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美樂十二歲時,有一天,半夜起床尿尿,經過爸媽房間,听見他們談話,嚇得尿意全消。
「離婚可以,但我要哥哥。」媽媽說。
「我也要哥哥,妹妹可以歸你。」爸爸說。
「憑什麼妹妹歸我?喔,你很聰明嘛,妹妹笨,覺得她以後沒出息,就讓給我?」
我很笨霎時,待在黑漆漆走廊的查美樂感覺天崩地裂。就算她很笨,但這樣就要被拋棄嗎?嗚……臭爸媽,笨的人更應該要被保護啊,什麼嘛她又听爸爸罵媽媽——
「你還不是一樣,嫌女兒將來嫁人就沒用了,所以把她給我,我要哥哥。」
「哥哥歸我!妹妹給你。」
「我堅持要哥哥!他是長孫,我們家不可能放棄。」
「你講不講理,在外面有女人,要離婚還跟我搶孩子。」
「好,都給你,兩個都給你,可以了吧?」
「我干麼要帶兩個,我要哥哥就好了……」
小美樂掩耳跑回房間,躲進棉被里,六神無主。對,她功課不好,不像哥哥,老是考第一名。可是她從不知道會因為功課爛而被拋棄,要是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她念書念到眼楮月兌窗也要念。
小美樂顫抖地想,如果到最後,都沒人要她呢?她會去哪里?孤兒院?流落街頭?還是被送去廟里剃度當尼姑?對,電視古裝劇里沒人要的小阿,不是被帶去當和尚就是當尼姑,哇……她不要理光頭,不要燙戒疤,不要每天吃青菜豆腐,不要敲木魚,她沒那麼有佛心……不要啦,嗚∼∼
那段日子,查美樂天天提心吊膽,察言觀色,杯弓蛇影,膽顫心驚,怕一閃神,爸媽跟哥哥逮到機會就逃得不見人影,將她丟在東西搬光光的空屋……她絕不要被送去當尼姑!
短短一個月,查美樂課業突飛猛進,操行全班最高,禮義廉恥都顧到,放學搶著做家事,看見爸媽一定笑,親戚來了就裝乖,連鄰居小狽都跟她很要好,是,連敦親睦鄰都做齊了。
現在她這麼有用,應該不會被拋棄了吧?
這一天,媽媽跟她說︰「今天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媽媽帶她坐計程車,車子往山上開,美樂瞪大眼,暗叫不妙。看見車子停在廟前,霎時美樂心碎了無痕。
完了∼∼要去當尼姑了。小美樂腿軟,不肯下車,與其身陷尼姑庵,不如去街頭流浪,她兩眼一閉,歪坐車廂,雙手緊抓前座的椅背。
「怎麼了?下車啊,暈車嗎?自己下來走啊……」
「嗚∼∼」她被媽媽硬拖出車子,往廟里走。美樂淚汪汪,心茫茫,眼前一片黑。她想——我都這麼努力了,你們還不要我……
在廟里,媽媽要她拿一炷清香,兩人跪在神像前。
媽媽說︰「神明啊……以後就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要保佑我們,至于那個沒良心的,?要給他報應……他外遇然後還……」
媽媽憤怒地控訴,聲淚俱下,嘔心泣血。
小美樂瞪著神明,卻笑嗨嗨。嘿,沒事,原來只是來拜拜,呴呴呴。還以為今天是她剃度燙戒疤的日子。
拜拜完,媽媽轉身,模著她的頭說︰「妹妹啊,媽跟你爸離婚了,你知道什麼是離婚吧?以後,要乖乖跟著媽,要听媽媽的話喔……」
小美樂沒有哭,跟被拋棄比,爸媽離婚不算什麼。她微笑,用力點頭,大聲說︰「好。」
「小阿子,什麼都不懂,還笑呢!」媽媽用一種哀傷的眼神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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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陰似箭,歲月如梭,小美樂長大了。感謝當年魂飛魄散的鬼日子,她從小立志成為——有、用、的、人!如今,誰還舍得拋棄像她這麼有用的人?
