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你所安排的航運會和每年的歲貢撞期的。」
「歲貢?」坐在馬車一隅的尉遲方-挑起濃眉睞著她。「你知道什麼東西,現下可是盛暑,哪有什麼歲貢?」
自上棠木舫到回程,她始終不發一語,卻突地無故發出古怪的意見,難不成她是打算要教他如何做生意來著?
「奴婢未出宮之前便听及貴妃娘娘提起今年的中秋,南蠻一帶會遣使入貢。」方才在棠木舫上時,她聚精會神地審視著他所編排的流程,思忖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他今年中秋歲貢之事。怕她說了,他會嫌她多事,可若是不說的話,又怕他哪日知道了,八成會罵她一頓。
她不怕罵,也不怕他趕她走,但若是因為這個理由被趕走,她可受不了!
反正該說的她都說了,倘若他真不信的話,她也沒法子,是不?
「真有此事?」他挑起眉,不完全相信。
「奴婢是這麼記得的。」她記得愛貴妃很期待南海的明珠,總是說皇上到時候會賞她一顆,天逃詡在她耳邊提這件事,她當然記得。
「待我查明後再說。」
她說得煞有其事,他卻不予采信。
藺-衣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奴婢罷了,她真以為她隨便說兩句,他便會耳根子軟地相信?他帶她一道上棠木舫,是他習慣有人伺候他,可不是因為他特別屬意她,她可千萬別自抬身價,反逼他不得不把她趕出府。
原本以為帶著她一道出府,便可以杜絕那干人的無聊譏諷,孰知她這賤婢在那當頭,卻連吭都吭不一聲,任他這個主子遭人欺負!
她根本就不是個溫馴的丫環,偏是在他跟前假裝柔順,讓他猜不出她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
「請少爺要記得查明。」她不忘多囑咐一句。
瞧,她這個奴婢當得多麼稱職,他擺明了不信,她還得要苦口婆心地勸他三思,想想自個兒也真是多事。
「這事兒,我還得听你的嗎?」他的眼眸一瞟,見她居然把目光看向馬車外的風景,仿似壓根兒不在意他……話是她在同他說的,不是嗎?她好歹也該要瞧他一眼,「不過是個女人罷了,管得著男人的事?」
藺-衣突地收回目光,緩緩地放在他身上,柳眉不悅地擰起。
這男人……看來她真的是太多事了,明明是不關她的事,她何苦管他的航運如何?早知道她什麼都別開口,省得他拿話激她。
怎麼,女人就不是人了?女人難道就不能給他一點建議嗎?
他最好都別听,到時候要是航道全讓南蠻的使臣佔去的話,她非要大聲地嘲笑他一番不可,不過那也得要她等的到中秋才成,說不定她哪時候氣不過,不小心同他對上,讓他趕出府了。
即使真讓他趕出去,她也不會覺得意外,畢竟像他這麼剛愎自用又不接受別人意見的主子,會惱羞成怒也是自然,況且他又擅用私權欺凌一干丫環而後趕出府,此等下流行徑……在他府里干活,她都覺得蒙羞,現下就希望他能夠找個合理又不傷她的藉口把她趕出府,好讓她領完餉銀就可以甭再看他臉色工作。
「怎麼,我說錯了?」瞧她的臉色微變,他不怒反笑。
不知為何,見她那虛應的虛偽模樣,他就有氣!原本以為她同一般女子不同,可她卻表現得像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丫環,徒擾得他一肚子氣。
氣啥?誰知道是氣啥?反正就是火大!
「奴婢……不敢。」她暗咬牙忍住氣。「大少爺說的是,奴婢不過是個孤陋寡聞的女子,豈敢在大少爺面前班門弄斧?還請大少爺息怒。」
天底下就屬他這種男人最差勁,不但自認為自己家財萬貫便欺凌別人家的千金,甚至還得看對方的身家背景,才決定適不適合當他的妾,這是什麼道理?要三妻四妾還這麼天經地義?欺負人也不是這樣吧!
