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夾雜在黑藍之間,只有一抹近圓的清月依舊斜掛。頂著快亮的天色,吉祥才踩著緩慢的步伐走進萬福宮里。
走到後院廂房穿過花廳,輕推開臥房的門,見著一抹身影端坐在圓桌旁。
文字慎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紅絲布滿其間,就連向來意氣風發的俊臉也顯得憔悴疲累,下巴也布上淡淡的胡髭。
她就停在門前,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水眸偷偷地停在他身旁的一包細軟。
他……決定要趕她走了嗎?
文字慎微擰起眉,大眼緊眯成一直線,緊抿的唇突掀道︰「你上哪兒了?」
圓潤的嗓音顯得干啞而低嘎,仿若是隱忍著怒氣,又像是等上一整夜未合眼、未開口所沉澱的干澀。
「我回老家。」吉祥據實以報。
早猜到他定會問,可是問了又如何?他會信嗎?
他若是會相信,就不用開口問了,也不用跟蹤她,更不需要坐在這兒守上一夜,無端端地把自個兒搞得狼狽。
「鬼扯!」文字慎猛然拍桌站起。
她的老家在哪兒?難道她的老家是那個男人?
他瞧見了,他知道她到底是同誰在一塊兒了!等著,他絕對不會讓他們好過,絕對要讓他們也嘗嘗他的疼!
「我說的都是真的,至于相公所見到的男子……」
「我認得他,他是小包,是茶樓的茶博士!」也就是王敬那時候說的那個小子。她居然背著他和那小毛頭攪和在一塊兒,混帳!「三更半夜,你趁著夜色去找他,你沒料到我就跟在後頭吧!你和他之間的事,全都教我給瞧得一清二楚,你甭想要辯解!」
「是,他是小包,也是我的雙生弟弟。」她的口氣依舊淡漠。
「胡扯,事到如今,你還想要騙我。」雙生弟弟,真虧她說得出口,把他給當成傻子不成?
「相公可見著我和他獨處一室,或是我們同睡一榻了?相公若要定罪也得要有證據,空口說白話,好似給我栽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一般。」吉祥微動氣地閉緊唇,倔強得不打算同他再說清楚。
都說了包悅澤是她的胞弟,倘若他不信……她也無法可施。
「我栽了莫須有的罪名?你們兩個孤男寡女在三更半夜里踫頭,哪里還需要什麼證據來著?你也該知道自個兒的行為不合禮教!」要不要他拿本女誠給她多念個幾遍?
「我說了,悅澤是我的胞弟,我同他在半夜相見,是因為我要回去探望生病的娘,他……」
「我親眼看著你們兩個又摟又抱的,你居然還說他是你的胞弟。」這種天大的謊話,她要說給誰听?以為他會相信嗎?「我要把你們兩人抓起來一起浸豬寵!」文字慎怒不可邊地吼著。
他不會那麼簡單地就放過她的,絕對不會!
「相公,若是將事情給鬧大了,難堪的人會是誰?丟面子的人會是誰?吉祥不過是下等賤民,這麼點斐短流長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但你呢?你承受得起嗎?」吉祥捺著性子對他說理。
被誤解的人是她,又何必連其他無辜的人都給卷進來?
懊說的都說了,他再不信,她也真的沒有辦法了。
只見文字慎緊握著拳頭,怒聲咆哮道︰「你給我滾!滾出南京城!永遠別再教我看見你!」
賤民、賤民,虧她好意思頻頻拿出來說嘴!
是她不自重要犯賤的,怪誰呢?盡避在這個關頭,她這一張利嘴依舊不放過機會,抓著了話便要反咬他一口。現下都什麼時候了,為何她還能這般沉著冷靜,好像她壓根兒不在意丟了四少夫人這身分,她可知道城里有多少姑娘巴不得能戴上這名號的?
為何她可以如此雲淡風輕地同他談判,然而他卻躁得不能自己?