她二十九歲,在新店有貸款買下的套房,跟大她三歲的男友卓千尋同居,生活忙碌,但很快樂。
她喜歡穿T恤牛仔褲,苗條身材,小畢子臉,常漾著笑意,有對愛笑的眼楮。想事情時,習慣抿嘴,眼神常流露堅毅之色。雖然不修邊幅,長發也隨便給家庭理發院剪,但這樣隨興,反而有種樸素的美,讓人感覺親切可靠,在她身邊就很安心。男友曾說,她像淡色素美的桔梗花,他不能沒有她。包括男友的家人,全都說不能沒有她。只有某人例外,但那家伙不重要,所以不用管他。
查美樂是很可靠的人!二十九歲就考到以下幾張執照——
當銀行證照吃香時,她考了「理財規劃人員」、「初階外匯人員」、「授信人員」的證照。過陣子保險業熱門,她考來「人壽保險管理人員」、「核保理賠人員」,沒想到遇上金融風暴,銀行保險業退燒,換資訊業竄紅,不唆,她急起直追,在年屆熟女之際,考來「Word專業級」、「Excel進階級」、「PowerPoint實用級」。
逢有用,她必考。最後發現證照都無用,因為,心愛的男人想開面包店。
沒關系,她證照丟一邊,人要往前看,馬上為男友考來「丙級烘焙證照」,她真是強到「糙灰搭」,相信男友愛到死掉也離不開她。
她轟轟烈烈規劃面包事業,申請營業證照,店面尋覓,全一手搞定。大她三歲的男友卓千尋,個性溫和浪漫,本來只是發發白日夢,跟女友說想要開店,沒想到美夢成真,查美樂咻咻咻執行完畢。
而今,他們擁有「千樂面包店」,業績穩定成長,聘有四十五歲離婚婦女王姨,二十歲年輕時髦美女郭瑄瑄,以及沉默寡言、二十四歲的少年面包師關少杰。
美樂負責店務管理,男友負責考察,事業蒸蒸日上,感情越來越好。去年十一月兩人訂婚,正在規劃六月婚禮,當然,還是由最有用的人——查美樂包辦。連卓千尋的妹妹未婚懷孕,最近生了,坐月子也是由最有用的人查美樂負責。她是大忙人,沒辦法,能者多勞,她以忙碌為榮。
「美樂姊,你說我怎麼辦?我好慘啊,可憐的孩子,嗚……」卓爾鵑趴在病床,對站在床邊,那個「很有用」的查美樂啜泣。
在深夜的市立醫院,卓千尋的母親跟著未來準媳婦查美樂,陪著爾鵑。千尋本來也在,因為頻打呵欠,美樂要他先回家睡了。
看爾鵑啜泣,美樂忙安慰未來的小泵說︰「別擔心……還有我跟你大哥啊,小阿很可愛呢,剛生完孩子,不要太激動……」
爾鵑激動道︰「那個混蛋,當初口口聲聲說要愛我一萬年,結果愛不到一年就變心,一听見懷孕就失蹤,嗚,我以後怎麼辦?我要上班,又沒錢,干脆去跳樓自殺算了……我一出院就去死!我要穿紅衣服上吊做鬼去……」
「笨!」卓母K她。「做人都這麼失敗了,就算當鬼也沒搞頭!不準哭!早就說那痞子不可靠你不听!」卓母戳女兒的頭。「你是白痴啊?」
「很痛捏。」卓爾鵑哇哇叫。
母女倆互罵起來。
呃……這對母女真的很有演台灣霹靂火的潛力!美樂看情況失控,忙拉開卓母,安撫爾鵑︰「好了,不用擔心,我規劃好了,我會請保母,你還是可以去上班啊……」
不愧是……很有用的人!
「真的嗎?可以這樣嗎?」爾鵑楚楚可憐望著未來大嫂。
「天啊,我們千尋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啊,交到這麼棒的女孩……沒有你,我們爾鵑怎麼辦,你真是我們卓家的貴人……」卓母激動握緊美樂的雙手。
「伯母,你這樣說我真是……真是不好意思呢……」美樂摟住這對母女,右手環抱著爾鵑,左手摟著伯母,她好不得意。瞧,都好需要她呢!
