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小兵回到家,妹妹已經回房休息了。
她跟妹妹住租來的三十坪大的房子,月租一萬五,兩房一廳,一間讓葛飄飄住,但飄飄從不分攤房租水電,住得理所當然,飄飄會這麼依賴姊姊,全歸功于有個超級溺愛她的媽媽。
洗完澡,小兵關燈睡覺,她習慣性地將手機放枕頭旁,隨時等男友常博森召喚。
常博森大小兵五歲,是市立醫院的耳鼻喉科醫生,夢想是自己出去開診所。醫生嘛,多神聖的職業!時間仿佛就比小兵珍貴,只要他打給小兵,任何時候,小兵會撇下手邊工作奔去見面。幾年下來,小兵配合得很自然,他也被小兵配合得很習慣,幾乎快忘了小兵是有工作的。戀愛嘛,當然要互相體諒,誰都不想配合誰,那愛情還怎麼談下去?
只是,小兵沒想到和醫生戀愛這麼辛苦,除了配合對方工作,還得配合他的人生規劃。常博森這幾年將重心放在工作,她于是不再提議結婚生子。常博森排斥她愛鬧事又嗑藥的妹妹,小兵就盡量不要常博森送她回家,省得惹他不高興。常博森覺得感情太早曝光不好,等穩定才想公諸親友,小兵就以好朋友身分陪在左右。常博森認為這樣也是為小兵好,萬一兩人將來沒結果,她也不會有困擾。
小兵接受這成熟的想法,常博森的顧慮是對的,他比她年長五歲,頭腦又好,听他的沒錯,沒想到三年過去,她還是他的好朋友葛小姐……
小兵累極,懶得再想。
清晨五點,葛小兵的手機響了,電話彼端傳來個困極的聲音——
「我剛下班,要不要一起吃早餐?」是常博森。
小兵兩點才躺下,八點要上班,現在五點,她只睡三小時。愛情真偉大,小兵模黑開始穿衣。
她問︰「去哪吃?」
「我十點要回醫院,直接來我家好了。」
「約在忠孝復興站附近好不好?我八點要到那里拿衣服。」
「喔,可是我懶得出門了……」他呵欠連連。「還是算了,我睡了。」
「喂,你的早餐呢?」
「不吃了,好困。」
「那怎麼行?」
五分鐘,小兵著裝完畢,來不及化妝,速速奔往男友愛吃的有機潛艇堡早餐店。一小時後,小兵出現常博森家里,披頭散發,雙手拎著早餐,還因為小跑步一直喘。
「我好想妳∼∼沒妳我怎麼辦?」常博森給小兵一個大大的擁抱,之後開始狼吞虎咽地吃早餐。
小兵環顧四周。「哇∼∼幾天沒打掃了?」四十坪大的房子搞得像戰場,堆滿衣服、書報、雜志。
「最近轉來一個腫瘤病奔,每天會診,壓力大得要命,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他滔滔不絕地數落院長的不是,還有護士的愚蠢。
梆小兵將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收拾滿地資料、書籍、過期報紙,她跟男友聊起掉手機的事。「……沒想到那個教授真搞笑,當教授的都很愛說教嗎?戴奧新打給我時,罵了髒話,竟然被他教訓,我送他回家的時候……」輕微的鼾聲打斷她。
常博森吃完早餐,已經癱在沙發睡著了。
唉,醫生是多麼神聖偉大的工作啊,從事這麼神聖偉大工作的人,有權利在她講起日常瑣事時睡著吧!小兵這樣安撫自己。
幫他蓋好被子,她走到陽台,望著微雨的早晨,望著天空一朵朵灰雲。她掏出口袋里的香煙,點燃了,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小兵站在濕冷的空氣里,覺得自己像昨夜沿街站的路燈,冷雨中,不斷呵出寂寞的煙氣,像在和無聲的空氣對話。
慢慢地這段感情,令她越來越疲憊。可是習慣是多可怕的事,三年感情已在小兵世界長出堅毅的大樹,樹底的根,深入記憶之土綿延著,要拔除需要多大力氣?光想就懶了。這份感情也許不好,但抱著,還有溫暖,若失去了,她會慌……