他都氣得無法克制了,為何她還是這般冷淡?是因為她從不在乎他,還是她的溫順是騙人的,她的貼心是騙人的,才讓她連一點情分都沒有?倘若今幾個她伺候的主子不是他,想必她也會一樣順從敬重吧。
可能她並不是非要他不可,而他現下就要失去她了,心疼若刀剮……卻見她神色未變,不怒不怨、不氣不惱,似乎不放心上,難道她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饒是他這天之驕子都覺得心如刀割,她何以能不以為意?
六年的相處,她對他只是一般婢女對主子的情分,可他呢?他要的豈只是如此?他要的豈只是這般簡單?
可她卻給不了!
她憑什麼這般傷他!
「那可不成,盡避相公想休妻,可我依舊是文府的奴婢,要滾也是滾回文府,要是相公不想見著我,那就別回文府,不就得了?」吉祥直視著他,見他毫不掩飾的怒氣,心頭戰栗著,險些站不穩腳步。
他真要趕她走了?真要她走?可……她不想走啊。
她沒法子如自個兒所想的那般灑月兌,說走就走……說她貪圖榮華富貴也好,說她愛慕虛榮也罷,她就是不想走。
但他會留她嗎?
「你作夢!誰準你回文府來著!」文字慎漾出冷笑。
想留下?可以!只要她低頭認錯,他可以考慮不計前嫌地收她在身旁,但她再也不是正室,頂多只是小妾,他的侍妾!
他要把她給關起來,把她拴在身邊,不準她瞧別人一眼、不準她出現在茶樓里、不準自個兒以外的男人踫觸她;她的一雙眼只能瞧著他,要她只能伺候著他,要她一輩子都順從著他!
「可吉祥當年賣的是終身契,沒有老爺答允,吉祥不能走。」吉祥旁敲側擊著,他會懂嗎?
當年,爹決定要將她賣入文府時,她表面上沒說,可她心里卻是諸多不願意離家,然她卻是說不出一句拂逆的話,頂多也只是從旁暗示著,希冀爹會明白她的意思,然而爹卻不懂……
即使是現下,話,她依舊說不出口,若是他懂得她的心意,他會留她;但若是不懂,就當是緣盡。
不想走,也得走。
聞言,一股惱火無力邊抑地沖向腦門,他拿起擱在身旁的行李往吉祥身上一丟,狂咆怒吼道︰
「給我滾!區區一張賣身契,本少爺說無效就無效,你現下就給我滾,本少爺這一生一世都不願再瞧見你!」
事到如今,她心系的居然是一紙契約……
她的膀子就這麼硬,硬得不願低下;她的心就這麼狠,狠得不願求饒認錯,難不成她是冀望他這主子留她嗎?
做不到,就簡單的一句話,他做不到!
做錯事的人是她,憑什麼要他先低頭?他怎能為了她低頭?就算她真的不在他身邊,他的日子一樣逍遙、一樣快活,橫豎老管事早就不在,他也長大了,再也不需要她替他串應了。
吉祥怔愣地睇著砸在胸口掉落在地上的行李,緩緩彎腰拾起,再緩緩地屈膝跪下,俯首一拜。
「吉祥拜別小爺。」
他不懂……那就當是緣盡,是她的命。
文字慎怒瞪著她拜別,在她抬起小臉,乍見一滴淚從她眼中滴落,仿若是滴在他心頭傷口上,疼得他無以復加;見她起身,要走,他是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踉蹌著腳步,走到門邊瞅著她的背影。
她就走得這般決絕,毫不留戀,就連回頭再瞧他一眼也不肯。
「可惡,你走了就不要給我回來!」他對天怒咆著。
倘若她不在乎,他也不會在乎的,他一點也不在乎!可惡,他的心好疼,他是不是病了?
***
數日之後——
「老板,沒有茶了……」掌櫃在萬福宮的後院廂房窗前,小小聲地說著。
「你不會去找老板娘啊!」文字慎倒在床榻上,放聲大吼著;廂房里酒氣沖天,從窗台往里頭探,還可見著床榻邊上擺了幾壺酒。「混帳東西,我不是說過了,不準來煩我,為何還是不停地跑到我耳邊喳呼著?」
現下是怎麼了?造反了不成?沒人要听他的命令了?
