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歲的汪樹櫻是這樣想的。人生嘛,除死無大事。做人身體健康,能吃能喝大小便順暢,就構成愉快的基礎,其他不用計較,千萬不要把自己搞得肩負重任,憂國憂民,滿月復惆悵,理想偉大,累死為止。
留名青史這種事給別人去干好了,她啊,只要開開心心、懶懶散散過完今生,足矣。
她經營的店就跟她處事態度一樣隨便、毫無原則,更沒道理可循。市中心,十坪大原木裝潢的飲料店,只賣三款熱巧克力飲品和印度女乃茶,以及各種隨她心意做的中西式點心。好多客人建議她賣咖啡,她才不賣咧,她會不知道上班族愛喝咖啡嗎?厚,她不賣就是怕生意太好,那樣很累的溜!是,開店,她還怕生意太好,反正店面是老爸的不用店租,所以開店重要是自己玩得盡興。
所以迷北方吃食時店里就賣包子,迷西式料理時,就有義大利餃子,完全不管跟飲料搭不搭。店內陳設隨時改變,迷搖賓樂時會掛上搖賓團體海報;熱衷听古典樂時,連二手店買來的小提琴都擺出來當背景。最可怕是某個階段迷上神秘事物,連水晶球都有。最近喜歡鄉村風格,所以店里用干燥花草做布置,很有普羅旺斯田園的FU。
汪樹櫻開的「巧遇小店」,風格為「亂七八糟,胡搞善變」是也。
從高職畢業到現在,店開N年都沒賺,也不賠就是了。她爸媽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人,老爸是會計師,安安分分在人家的公司工作一輩子,就等著退休那一日領足優渥的退休金。這間店面是老爸投資股票賺錢買下的,爸媽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活著,呼吸正常即可。瞧,多低的要求。欸,可別輕視這樣的要求,要知道人生無常,想好好活著、日日呼吸順暢也不那麼容易的溜,稍不留神,隨時會嗝屁的哪!
汪樹櫻謹遵父母命,徹底實踐逍遙之志,力圖以身心愉快為最高指導原則,所以只做想做的事,只吃愛吃的東西,只想自己開心,其他懶得理,日日在店鋪里瞎忙,宛如一井底蛙也其樂融融,歡天喜地。
她是「巧遇小店」的女主人,巧遇小店是她性命的延伸。她發揮創意的天地,她的摯愛,她的命,她吃喝拉撒睡都在這店里了。每早開店看見那些庸庸碌碌忙著趕著去上班的客人,汪樹櫻真是替他們心疼死了,天氣這麼冷,冬天這樣長,台北還時常下雨,這些人忙碌的奔來趕去的,好辛苦捏。而且幾乎全都眉頭打結、表情木然,好像趕著去刑場那麼不甘願哪。
最近聖誕節剛過,假期讓連綿多日的雨天摧毀。今天又是濕冷下雨的早晨,一連幾個超強寒流,挾著下不停的雨,侵蝕老人骨頭,台北城都快發霉了,趕上班的人們表情更憂郁了,大家凍僵的模樣像貧血很久的吸血鬼。雨再下不停,憂郁癥快變流行病了。
「「黑先生」來了——」店長管嬌嬌一邊幫客人點餐,一邊朝手忙腳亂的汪樹櫻咬耳朵、使眼色。
那個男人年約三十,穿著黑色高領運動服,這種天氣,他也不穿外套,不怕冷嗎?且不管天氣如何變化,他陰沉的臉色倒是四季如常,很沒新意。他排在人龍里特別突兀,因為身形高,眼神自負,一臉淡漠,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離他有幾千里外,所有動靜都與他本人不相干,全不能入他的眼,他臂下挾報紙,雙手抱胸前,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樣等候在人龍里。他驕傲、自負,還帶點不屑,陰陰沉沈,就像這種教人郁悶不舒服的天氣。所以「黑先生」是汪樹櫻跟管嬌嬌給那人取的綽號。