同時,嚴守御正走在校園小徑里,心不在焉。他戴上另一副眼鏡了,一景一物清晰明朗,怪的是,他覺得今天和之前看見的世界不一樣,好像有什麼已經改變。或者改變的不是眼前風景,而是他自己。
向來他覺得一個人很自在,但昨夜。他失眠,一直懷念和葛小姐在車子里的時光。
相片洗出來了,雜志社一連三日開會開不停,確定要刊登的照片,送相片給廠商過目,大伙兒忙得不可開交,趕著如期出刊。
企劃部確認無誤後。葛小兵就將借來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干洗,領回來後,還給店家。
今天她從早上忙到下午兩點才坐下來休息,剛坐下,立刻被惡魔總監叫進辦公室。
年近四十五,一頭白發。衣著時髦,身材維持得很贊的馬軻達,一見小兵,咚地跳下椅子,將小兵迎到沙發去坐。
「寶貝啊,我听美黛說了,前幾天要不是有妳,我們雜志就要開天窗了,妳知道開天窗對一間雜志社是多嚴重的事?我們雜志很可能因此倒閉,那麼我跟同事們都要流落街頭了,中年失業是多殘酷的事,就算去104求職,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
「喔。」小兵懶得回應他的恭維話,啜著咖啡,很想快點回座位休息。笑笑笑,這只老狐狸一笑就有鬼。
「寶貝,妳知道妳對我們雜志有多重要嗎?」
「所以你要給我加薪?」小兵睇他一眼。
馬軻達笑容僵住,但立刻回復鎮定,又笑著說︰「欸……那有什麼問題,不過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啊,規定一年調薪一次,而且要經過股東們同意。」
鮑司有公司的制度,這真是一句非常非常好用的話,可代替回答任何不想答應員工、又不致傷感情的事。
「不能加薪?那要給我獎金嗎?」再笑嘛∼∼哼!
馬軻達不笑了,板起面孔。「雖然沒有獎金,但是有獎品。」他掏出兩張五星級飯店餐券給小兵,廠商給的公關票,不花白不花,借花獻佛是他最大的本領。
「謝啦,我要跟男朋友去∼∼」小兵高高興興收下。
「OH∼∼NONONO,別跟男朋友去。」馬軻達搖頭。
「為什麼?」忽然,小兵愣住,她轉頭,瞪著馬軻達那張從英國運回、超級大的書桌。她听見竊笑聲,從桌底傳出。小兵沖過去,彎身一瞧,喝,嚇得僵在原地。
桌底下。譚美黛懶洋洋地側臥在地,臉色緋紅,撩著長發,姿態嫵媚,一雙大眼楮笑意盎然,迎著小兵驚恐的目光。
小兵指著她叫。「妳在這干麼?!」
「我在休息。」譚美黛眨眨眼。
小兵大驚小敝地唉叫︰「妳拜托一點……」見鬼了,連馬軻達都搞上了。穿窄裙躺這樣,剛剛發生什麼事,明眼人看了都知曉。小兵瞪馬軻達,馬軻達一副沒啥大不了地調整領帶。
小兵問馬軻達︰「她要在這休息多久?」
馬軻達清清喉嚨。「她要休息……」
「很久。」譚美黛嬌滴滴地說︰「我跟馬大有事要商量。」馬軻達的官方綽號叫「馬大」,員工私下叫他的綽號是「馬達」,他就像電動馬達,勤于工作玩樂冒險犯難從不累,喔,他當然不累,他只要出張嘴,做死的是員工。所以小兵跟同事私底下都叫他「死馬達」。
「小兵啊……」死馬達清清喉嚨。「餐券送妳了喔,妳開心嗎?」
「謝謝總監,我出去忙了。」懶得管那只八爪魚了,小兵告辭。
「小兵啊,我話還沒說完呦!」馬軻達叫住她。
小兵停步,感到不祥。死馬達又想干麼?該不會送兩張餐券,就想叫她付出慘痛代價?
上次他送一盒瑞士蓮巧克力,事後小兵被叫去他家,臨時幫他看顧前妻生的四個小阿整整八小時。哇靠!一盒巧克力就讓一名服編變廉價保母,死馬達太厲害了!憊有上上次,馬軻達良心發現,感念小兵連續加班七天,送小兵一瓶法國香水,事後小兵接到通知,出差到高雄去,幫馬軻達朋友的服裝店準備開幕。哇哩咧∼∼氣得小兵把那瓶香水拿去澆花,暗!報還死翹翹,嗚呼哀哉!歷史的教訓歷歷在目,心痛的感覺揮之不去,此刻拿著死馬達給的兩張餐券,小兵怎不心驚?怎不害怕?