「老板,不是我想要吵你,而是老板娘不知道上哪兒去,這萬福宮里頭有些雜務沒人處理,我……」
「她不在,你不會自個兒去處理!」文字慎怒咆一聲,隨手拿了一只酒壺就往窗外丟。「我要你這個掌櫃做什麼?連一點小事都不會處理。你再敢來煩我,你就準備回去吃自己!」
掌櫃接住砸到窗外的酒壺,二話不說地便往前院跑,就怕再多待一會兒,又會飛出好幾只酒壺。
文字慎氣喘吁吁地撐起身子,將另一只拿在手上的酒壺丟到一旁,隨即軟倒在床榻上頭,失焦的大眼直瞪著屋頂。
可惡,每個人都在同他作對不成?
他知道吉祥已經走了,知道她不要他了。不要就算了,他何時需要他人憐憫?要走就走,別奢望他會低頭去求她!
只有他不要人,沒有別人不要他的道理!
是他不要她才趕她走的,才不是她拋下他。吉祥沒資格,她不過是個奴婢,憑什麼不要他?
她不夠格!
「酒啊!混蛋,給我拿壺酒來!」文字慎胡亂地吼著。
多喝點,他再多喝一點,大醉個三天三夜之後,他就不會想起她了。才不管當時她滴落的那一滴淚……
她為何在那當頭哭了?她到底是在哭什麼?
不想走就說啊,同他認錯嘛,他是這般寬宏大量的人,只要她乖乖听話,只要她同以往一般溫順,他豈會不原諒她?
可她偏是吭也不吭一聲地走,真的說走就走,教他找也找不著人。原以為她八成會回文府,可想不到她沒回去;想知道她老家在哪兒,偏偏老管事已經過世,而爹又在京城,大哥又醉得不省人事。居然沒半個人知道,就連那個混蛋小包也失蹤了。
南京城就這麼一丁點兒大,他怎麼可能會找不到?
他可不是想要找她回來,而是要找她認錯,只要她肯認錯,什麼事都好商量,是誰要她說走就走的,是誰準的!
「混蛋!?文字慎惱火地從床榻邊撈起一只酒壺便往窗外砸。
「哎喲,暗器……」
突地听見耳熟的聲音,倒在床榻上的文字慎隨即撐起身子,渙散的大眼望向窗外,果真見著他。
「你……」他倏地跳下床,跟著踉蹌的腳步跑到窗台邊,一把抓住他的襟口。「說,你到底是把吉祥藏到哪里去?你把她還給我,她是我的,我沒準她走,你敢帶她……」
卑未完,他便教包悅澤一把推倒在地。
「好臭的酒味,這房是釀酒場不成?」包悅澤揮了揮手。
「你敢推本少爺……」文字慎咬緊牙站起身子,布滿血絲的眼眸里有幾分殺氣。「你信不信本少爺教人把你給拖出去,把你浸死在湖里?」
他居然敢踫她,她是他的人,他居然敢對她下手!
非殺了他不可!
「哦?若我淹死在湖里,你就永遠不知道吉祥在哪里了。」他咧嘴笑著,對文字慎的脅迫根本不放在心上。
百嘿,那是因為他的手上有王牌啊。
「把她交出來,本少爺可以饒你不死。」他拖住椅子硬撐起搖搖欲墜的身子。「你該知道我爹在朝為官,就連本地縣府都得要給幾分薄面;若我真是要一個人的命,他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是沒殺過人,但若你不把她交出來,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我好怕哦!」包悅澤拍了拍胸口,笑得萬分得意。「可是你若動我的話,就怕吉祥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多可怕的威脅啊。哼,看來外頭的傳言是真的。
外頭的人說,文家四少不知道是怎麼了,關在房里大醉數天,完全沒出大門半步,壓根兒不管萬福宮的生意;大伙兒還說,肯定是和少夫人吉祥莫名失蹤有著相當大的關聯。如今一看,好似真有那麼一回事呢。
文字慎狼狽極了,居然放任自個兒如此邋遢,和以往光鮮亮麗的外表大相逕庭,而現下一開口就是找他要人。這代表他猜對了所有的事。
雖說吉祥那丫頭一聲不響地跑回家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提,整天恍恍惚惚,心神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不過,如今兩相比對之下,他便知道自個兒猜對了;遂這事,他是管定了。
他可受不了兩個笨蛋分散兩地相思。
「哼,你果真是她的姘頭!」文字慎怒瞪著包悅澤,手里又抓上一只酒壺。
包悅澤見狀,忙阻止他。「你在胡說什麼啊?什麼姘頭,我是她雙生大哥耶!」他再不趕緊把話說清楚,豈不是要被這只沉甸甸的金酒壺給砸死了?