卓母忽然悲從中來地說︰「連美樂都對我們這樣,帝一呢,他沒良心。親妹妹生孩子,他竟然說沒空來。」一提到小兒子她就有氣。
爾鵑同仇敵愾。「那家伙只會讓人心情不好,賺那麼多錢,也不幫我,自私,打通電話問候也行啊,我當他死了!」
呃……美樂打圓場說︰「作曲家嘛,藝術家都比較任性……我相信他還是很愛家人的。」
爾鵑狠道︰「媽,我們跟他斷絕關系!」
卓母凜目道︰「我早想了,我登報作廢這個兒子!」
鈴……美樂的手機響了。
「喂?」
「明天早上有空嗎?」
「卓帝一?」美樂看看卓母跟爾鵑,大家正在罵他,他就打電話來了,而且還不是打給剛生產的妹妹。「帝一,你要跟你妹妹說話是不是?她在旁邊。」美樂故意幫他找台階下。
卓帝一踢掉台階。「沒有,我是要吃吐司,明早幫我送三條過來。」他是千樂面包店的牛女乃吐司愛好者,住新店山上,常要山下的查美樂返家時,順便當宅配女,送吐司給他。
「你哥呢?他可以送啊。」
「他要去台中考察那邊的面包店,叫我找你。」
「喔……」感受到卓母跟爾鵑怒氣騰騰的目光,美樂繼續幫卓帝一搬來台階。「你明天要來醫院看你妹嗎?我把吐司拿到醫院給你。」
「我懶得下山,早上十二點前送來,我希望中午就能吃到。」
「可是我……」
「鑰匙放老地方,自己開門進來,吐司放桌上就行了,BYE!」
「喂……」卓帝一掛電話,美樂瞪著手機,卓氏母女也瞪著,然後——
頒!這對母女抓狂了!
「媽,登報作廢他!他還記得打電話要吐司,我可是生了孩子啊。」
「狼心狗肺的家伙,我生來還債的。」
母女倆罵不過癮,抓住美樂雙手,要她一起出氣。
爾鵑教她說︰「你明天送吐司過去時,幫我們罵他幾句。你以後是他大嫂,拿出長輩的威嚴,給他好看。」
「對,幫伯母教訓他,教教他做人的道理,哪有人這樣對母親跟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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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新店山間別墅。屋外,淡紅山櫻花睡在迷蒙晨霧里。屋內,原木地板上,有個男人,身長體健,姿態豪邁地呈大字形趴臥在地,動也不動。每隔幾分鐘,茶幾上的手機就震一震,不停地有人傳簡訊來——
曲子好了沒,我跟導演在等。
接電話啦,我知道你之前傳的是敷衍的,那麼爛。
卓帝一,少廢了,後期在等啊,你不交,我們都不能回去。
卓帝一,導演已經勒住我的脖子,準備讓我死。
算你狠……我死了,我現在是鬼,我抓你當替死鬼!
避誰變鬼了,卓帝一睡得正好。地板上散落著听過的CD、看過的雜志書報、吃過的零食、喝過的啤酒。連枕頭都出現在地板上,腳邊有一團薄被,正中央擺著的編曲機器,電子儀表板還閃著藍光……
這男人,睡姿很廢,上身赤膊,單薄的灰色睡衣睡褲,掩蓋不了傲人體魄。結實月復肌,緊實長腿,天賦異稟,他的身材好到像體育明星。這樣的男人,住在山上,不去美化市容,實在對不起天下女性同胞。當陽光征服早晨陰藍的天空,六點整,門鈴驟響,加上踹門聲。
「卓帝一,給我開門,我是鬼,快!快開門——」
吵死了!激烈的拍門聲,將他吵醒了。打個呵欠,由著那高八度尖銳慘烈的聲音在門外亢奮高呼好一陣,他才懶洋洋起身去開門。
「我恨死你了!外面很冷,你竟然讓我敲門敲那麼久。」經紀人楚憶風鞋也沒月兌,氣呼呼地進來。
卓帝一斜覷著她。「你不是鬼了嗎?鬼可以自己飄進來吧。」
她賞他白眼,看見一室凌亂,還有棉被。「你干麼?在睡覺嗎?天啊!別告訴我你在睡覺。」楚憶風捧住他的臉,端詳那對慵懶的黑眸,他很不雅地打個大呵欠。
唉!楚憶風垂下雙手,駝背,欲哭無淚。「你根本就是在睡覺,當我為你受苦受難被導演罵到想死,你竟然在睡覺,我們都在等你的東西。」
「東西早就給了。」卓帝一拖著腳步,歪倒沙發,繼續睡。