「听說戴奧新把人家的眼鏡弄丟了。」馬軻達說。
「嘿啊,你要叫他賠。那是角矢甚治郎的手工眼鏡,限量款,很貴很貴很貴很貴∼∼」小兵還以為美黛已經處理仔,看樣子他們還沒陪人家。
「戴奧新不想賠,他說可能是其他工作人員干走的,早上我跟他為了這事還吵架,他說要是我硬要他賠,他就不干了!」
「好啊!」小兵凶巴巴道︰「不賠是不是?公司賠啊,人家幫我們拍照才劣つ少,搞丟眼鏡是我們的責任!」葛小兵講得義憤填膺,氣魄十足。在雜志這凶險之地,人人自危,只有她仍保有俠女氣概,敢行正義之事、講正義之話。但是,大魔頭馬軻達才不把這只「小兵」看在眼里。
「所以我才要妳請他去大飯店吃飯啊!妳就說我們免費提供三年的雜志,唉呀,這樣很夠意思了,其實我們要是堅持不賠,他也不能怎樣對不對?沒證據對不對?搞不好是他自己弄丟的對不對?」
「不對!是戴奧新弄丟的!」小兵急得跺腳。「真的是他弄丟的,不信你問譚美黛∼∼」
「我不知道。」桌底下傳來嬌滴滴的聲音。「當時人家正在忙,不清楚事情的經過。」
小兵口氣顫抖,尾音拖長長,朝桌子嚷︰「妳∼∼忙∼∼什∼∼麼?」好膽妳就說出來!苞湯雅頓亂搞,現在還裝傻!
「好了,反正就是沒人看見啦?」馬軻達只想趕快息事寧人。
「不對,我看見了。」小兵堅持。
這家伙是听不懂喔,馬軻達講更白了。「妳可以假裝沒看見啊!他能怎樣?只是一副眼鏡好不好?難不成為了一點錢要跟我們打官司啊?別傻了!」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是戴奧新弄丟的!」小兵跳腳,哇哇叫。
馬軻達敷衍她。「唉啊,這種事哪需要賠?眼鏡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請他吃頓飯,跟他撒嬌一下,我想他不會太為難我們,就交給妳嘍,哦∼∼」
哇咧XXXXXXX!小兵哇哇叫︰「我不要!我不會撒嬌,那個嚴守御也沒這麼好打發,你們不要把難做的事都交給我處理,豈有此理!叫戴奧新去撒嬌,他最會了。」
「戴奧新的能力哪有妳好啊?」譚美黛懶洋洋從桌底爬出來。「小兵啊,妳就把他當成妳心愛的常先生,那麼妳就會撒嬌了啊!」說完,跟馬軻達哈哈笑,自以為很幽默。
小兵想捏死譚美黛。她急了,跟死馬達說︰「你叫美黛去,譚美黛跟人家的好朋友湯先生感情好得很咧,她去講比我有效,她是大美人哩!」快快把燙手山芋丟出去砸別人。
譚美黛豈是省油的燈,馬上撲進馬軻達懷里,小手捶著馬大胸膛,嗲聲嗲氣地說︰「我不要,馬大∼∼那個人的朋友喔,一副想跟我上床的樣子,我去了很危險……」
馬的,色的是妳吧!小兵眼角抽搐。
馬軻達摟著美黛,命令小兵︰「人是妳找的當然妳去處理嘛,對了,誰叫妳去找一個戴那麼貴眼鏡的?」
又是我的錯喔!「靠!」小兵快吐血。
「她∼∼罵∼∼髒∼∼話!」譚美黛指著小兵跟馬大告狀。
「不要因為上司好相處就沒禮貌。」馬軻達正色警告。
小兵咆︰「死八爪魚∼∼」罵完出去,砰地甩上門。要不是有經濟壓力,需要這份工作,葛小兵真想沖上去狂踢馬軻達跟譚美黛,真會被氣死。
大飯店燈火輝煌,矗立在市區中心。西餐廳里,小提琴手站在舞台,拉著小提琴,琴聲悠揚,氣氛浪漫。自助餐區,擺放各國美食、昂貴料理,蚌殼大得要命,螃蟹紅咚咚蒸著也大得嚇死人,蝦子排排放像不要錢似的,還有飽滿鮮美的甘貝,美味食物目不暇給,襯著醉人情調,這是多高級、多昂貴的晚餐哪!