他從不跟人閑談,每次對管嬌嬌熱情的問候置之不理,半年多的常客,她們還不知道他姓啥名啥。汪樹櫻跟管嬌嬌最愛打賭,猜常客們的職業背景。當常客跟她們混熟時,謎底揭曉,賭盤開出,就是汪樹櫻跟管嬌嬌最興奮時,到目前為止,管嬌嬌幾乎每次都贏。
唯有黑先生的職業她們始終猜不透,雖然他常來,但凜然寡言的態度,沒辦法跟他混熟。于是猜測「黑先生」的職業變成了管嬌嬌跟樹櫻的挑戰,截至目前為止,她們的答案已經翻了好幾番。
因為黑先生總是只身前來,大部分在早上。外套單薄,不怕冷,常穿著運動服,身材高精瘦,所以管嬌嬌猜他是健身房教練。
「健身房教練應該很熱情,他從不和人哈拉,不像啦。」汪樹櫻推翻管嬌嬌的臆測。
擺先生愛喝熱的薄吧巧克力,佐一份財經報紙。管嬌嬌又猜︰「我肯定他是投顧人員,在投資公司上班。」
「可是投顧人員不是都會帶電腦盯大盤看嗎?他又沒有。我個人認為……」汪樹櫻猜道︰「是……情報員。沉默寡言,不愛和人互動,從不跟朋友一起前來,神神秘秘,一定是不可告人的工作,007之類的——啊!我知道了,是國安局的人,因為絕不能泄漏國家機密,所以變成這副孤僻德行,也不能交朋友,所以他身上彌漫濃烈的寂寥孤獨的氛圍,像蒼茫天地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凹嗚……欸,講到這個,很久沒听齊秦的歌,拿來放一下。」
「汪樹櫻,你是電影看太多了嗎?活得實際點好嗎?還狼咧,我還羊咩咩咧。」管嬌嬌笑她。
她們至今都不知道黑先生的身分。
此刻,店里被客人滴滴答答的濕雨傘弄得地板一汪汪濕漉漉。門外明明放了傘桶,但沒幾個人真把傘放好,大家都打算買完飲料趕快走,偏偏人手不夠,隊伍越排越長,客人們的表情也越來越難看,地板也越來越濕,終于輪到黑先生點餐了。
避嬌嬌笑容滿面地問︰「今天也是薄吧巧克力內用嗎?」不管黑先生表情多冷,面對著英俊的帥哥總讓人心情好。
擺先生還沒回答,一個魯莽的小女生擠到他前面搶著點餐——
「熱的印度女乃茶甜一點,快,我要遲到了∼∼」小女生穿著小學制服背著粉紅書包大聲嚷,她爸爸跟來,忙向大家道歉。
「不好意思,我女兒睡過頭快遲到了,先讓我們買一下,我們只要一杯飲料馬上走,謝謝。」
「熱女乃茶外帶對嗎?」管嬌嬌笑咪咪問,她認得這小女生,常來光顧。
「是啊,快點喔。」
「樹櫻,熱女乃茶,甜一點。」
「馬上好!」一旁的樹櫻,踮腳尖,拿下掛牆壁上的小兵子,趕緊幫小朋友準備。忽然鍋子被抽走,她轉過頭,看見黑先生將鍋子放櫃台,盯著她問——
「你視力多少?」
「欸?」
「有沒有白內障?老花眼?青光眼?」
「我視力很好。」汪樹櫻笑。難得黑先生講這麼多話,破紀錄了。
「既然這樣,沒看見是我先來的?」
「不好意思……」管嬌嬌笑著打圓場。「先生,別生氣,我們馬上幫你弄,這個小女生因為趕著上學,所以——」
「我快遲到了,阿姨∼∼快弄嘛!」小女生嚷。「女乃茶啦,人家的女乃茶啦!」
「可是……」汪樹櫻看看黑先生,他一副不妥協的強硬樣,再看看焦急直跺腳的小女生,覺得很為難。
「乖女兒,我們先讓他點好不好?」小女生的爸爸自覺理虧,蹲下來安撫女兒。「還是我們不要買了,你看,隊伍好長哪。」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小女生尖叫。「我最愛喝阿姨的女乃茶,我沒喝到就沒辦法上學,我會很傷心會死掉。」
「死掉?那可不行!」汪樹櫻趕緊朝小女生揮揮手。「阿姨很快就好了,等我一下喔。」她沖著黑先生笑。「不好意思,小朋友上課快要遲到了,既然你要內用,應該不急,我們先讓小朋友好嗎?大人嘛,不要跟小阿計較是不是?」
