些詫異她的舉動。
她直看進他眼眸深處,然後她墊起腳尖,用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和極之輕柔的語氣,臉孔湊近他唇邊,如夢似幻地說︰「告訴我,這世上有什麼可以融化你的鐵石心腸?我願意犧牲一切討好你,換你一身功夫,相信我,我從來沒有這樣竭力討好一個人,雖然我只是在「利用」你。」
不知何故,最後一句話似一把絕情刀,令龍浩天感到寒冷。
白雨荷伸手輕觸他剛毅冷酷的臉龐,食指輕劃他的唇線,她凝視他緊閉的唇。
「求你,幫助我復仇,求求你……」她柔聲哀求,接著冰冷虛偽地微笑道︰「這樣的口氣是在求人了吧?」
她退開身望著他。「為了復仇,我連自尊都可以拋棄。你要求的我都會做到,只要能讓你教我武功,殺兔子就殺兔子,我去表現誠意給你看,我現在就去宰了那只兔子。」
人被逼急了,真會索性把一切豁出去。
她一鼓作氣提起那把刀,奔出屋外,蹲子望著籠里純白無辜的小兔子,那兔子尚不知死期已到,還活潑地蹦蹦跳著。
白雨荷望著它紅著眼眶道︰「兔子啊!兔子,原諒我,其實我本來也像你無憂無慮、活蹦亂跳的,可我現在要一刀殺了你,就像當初有人一刀殺我那般殘忍,我對你無情,亦是因為有人對我無情,你莫要怨我,來生我再還你。」
想到王逵的殘酷,想到那風雨夜父母慘死刀下,想到這滿腔的仇恨,白雨荷左手抓住兔子,提起右手一刀了結它,霎時鮮血如泉涌般噴了她一臉,兔子痛苦的發出一聲悲鳴,她雙手顫抖,眼淚撲簌直淌,她放聲啜泣,痛哭著剝了兔子的皮,也剝去了心底最後一絲的柔軟仁慈。
那情非得已的委屈、無人可訴的悲憤,全化做淚水,濕透了那把彎刀。
而在她顫抖哭泣的背後,龍浩天倚在門旁冷靜觀看這一切,或許真小看了她的毅力和決心,看樣子她不達復仇目的決不甘休。
這個白雨荷不似外表那般柔弱,也許她有一顆比他更堅冷的心。
這刻凝望她無助縴弱的背影,鐵石心腸的龍浩天忽而決定,要將武功盡數傳予她,龍門武功從不外傳,然而這或許是緣分,讓他對這個無親無故的女子興起了一股奇異的憐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