「大哥?」文字慎不禁仰天大笑,卻倏地斂笑瞪著他。「她說你是她的雙生弟弟,你卻說你是她的雙生大哥。想撒謊,好歹也先串好供詞吧!」
當他是傻子不成?
「哎呀,她真是這般同你說?」包悅澤不禁氣惱。「我沒騙你,娘同我說是我先出生的!吉祥這丫頭肯定還氣我,氣我害得她落到被賣的下場;我也是很內疚啊,可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爹說要賣她的,當初我也是堅決反對,可六年前我還小,爹根本就不听我說,我也是很無奈啊,我……」
杵在他面前的文字慎听得一愣一愣的,雙眼直瞪著他生動又鮮明的表情,驀然發覺他和吉祥還真有幾分像。不知是他喝醉看花眼,還是真的像?
「你……」如果吉祥也有他這般生動的神態,那麼還真是愈瞧愈像了。
「我跟你說,我真的是大哥,這是真的,只是她……」
「誰管你是大哥還是小弟?我是要問你,吉祥到底在哪里!」听他聒噪個沒完沒了,文字慎不禁發火地暴吼。
他們若真是兄妹,那可真是絕了。
兩人根本就是南轅北轍,一個靜默、一個聒噪;一個清冷、一個熱絡。這是哪門子的龍鳳胎?
可不管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知道吉祥到底在哪里!
「等等,你說我同她像不像!」包悅澤根本無視他的怒火。
「我……」文字慎一把扯住他的襟口。「我才不管你和她到底像不像,我只想知道她到底是在哪里!」
听不懂人話是不是?
包悅澤挑起濃眉,笑得很壞。「你很在意我妹子啊?」呵呵,一個心高氣傲又不可一世的官宦子弟,居然能為吉祥這般狼狽憔悴;倘若不是真心,那可真是有鬼了。
「我不是在意。」他咬牙道。
「既然不在意,何必找她?」包悅澤不禁冷笑。「乖,叫聲大舅子,大舅子我就幫你撮合,你覺得怎麼樣?」
「我……」文字慎咬緊牙斂下雙眼,听著心頭正在哀泣,泣訴著他正準備向他低頭。「大舅子,你讓我見見她吧。」
他最好真的是她大哥,要不然……鐵定教他尸骨無存!
「你想她啊?」
「我……」該叫的都叫了,他還想怎麼樣?
「在大舅子的面前,不需要逞能,盡避說清楚,我才知道要怎麼幫你。你說,是不?」包悅澤笑得很得意。「大舅子都喚出口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咱們都是男人,我懂你的心思,可若是你不直接同吉祥說,我保證她不懂;所以啦,我不介意同你演練一次,待你演練好了,咱們再去見她。你說,好不?」
扒呵,好過癮啊,可以這樣支使他,真是爽快到不行哪!
誰知道文字慎斂下沾染肅殺之氣的黑眸,擒在他襟口上的力道又加上幾分,將他拉到面前,惡聲地道︰
「不好,我現下就要見她。」
包悅澤瞪大眼,干笑道︰「要見她……不難,倒是你,要不要先去梳妝打扮一下?」真不是他要嫌的,一頭長發亂成一團,衣衫也沾上了酒漬,襟口散開,渾身酒臭味……
「你別想要乘機支開我!」文字慎怒眼瞪著他,一副快要將他拆吃人月復的模樣。「我要你立即帶我去,大、舅、子。」
他在威脅他耶……好個妹婿!
算了,看在他喚他一聲大舅子了,他就好人做到底。