可恨的是葛小兵無福消受,食不下咽。
「為什麼請我吃晚餐?」嚴守御正不苟言笑地問著葛小兵。葛小兵今晚穿著隨興,白襯衫、牛仔褲,長發扎成亂亂的馬尾,她面色蒼白,眼楮下方有疲倦的暗影。沒化妝,眼色迷惘,笑容有些尷尬。
她笑著,努力表演真誠、實則坑人的戲碼。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出來做事,不要放感情,道義先忘了吧,嗚呼哀哉!
「是這樣的,我們總監很感謝你幫我們拍照……」謝個屁!丟臉丟臉,思心思心。她也開始說這種不是人該說的話,悲哀。
「怎麼沒連湯雅頓一起請?」嚴守御納悶道。
「因為你拍出來的效果比湯先生的好……你比較帥嘛,呴呴呴呴呴∼∼」
「我不喜歡被拿來跟朋友比較,何況,帥不帥是很主觀的感受。」嚴守御冷著臉,講起話來哽邦邦。
哇咧,夸你也有事喔!小兵竭力保持微笑。「是是是,教授說得是,我道歉。」可悲喔,小兵真看不起自己。
嚴守御啜著香檳,靜靜打量小兵不自然的笑容。「幫我謝謝你們總監的招待。」
小兵笑得臉快僵了,此行目的還是說不出口。「不客氣……」啊,開不了口,就是開不了口啊,那個眼鏡怎麼辦啦?
「葛小姐。」
「欸。」
「今天心情很好嗎?」
懊個屁!「還可以,普通啦!」
「我還以為妳心情很好,因為妳一直笑。」
「噢。」小兵不笑了,猛灌一口酒。喝多一點看會不會醉,醉了膽子大再來撂瘋話,講那些死馬達交代的屁話。
「葛小姐,妳心情很差嗎?」
「欸?」
「一口都沒吃。」嚴守御下巴指了指滿桌子的食物。
「唉!」小兵肩膀垮下來,這家伙觀察力真驚人。「是這樣的……」她抓抓頭嘗,又拿紙巾抹抹嘴,又喝一大口酒,因為理虧,臉都紅了。她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關于眼鏡的事。」
哇咧∼∼冰雪聰明哪!「你怎麼知道?」
早猜到啦,她表現得那麼心虛。「你們不想賠了對不對?」
「其實……其實……因為……」小兵支支吾吾,低頭不敢看他,覺得很丟瞼。
「所以那時候我才堅持要開單據,我就是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人是最不能信任的動物,沒白紙黑字作證,事後只能任人宰割。
「……」小兵頭更低了,馬的,明明不是她的錯,但她羞愧得要命。
「我早料到會這樣。」他看小兵,小兵臉很紅,頭低得快要撞到桌子。他有些不悅地說︰「那副眼鏡是限量款,手工訂制,已經買不到了,我戴了三年,跟它很有感情。那是我拿到聘書時,給自己的禮物……」
小兵想,東西用三年當然有感情,何況跟人交往三年,難怪她沒辦法跟常博森分手,常博森∼∼你女朋友很命苦你知道嗎?正在處理這種鳥事你知道嗎?你知道了會關心嗎?孤立無援你了解咩?凍欸,現在不是想男朋友的時候。
小兵尷尬,猛一抬頭凝著淚,豪邁道︰「你誤會我們了,我們會賠,你講個數。」好啦,听不下去了,我賠行吧?嗚嗚,說起來她有責任啊,好端端把人家帶去拍照,搞丟人家很有感情的眼鏡,她有罪啦,她賠啦!
「那就好。」嚴守御點點頭。
「你要我們賠多少?一萬?」
嚴守御搖頭。
「一……一萬二?」折舊下來,一萬二夠了吧?