雖說男人三妻四妾,似乎真的挺天經地義的,可她就受不了這種事,要她學愛貴妃那般千等、萬等,為君笑、為君愁,萬般神態只為了一個男人,夜夜含淚等待皇上的寵幸……如果是她,八成先賞自個兒白綾三尺自我了斷算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唉!這種事,上自天子下至凡夫俗子都是那麼想,倘若要她依靠這樣的男人,她還是靠自己就好。
尉遲方-見她臉色卑微,惱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她不是快要動怒了嗎?怎麼卻又……為何他會模不透她的性子?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女人罷了,他又怎麼會如此地在乎她的一舉一動?
***
「藺-衣、藺-衣──」
遠遠地听到尉遲方-的吼叫聲,原本正待在樺木林里的藺-衣假裝沒听見馬上拔腿就跑,她穿過人工湖泊上的小橋,越過亭子,直往後院的西方跑。
笑話!此時不逃更待何時?虐待下人也不能這麼勤的,不是嗎?
在後宮伺候愛貴妃時,便常听見其他宮女們談及其他嬪妃凌虐宮女的手段,其手段之殘忍總教她們昨舌,但……若要同她現下的主子多加比較的話,那可是差了一大截。
自從同他一道外出之後,他總是要拉著她往外跑,硬是要她伺候著他……伺候他自然不是問題,況且若是同他一道出府,便可以省去很多差事不用做,對她而言這當然是好消息,可最大的問題則是出在他身上。
他帶著她,若是當中無女眷,便要她充當賣笑的歌妓,直到真有歌妓助興為止,接著就立即把她趕到房間外頭,不給她喝茶便罷,居然也不給她吃的,還要她看著他風流快活……要她怎麼受得了?
尉遲方-要她看他花天酒地又不給她吃喝,虐待人也不能用這種辦法!
她寧可待在府里,盡避府里有忙不完的工作也不打緊,她寧可在府里忙到死,也不想再看他們這些男人在外頭左擁右抱地風流快活。
她看不慣他那模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根本不需要原因。
一想到世間女子都得要忍受自個兒的夫君尋花問柳,她就忍不住要抱怨老天的不公!倘若是女子養面首的話,肯定會被人評為不守婦道的女人,但若是男人養了一大票的妾,卻不見任何人說是傷風敗俗……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斑!她這個主子老說他受不了城內千金的糾纏,然而卻老愛到花柳之地和商賈談生意,啐!卑都是他說的,矛盾透了他卻不以為然。
她現下一見到他就討厭,更不想伺候他出府了,如果他欲以此為由趕她走,她可是等著呢!
避他把喉嚨叫破,她也不想理睬他。
不過……這後院西側,她似乎是沒來過……
這兒也有人工湖泊,甚至還飄送著濃郁的花香味,讓她整個人都舒暢了起來。
看來這里似乎很不錯,有涼亭,亦有假山流水,看起來與東側不盡相同,卻多了一份恬淡的靜謐感,讓她直想要在這里多待一會兒,不過這地方似乎是太顯眼了一些,倘若不往里頭走的話,就怕待會兒讓尉遲方-逮著了可就不好了。
她往更西側走,沒兩步就瞧見了院落。
西側也有院落?她正疑惑著,卻突地讓身後的聲響嚇得寒毛直起。
「你是誰?」
她是誰?這嗓音不是她主子的聲音嗎?可怎麼會問這蠢問題?別告訴她,他認不出她的背影。
藺-衣緩緩轉過身來,決定同他決一死戰,再也不要忍氣吞聲地任他欺罵了,管他到是要怎麼處置她都無所謂。
不過……他是誰啊?
藺-衣眨了眨晶亮的水眸盯著眼前身著華服的男子,他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不由地替他擔憂,怕這風會把他吹倒了。
「你是府里新來的丫環?」尉遲再勖問道,緩緩地勾唇輕笑。
藺-衣瞬時明白,欠身道︰「奴婢給二少爺請安。」瞧他這一身打扮,他不用開口她便猜得到他定是少在府里出現的二少爺。
也難怪他甚少在前院出現,看他這臉色,她是多怕他會在她眼前倒下,說真的,如果他真的倒了,她肯定扶不起來!對了,這里怎麼不見半個丫環?
「丫環是不能進西風苑的,難道大哥沒同你說起?」尉遲再勖很意外見到她。
「奴婢不知道。」有這規定嗎?她是知道尉遲府有兩個少爺,可她卻一直不知道二少爺到底是在這偌大宅邸里的何方?不能怪她啊,她光是一個大少爺就快要把她折騰死了,哪里還有閑工夫去想二少爺?