楚憶風追過去,揪住他的頭發。
「喂,你交的是什麼東西。」她從包包掏出CD,放音響播放,叮叮當當罐頭音樂,像大賣場播放商品特價的人工配樂。「這不是卓帝一的水準。」
「是我的水準。」黑眸微睜,看她一眼,又閉上。
「我不信,我知道你的水平在哪。」
「你最好信。這是沒靈感的時候編出來的東西,逼我交,我就只好給這種水平的。」
「你……」
「不然不要催我。」
「好,我等,請問卓帝一先生,幾時有靈感?我請制片喬。」
「快的話下一分鐘,慢的話兩、三天,無緣的話可能要等半個月。」
「啊!這什麼鬼話?那時電影都交片了。」楚憶風抱頭哀叫,瀕臨崩潰邊緣。「你太任性了,知道這兩天再不交曲子會怎樣嗎?我當初跟導演說了,你上個月就會交,天啊,你毀了我的前途……」
「答應日期的是你。」
「我是以你平日作曲的速度測時間,怎麼知道你會突然靈感便秘。」
「你捅的樓子自己想辦法。」
「我會被你害死。」
「這句話你說過很多遍,可是你一直活得很好。」
「我跟你同歸于盡!」楚憶風一個肘子,拐住卓帝一脖子。
「少煩我了!」卓帝一挌開她。
「看我的剪刀腳!」楚憶風雙腿夾住他的大腿。
「很煩欸!」卓帝一罵,兩人幼稚地纏打亂踢,正打得難分難舍,喀!大門打開,一個人影在門外呆住。
查美樂嚇得袋子掉地上,三條吐司滾出來。她倒抽口氣,轉身,掩住眼楮。「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們在……」撞見人家親熱了。
楚憶風僵在卓帝一身前,雙腳還夾著他大腿。她慌道︰「我們沒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呵呵呵。」快收回剪刀腳,瞪卓帝一一眼。「快把曲子交來,知道嗎?」她跳下沙發,整整弄縐的套裝,清清喉嚨,板起面孔說︰「我叫導演再寬限兩天,就兩天。」
離開時,楚憶風順手撿拾吐司,裝進袋子,交給不速之客,還很嚴肅地強調——
「我剛剛是在修理他,你不要想歪。我是很嚴謹的經紀人,這是我的名片。」當,掏出銀色名片,塞入對方手里。「掰嘍。」強調自己很嚴謹的經紀人走了,還很嚴謹地記得把門關上。
「我的吐司來了啊。」卓帝一維持著懶散躺姿,雙手盤在腦後,對查美樂笑。
查美樂一揚手,吐司呈拋物線,擲落在茶幾上。
「拿去,下次自己去店里買。」
「謝啦……」他坐起身,打開吃,一片片地將吐司的邊邊撕下。
「喂。」查美樂雙手抱胸,食指點著左臂,瞪視著。
「干麼?」
「有空跟那位很嚴謹的經紀人亂來,沒空去醫院探望剛生孩子的妹妹?」她不忘未來婆婆跟小泵交代的任務,拿出大嫂的威嚴教訓他。
卓帝一懶懶地看著她。「你也看見了,我真的好忙。」
「忙這種事?」
「你要再晚一點進來我就更忙了,你可以看見更精彩的……」
「下流!」
他笑笑地說︰「干麼大驚小敝,這種事跟吃飯睡覺大便一樣。」
「卓帝一,能成為一家人是難得,要珍惜。媽媽養你到這麼大,你要感恩啊。妹妹未婚生子,正需要支持,你應該伸出援手給她溫暖才對啊。」
卓帝一嗤地笑出來。「師姊,要講道的話,請等我一下,我去放佛樂,會更有氣氛。」
美樂氣結。「下次自己開車到店里買吐司,我不是你的佣人!」
「順路拿來有什麼關系。」
「對不起,不順路!」
「你又沒什麼要緊的事。」
「我比你忙,而且我是 真的 很忙!」
「忙什麼?」他咬著吐司,歪在沙發。
「我要回店里準備進貨,中午拿補品去看你妹妹,下午殺回店里幫忙,晚上要回家載我媽去外婆家,然後要準備我跟你哥的婚禮,你說忙不忙?」
「喔,全是些沒意義的事,虧你忙得這麼起勁。」
「懶得跟你說……」他所謂的有意義,可能就是在沙發上跟辣妹混吧。「我走了。」
「不幫我收一下客廳喔?」
「卓帝一!」她怒斥。「你叫我干麼?」
「打掃客廳啊!你對我媽我妹那麼狗腿,幫未來小叔打掃家里,沒什麼吧?」
「那不是狗腿!」美樂脹紅著臉。「是因為她們對我好,我才對她們好,至于你這個廢人,我懶得理!」