嚴守御又搖頭。
「一萬八?」
嚴守御還是搖頭。
「一萬八還不夠?」小兵眼角抽搐。
「兩萬五,我回去查了保證書,當時的發票我還留著。」
暗!誰會留三年前的發票,這家伙果然不是簡單的人物,做化工只是他掩人耳目的職業,其實他乃國安局的密探,長江一號的翻版……以上是小兵內心苦中作樂的0S,唉,她氣虛。
「兩萬五喔……」繼上次弄丟套裝賠了兩萬塊,這是第二樁教小兵痛不欲生的服編血淚史。這份工作要是再干下去,她可以出一本書叫「服編血累死」,就是服編的荷包大失「血」、疲「累」做到「死」之經驗談。
「不用賠了。」嚴守御幫小兵空了的酒杯斟滿。
「欸?」
「如果是妳自己拿錢出來,我不會收。」
「嗄∼∼」小兵眨眨眼,突然世界大放光明,人間充滿溫情,桌上食物香噴噴,旺盛食欲燒起來,她感到好餓,同時又感到困惑。「你……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妳想自己賠?」
小兵點頭。
「我沒瞎,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表現得很慌張?」
「妳表現得很內疚。」
「這麼明顯?」
嚴守御點點頭。
小兵松口氣,開始大動刀叉,狼吞虎咽吃肉排,餓死了、餓死了。她邊嚼邊問他︰「可是我出錢跟公司出錢對你來說都一樣,干麼不拿?」
「反正,我不缺錢。」嚴守御盯著盤里牛排,刀刀精準切起來,想用漫不經心的態度掩飾心慌。
沒錯,對他來說沒差,可是他不喜歡讓她為難。嚴守御沉默了,發現自己挺喜歡葛小姐的。她空有一副成熟精明的外表,講話很會虛張聲勢,其實內在卻不夠社會化,怎麼會這麼傻呢?人家的失誤,她自己扛,出來做事,這樣太吃虧了。如果不是他拒絕,她真要賠啊?傻瓜,卻傻得可愛。
梆小兵狐疑地望著他,他話很少喔。和嚴守御講話還真要有耐性,他回答事情很謹慎,惜字如金,不像她有啥說啥。她還發現嚴守御穿的西裝很挺很有型,但款式略嫌保守,她強烈懷疑他是那種襯衫不燙絕不出門的男人。小兵還發現他深邃的眼楮,像不見底的兩汪黑潭,他很耐看……奇怪,她一開始還不覺得這男人這麼迷人的?一開始覺得他很難親近、很古板,現在仔細瞧了瞧,他長得還滿性格的……
「葛小姐,妳常這樣嗎?」
「什麼?」
「不是妳的失誤,妳干麼負責?」
「因為……因為是我找你去拍照的,所以覺得有責任。」
嚴守御又沉默了。默默吃著牛排。
小兵愣了愣,講完了?就這樣?她也低頭吃飯。當教授的果然很不會跟人哈拉。
一會兒,嚴守御忽然說︰「我不舒服。」
「怎麼了?」
「胃痛。」
「胃痛?」小兵過去,探視他的狀況。「很痛嗎?怎麼會這樣?」
「可能這食物有問題。」
「怎麼會?不新鮮嗎?」小兵急了。「我帶你去醫院,不對,我先跟服務生說,然後帶你去醫院?」可是他看起來很正常,嘴上說不舒服,竟還繼續切牛排
「喂,你還吃?」小兵搶下叉子。
「假如我食物中毒,住院了,妳會不會認為是妳的錯?」
小兵傻了,模不著頭緒。他在講什麼啊,她怎麼听不懂?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不是胃痛嗎?