他不回答,轉而看著小女生。「你叫什麼名字?」
「我……」小女生臉紅,叔叔好高好帥,她會害羞。「叔叔……我姓郝,叫可艾。我是郝可艾∼∼」
大家笑了,真是好可愛,洋女圭女圭般漂亮精靈的女孩。
「她啊,是我的寶貝。」小女生的爸爸笑得合不攏嘴。「所以我給她取這麼可愛的名字,我和太太把她寵壞了,不好意思。」
擺先生蹲下來,和小女生直視。「郝可艾小姐——」
小姐?「叔叔……」小女生靦地笑。
「想喝女乃茶?」
「想喝。」
「沒喝到就會死掉的那麼想?」
「是啊,我沒喝到就會死欸,等太久也會死,讓我排隊的話我更會死。」
「這樣啊……」他微笑,慢條斯理地說︰「那死掉好了。我絕不會讓人插隊,死、小、孩。」
啊咧,小女生張大嘴巴,呆掉,手里的洋女圭女圭比主人早一步掉在地上先死了。
「壞人——」小女生回過神,放聲大哭,哭聲響亮刺耳,大人們圍上來安慰小朋友。很有愛心的婆婆媽媽們摟著小女生安撫,一邊不屑地覷著黑先生嘀咕——
「干麼跟小阿子計較?」、「真小氣——」、「都這麼大的人了……」、「天啊,怎麼有這種男人?」、「長得人模人樣的、心胸這麼狹窄!」……
「我不是死小阿,嗚……」小女生哭得涕淚縱橫,可憐兮兮。
擺先生站起來,不為所動,命令一臉呆怔的汪老板。「熱巧克力呢?不做嗎?」
這家伙,汪樹櫻雙手握拳,深吸口氣,火大了。這男人把她溫馨和平的小店弄得跟戰場似的。她啪地推開矮門,大步走出櫃台,站他面前,雙手插腰,努力以一五八的身高瞪向一八五的黑先生。
「我跟你說,對,是你先來的,我看見了,看得很清楚,但是現在小阿子因為你哭成這樣,我決定先做給小朋友。你,一旁等去,不想等的話請離開,謝謝——」
「我可以離開,但是剛剛我排隊排了至少十分鐘,這十分鐘的損失要怎麼賠?」
「什麼?賠?」
「時間就是金錢,你不知道?」
樹櫻瞪大眼楮。「好,好啊,那賠你飲料的錢好了,五十五塊!嬌嬌,給錢!」
避嬌嬌趕緊從抽屜模了半天,還拿不出來。
汪樹櫻吼︰「快點——」
「六十元好不好?」管嬌嬌尷尬地笑說︰「剛好沒零錢了。」
「拿來!」汪樹櫻拿了硬幣,抓住擺先生的手,銅板塞進他掌心里,結結實實用力幫他把五指都扳成拳狀握緊硬幣。「你這麼愛錢,千萬要把錢握好,這樣可以了嗎?五塊不用找了,補償你的精神損失。掰掰——」就這樣,做人嘛也不要太計較,花五十五元請走機車客人,這樁買賣值得。滾——
擺先生給她個冷笑,啪,銅板重放櫃台。
「我的時間很貴,沒這麼廉價,給我五十五萬的話,我可以讓死小阿先點。還有——」他瞅著樹櫻笑。「這里是幼兒園嗎?專門為小阿服務?小朋友不懂事就算了,當老板的人也跟著幼稚?」他拿高櫃台放著的「請排隊」立架,指著上面的字。「這個,寫假的?」
汪樹櫻唰地滿臉通紅,結巴起來。「因為……因為小阿趕著去上課所以我才……而且你是要內用,所以我先讓小朋友點……我當然知道要排隊……而且她都哭了……」
「因為小朋友哭鬧就滿足她的要求?這是對小阿正確的教育?就因為今天你縱容小阿,是非不分,社會才那麼多問題青年道德淪喪——」
「喂、喂!只是讓她先點餐,這樣就危害整個社會?干脆說我會消滅銀河系好了,地球有這麼脆弱嗎?!你好咧,你幫幫忙咧,笑死人咧!」
她火大的模樣,教他樂趣無窮,他笑了。「汪老板,你真的要跟我討論地球有多脆弱嗎?還是趕快給我巧克力,然後消化這麼長的隊伍?至于你——」他低頭,瞪小女生。「到最後面排隊。」
「不要!阿姨!女乃茶!」小女生抱住樹櫻的腿。
「熱巧克力。」黑先生催促。
「給我女乃茶∼∼」小女生叫。
汪樹櫻頭大,左右為難,真荒謬,這一大一小敗上了?