「拜托,我快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淹沒了。」
「你把我當佣人?」美樂凜住面孔。
卓帝一壞壞地看著她。「再順便洗一下衣服。反正你是我們卓家的貴人,對了,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哥上輩子不知道交了什麼好運,有你這麼棒的女朋友!」他學媽媽跟妹妹常說的話,諷刺查美樂。
「你什麼意思我不是佣人。」查美樂面色鐵青。
「奇怪,不是只要搬出這些話,你就什麼都願意做?」
「我一大早幫你帶吐司來,這就是你感激人的方式?」
「我干麼要感激你?」
「喂……」
「你這麼殷勤,還不是為了討好我哥跟我家人。你為了拍我哥的馬屁才做這些,你想證明你以後是個很賢慧的老婆,所以即使他有這麼討人厭的弟弟,你也會包容他愛護他,容忍他的脾氣。我這麼大方,讓你有表演阿信的機會,你應該要感謝我,我干麼感謝你?」
「你……你這人……真是……」美樂氣結。「好,好極了。吐司還我!」她沖過去,搶走吐司,轉身就走。
「誰希罕。」卓帝一腿長,走得更快,拉開門,直接將她推出去。
「啊!」被這麼一推,她重心不穩,撲倒在地。
砰,門關上。
查美樂趴在地上,氣到發抖。「豈有此理,過分……這次真的太超過!我再也沒辦法忍了……」她眼眶紅,滿月復委屈,坐起身,拿出手機打給未婚夫,急著告狀。「你知道你弟怎樣嗎……」
「怎麼了?他是不是生病了?吐司有給他了嗎?」
「呃……」
「他氣色怎麼樣?他最近好像忙著電影配樂,都沒出門。以前他常做音樂,忙到忘了吃,搞到腸胃炎,還好愛吃我們家的吐司……」
「噢。」查美樂本來要告狀的,听見卓千尋這麼擔心弟弟,又說不出口了。「放心吧,我幫你盯著,他沒事,你考察得怎麼樣?」
「很順利,買了幾家店的暢銷面包……中午就回去了。趁早上店里不忙,陪我弟多聊一下吧,他做音樂時脾氣不太好,要是亂發脾氣,拜托你忍一忍。我以前的女朋友沒有一個受得了他的,只有你最好。」
卓千尋亂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真的很難搞,那家伙挑食得要命,對了,你看看他的冰箱,我懷疑里面什麼都沒有,光是吃吐司好像也不行吧……可以的話,煮點東西放著,拜托你了,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放心,我會搞定。」手機塞進口袋,美樂深吸幾口氣,好,振作,努力,當他是空氣,一切都是為了愛!美樂起身,去敲門。
門打開,卓帝一凜著臉問︰「你還不走?」
「拿去。」吐司扔進他懷里,她走進屋內。
卓帝一跟進去。「不氣了?你還真沒個性。」
我忍!我忍啊。美樂露出寬容的笑。「卓帝一小朋友,查姊姊決定不跟你計較,你就乖乖吃吐司,你哥交代我煮點東西,怕你餓死,所以我等一下才會走。」
「好極了,順便收一下客廳,太亂了,我看了很煩,順便洗衣服……」
「你……」美樂再深深吸口氣。「總之,你先吃東西吧。」
他真的很討人厭。
美樂看這該死的家伙,把每一片吐司拿出來,撕來撕去,他只吃吐司邊,這是他的怪癖,很快,袋子里堆了一疊棄置的白吐司。
美樂嘆息,好無奈。跟往常一樣,她拾起,一片一片啃掉。
他吃吐司邊,她嗑白吐司。
他瞄著她。「自己做的吐司,還吃不膩?」
「不然呢?丟掉嗎?看你糟蹋我做的面包,我心痛……哪有人只吃吐司邊,卻把真正的精華白吐司丟掉的?」
「我可以拿去喂魚,不然倒餿水桶給豬吃,你不用這麼委屈。」
敗好,把她跟豬放在同一水平比較。
「卓帝一,你很喜歡把每個在你身邊的人都惹毛嗎?」
「是啊,我不像你,對每個人都那麼狗腿。」
「那是因為我很有愛心,樂于助人,不像你,是自私鬼。」
「如果有一天,我哥把你甩了,你還會那麼有愛心地關心我媽我妹跟我嗎?」