「妳請我吃飯,我食物中毒死了。是妳的責任嗎?」
「當然有責任啊!要不要去看醫生?你沒事吧?」
「葛小姐。」嚴守御放下刀叉,抬頭嚴厲地瞅著她。「我非常非常非常討厭妳這種個性。」他連用了三個「非常」,可見有多討厭。「妳一定常被人吃得死死的,常常吃力不討好,常扛起責任但別人不感激,反而更盡興地勒索妳,妳是個爛好人。」
小兵駭住,忽然明白了。「你肚子根本不痛。」她回座位,坐下,凜著臉,不說話了。可惡,害她緊張死了。
「如果妳不改掉這個毛病,妳的人生會一直為此付出代價,最後累死自己。」
「拜托∼∼說得好像你多瞭,喂,我們認識很久啊?」憑什麼教訓她。在毫無防備時,被人一腳踩中痛處,她有點惱羞成怒。
「我認識一個跟妳很像的人。」
「誰?」
「我爸爸。」
「他跟我個性很像?」
「所以他付出慘痛的代價。」
「什麼代價?」
「如果妳听得進最好,不然當我什麼都沒說。」他不打算講自己的事,重點也不是這個。
梆小兵沉默了,他們無聲地進餐。一陣子後,小兵氣消了,她知道嚴守御講得有道理,而且也是為她好。
「謝謝。」她輕聲說。
「不客氣。」
「眼鏡真的不要我賠?你不要後悔喔!」到時候再來討,可是沒有了喔。
「反正也買不到一樣的。」
晚餐結束,小兵圓滿達成任務,但是她不開心。她跟嚴守御在飯店外分手,她目送他離開。
如果妳不改掉這個毛病,妳的人生會一直為此付出代價,最後累死自己。
嚴守御幾句話,小兵听完膽顫心驚。她是知道自己的缺點,就爛好人一個,但被這樣血淋淋講出來,卻是頭一遭,對方還是見面才兩次的陌生人。會說好听話的人很多,敢講真話的沒幾個。忠言逆耳,小兵當下生氣,事後卻有些感動。
他大可以不說的,但他一針見血的勸誡她。他也可以要她賠眼鏡的,但他拒絕了。他也許可以因為這份好意。向她討人情。像城市里那些滑頭的男人,乘機佔她便宜。跟她搞曖昧,但他沒有。他用完餐,很君子的跟她道別,就這樣。小兵對這男人,生起一股敬意。他的實話實說,以及正直的個性,小兵很欣賞。
必到家,在家門口,就听見里面傳來電視聲,看看表,十一點。這麼晚,音量還開這麼大?
小兵開門就罵︰「電視開太大聲了啦,已經很晚了欸!」
客廳,媽媽跟妹妹窩在沙發,妹妹倚在母親懷里,母親的手摟著妹妹的腰,好一副母女情深畫面,相比下她這晚歸的女兒像局外人。
母親招呼小兵︰「回來啦?這麼晚?加班喔?」她在丈夫病逝多年後,三年前終于改嫁,偶爾才來探望兩個女兒。
飄飄說︰「姊,要不要吃咸酥雞?媽剛剛去買的。」
就知道吃也不去找工作,小兵踢掉鞋子。「媽,幾點來的?那邊沒關系嗎?」
「沒關系啦,我想念女兒嘛!」說著愛憐地掐了掐飄飄的臉。
「我叫媽過來的,我好想媽媽啊!」飄飄就是嘴巴甜,哄得母親笑不攏嘴。
「噁心∼∼」小兵月兌外套,走過去,倒在沙發,上班一天,好累。
「姊,家里沒東西吃,我餓死了,還好媽咪來做便當給我吃。」
梆小兵說︰「冰箱不是有便當?可以微波啊。」
「我不敢用微波爐,上次我微波茶葉蛋,它竟然砰地爆炸。」飄飄歇斯底里地演起來。「我嚇得啊∼∼啊∼∼差點昏倒,好可怕喔!」
「笨蛋!」小兵光火。「微波爐不能微波茶葉蛋,這是常識好不好?而且妳還用鋼杯裝,妳有沒有大腦啊?!」
「我怎麼知道。妳又沒教我。」飄飄好無辜。
母親指正小兵︰「妳妹身體不好,不要老是讓她吃微波食物嘛。」飄飄小時候是早產兒,體弱多病,她老擔心飄飄的健康。「小兵,媽不是有教妳怎麼做炸醬面?妳可以把醬料做好,放冰箱,飄飄想吃,煮個面就可以配了,多方便。」
小兵頂嘴︰「我很閑是不是?冷凍庫有水餃,她也可以下水餃吃啊!」小兵看客廳凌亂,茶幾堆滿零食,地上扔著雜志、衣服、垃圾。昨晚才收拾好,葛飄飄一天就毀了。小兵從沙發站起,動手收拾。