這什麼情況啊?管嬌嬌跟客人們忍不住笑了,小女生的爸爸拉了女兒往外走。
「不喝了,現在真的要遲到了,走。」
「我不要走!我會死!」小女生掙月兌爸爸,用力跺腳,公主病敗嚴重,小腳蹬向黑先生的褲子,踢他幾下。
擺先生把她像猴子拎起來,放一邊,冷冷罵一句︰「沒家教。」
「X!你罵誰沒家教,誰?XXX的!」小女孩的爸發飆了,罵著粗俗的三字經,揮拳就呼向黑先生。
眾人尖叫,樹櫻沖去制止,地太濕,她腳跟一滑,後腦勺就往收銀機栽——
眾人尖叫。
「小心!」
「樹櫻!」
驚呼聲中,一只強壯手臂伸來,穩穩地攬住汪樹櫻的腰。同時,黑先生的另一只手掌扣住對方拳頭,輕輕松松將之反扭身後,對方腿軟,痛呼。他一連串敏捷反應,不到兩秒時間。大家怔住,好像看了動作片,這男人好快的身手!
「爸爸!放開我爸爸!」小女孩嚇壞了,尖聲痛哭。
樹櫻站穩,推開黑先生。「不怕喔……」正想抱起小女生哄。
一個爽朗的笑聲響起,一位穿白袍的斯文中年男子走來,先一步將驚慌的女孩抱起,同時對女孩露出一口白牙,展現無敵燦爛的溫暖笑容。樹櫻眯起眼,好像在他周遭看到光圈,天使啊!
他溫柔的哄著懷里的小朋友。「小鮑主,哭什麼?叔叔有糖果要吃嗎?不哭喔,這麼漂亮,哭了不好看。」
被大帥哥抱住,小女生接過叔叔給的棒棒糖,抽抽噎噎,不哭不吵了。
矮成旭沖著汪老板笑。「樹櫻啊,一大早這里就這麼熱鬧,你生意越來越好了,小朋友買不到都哭了嗎?哈哈哈。」
矮成旭爽朗的笑容,教潮濕冰冷的天氣立刻退散,大放光明。婆婆媽媽們露出小女兒神態,等候中的OL上班女郎掩著胸口鎮定狂跳騷動的心髒,汪樹櫻也露出愛慕神態,對著韓成旭笑。
「幸好你來了,不然她不知道要哭到什麼時候呢!憊是你對小朋友最有辦法,不愧是小兒科醫生。」
「醫生了不起喔。」管嬌嬌一見到韓成旭就沒好臉色,她回櫃台忙。
結果小女生讓韓醫師抱著到後面排隊等女乃茶,小女生的爸決定原諒黑先生不跟他計較,其實是被黑先生俐落的動作嚇到,不敢造次。
「巧遇小店」又恢復明亮溫馨的氣氛。
矮醫師真是幸運之神,就連外頭的雨都停了,陽光出來了。韓醫師買完飲料去醫院上班去,汪樹櫻依戀的眼神直追著他離開的背影看。
「人都走了好收心了。」管嬌嬌冷冰冰說。
「唉,韓醫師真是大好人……」汪樹櫻說著,瞥見還坐在角落看報紙的黑先生,臉色一沈。「真討厭,看見他就掃興,我可以趕他出去嗎?」
「建議你最好不要,剛剛不是才吃了虧?那家伙不好,小心他告你。」
「也對,犯不著正面沖突。」現在動不動就搬人權法條出來,要不就告上消基會,息事寧人,忍耐忍耐啊,汪樹櫻勸自己息怒。
避嬌嬌笑盈盈地打量黑先生。「話說回來,我倒是更欣賞他了,剛剛真是酷斃了。」那男人一瞬間就摟住了跌倒的樹櫻,同時制止呼來的拳頭,真是好MAN喔。「剛剛倒在他懷里什麼感覺?我猜他常運動,身上的肌肉很結實吧?感覺怎麼樣?說來听听——」
「不知道啦。」汪樹櫻煩道,然後笑咪咪地回憶著。「剛剛你也看見了吧,韓醫師對小朋友那麼有耐心,好溫柔啊,這種男人不多了,韓醫師讓人覺得很可靠、很有安全感。男人就應該這樣。」
「結實的胸肌、充滿力量的手臂、臨危不亂的制伏暴徒,嘖嘖嘖,這才是男人。」管嬌嬌饑渴地打量黑先生藏在運動服內的身體,舌忝了舌忝嘴唇。「和這種男人生活,一定很刺激很興奮……」光想就熱起來了。
「是很刺激,說不定會揍人。興奮倒不一定,很痛有可能……拳打腳踢一定痛的……」
「不要把人家想得那麼壞,會笑的講好听話的不一定是好人,冷酷的不一定就壞人,樹櫻啊樹櫻,你看人的方式真是太淺了,嘖嘖嘖。」