拔況她是大少爺的貼身丫環,她只需要知道大少爺的事即可,哪里管得著二少爺?她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丫環罷了,又不是管事,知道那麼多事作啥?
「是嗎?」他淡然地笑著。「那麼……你到里頭幫我磨墨吧!」
尉遲再勖走在前頭,領著她走進寬廣的西風苑,自偏廳走進了書房,在檀木案邊坐下,他抬頭瞅著仍站在門口的藺-衣一眼,不由地又笑了。
「雖說這西風苑沒什麼人,可我不會輕薄你的,你可以放膽進來,犯不著怕我。」話落,他又笑了。向來只有人覬覦他,他可是避之唯恐不及,然她卻一臉警戒的樣子,活怕他把吃她了似的,讓他見了直想發笑。
「奴婢沒這意思。」她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藺-衣微紅了粉頰,垂下螓首輕移蓮步地走到他身旁。倒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那是因為她的主子實在是太荒唐了,誰能保證同一血脈的他不會同他大哥一般?況且她的美貌連十一皇子都想要染指,更何況他們這一介草民?
不過,瞧他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如果他真打算想要對她意圖不軌的話,怕他也是沒那氣力才是。
藺-衣在心底暗暗盤算,斂眼瞅著他提筆,驚見他揮毫迅速,深淺交錯地勾勒出尉遲府的後院風光,教她傻跟。「二少爺,原來要奴婢磨墨,是二少爺要作畫呀!」原來尉遲府的二少爺還是個風雅之輩。
哎呀!若是要同大少爺相比,二少爺身上可是充滿著書卷氣,哪像他大少爺一身銅臭。
「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如果不找點事做的話,在這院子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尉遲再勖笑得極為輕柔,蒼白的臉透明得似乎隨時都會消失似的,讓她直盯著他好久、好久。
她似乎是有點懂了,也難怪他會提筆作畫,畢竟依他這病體,怕是哪里也去不成的,他同他大哥大相逕庭。
「可怎不見西風苑有人伺候著二少爺呢?」她都忍不住要為他叫屈了。
從方才闖進後院西側到她踏進西風苑里頭,一直沒見到有人伺候著他,他可是個病人,如果身旁沒個人照應,若是出事了,要誰負責?
大少爺也真是的,只知道替自個兒找個貼身丫環伺候著,卻沒給自己的弟弟添個人手,放任他一個人在這麼大的西風苑里自生自滅,他們真的是親兄弟?
太沒人性了!
「西風苑不得有女眷,只有一干家丁,我嫌他們礙眼便要他們退下了。」他停住了筆,抬頭輕瞅著她。「如果是像你這般美艷的丫環伺候著,我就不會要你退下了。」
沒來由的,她竟覺得雙頰微燙!她讓人贊美慣了,這樣的贊美听在耳里,之于她可是不痛不癢,可不知為何,她卻覺得有些赧然……當然不是為了他那一張慘白無血色又酷似大少爺的臉,而是因為他酷似大少爺一般的嗓音。
听起來,就像是大少爺在贊她似的,讓她別扭極了。
大少爺是不會稱贊人的,盡避下人做牛做馬地伺候他,他卻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要當他妾室的人選,他更是東嫌西嫌,嫌人家的家世不夠好、臉蛋不夠美、身段不夠棒……他真是比宮內的達官貴人還要懂得怎麼嫌棄人呢!
相較之下,二少爺似乎是比他好多了。
「可為何西風苑不得有女眷?」嘖!他的那一雙眼眸可真是像極了大少爺,讓他盯著,害她渾身都不對勁起來,不趕緊讓他挪開那一雙眼眸的話,她可是會連站都站不住的。
「看來你入府不久。」也莫怪她會闖進西風苑了。
「約有十數日了。」算算日子,都快要半個月了,這樣還算不久嗎?那些同她一道入府的丫環們,絕大部分全讓那陰晴不定、性情古怪的大少爺趕出去了,她算是還挺長命的,還沒讓他趕出府。
不過,他近來沒打算要再廣召下人,害她在府里的差事永遠都做不完。想當然一定是如此的,要數十個人才做得完的差事,現下卻要十來個人平均這些差事,如果這不是虐待的話,會是什麼?