「我每次下水餃沒有一次煮熟的,上次還因為這樣吃壞肚子。」飄飄癱在沙發,眼睜睜看姊姊忙。
母親听了,心疼飄飄,又叨念小兵︰「妳這個做姊姊的要多關心妹妹嘛,她今天一整逃詡沒吃,撐到晚上六點,她的胃怎麼受得了?」
豈有此理!小兵冷冷回道︰「媽。妳不要太偏心,她有腳,可以走下去買東西吃。」
「可是我沒錢啊,妳忘了放零錢給我。」飄飄說的是小兵擺零錢的筒子。
母親又罵小兵︰「飄飄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妳不知道嗎?她不敢跟妳要,只好餓肚子忍到晚上才告訴我,小兵,媽知道妳工作忙,但妳連關心自己妹妹的時間都沒有嗎?」
小兵啪地關掉電視,遙控器摔到飄飄身上。「沒錢是因為她不工作,她餓肚子活該。媽。我警告妳,妳再寵她,她會完蛋!傍她錢,她也只會去買搖頭丸,廢物!」
「葛小兵,妳又來了,好好講干麼生氣?」母親嘆息。「脾氣怎麼這麼壞啊?妳就是沒耐心,妳這樣以後誰敢娶妳?跟媽媽講話口氣這麼壞,氣死我了!」
「媽咪∼∼別氣喔∼∼」飄飄拍著母親,哄著︰「不要罵姊啦,都是我不好,我笨嘛,上班才一天就被人家開除,不像姊姊那麼聰明,可以在雜志工作,我覺得姊姊好了不起喔!」
「我不是故意要生氣,可是每次跟妳姊講話,妳看她的口氣,好像很討厭我。」母親感到委屈。
小兵撿起亂扔的衣服、雜志、報紙。
「我老是教她女人要溫柔,講話要甜一點,她就是不听。」母親還在唆。
「好啦好啦,姊姊上班一天很累了。妳不要念她了。」
「唉!我特地炖了雞湯,還鹵了蹄膀,就怕妳們姊妹沒得吃,結果她一回來就給我臉色看,好像不歡迎我……」
「姊的脾氣就是這樣嘛,沒惡意啦!啊!」飄飄尖叫,因為小兵將雜志、衣服、報紙砸到飄飄頭上。
小兵厲聲警告︰「對!我就這個脾氣,妳東西再亂扔,給我試試看。」
「小兵!」母親忙撥開飄飄頭上的衣服。「妳怎麼回事?怎麼對自己的妹妹這麼壞?」
小兵拿出吸塵器開始嗡嗡嗡吸起來。「我知道家里為什麼永遠收不干淨,因為最大的垃圾就是這只!」她拎起葛飄飄,吸塵器吸著她沾滿餅干屑的上衣。
「哪有人這樣?好痛好痛∼∼」飄飄怪叫。
「小兵!妳跟我過來。」母親搶下吸塵器,將小兵拖進房間,砰,關門。開始數落女兒。「跟妳說多少次了,飄飄神經衰弱,妳講話的時候可不可以顧一下她的感受?媽老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妳就不能幫媽照顧妳妹?」
煩死了!小兵收拾房間,凜著臉,不吭聲。
「她剛失業,心情很糟了,妳還這樣對她。」
小兵拿出撢子撢桌上的灰塵,听不見听不見听不見……
「如果飄飄有什麼三長兩短,媽也活不下去了……她情緒不穩,不能對她說重話,萬一想不開怎麼辦?」
撢完桌上的灰塵,小兵蹲下來開始撿地上的頭發,一根、兩根、三恨。
「妳專心听我說好不好?妳可不可以介紹飄飄到你們公司上班?她剛剛跟我說她對你們的工作很有興趣,妳去跟你們主管說看看,也許飄飄可以——」
「妳不要開玩笑了,飄飄好吃懶做,我們雜志社很操的,她受得了?媽,我上班一天,很累了,妳不要再拿她的事煩我好不好?」
「那妳坐著听,不,妳躺著听。媽想了一個晚上,飄飄老是工作做不住,一定是因為在不熟悉的環境她會怕,她跟媽說了,要是有妳陪著她,她就肯乖乖工作了。」
小兵真躺到床上,瞪著天花板,然而就算四肢躺下,強烈的疲憊感還是揮之不去。母親斷斷續續不知道說多久,小兵恍恍惚惚听到失神。
小兵終于忍不住,問她︰「媽,為什麼妳都不擔心我?老是只擔心飄飄。」
「因為妳比較獨立嘛。」母親過去,疼愛的拍拍小兵的頭。「還好,媽還有妳,妳最讓媽放心了。」