美樂呆住。
卓帝一冷笑。「你不是因為有愛心,也不是樂于助人,你只是怕被我哥拋棄,所以努力討好,讓大家都很需要你,你這樣很虛偽也很可悲。」
「不知道你在亂說什麼……懶得跟你說。」美樂慌慌地起身,溜進廚房,不知為何,每次跟這個愛孤僻的卓帝一相處,被他那雙冷冷的眼神看著,都會很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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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憶風一大早殺到大作曲家家發飆,一夜未眠,和卓帝一斡旋完畢,就匆匆跑回家洗個戰斗澡,又飆車去導演的工作室做回報。正低頭,跟導演道歉,拜托再拖延幾天時,手機響了。
卓帝一發簡訊,要她開電腦收信,曲子完成了。
「導演!他做好了!」楚憶風大叫,趕快收mail。這家伙是突然靈感充腦嗎?檔案copy出來,交給張制片。
張制片立刻開音響,播曲子。
卓帝一的曲子,回蕩在沈導的工作室。哀傷旋律,彌漫著,很淒美。
留平頭的張制片本來在嚼檳榔,听了,心揪緊。「這音樂……」他遙望遠方說︰「讓我想到當兵情變的時候……」
「對不起……我去一下廁所。」向來以硬漢自居,身材壯碩的監制吳大叔,咚咚咚往廁所移動,門關上,他在里邊號啕大哭。
導演模著心口,眼角抽搐。「完美啊……不愧是卓帝一,這音樂夠慘。」跟電影的悲慘結局多襯。
「我就說他一定行嘛!」拜卓帝一的神曲,楚憶風從被大家罵到想死,變得跩兮兮。「瞧,等待是值得的,放眼全台灣音樂界,還有誰的曲子慘得過他?」
「這個卓帝一,小時候是不是被家暴?還是受過什麼創傷?他一定內心有什麼陰影,這曲子太悲傷了,連我都頂不住了。」導演流下兩行清淚。「我不懂,之前他交的簡直像兒歌,現在這個媲美莫札特大作,中間發生什麼事,也不過隔了幾小時。」
「還有什麼事……」楚憶風神秘一笑。「不就一堆吐司邊。」
「吐司邊?」
「對,就吐司邊。」屢試不爽,卓帝一只要吃到某人做的吐司邊,就會靈感沖腦,好好做曲子。以前都只看到吐司邊,今兒個,可瞧到做吐司的人了。那女人,原來長得很平凡,正是卓帝一口中的哥哥的女友。說她平凡,但容貌衣著,帶著讓人放心的家的溫暖。是那種待在身邊很容易被忽略,一旦失去會教人慌到抓狂的那種女人。
這兩年,卓帝一嗜吃吐司邊。
這兩年,卓帝一的曲子越編越悲,楚憶風嗅出其中奧妙。
「可憐的卓帝一。」
「我不了。」大導演不明白。「吐司邊跟卓帝一有什麼關系?」
「這吐司邊跟卓帝一有……」楚憶風神秘兮兮地笑說︰「有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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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帝一累癱了,掛在儀器邊。在嗑了好多好多吐司邊後,就像卜派吃了菠菜,靈感都活回來,一鼓作氣,將曲子做完寄出去,然後享受工作結束的過癮感,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梗在心頭的寂寥。
卓帝一側著臉,臉龐貼著冰冷的儀器。
窗外,午後,幾朵白雲,懶散在藍天懷抱里。曬衣竿上,晾著一排洗淨的衣服,沐浴在金色陽光中,飄晃著,很幸福的樣子。看得他,心頭更加冷。
她留下一大鍋新鮮的番茄義大利面,還有一整排洗干淨的衣服,還他潔淨整齊的客廳,然後她就走了。她走的時候,還給他打了一杯新鮮的果菜汁。
「都幾歲了?照顧好自己,不要老是讓家人擔心。」她這麼說。
「你比我還不懂照顧自己,你才應該擔心你自己。」他反駁道。她給他個大白眼。