真是太沒良心了,沒吃過苦的大少爺,才會這麼支使人。
「那麼你知道城內的姑娘對尉遲府相當有心,莫不絞盡腦汁想要進入尉遲府,盡避是為奴為婢也不打緊?」擱下筆,他倒是興起了同人閑聊的興致,他不是個多話的人,但是她不同于時下姑娘家的豪爽,倒是讓他想要同她聊聊。
「這……」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倒是挺像那麼一回事的。
「因為這個原因,于是大哥便不準任何丫環踏進西風苑,就是怕有些姑娘會硬是欺上我,非要嫁人尉遲府不可。」
「哼!他倒是快活得很。」她喃喃自語地道。
不準二少爺同人胡來,他倒是玩得挺快活的,不知道敗壞了多少姑娘家的清白,真不知道為何天底下竟會有他這種人?相較之下二少爺倒是比他多了一份斯文,多了一份俊雅,不如他那般狂妄不羈,目中無人。
「你說什麼?」
「沒……奴婢的意思是說,有些姑娘家的身世相當好,為何不配成為尉遲府的當家少夫人呢?」她又不是沒見過那些姑娘們,自然是知道那些姑娘們的條件相當好,甚至都可以選為秀女了,然而他大少爺卻嗤之以鼻,甚至還要挑三揀四的。
不但要三妻四妾,還要三從四德,還要……他大少爺要的條件,說不定連宮里的嬪妃都辦不到呢!
「會如此毫無矜持地進府獻身的姑娘,依你看會是賢淑之人嗎?」他反問道,笑得眼眸都有點微眯了。
「這……」但是會把人家吃干抹淨而後趕出府的人也絕非善類。
不過,二少爺說得一點也沒錯,雖說大唐風氣較為豪放,但不代表女子可以拋卻矜持,寡廉鮮恥地干下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想要成為當家主母,此等行徑確實稍嫌輕浮了些。
「尉遲家就我和大哥兩個男丁,而我自小體弱,大哥自然是想要多傳些子嗣,然而想要傳子嗣,倒也不能隨便挑些不懂三從四德的姑娘,也莫怪大哥會廣招丫環,以探視人心了。」他可以不必同她說這些的,但不知為何他想要告知她這些事,或許是因為她把想法都擺在臉上的關系吧!讓他忍不住要替大哥說點好話。
「是嗎?」她很難相信。「可大少爺在城里可是聲名狼藉,不只染指了府內的丫環,更是待府里的家丁極為刻薄。」
她可是親眼所見,絕非造假。
「或許是因為府內的家丁不尊重我這個沒有實權在身的二少爺吧!」
「嗄?」聰明如她,當然可以隨即-清他話中的意思……要不然的話,西風苑里怎會找不到半個下人?她可以想像勢利眼的下人只听命于掌權的主子,對于沒有實權的主子,幾乎可以說是視若無睹。
爆里宮外,不變的道理。
但倘若真如他所說的這般,她的主子似乎還挺有情有義、挺有人性的……不對啊,他對她很苛耶。
「可是大少爺待奴婢極差。」她不相信他是那麼好的人。「身為他貼身丫環的奴婢常讓大少爺欺負得連一頓飯都沒得吃,然後還要干很多的差事,大少爺壓根兒不懂得體恤奴婢。」
她是不該抱怨,而且是絕對不該對二少爺抱怨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嘛……這口怨氣她憋很久了,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看似極為公道的二少爺,也莫怪她會嚼舌根。
「大哥他……」什麼時候開始收貼身丫環的?
「說起大少爺,他呀……」藺-衣是不提便罷,一旦提起之後便再也不管不住那張嘴,然而話都還未滾出舌尖,便听見那仿若鬼魅般的嗓音響起。
「不給你飯吃、欺凌你,是嗎?」他的聲音帶著冷冷的笑意。
尉遲方-斜倚在桃木門板邊,一雙黑眸直睇著她的背影,才說找不到人,這下子倒是讓他在這不得女眷進入的西風苑里找到她了。
憊以為她是循規蹈矩的丫環,以為她臉上那一張假面具是永遠不會月兌落的,孰知她竟在再勖的面前嚼舌根……
是了,這才是她本來的模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