去妳的!小兵很想這麼吼,但只是疲憊地閉上眼。母親贊美的話,她听了傷心。她也想象飄飄那樣過不負責的人生,也想擺爛不工作,游手好閑。一天到晚闖禍,闖禍就嚷自殺,罵都罵不得。一天到晚幫妹妹收爛攤子的葛小兵,覺得自己像繃緊的橡皮筋,坑諳了。
小兵故意裝睡,母親講累了,離開房間,和飄飄在外頭聊天。小兵坐起,打電話給男友。
「我好難過……」她跟男友訴苦。
「怎麼了?」
「你知道我媽怎樣嗎?她好過分,她又在偏袒飄飄了,我累得要死,她還為了飄飄的事煩我,怪我不關心她,拜托,我做的還不夠嗎?我免費供她吃住幫她找工作,但是她——」
「早跟妳說了,妳不應該讓飄飄住那里,妳這不是活該嗎?」
「可是她沒地方住,我媽那邊不方便,我繼父不喜歡。」
「所以妳笨嘛,妳媽都不管,妳干麼管?」
「但是……」
「要不是因為妳妹在那里,我就可以常去找妳,哪有人那麼大了還黏著姊姊?說真的,我本來想把我的房子退掉跟妳住的,我們兩個住可以省敗多錢,一起分攤房租水電,妳的經濟壓力也可以減輕啊!可是妳就是不听我的話,妳那個妹妹真的太糟糕了,她不是還會嗑藥嗎……」
敗好,換男友抱怨了。小兵听他訓了足足半小時,掛上電話,更沮喪。
她想要訴苦,可是每個人都跟她吐更多苦水。大家講話滔滔不絕,沒有人願意傾听別人心事,願意真的去了解。葛小兵忽然想起某人,一個話很少,惜字如金的人。
小兵打電話給那個人,突然想起,已經十二點半,又掛電話。三分鐘後,大概是對方有來電顯示,他打過來,小兵趕快接起,立刻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你十二點就睡。」
「我還沒睡著。」
「喔,還好,真不好意思。」小兵慌慌張張的,干麼打給他?這下糗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剛剛真是一時沖動。
嚴守御耐心地等足一分鐘,才間︰「有事?」
「我……我是想……想謝謝你,關于眼鏡的事……」
「妳謝過了。」
「我知道,晚安。」小兵驀地臉頰一熱。
「晚安。」
幣了電話,小兵拍著胸。喘著氣,像洗了三溫暖,怪哉!怎麼了?跟他講話緊張什麼啊?
手機又響了,小兵接起。
嚴守御說︰「我想了想,妳不大可能只是特地打電話謝謝眼鏡的事,是不是有事要說?」
這男人什麼都瞞不住他,小兵只好招了。「因為……剛剛心情很差,剛好想到你晚餐時說的話,所以……」
「為什麼心情差?」
夜深人靜,特別脆弱,滿腔苦水,一下子忍不住全跟他說了。小兵將母親跟妹妹的事講給他听,前因後果講了快半小時。電話那邊一直沉默著。
「睡著了?」小兵沒听見他的回應,覺得奇怪。
「沒有,我在听。」
「喔,我講完了。」她感到不好意思。
「唔。」
「講完舒服多了。」
「唔。」
「那……謝謝你听我抱怨……你快睡吧,晚安。」
但他沒掛電話,反而說起無關緊要的事。「前幾天一直下雨。」
「對啊。」
「晚上雨停了,妳看外邊的天空。」
小兵走到窗前,開窗,仰望天空,一輪明月高掛,星子閃爍。
她驚訝地喊︰「星星出來了!」
「對啊。」
「很久了,很久沒看見星星。」
「心情比較好了嗎?」
「有。」她笑了。
「晚上,在捷運忠孝復興站,轉乘木柵線的月台,走到底,往外眺望,不管是不是雨天,都能看見星星。」
「為什麼?」
「妳試試看。」
「雨天也看得見?」
「雨天也看得見。」
「為什麼?」
「去看就知道。」
小兵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怎麼知道?」
「這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