「至少有一點我很肯定,會跟小阿子計較的絕不是什麼好東西。」汪樹櫻惡狠狠瞪著黑先生。「他不是好人。」
那頭,感覺到汪老板惡狠狠的瞪視,黑先生怡然自得地享受熱巧克力,看著帶來的報紙。忽然他抬頭看向汪樹櫻,汪樹櫻嚇一跳趕緊移開視線,佯裝在抓頭發。
膽小表。他甩了甩報紙,拿高,遮住臉,隱藏笑意。
轉眼,店內只剩三個客人。離峰時段,管嬌嬌跟汪樹櫻蹲在櫃台後,坐地板講悄悄話。
避嬌嬌說︰「我猜黑先生是保鑣,你看他那身手。」
「錯。」汪樹櫻肯定道︰「是黑道份子,混黑社會的,心肝肺都黑的,才對小阿子這麼冷血。不對,是殺手,運動服里面配著一把槍,看見目標就砰砰砰,干掉對方。穿運動服是為了方便動手,啊、我知道了,是通緝犯,他殺過人的,殺人不眨眼,還懂一點法律。我跟你說,以後我們要小心提防這個人,生命可貴啊,孝順父母的首要標準就是遠離危險人物。」
「嘖嘖嘖,你的想像力真是突飛猛進啊!」越來越扯了。
「沒看到他剛剛怎麼對付小朋友的嗎?對小阿子都這麼冷血,真不敢想像他是個多可怕的人,活在多麼黑暗的世界里。」
「你太好笑了。」管嬌嬌冷哼。「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我真是太欣賞他了,那種死小阿就是欠教訓,我啊,最討厭沒教養的孩子了,就是有那種爸媽,生了小阿就一副母憑子貴父憑兒嬌地,到餐廳時放孩子跑來跑去,明明該守規矩有禮貌時,因為帶著小阿就要大家讓,你說這有道理嗎?小阿是人,大人也是人,小阿有人權,大人也有人權,小阿這種動物真是可怕,我也不是沒愛心的人,可是有些小阿就是要逼我們當壞人,搞得好像我們講道理就是沒佛心似的——」
「喂!」汪樹櫻瞪她。「你怎麼也跟小阿計較?你沒當過小阿啊?嗟。」
「我才嗟咧,那個人剛剛救了你,你還這麼罵他,我看你的心才是黑的。剛剛要不是他,你現在頭破血流,搞不好已經死掉啦,剛剛他真酷——」管嬌嬌模擬他的動作。「那麼危險的瞬間,他立刻擋住棒來的拳頭,還能把滑倒的你摟住了,天啊,真是太帥了,我在旁邊看著心跳撲通撲通跳得好厲害,不知道已經多久了,沒看到這麼有魅力的男人……難道你剛剛沒有心跳加速嗎?」
「有,我心跳有加速。」汪樹櫻低頭,甜滋滋地笑。「看到韓醫師把小女生抱起來,安慰小朋友的樣子,我心跳好快喔——」
「心跳好快是心律不整的前兆,需不需要去做個檢查?」一個嘲諷的嗓音在她們頂上響起。
不妙——汪樹櫻往上看,要死了,又是那該死的黑先生。他竟然站在櫃台前,俯望她們不知多久了。
汪樹櫻跳起來罵︰「沒禮貌。」
避嬌嬌笑咪咪地問︰「需要什麼嗎?再一杯熱巧克力?」
「汪老板。」他朝汪樹櫻喊。
听不見、听不見——汪樹櫻扭開水龍頭洗杯子,裝忙。
「汪老板,我的熱巧克力有一只蒼蠅——」
「什麼!」汪樹櫻驚駭,鏗,打破杯子。這下要被告到死了,要是告上新聞媒體她就紅了,馬的。汪樹櫻轉過身子,對他笑呵呵。「蒼、蒼蠅嗎?!真的?怎麼會呢?對不起喔,你不要生氣,我,我再補一杯給你——」
「現在我也讓你心跳加速了?」他笑。「你的心跳還真容易加速。」他笑呵呵走了。
「什麼?」汪樹櫻呆住,問嬌嬌︰「他、他剛剛是耍我嗎?」
「原來他這麼幽默……」管嬌嬌拍手大笑。「有趣,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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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巧遇小店」,黑先生走到巷口,一輛黑色賓士車已經等著他。司機看見他趕緊下車開門,他坐入車內,汽車駛向精英商旅。