卓帝一將義大利面熱來吃,那一大鍋,可以吃一星期了。也幸好早上有救急的吐司邊,不然他八成會因為饑餓過度,又不肯屈就住家附近三流的小吃店,餓昏在家里。
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了。所以每次他一閉關趕工,哥哥就會很緊張。他是那種寧願餓死,也絕不吃路邊攤的人。路邊攤的老板通常很邋遢,桌面油膩膩,抹布髒兮兮,豬肉有腥味,青菜沒挑干淨,人工味素一大堆,蒼蠅還會來光臨,可能還有死小阿在旁邊吵鬧,那里常常避免不了這種狀況。
他是名作曲家,二十歲就陸續幫廣告片配樂,當兵的時候也靠著偷偷編曲,賺了不少的零用錢。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絕沒有路邊攤生存的空間。
從他出生起,據媽媽的說法,別人喝克寧女乃粉就頭好壯壯,他則是一喝就吐,他就一定要價格高上兩倍的進口女乃粉。念小學時,大家都乖乖帶便當去學校蒸,他卻寧願餓到暈倒,也堅持不吃一口隔夜或蒸黃掉的蔬菜。上毛筆課,大家二十塊的廉價毛筆就用得很開心,就他堅持不交作業,被老師打到雙手紅腫,就是不肯用爛毛筆來寫出分叉的字。搞到最後,媽媽不得不讓步,給他買一千塊大師級的毛筆。就是這種一點都不肯將就的死個性,和別扭到底的爛個性,才會鬧出很多風雨,跟家人的關系很僵。
他就是不愛妥協,他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可是,他現在,痛到快要碎裂了。
他該怎麼辦呢?他最近心情惡劣到極點,越來越糟了。
端著盤子,他走出屋外,坐在階梯上,望著那一排干淨的衣服。他背靠屋牆,吃著面,也曬著陽光,肚子飽了,心卻很涼,有種饑餓感,一直沒有被填滿。
從長褲口袋,他拿出手機,打給哥哥。「她煮面給我吃,還幫我洗了衣服,收拾屋子,哥,你這女朋友的個性還真好。」
「再過不久,你要叫她大嫂了。」卓千尋笑道。
「是啊,我真為她感到悲哀……」卓帝一冷冷望著眼前被風吹得花瓣紛落的山櫻花。
「干麼這麼說……」卓千尋聲音低下去。「又想跟人吵架嗎?你知道我多關心你,怕你餓,還要她幫你煮東西。哥就你這麼個親弟弟,你可不可以收斂一下那個個性?」
「真虛偽。」卓帝一冷笑。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溝通……」
「你知道我說的悲哀是什麼意思,不需要講到我的個性上。」卓帝一關手機,扔地上。
他側躺,欣賞山櫻花,一瓣瓣被風吹落的姿態。他沒什麼朋友,山櫻花暫代他知己,陪著他,在這收工後的寂寥午後。
看著山櫻花,好像又看見她。
看山櫻花花瓣,片片被風掃落。他心痛,擔心山櫻花會痛。可是,山櫻花被風吹晃的姿態,看起來是很歡樂,洋溢幸福,所以,他又能做什麼?他看著這株山櫻花,它每一季都盛放,不久,卻又枯在寒冬里痛苦。他旁觀這一切,慶幸那只是一株山櫻花的過程。
可是,假使,痛的是她呢?他還能這麼平常心嗎?
卓帝一翻身,閉眼,無奈嘆息,他很討厭自己這樣。
自從哥哥交了這個查美樂,每次大家踫面了,她一直都對他釋放善意,事實上,她也的確是個很難讓人討厭的女子。她成功取悅了他家人,除了他。他一直給她臉色看,囂張地,在她面前,炫耀他的傲慢與孤僻。仿佛故意跟她作對,逼她生氣,最好她因此遷怒哥哥,最好她發現卓千尋的家人很難相處,然後跟哥哥分手。
只因為,他討厭她為愛付出的模樣,討厭她不顧一切為哥哥事業打拚的傻勁。更討厭她那種急于討好哥哥身邊每個人,打點哥哥生活起居的賢慧樣,討厭她犧牲奉獻,越來越討厭。
她是傻瓜。
他想,查美樂真是智障。她不知道,這樣不顧自己去愛別人,是一件多危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