「黑先生」不是殺手,更不是通緝犯,也不在國安局上班。他叫杜謹明,也是老板。和汪老板不同的是,他管理一千多名員工,是台北有名的精英商務旅館的負責人。
自從父親杜申恩在他十八歲時腦溢血死亡,他接手父親事業,失去一般人最狂野恣意的青春時代,當大家還在看小說電影打電動玩具的年齡,他已經在學習看報表、財務分析、財經新聞,當時即使內心惶恐,面對股東們的挑釁或質疑,就算雙腳顫抖、背脊布滿冷汗,也要強裝鎮定。幫他挺過來的是姑姑杜緋燕,他跟姑姑相依為命,度過那段風雨飄搖的日子。
因此,他習慣肩上沉重的壓力,臉色冷漠,教人感覺莫測高深,難以親近。他成為飯店界最年輕的總裁,三十一歲,年輕多金,吸引眾多女姓同胞的青睞,可是杜謹明從未真正對外承認過任何一位女朋友。他行事低調神秘,重視隱私。
司機李東海開車時,杜謹明褪去身上衣褲,換上西裝,取出PDA,連線收信,螢幕出現即時通訊的要求。他打開視訊功能,出現一間明亮整潔的辦公室,螢幕前是相貌美麗衣著端莊的女子。
「早啊,謹明。」
「早。有什麼事?」他問。
林甄恩是杜謹明從兒時認識到大的朋友,她的父母與杜家有交情,商旅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屬于林家所有。目前林甄恩是精英商旅的公關經理。
「你糟了。」她說︰「你怎麼可以把女職員去日本玩時,好意買來送你的伴手禮退回去?這多傷人。」
「我不收員工禮物。」
「只是一盒巧克力,何況那位員工還在我們這里工作了五年,她對老板表示一點心意,卻受到這種屈辱,人家哭得可傷心了。」
「沒別的事嗎?我還有一堆文件要批示。」
「喂,打個電話給人家,好好道歉一下。」
「從什麼時候起老板不收員工禮物也要道歉?」
「從現在起。」林甄恩扮個鬼臉。「小心我跟姑姑告狀。」
泵姑杜緋燕是唯一會教杜謹明緊張的人物。
杜謹明說︰「你是我的公關經理,可不是員工保母,像這種愛哭又情緒化的員工,不必浪費時間討論,不如跟我報告一下新年度的宣傳活動。」
「喂,你以為我吃飽太撐嗎?我會不知道你的脾氣?急著跟你說這件事,是因為那位員工早上遞辭呈了,人事經理正在慰留,你也知道姑姑對于上次你一連開除三名員工的事很感冒,現在又有人辭職,小心姑姑殺到你辦公室揍你。」
「辭職?」杜謹明冷笑。「最好來真的。幫我轉告人事經理,不準慰留,快批準叫她走人,記得確認對方交還「出入證」。」
「喂!」
「我要忙了。」杜謹明關掉視訊。
為這點小事就辭職,不像話,他最厭惡這類的感情勒索。是啊,一盒巧克力有什麼?但收了巧克力然後呢?要不要跟對方說謝謝?接著呢,對方以為老板高興,下次出國買更多伴手禮來。別的員工看見了,出國不送也不好意思,全跟著送起來。再接下來就是他除了忙著道謝,免不了要和對方哈拉幾句。再然後對方以為跟老板關系熟稔了,開始態度輕佻,沒大沒小,做事隨便起來,忘記分寸,一旦感情好了,更慘,以後對方犯錯都不好教訓了。滯滯膩膩,綁手綁腳,還怎麼做事?
所以呢,何必讓關系復雜?老板是老板、員工是員工,員工做事,老板付薪水,羅羅嗦嗦干什麼。杜謹明不屑跟人搏感情,一開始就要守好分際,否則後患無窮。
杜謹明低頭,攤開左手手掌,怔怔看著。剛才那個女人,把他的手用力扳開……那是半年多來,他們最靠近的一次。
他微笑,嘆息了,張望窗外風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